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那東川犬叟及哮夫的老伴兒,昔日人稱「梟婆」的端木雲,卻睜開了閃射著寒光的雙目,柔和而慈祥地和她那孫兒及威互相點了點頭,嘴角眉目間掛著真誠的微笑。
可惜王夢華只是垂首悲泣,未曾注意,否則他必然能夠知曉在座的四個人,並非真有折磨他的心意,而是另有所為。
藍天一燕大俠及威,緩慢而沉重地說道:
「王少俠,你結識那淫婦的經過,老夫知曉的非常清楚,但是事不幹己,老夫本來不想多事,不過我卻夢想不到,你會這般魯莽,竟然領率著一干蒙面巨盜,深夜突襲我這及家的家庵,如今事已至此,老夫仍本俠義之旨,給你兩條路走,你現在應當暫止悲悔,靜靜地仔細地聽我說出這關係你生死存亡和令尊聲譽的兩條道路!
「一條是,老夫將爾送回『雲夢』,交給令尊大人親自處置……」
及威話尚來完,王夢華卻驀地抬頭祈求道:
「老人家這樣做,家父勢必立正家法置我於死地,晚輩一身罪孽,死不足惜,然愛父何咎,落一個殺子之名?他老人家未來的餘年,定然……」
大俠及威也不待王夢華把話況完,接口又道:
「另外一條路是,老夫收你作個記名的弟子,傳爾奇異的功力,待機將那冒名白冰如的淫婦處死,以清本身的罪孽而除武林之禍水!」
王夢華聞言幾難相信,是故呆愣地看著及威,竟然說不出話來。
及威卻沉重而嚴肅地接著說道:
「這條路看來甚易,其實卻是極難,淫婦身懷罕絕的功力,藏拙有年,除老夫及至尊門下外,世無知者,是故要想處死此女,絕非你的能力所可勝任。
再者老夫規戒素嚴,犯則必死,毫無商量,以爾心性,誠恐難逃戒律之誅。
事雖極難,卻又甚易,只要你事事聽命,處處謹慎,非但不犯我規戒,並有奇異賞矚和傳授,願否在你,無妨多想一下之後再答覆老夫。」
王夢華此晨神智已恢,立即誠摯坦懇地說道:
「晚輩未曾夢想得能拜到老前輩門牆之下,此是天賜奇緣,晚輩至誠選這第二條道路,誓不違戒。
只是聽老前輩適才示諭,淫婦功力既然那般高趨,晚輩量力誠恐無法誅戮此女而除大害,是故伏祈老前輩教我。」
及威目射寒光,正色說道:
「至時老夫自有安排,王夢華,你可是決定選擇這第二條路了嗎?」
「晚輩意念已決。」
「很好,還有兩件事情,你卻須要留心記住,第一件事是,今後在任何人的面前,不得說出你是老夫的寄名弟子,就算在令尊面前亦不得吐露!第二件事是,未得老夫應諾,不能以本門功力對敵,犯則必死別無他途,知道嗎?」
「弟子理會,永不忘記。」
及威嗯了一聲,瞥了坐著的姑娘一眼,又對王夢華說道:
「我這家庵,就是你暫時息止之所,去向姑娘謝過之後,攜劍出室,自然有人指點你的住處,你內傷甚重,雖經醫治,仍須休養數日,至時我會命人傳喚於你,開始習練本門功夫,去吧。」
王夢華不敢多問,雖然他此時充滿懷疑,卻生怕再遭嚴叱,聞言立即謝過了姑娘,取去他那柄三才寶劍,退出室中。
自此,王夢華安居於及家庵中,後文當有詳盡交待,暫且不提。
旭日輪轉,星月旋回,日復一日,轉瞬旬間。
這天,在被稱為「天府之國」的四川,那「秀絕天下」的峨嵋山中,自「慈福院」(即「聖積寺」之古稱,本系道院,傳言軒轅黃帝在此向天皇真人廣成子問道,明正德三年重行改建,方始命名為「聖積寺」)通達「伏虎禪林」的幽徑之上,走來了一對貌相秀奇的青年文士。
右旁那人,面色些微有點蒼白,看來似乎病癒未久,但他偶爾雙眸專注之時,卻閃射出來兩道光芒,左肋下佩掛著一柄寶劍,望之絕非凡鐵。
左近這人,嬌艷猶勝處子,絕美,雖潘安再世,仍恐自慚,一襲銀灰長衫,隨風飄擺,望之如仙!
他兩緩步前行,一路低低淡說不休,並非瀏覽奇跡,邀游名山或游參佛禪的人物,但是往來的遊客和不絕於途的僧道,卻無人注意至此。
這時,在他倆身後很遠的地方,走來了不少行跡怪異的人物。
那群人絕非雅士,但卻一路指東話西地頻頻稱讚著沿途的景色。
其實這也難怪,峨嵋絕秀天下,任憑是誰,當身臨其境之時,也不禁暫拋所思而沉醉於山水之間。
這一路林木茂密,蒼翠深幽,古樹參天,濃蔭蔽日,再加上自叢林之中傳出的淙淙錚錚泉溪合奏,俗人至此,也不禁帶上了三分稚氣,何況那一群人個個不俗?
他們雖然沿路指說不休,但步履卻並不慢,剎那間,已經追上了前面緩步而行頻頻低談著的那一雙文士。
這群人中,有一個豹頭環眼的大漢,無意中瞥了兩個青年文上一眼,下意識地稱讚一聲道:
「喝!好俊的小伙子,真比娘們兒還美!」
另外幾個漢子,聞聲不由個個注目,一致點頭。
他們共計六人,內中還有一個獐頭鼠目的和尚,這個和尚很怪,雖然穿著一身僧衣,卻並不習慣,時時不是拉拉袖子,就是扯扯前襟:
這時他突然哈哈一聲說道:
「要不是另有急事,我就不放過這天賜的……」
他話還沒有說完,和他並肩而行的那個老者,卻突然右肘暴出,正撞在和尚的左肋上面,力道不輕,只看和尚咬緊著牙關,聳著肩頭,捂著軟肋的樣子,就足可證明,怪的是和尚卻並未呼疼,連個哼哈都沒有。
老者肘撞了和尚一下重的,卻像若無其事一般佇足說道:
「看!好美的景致呀!」
他佇足不前,其餘的五個人竟也假作觀賞美景,站在了幽徑旁邊。
老者直待耶一對青年文士遠去之後,方始神色轉厲低沉地對和尚叱道:
「老三,你敢是作死?」
和尚被人稱為老三,他卻並不惱怒,反面滿面惶恐的樣子說道:
「大哥,我一時失心,忘記穿著這副送葬的倒霉衣服了……」
老大不待和尚話罷,殘眉一皺接口叱道:
「你還要胡說些什麼,一點吉利也不討,僧衣就是憎衣,什麼送葬不送葬的?」
和尚沒敢接話,老者卻又沉聲說道:
「你們也不想想,此行多麼凶險,還有這好的閒情說風涼話呢,那兩個老怪物有多難纏,作事從來有己無人,要不是老二對了他們的心思,咱們休想能夠活命!
這次他兩隻叫咱們打個前站,事發之後放把火,然後就能登堂入室平步青雲,這有多好辦,萬一中途惹了禍誤了事,老怪物也曾說過,一個也別打算活著,那時候喊冤都找不著地方了!
老三你要格外當心,峨嵋山上藏龍臥虎,什麼人物都有,適才那兩個文士,就不像普通的文人,你光顧了看人家的長相去啦,根本沒注意人家懸掛在肋下的那柄劍,老三,我的老眼不花,那不是為了裝飾好看的玩意,那是一柄足夠斷鐵斬鋼的寶刃,砍你的這顆禿頭更用不著費力,那時候你這身衣服就不是送葬的了,變成了陪葬的啦,聽到了沒有?」
和尚點了點頭,但在神色之間,似有不甚信服之意。
老者看在眼中,冷哼一聲說道:
「我知道你未必心服,剛剛你正胡說八道的時候,帶劍的那個文士曾經瞥望了你一眼,雙目竟然閃射出兩道寒光,人家非但不是讀死書的人物,恐怕那身內功劍法,勝過咱們都說不定呢!
你要是不信不服,沒關係,好在咱們的事今夜要了結了,事後無妨找到人家動動手,你要能贏得了人家,我這『於』字就倒過來寫!」
和尚聞言低頭說道:
「我又沒說不服,大哥下嗎生這大的氣。」
「哼!你當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記住,明天隨你的便去鬧,今天卻要給我老老實實的!」
和尚點了點頭,老者又轉過對其餘四個人道:
「你們記好,要用的東西要準時送到接應,我這就和老三進寺去了,不准你們再在這一帶逗留惹眼,早早找些距離『伏虎禪林』近些的民家歇足,待人說話要特別的謙和,你們先走吧。」
那四個漢子應諾連聲,立即轉身走去。
老者卻又囑咐和尚說道:
「你還記得一切應對的話嗎?」
「大哥你真是的,這個我怎能忘記?」
「那麼咱們立刻進寺。」
說著老者又和這個和尚邁著慢步,朝前走去。
他倆沿溪上行,道路迂徐,溪流穿插,曲徑直通幽景,然後順坡斜上,經過了「龍神頂」,踏上了層層磴道,已經看見張三豐的狂草「虎溪禪林」四個大字。
老者踏上「伏虎寺」的剎那,瞥目有兩個熟悉的背影在伏虎寺的山門之內一閃逝,他不由皺了皺眉頭,橫掃了身旁的老三一眼。
這假扮僧人的老三,竟然低下了頭,老者悄聲說道:
「你的眼尖,剛剛進入伏虎寺中去的可是那一對文士?」
老三點了點頭,老者冷哼一聲,似乎自語般說道:
「真是『冤家路窄』,但願他們隨緣而來,立刻就走。」
老三並末開口,他心裡卻暗喜非常,雖然老者一再嚴囑,可是他自信所懷功力,何況他素有極端下流而骯髒的惡嗜,叫貓不食肉腥,真是談何容易!
老者自然非常知曉自己這個三盟弟的脾性,是故他鄭重地再次告誡說道:
「今夜千萬惹不得閒事閒非,明朝任你而行,老三你要聽話!」
「大哥放心,我自然是先顧要緊的事。」
「好,大哥信你不會誤事,進去吧。」
說著他倆已經到了山門以前。
那老三突然變得莊嚴了起來,他雙手合十對老者說道:
「施主,此即『伏虎』古剎,乃峨嵋最大的一座叢林!」
(彼時峨嵋四大叢林之冠的「報國寺」尚未興建。)
老者也故作虔誠而愕然的神色問道:
「禪師可能說些此處的由來聽聽?」
這時伏虎寺中的小沙彌已有多人聞所走近,遊人也集結了不少,老三合十揚聲誦了一句佛號,緩緩說道:
「施主先請一覽此寺附近的山勢,然後貧僧當憑所知詳告由來。」
老者果然仰起頭來四外觀看了很久,那些遊客也莫名其妙地跟著縱覽左右,其實老者卻是有心之人,他正在借此言語,觀察伏虎寺附近的地勢,以便必要的時候能夠立刻應變。
獐頭鼠目的老三,此時方始接著說道:
「凡是深山大澤,必有虎豹龍蛇,峨嵋自不例外,相傳古時,峨嵋山中群虎,俱皆傲踞此處,為患甚厲,而行旅僧道,苦無良策逐之。
直到宋朝時候,聖僧『士性』撣師,獨力興建了這憧禪林,鎮壓虎神,說來不信,自此群虎盡去,虎患隨即自平!
至『心安』大師行腳此間,方始開建寺區,這是此寺的由來。」
老者鄭重一笑說道:
「虎能鎮壓,此說令人懷疑。」
「施主說的好,適才貧僧曾請老施主當先縱覽此處山勢,原因在此,此寺山勢崢嶸,活似龍虎盤踞,建寺謂之『伏虎』,自然再也恰當沒有,至於猛虎為患之事,貧僧也曾說過,自古深山必生虎豹,此處自然也有,多了幾隻或許不假,要說我佛建寺鎮虎,非但施主不信,就是貧僧也覺牽強。」
假和尚這一番言語,確含至理,因此聽得一干遊客頻頻點頭,個個心中對這看來瘴頭鼠目的和尚,起了敬重的意念。
老者卻肅色問道:
「禪師這般批論,難道不怕『伏虎寺』中的僧人們責難?」
「施主說哪裡話來,佛家不打誑語,伏虎寺內的師兄弟們,絕無一人信這傳聞無稽之言,不過香客檀越們自顧深信不疑,寺僧不便解說罷了,因此貧僧敢說寺內師兄弟們絕無一人怪貧僧。」
老者點了點頭,突然說道:
「我想在這古剎之中寄宿一日,不知可否?」
老三含笑合十答道:
「觀寺院乃十方施主宿施之地,想來自然可以接待施主,不過貧僧卻非此寺中人,不敢代庖。」
老者再次點頭說道:
「就煩禪師陪我進寺一問如何?」
「這是份內之事,敢不如命。」
說著他倆邁過了寺檻,走了進去。
一下集結旁邊聽他們談論建寺經緯的遊客,有的散去,有的進入寺中隨緣,但卻無不誠服假和尚的真知灼見!
只有站立在山門外面石介之下的一對少年書生,卻彼此互望了一眼,臉上掠過輕蔑而含有冷笑的神色。
他倆卻在互望一眼之後,也步入寺中。
這時那個老者,已在假和尚老三的陪同之下,與伏虎寺中的知客僧人,談妥了借宿之事,正由小沙彌前導,向賓客房間走。
這一對少年書生,恰好也正步向知客彈堂,因此雙方走了個對面,一閃而過。
老者面上立即掠過一絲疑色,斜飄了和尚老三一眼,老三卻也回了老者一個會意的眼神而下。
這一對少年書生,進入知客禪堂之後,知客僧「大悟」和尚立即迎接肅座,他尚未來得及拜問少年書生們,內中一位絕秀的書生卻已低聲說道:
「即請引導我倆到貴寺方丈靜修地方。」
大悟禪師聞言微驚驚愕,片刻之後方始問道:
「施主們為何必欲會見敝寺方丈?」
仍然還是這位書生說道:
「事關貴寺安危,你莫多問帶路就是!」
「這個……施主難道不能就對貧僧說明?」
「不能!」
「那……那請稍坐片刻,貧僧去去就來。」
說著大悟禪師立即吩咐小沙彌給這兩位少年書生斟上香茗,然後疾步而去。
半晌之後,大悟方始匆匆進來,合十說道:
「敞寺方丈恭請兩位施主到後面靜室相會。」
話罷他立刻轉身為導,這兩位少年書生,也隨即跟著走出了知客禪堂。
伏虎寺區極廣,靜室卻在最後,因此盤旋穿行甚久,方始到達。
大悟禪師叩門之後,隨即推門肅客,兩位書生略以客氣,跨步而進,室內僅有一大四小五個厚約尺許的蒲團,和兩張矮矮的石几,別無他物。
那個大蒲團上,跌坐著一位俯首銀髯的和尚,因為這和尚俯首的原故,兩位少年書生無法看到他的模樣。
這和尚一動不動,自然更沒有起身迎接。
大悟禪師將室門關閉之後,肅立一旁說道:
「弟子巳同那兩個施主來了。」
大悟這句話說的很怪,門開門響,難道跌坐那團上的和尚他沒有聽見,要他這樣稟陳?
那趺坐蒲團之上的和尚,揮手示意大悟退向一旁侍立,仍然並未抬頭,卻緩緩說道:
「施主們恕過老衲未曾迎接之罪,老衲雙目失明已久,多年不曾迎送檀越們了!」
這老和尚說道這裡,卻突然停了下話鋒,嗅了幾下,方始接著說道:
「適才門下知客大悟來報,言說兩位施主有些關於敝寺存亡的事情對老衲教示,如今請講當面。」
兩位少年書生互視一眼,仍然是那個說過話的少年開口問道:「方丈怎樣稱呼?」
「難道老衲的稱調和敝寺存亡有關?」
瞎眼的方丈火氣很大,竟然說出了含有諷刺意味的話來。
「雖然無關,卻是禮數!」
「請恕老衲失言,老衲『忘我』和尚!」
「有關貴寺存亡大事,我們必須請方丈召來貴寺另外一位高僧之後,始能詳談!」
「哦?這倒出乎老衲所料,不知施主們要找我的哪個門下。」
「明覺大師!」
這位書生此言出口,那老和尚竟然驚咦了一聲,但他隨即沉著的說道:「明覺大師回寺不久,乃敝寺『靜禪枯堂』中長老首座,施主必欲會他,卻須示下姓名。」
「方丈,事關貴寺安危,無關我的名姓,因此……」
豈料他的話還說完,這位伏虎寺中的瞎眼方丈,卻驀地發出了一聲震天的長笑。兩位少年書生,由笑聲之中,方始聽出這位方丈竟是一位身懷絕頂功力的奇異人物,不由相顧變色又驚又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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