風已止,雪已停,但凜冽的寒意,卻比大雪飛舞的時候更冷。
羅英踏著初溶的雪水,步上尋父的征途。
他才不過十五歲,孤身只劍,天涯茫茫,甚至連父親的音容也沒有一點印象,叫他到那兒去尋找他那未見一面的父親呢?
但,胸中一團掀騰的赤子之心,支持著那份堅定不移的信念,他不但堅信父親決不會做那可恥的勾當,更始終相信他仍舊活在這個世界上,走中!那怕踏遍海角天涯,歷盡萬水千山,也一定要尋到含冤十五年,而今生死不明的父親。
從早到晚,羅英已經穿越兩三處鎮甸,打聽之下,依然未離開鄂西山區,一口粒米未進,早已飢腸轆轆。
鎮上也有酒店飯莊,可是羅英不敢走進去,因為他身上最後一塊碎銀,早在集賢客棧付了面錢,這些日子和海天二丑同路,自然未想到身邊無錢的困難,是以在他跟明塵大師作別的時候,竟忘了自己懷中已是一文不名,當他經過那些鎮甸遠遠嗅到酒樓飯莊中飄送出來的酒菜芳香,只得硬著頭皮,咽兩口饞涎,低頭匆匆而過。以他從小在桃花島上習練的內功火候,—二天內不進飯食,原也當不了—回事,但是,延展在他前面的,是那麼漫長艱難的旅程,又怎能永遠不飲不食呢?
天色漸漸暗了,飢餓之中,寒意更盛,可憐他連客棧的招牌也不敢多望一眼,邁步奔出鎮外,急急想尋一處棲身過夜的地方。
行約半里,道旁一片枯林之後,飄閃出一縷微弱的亮光,羅英循光奔去,轉過林邊,竟意外地在幾叢亂竹後面,發現有座破敗不堪的道觀。
那道觀零零佇立在雪地裡,殘垣敗瓦,幾乎難辨路徑,正門上方,尚有半塊殘餘的方匾,隱約還能認出是「三元宮」幾個剝落的金字,從它的佔地和輪廊,顯見從前也曾有過一段香火鼎盛的日子,只不過如今凋零沒落,僅餘廢墟。
一縷纖弱的光亮,從觀內大殿投射出來,稀稀落映出幾堆瓦礫和久無人打掃的台階。
羅英心裡暗喜,忖道:總算被我尋到這麼一座破廟,屋宇雖殘,足堪暫避風雪。於是整一整衣衫,高聲叫道:「請問裡面有人嗎?」
誰知他話才出口,破廟中突聞「呼」地一聲輕響,剎時燈火熄滅,整個道觀,立即沉入一片黑暗中。
羅英候了一會,裡面再未見動靜聲息,不覺詫異起來,又叫道:「在下是路過此處,欲借寶觀一席之地,聊避風雪,天明便行……」
他把這話婉轉連說了兩遍,廟裡竟然毫無反應,就像根本只是一座無人的空廟。
羅英茫然不解的訝忖道:方才分明露著燈火,怎麼我一出聲,便立刻燈滅人寂,這位道爺未免太膽小了,如此破廟,難道還怕歹徒搶上門來?
想到這裡,反到有些好笑,順一順肩後短劍,緩緩舉步,跨了進去。
廟中寂然無聲,羅英踏著院子裡厚厚積雪,發出低沉的沙沙聲響,慢慢走到大殿門外,輕咳一聲,探頭進去一望,殿上竟空無一人。
他自嘲地聳聳肩頭,喃喃道:「這位膽小的道爺大約從後門溜了,反正只是一間破廟,我就在大殿上休息一夜,也不能算擅入民宅,恃強行霸。」一面說著,一面便進了大殿。
這大殿更見頹廢,倒塌的神龕,東倒西歪的神像,地上積塵盈尺,梁間蛛網遍佈,好幾處屋瓦已經洞穿,觸鼻儘是腐霉之昧
羅英發出一聲喟歎,正想尋處乾淨的地方坐也來調息一番,突然心頭一驚,精目疾掃,卻見殿側屋角陰影下,有一個披頭散髮的人倚壁而坐……
他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揚臂一探,「嗆」地龍吟,飛快地把短劍拔了出來,旋身錯步,沉聲喝道:「什麼人?」
那人轉著一雙澄澈清朗的眸子,瞬也不瞬地打量著他,好一會,才冷冷說道:「你自己又是什麼人?」
羅英這才看清那人原來竟是個豆寇年華的絕美女郎,只見她秀髮披肩,穿一件狐裘皮的短襖,百褶裙,翠綠腰帶,臉上未施脂粉,卻天生黛眉桃腮,賽雪凝膚,好似吹彈得破。
最奇怪的事,是那女郎手裡正捧著一塊才吃了一半的糕餅,地上還放著一隻小紙包,包裡尚有好些食用的東西。
這可不是件怪事?那女郎年紀甚輕,衣著並不寒酸,怎會獨自一個人,躲在一間荒涼破敗的古廟中?
羅英心念電轉,用劍尖指著她問:「你一個年輕小女孩子,更深夜靜,躲在這破廟裡幹什麼?」
那少女彷彿已對他消失了敵意,大眼睛霎了霎,悠然舉起餅來,咬了一口,一面嚼著,一面才冷冷頂撞了一句:「你別管。」
羅英見她吃得有味,忍不住腹中亂鳴,偷偷嚥了一口涎沫,又問:「你沒有家嗎?」
少女忽然黛眉一揚,不悅地道:「我有不有家,要你來多問什麼?瞧你穿件文縐縐的衣服,深夜荒野,待刀掄劍對著一個單身女孩子,你存的什麼壞心?」
羅英吃她一頓責備,臉上不覺一陣臊紅,暗想:古人男女尚且不同亭避雨,我這樣持劍喝問她一個年輕女孩子,的確有些理虧。連忙收了短劍,退出殿外,自尋石階坐下,那少女看見,似輕輕暗笑了一聲。
可是,坐了一會,終又覺得此事十分蹊蹺,自語道:「在下乃路過附近,見這兒有燈光,才尋來歇一宵,想不到廟裡竟沒有人。」
那少女冷冷接道:「難道我不是人嗎?」
羅英忙道:「不,我的意思,是說廟裡的廟祝和道士全沒有了。」
少女停了片刻,忽然輕輕歎道:「這廟觀本來是武當派弟子修煉的地方,自從三十五年前,海天四丑血洗武當,已經足足荒廢了幾十年了。」
羅英聽得一驚,道:「姑娘對江湖掌故這般熟悉,想必定是附近生長的吧!」
少女冷冰冰道:「不,我住在米倉山,離這兒遠著哩!」
「那麼」羅英本想問他怎會跑到這破廟來,但一想方纔已經碰了釘子,連忙把下面的話,又嚥了回去。
那少女好像猜到了他未盡之言,便逕自跟著說下去,道:「我到這兒已經三天,每天夜裡,就在這廟裡休息,廟中本來住著幾個無賴,全被我趕跑啦!」
羅英詫問:「姑娘只是一個人,從米倉山特意到這兒來?」
「不是一個人,難道帶著一家人?」
「一個人跋涉千里,是為了什麼重大的原故呢?」
少女頓了頓,道:「原因自然有,但是你別想套我的話,我也不會告訴你的。」
羅英忿忿道:「在下並不想探人隱私,姑娘盡可放心。」
少女「噗」地輕笑道:「我知道你是大英雄大豪傑,不探就不探,何必生氣?」
隨著話聲,忽的一股勁風電襲而至,羅英駭然舉手一圈「啪」地抓個正著,攤開看時,卻是一塊甜餅。
少女嬌媚的聲音說道:「一個人吃不好意思,長夜漫漫,咱們一邊吃一邊聊如何?」
羅英此時飢腸轆轆,手上那甜餅猶有餘溫,陣陣芬香,撩人飢火,但他想到這少女方纔的言語,冷哼一聲,振腕一抖,那甜餅挾疾風反射而回,同時道:「謝謝,在下並不餓」
那少女舉起纖掌,迎面接住甜餅,入手之際,臂上微微一麻,不禁笑道:「看不出來,你的內勁還真不小?」
「嘿!承獎,豈敢。」
「不過,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要是動不動就跟一個女孩子賭氣,未免心胸也太狹窄了些吧!」
羅英不悅,道:「彼此無意相遇,姑娘若以在下乃邪盜之輩,相談無益,這兒既是姑娘先來,在下離開就是。」氣沖沖站起身來,舉步身廟外便走。
少女在殿中吃吃笑道:「走?只怕來時容易,去時有些麻煩。」
羅英重重哼了一聲,沙沙踏著院中積雪,大步出了破廟,剛到廟門口,驀覺風聲颯然,兩條黑影,一左一右斜掠過來,登時擋住了去路。
那兩人全有四十餘歲,混身襤樓,污衣百結,一副窮家幫打扮,左邊一個僅有一條右腿,柱一根極其沉重的鋼拐;右邊一個滿臉濃須,左眼只剩一個鮮紅的血窟窿,手裡橫握打狗棒。
這一跛一眇兩個怪人神色一般沉重,三隻眼睛,瞪著羅英,目光中閃耀著騰騰怒火,其中獨腳一個嘿嘿冷笑道:「朋友既然看得起我獨腳窮神苗鐵三,怎麼匆匆就要走了?」
眇目的一個焦急地道:「苗三哥,時候不早了,咱們費盡心血,別被那丫頭得了手去。」
獨腳苗鐵三道:「不妨,米倉雙燕雖然難纏,咱們窮家幫也不是好欺侮的,金大老未到,她們決不會動手。」
他目光一瞬,又向羅英冷聲說道:「朋友是米倉雙燕家丫頭約來的幫手?或是也想凱覦這廟中的『禍水之源』?說得明白,我苗某人交你這個朋友。」
羅英正沒好氣,被他們夾雜糾纏,心中不耐,怒聲道:「誰認識什麼燕家鳥家,誰知道什麼禍水福水?姓羅的自來自往,你們最好別跟我囉唆。」
獨腳苗鐵三臉色立變,左手鋼拐「篤篤」敲著地面,冷笑道:「好小子,年紀不大,火氣倒不小,咱們拿你當人,瞧你卻有些不識抬舉。」
羅英也瞪目叱道:「你再要攔路嘮叨,糾纏不清,可別怪我要對你不容氣了。」
苗鐵三濃眉一揚,殺機陡現,沉聲道:「小輩,好狂的口氣。」鋼拐一提,呼地攔腰直掃過來。
羅英冷哼一聲,右腳斜退半步,反臂疾探,銀虹乍現,短劍已快若奔雷掣電,一閃出鞘。
劍拐相交,「噹」地一聲,火星四射,兩人都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苗鐵三中有單腿,鋼拐反手一點地面,才算把身子支掌住,臉色已變得一片鐵青。
觀門邊忽然揚起一聲嬌笑,道:「苗三爺,從今以後,應該不再吹你的鋼拐有多沉了吧!」
羅英循聲回顧,卻見那殿中少女不知何時已倚在觀門旁,手裡仍然拿看下大半塊甜餅。
一口一口悠悠地吃著。
苗鐵三臉色由青而白,由白而灰,忿忿道:「燕玉芝你不要得意忘形,今夜之戰,正不知鹿死誰手,敝幫金大哥五更以前必定趕到……」
燕玉芝低頭吃著甜餅,連眼皮也沒抬一下,漫應道:「好,我一定等他就是,不過,醜話可要說在前面,要是天明以前他還沒趕到,卻不能怪我不再久候。」
說到這裡,話聲一頓,盈盈雙眸忽然瞟了羅英一眼,笑道:「公子如果氣已經消了,不妨多留一會,咱們這兒就要有熱鬧瞧呢……」
羅英不等她說完,冷冷答道:「在下另有要事,請原諒沒有興趣瞧你們的熱鬧。」
他偷偷望去,從她的眼光中,明顯地看到一抹受辱後的驚訝、羞憤、惱怒之色,因此心裡暗暗好笑,忖道:這一次,叫你也嘗嘗碰釘子的滋味。
於是,頭一昂,大步直向曠野行去。
燕玉芝果然氣得粉頰微紅,輕輕罵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此間四處早被窮家幫遍佈明樁暗卡,你想走,談何容易」
獨腳苗鐵三見她受窘,滿心大喜,接口笑道:「放心,窮家幫只為米倉二嬌,這位朋友要走,窮家幫決不攔阻。」
不料話聲甫落,羅英卻毫不領情地冷笑說道:「哼,就是攔阻,在下也不怕!」
苗鐵三笑容連忙一斂,怒意又現,顯得尷尬萬分。
燕玉芝「噗噗」地笑道:「苗三爺,馬屁拍到馬腿上啦!」
苗鐵三望著羅英漸漸遠去的背影,氣得頓了頓鋼拐,喃喃咒罵道:「好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輩。」
羅英運步如飛,轉眼遠離了破廟,奔行一程,並未見窮家幫人現身攔阻,這時饑意反倒消失殆盡,腦子裡卻翻騰著「禍水之源」、「米倉雙燕」、「窮家幫」、「金老」……許許多多零亂紛歧字眼。
他細細咀嚼方才燕玉芝和苗鐵三的談話,彷彿可以體會到,他們之間可能正在爭奪某一件東西,或者為了某一樁仇恨,相約作生死的決戰。不過,「米倉雙燕」在武林中並無盛名,窮家幫卻是除十大名派之外,第一個人多勢眾的大幫,他們之間,怎會結仇恨?如果是爭奪一件東西,那東西是什麼?是「禍水之源」嗎?既稱「禍水」,又有什麼可爭的呢?這些問題,一時都猜解不透。
忽然,又想那些「米倉雙燕」的燕玉芝,年紀不過比自己略大一、二歲,竟然獨自踞破廟,對付堂堂「窮家幫」,雖然嘴上略嫌刻薄些,膽識、武功,倒確實有過人之處,自己剛才故意報復她,似乎顯得心胸太窄了些。
一面想著,一面疾奔,迷茫中轉過一叢林子,忽聽得林中傳來一陣叱喝之聲。
羅英微一傾聽,頓足穿林而入,目光過處,卻見兩條人影,正在林子時免起鵲落,激鬥方酣。
那兩人一個身著黃色衫裙,蜂腰削肩,竟是個婀娜多姿的綺年少女,另一個約莫五十餘歲,身材矮小,前胸和後背都有肉瘤鼓出,卻是個天生的駝子。
這一老一少男女二人正打得難分難解,彼此均未用兵器,四隻肉掌翻騰掀揮,勁風迴盪,附近樹枝和積雪漫空紛飛,聲勢十分驚人。
羅英偷眼望去,只見那黃衫少女顯已居於劣勢,駝背老人掌出如飛,怪招迭現,正著著進逼,不禁豪念頓發,沉聲大喝道:「住手!」
黃衫少女聞聲一驚,心神微分,掌招略滯,竟被那駝背老人不知用什麼手法,閃電般扣住左腕脈門,縱聲笑道:「燕玉苓,燕玉苓,你還敢想那『禍水之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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