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屈辱,滿心氣憤,一味放腿飛馳狂奔,既不分路徑,也不辨方向,只恨不得奔到天之邊涯,地之盡頭,找一處人蹤不至,鳥獸絕跡,沒有生命的地方,讓自己盡情放聲大哭一場。房舍街巷在身後消失,曠野溪流在腳上飛退,然而,展現在眼前的,仍舊是無盡無止連綿不絕的荒野、山巒和溪流,再往前去,仍舊有房舍街巷和城垣,不知奔了多遠,。也不知奔子多久,突然,他闖進一片寧靜密林,林中古木參天,黑沉沉看不見一絲光線,沒有人聲,沒有鳥語,只有遍地腐葉散發著潮霉惡臭。康浩心力交瘁,踉蹌奔進林子,便廢然仆倒地上,可是,這一剎那,他的胸口卻像壓著一塊大石,吐不出半點聲音,雙手緊緊抓了兩把爛枝腐葉,牙齒咬著下唇,熱淚涔涔,順腮滾落。
那不是哭,也不是泣,只是無限屈辱化的斑斑血淚,由心田流人泥土。良久,良久,淚盡血干,人也邁進了夢鄉。黑甜一夢,渾忘了時日交替,更忘了置身何處。朦朧中,似學一-聲霹靂掠過頂,接著,耳旁又響起瀝瀝的雨聲。但他委實太疲倦了,倦得連眼皮也無力睜開,仍然俯伏在厚如氈的落葉上,一任那冰涼雨水,透過濃蔭,沿著樹幹,滲進衣襟。驀地裡,雨聲中傳來了人語。那語聲恍惚來自遙遠的地底,而且是一男一女在相互交談,只因康浩伏地而臥,才能聽見,但由語聲推斷,距離至少在百丈以外,首先,是一個沙啞的老婦聲音抱怨道:「又下雨,老頭子,你也不上去收一收咱們曬的東西,整天就知道坐著享福。」另一個蒼勁的男人聲音道:「雅芳,你先別罵人行不行,我只有兩隻手,又要替你熬人參湯,又要顧著曬衣服、收衣服,哪能忙得過來。」
老婦哼道:「你不會先收好衣服再熬湯嗎?湯可以慢慢熬著,衣服叫雨淋濕了,咱們拿什麼換洗?我身上這套早就發霉發臭了,叫你去洗一洗,你總說沒空。」男的笑道:「我的老婆娘,說話可要憑良心,你身上這件湘繡緞襖,前天才換的!」老婦道:「前天換的就不能再換嗎?誰叫你讓老娘住在這種地窖裡?常年見不到一線陽光,別說衣服,連人都快發霉變臭了。」男的忙道:「好了,雅芳,你就委屈一些吧,喏!這是你要喝的人參湯,我替你擱在桌子上,這就去收衣服,記住要趁熱喝才有效,別待涼了不好喝。」老婦道:「知道了,快去吧!」語聲甫落,忽又叫道:「喂!別急著趕下來,在上面多呆一會,今天是單日,或許那火道人就快來了,等著替他開門,省得一會兒又上去。」那男的似乎頗不以為然,遲疑了片刻,道:「雅芳,不是我多心犯疑,我總覺得那雜毛有些存心不良,咱們最好能防他一些。」老婦不悅道:「你就會瞎疑心,人家一番好意,又替咱們治病,又伴咱們解悶,這些年來,隔日必到,風雨無阻,你憑什麼說人家存心不良?」
蒼勁的男人聲音道:「我見他每次來,總設法轉彎抹角打聽咱們的『神火心訣』,』而且,常常趁咱們不留意時,一雙賊眼盡在東瞧西望,分明不懷好意。」
老婦冷冷打斷他的話,道:「在你眼中,除了你自己,誰都是賊,誰都不懷好意,尤其跟我多講幾句話,你就恨不得把人家殺了才安心。哼!你發為我不知道你那鬼心眼?你是在吃乾醋,不放心,怕老娘跟人跑了!」
男的嘿嘿笑道:「這是什麼話,你我老夫老妻,恩愛逾恆,這個,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老婦曬道:「那也說不定,少年夫妻到老分手的,也不是沒有,或許老娘一時心動,就……」
男的急忙亂以他語,道:「啊!雨真的下大了,我得快些收衣服去。」 、話聲至此中斷,篩那老婦獨個仍在吃吃而笑,顯然,男,的已經離開了。
康浩聽到這裡,不禁大感好奇,他倒無心理會那老夫妻的爭論,而是覺得這座密林中居然住著兩位身負「神火心訣」的武林高人,實在意料之外。
從兩人語氣推測,他們是住在地底,而且,女的養尊處優,卻對男的頤指氣使,偏偏男的也甘心情願,毫無怨言,反而時時擔心怕「老婆娘」變了心。
意念飛馳,好奇之心盛,便輕輕撐起身子,循著語聲傳來方向,躡足穿林行去。
行約半盞熱茶光景,眼前霍然開朗,及此中斂,露出一片方圓數十丈的空地。
空地上綠草如茵,平坦得像個綠色的小湧,場中整整齊齊排列著一張石桌,兩隻鼓凳,此外,便是幾條長繩橫貫空際,繩上掛曬著許多紅紅綠綠的衣服,色彩鮮艷,厚薄長短,一應俱全。
這時候,正有個身穿土布長衫的白髮老人,在急急收拾繩上衣物。
那老人約莫已有六七十歲,白髮蒼蒼,滿臉皺紋,兩隻腳明顯不齊,舉步時一高一低,竟是個跛子。
康浩隱身林內,眼看白髮老人在大雨中往來奔馳,匆匆由繩上取下衣物,再放回樹一下一隻油布軟籃中,雖然跛著腳,身法卻十分迅捷利落。
不多一會,繩上衣服都已收回,跛腳老人停下身來,康浩才吃了一驚,原來老人在大雨中往為十餘次不止,身上居然未沾半滴雨水。
另外一件事,也令康浩驚詫不解,空場和附近林邊都沒有房舍,也不見地窖入口,老人是由什麼地方出入呢?
正在詫異,白髮老人突然凝目向康浩藏身處掃了一眼,冷叱道:「朋友,既來了,何必藏頭露尾了呢?」
康浩猛然一震,自忖藏身處距那老人少說也在十丈外,並且頗稱隱密,索性出去見見他吧!
誰知他剛要現身,忽聽左前一顆巨樹上有人哈哈大笑道:
「好眼力,郭老不愧神目如電,貧道竟是班門弄斧了。」
隨著笑語,樹上鷹隼般掠下一個紅袍道人,飛渡十丈空場,飄落在老人身前。
康浩暗叫一聲慚愧,忙又縮身回到樹後。
那紅袍道人身軀矮壯,頭戴紫金冠,手持一支紅絲拂塵。偏又生成一張烏紅色的紫臉膛,整個人就像一團烈火,眉目之間,笑電盎然,看來十分和氣,從他現身飛落時的輕盈巧妙,武功頗為不俗。
白髮跛腳老人寒臉問道:「閣下大約來了不少時候吧?」
火道人含笑稽首,道:「剛到不久,因見郭老正忙著,所以沒敢驚動。」
跛腳老人皮笑肉不笑的嘿嘿兩聲,道:「多年老朋友了,閣下何須客氣。」
火道人欠身道:「話雖如此,禮不可廢,再怎麼熟,貧道總是敬重郭老伉儷前輩高人,不敢擅越禮數。」
跛腳老人冷然一曬,道:「這麼說,倒是郭某不識抬舉了?」
火道人忙又稽首,肅容道:「郭老虛懷若谷,不拘小節,這是長者之風,貧道敬愛尚嫌不足,何敢存此侮慢之心,郭老此言,當真折煞貧道……」
跛腳老人似頗不耐,揮揮手道:「好了,算我說不過你,拙荊在下面恭候,道長請吧!」
火道人搶著挽起樹下那只油布軟籃,側身肅立道:「有事弟子服其勞,郭老先請!」
跛腳老人風欲舉步,忽又凝目問道:「道長曾答應拙荊,今日施用火蓮替她治病,怎麼不見道長攜來?」
火道人怔了一下,連忙堆笑道:「啊!是的!是的!貧道已經準備妥當,只因臨時匆促,未及攜帶,稍等就可由本觀弟子專程送到,現在貧道必須先檢視夫人病狀,如肺經各脈已通,然後施用『火蓮』繼接腑臟,才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跛腳老人皺眉道:「難道說這些年來,道長施用過上千種藥物,還不知道掘荊肺經各脈有沒有痊癒呢?」
火道人斂容沉吟一陣,道:「論理,是早痊癒了,不過,夫人的脾氣,比較急躁,有時候,心情會影響病勢。醫書上說,氣平則脈順,怒盛則心危,肝燥則血枯,對於脈理,浮沒變化,是不能夠預作判斷的。」
跛腳老人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忽然壓低了聲音道:「郭某有句話,久欲請教道長,依道長多年診斷,掘荊的病,是否還有痊癒的希望?」
火道人正色道:「郭老放心,不是貧道誇口,天下還沒有貧道治不好的病,只要一口氣沒斷,貧道就敢拍胸擔保,何況夫人這點微恙,郭老您儘管放一百二個心,包在貧道身上。」
跛腳老人默然片刻,沒有再開口,舉手一揮,騰身而起。
康浩特別留意注視,只見那跛腳老人和火道人一先一後,飛登附近一顆巨樹橫枝,頭一低,竟鑽進樹幹中消失不見了。
心頭一驚,這才恍然領悟,原來地底居室的出人口,是在耶大樹樹身中。
從兩人適才的談話推測,那火道人想必就是「火蓮觀」觀主,但康浩不禁懷疑,火蓮觀所藏那盆「火蓮」不是已經被「飛蛇」宗海東盜走,給駱伯父療傷服用了嗎?為什麼火道人還在誇口說即將送到呢?難道「火蓮」不止一盆?抑或火道人別有用心?蓄意在誆騙跛腳老人和那患病的老婦?
想到這裡,驚疑更盛,忙伏下身子,以耳貼地,決心繼續聽聽地下秘密的演變。
這時,暴雨已逐漸減弱,林口又復寂靜,雨後的草坪上,呈現一片翠綠,看看天色,約莫午刻左右。
地底傳來斷續人語,談的都是有關老婦病情心境的問題,只聽見老寺頻頻追問病勢進展程度,火道人卻哼哼哈哈盡說無關痛癢的閒話。據猜想,可能正在替老婦診脈,一時還沒有診斷出結果來。
康浩耐心的傾聽著,又過了半盞熱花光景,忽聞火道人連聲輕呼道:「奇怪!奇怪!」
老婦驚問道:「什麼奇怪?」
火道人的聲音充滿詫異,道:「貧道前日審查脈象,分明已大有起色,可是,夫人今日脈象顯示,脈經氣門各脈轉為消沉,而且內腑脾臟,都有壅塞硬化的現象,這就叫貧道不解了。」
老婦急道:「好端端的怎會突然惡化呢?我怎的點感覺都沒有?」
火道人遲疑片刻,反問道:「這兩日之內,夫人可曾服用過什麼特殊食物?」
老婦道:「沒有啊!我連飯都吃不下,每天除了服藥外,只吃過道長送的人參湯。」
火道人「哦」了一聲,道:「那參湯可有剩餘殘渣汁?能給貧道看看嗎?」
老婦一疊聲叫道:「金堂,快些把參湯渣汁取來給道長看!」
康浩初聽火道人稱呼跛腳老人為「郭老」,僅知老人姓「郭」,如今再聽老婦喚他「金堂」,不禁駭然一驚,猛想起師父在世的時候,曾對自己屢次提到「黑谷四凶」的名號
據說百餘年前,武林中出現了一位異人,姓田名繼堯,不僅武功高強,更擅長「施毒」、 「驅蛇」、 「御獸」和製造各種霸道的「火器」,因其前額有疤,所以又號稱「三日天魔」。
不過,田繼堯雖然一身集天下毒技邪功之大成,為人卻在正邪之間,居住『『黑谷」,極少在江湖中走動,武林人物只是震懾於「黑谷」威譽,受害的並不多。
但「三日天魔」田繼堯去世後,其座下四名弟子,卻在扛湖中掀起了軒然巨波,也就是後來凶名著笱的「黑谷四凶」。
四凶各獲田繼堯一項絕技,肆虐武林,無人可敵,自稱「毒」、 「火」、 「蛇」、 「獸」四神,一人專施毒,一人發火器。此外, 「蛇神』』能驅使天下毒蛇巨蟒, 「獸神」擅御百獸。四人聯手,連當時的「大荒三老」亦為之黯然失色。武林中甚至流傳一首歌謠:
「四凶出,武林塗。
四凶聯手,神仙也愁。」
可是, 「黑谷四凶」橫行未久,竟突然互相反目拆伙,前後不足十年,四位絕世凶人,居然一一銷聲匿跡,沒有再在江湖中出觀,人們慶幸之餘,不免紛紛忖測,有的認為「四凶」散伙,勢孤力弱,多半都遭了天遣報應;有的則懷疑是「大荒三老』』趁他們落單之際,下手將其剪除;有的更繪聲繪形,斷言「四凶』』是因為各懷私心,都是想一人全得師門四種絕支,在一場激烈火拚中,業已同歸於盡了。
忖測在衷一時,但「四凶」絕跡江湖總是鐵一般的事實,人信善忘,時日漸久,大家也都認定「四凶」早已不在人世,慢慢淡;忘了當年的慘痛往事。
誰知事實竟大謬不然,這匿居密林地底的跛腳老人,赫然就是當年「黑谷四凶」中的「火神」郭金堂!
康浩驚出一身冷汗,剎那間,他恍然明白了。
難怪那火道人對郭金堂口口聲聲尊為「郭老」,更難怪郭金堂會懷疑火道人覬覦他的「神火心訣」,敢情他們都以「火」擅長,彼此都沒有安著好心。
正驚悸間,地底又傳來老婦焦急的話聲道:「道長看出這些參湯渣汁中,有什麼不對嗎?」
火道人卻沒有回答,只是喃喃自語道:「奇怪!奇怪!」郭金堂冷冷接口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人參是道長所贈,湯是郭某人親煮,假如不對,咱們兩人中總有一個人難逃責任!」 .火道人忙說道:「不!貧道的意思,是覺得這些用來煮湯的水質,好像不太純淨!」
郭金堂哼道:「那更是笑話,咱們每日食用都是同樣水源,從來沒有什麼不潔不淨的事。」 .火道人問道:「不知賢伉儷所用的水原從何而來?」
老婦搶著道:「咱們是將樹頂雨水接引下來,蓄在後面水缸裡。」
火道人沉吟片刻,道:「能否煩勞郭老,導引貧道去樹頂水原處查看一下?」
郭金堂一口拒絕道:「不行,咱們的水源乃是絕頂機密,未便輕示外人。」
老婦急忙道:「道長跟咱們是多年朋友,怎能算是外人?金堂,你就快領道長去水源處看看吧,人家總得先找出病因,才好替我治病呀!」
火道人道:「夫人所見極是,貧道只要探出病因,對症用藥,保證不出三數日,夫人貴恙就可痊癒了。」
那老婦求愈心切,連聲催促道:「金堂,快領道長去,既要治病,就必須信任大夫。何況,如果水源真的不潔淨,咱們也可設法清理。」
郭金堂拗不過妻子催逼,只得勉強應允。腳步聲由下而上,不多久兩人又從樹幹秘門鑽了出來。
康浩隱身暗處,遠遠望去,只見郭金堂臉上已泛現怒容,而火道人卻一臉假笑,狀頗得意。
兩人在巨樹橫枝上略一停頓,便先後縱身飛起,穿越茂密枝葉,直上樹梢。
郭金堂立身枝頭最高處,冷漠地說道:「這兒就是咱們的水源了。」
火道人以身遮眉,伸長脖子向四面張望,極目所至,但見一片密密層層的樹海,不禁靦腆笑道:「郭老,請恕貧道愚蠢,竟看不出賢伉儷的水源設在何處?」
郭金堂淡淡一笑,道:「你只顧遠望,怎不低頭看看腳下!」
火道人低頭看了一會,仍然搖頭道:「腳下全是大樹枝葉,那水源…—.」
郭金堂輕哂道:「讓我告訴你吧,這棵大樹,枝幹全是空的,本是一棵枯死老樹,所以咱們將樹笛僻作門戶,並在枝上飾以假葉,每一片都與中空的細枝相通,也就是咱們彙集雨水的水源。」
火道人從驚,急忙俯腰仔細查看,果然,樹上葉片是假造,葉心向下,用作承雨的漏斗,每一根細枝,都是水管,可以彙集雨水,直達地底。
他看得臉色連變,無限驚異地歎道:「原來如此,這就難怪了!」
郭金堂冷笑道:「很出閣下意料之外,是嗎?」
火道人似笑非笑的點點頭,道:「如此奇妙的裝置,實非貧道始料所及,看來郭老非單精擅火器,竟是任何奇妙之物,無不精通了。」
郭金堂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好說,郭某不僅對物細心,便是對人,也從不大意。」
火道人忙道:「是的,是的,設非具此慎密心思,也就不能稱為絕代奇才了,貧道仰慕敬重郭老,正因郭老知人善用,慧眼獨具,迥異一般凡俗……」
郭金堂冷冷一哼,截口道:「道長很會說話。」
火道人哈哈一笑,道:「不!貧道確是句句由衷,發自肺腑。」
郭金堂道:「只是道長盡顧著說話,似乎忘了檢視水源?」
火道人搖頭笑道:「其實不用檢視了,貧道初以為水源處必有蓄水之物,故爾疑心水質會不潔淨,現在才知道郭老設有如此精巧裝置,雨水尚未著地便已吸取藏存,這種『無根水』當然不慮污髒了。」
郭金堂眼中精光一認,道:「這麼說,水質無差,拙荊的病情變化,卻是因何而起?」
火道人沉吟道:「這個貧道一時也難下斷語,假如方便的話,最好能再到蓄水的廚下……」
郭金堂突然一探手,扣住火道人的腕肘,沉聲道:「道長,你我相識數載,郭某的為人,諒你亦有耳聞,這些年來,你為拙荊治病,郭某對你也算略有體認,咱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拙荊的病,我究竟打算要拖延到什麼時候?」
火道人惶然道:「郭老,您老人家冤煞貧道了,貧道只知盡心盡力,何嘗敢拖延之心。」
郭金堂冷笑道:「是否盡心盡力,你自己心裡明白,老實說,拙荊本來沒有什麼大病,只因調製火藥不慎,傷了雙足和眼睛,心情憂悶,才使真氣走岔,假如你願意施用『火蓮』,早該痊癒多時了,可是,你偏偏藉詞拖延,一誤數載,如今更說病勢突然惡化,這是什麼緣故?」
火道人連聲呼冤道:「郭老不知那『火蓮』的特性,雖能治療內傷,藥力卻十分霸道,施用不得其時,反而會引起不良後果。」
郭金堂目中凶光連閃,哼道:「可是你前日曾說她病情已痊癒大半,今天卻又說她內腑突起變化,前後才一日之差,怎會如此反覆?分明是你存心拖延,不肯施用火蓮。」
火道人指天設誓道:「皇天在上,貧道若吝嗇區區一盆火蓮,當初大可不必承擔為夫人治病,這純係貧道下藥謹慎,不想反使郭老見疑。唉!既然如此,貧道現在立即回觀,將火蓮取來奉交郭老,這樣,郭老總該放心了吧?」
郭金堂沉吟了一下,問道:「你要多久時間才能取到?」
火道人道:「最遲今晚午夜,必定趕回。」
郭金堂頷首道:「郭某可要說句失禮的話,如天明不見道長返來,別怪郭某不念數載交情,把道長那『火蓮觀』改名『火燒觀』。」說完,手一鬆,逕自掠身而下。
火道人一面揉著手腕,一面恭身道:「貧道這應告辭動身,夫人面前不再驚擾了。」
郭金堂充耳不聞,身形微閃,已進入樹幹秘門內。
那火道人目光閃爍,忽然泛起一抹陰笑,聳聳肩,用力一擺拂塵,跨越樹梢向西南方飛步而去。
康浩心念疾轉,連忙輕輕躍起,尾隨道人身後,出了密林。
火道人腳程極快,但所經之處,全是荒山曠野,渺無人蹤,更是不到任何寺廟道觀。
行約二十餘里,前面忽然出現一條小河。
火道人在河邊停了下來,從懷中取出一支竹笛, 「嗚嗚」吹了數聲,岸畔蘆葦叢中,竟緩緩駛出一葉扁舟。
扁舟之上,一人搖櫓,一人負手卓立船頭。
康浩聽見竹笛聲,心中已學震撼,再望見那卓立船頭的身影,更險些驚呼出聲來……
那人一襲青色儒衫,腰懸木劍,濃眉,星目,神情冷傲,可不正是假冒師父的那名無恥惡徒。
康浩驚怒交集,幾乎忍耐不住便要奮身撲去,但想到在「關洛第一樓」客棧後園,自己以現門絕技「風鈴劍」尚且失手未能傷了他,此人武功之高,不容輕視,何況現在岸上多了一個火道人,船尾那搖櫓的老頭,看上去也非庸手,自己以一敵三,只怕難操勝券,倒不如沉著些,先弄清楚他們之間的關係,再行伺機出手,以免打草驚蛇。
主意一定,按捺下怒火,隱身十餘丈外一叢矮樹後面,摒:息凝神而待。
那小舟在距岸數丈處停住,並未靠岸,火道人卻手捧塵拂,恭恭敬敬向小舟欠身施禮,說道:「貧道火蓮觀通玄,參見楊大俠。」
康浩聽得劍眉雙剔,暗自驚忖道:這匹夫好深的心機,敢情竟是處處都冒用師父的名字。
但見那青衫人居然還大刺刺地點了點頭,問道:「命你辦的事,怎麼樣了?」
火道人答道:「郭金堂那老怪物疑心甚重,處處提防,東西實難到手,貧道已用盡心智,仍無所獲……」
青衫人頓現不悅之色,冷冷截口道:「你出入他那地底秘密,前後將近兩年,難道就只有這句話回覆楊某?」
火道人忙道:「楊大俠請息怒,貧道尚有下情陳報。」
青衫人哼道:「說!」
火道人躬身道:「兩年來,貧道耗盡心機,雖然未能為楊大俠取得『神火心訣』,但已經用藥物控制住田雅芳的傷勢,也等於間接控制了火神郭金堂,今日更查明他們夫婦賴以維生的水源佈置,只要楊大俠一聲令下,隨時可置他們於死地。」
青衫人搖頭:「咱們目的在取得那冊柄制火器原料的『神火心訣』,東西沒有到手之前,殺他們有何益處。」
火道人接口道:「但據貧道推測,那東西多半藏在老怪物的身上,而老怪物十分精明警惕,不用斷然手段,東西很難到手。」
青衫人冷然道:「這只是你的推測,萬一那東西並不在他身上,卻被他藏在什麼秘密之處,豈非弄巧成拙。」
火道人道:「咱們可以先用迷藥,將人制住,先不取他性命,待逼問出『神火心訣』藏處之後,再……」
青衫人搖頭道:「假如要用這條下策,兩年前咱們就可以下手,也不必等以今天了。」
接著,臉色一沉,凝目又道:「通玄,你要知道,為取得這份心訣,楊某人已經將二次出山擬訂大計,整整延遲了兩午時間,這件事必須盡快完成,不容再緩,否則,你應該明白楊某人的脾氣。」
火道人雙膝一屈, 「噗通」一聲跪在河邊,惶然道:「楊大俠明鑒,並非貧道未盡心力,委實那老怪物年老成精,無隙得手,適才那老怪物還在逼令貧道,限今夜之內獻出『火蓮』,天明不能送到,便要火焚道觀,事迫到此,非用斷然手段無法解決,求楊大俠垂查實情。」
青衫人漠然道:「只要能取得那冊秘本,便是十盆火蓮,你也不必吝嗇。」
火道人哭喪著臉道:「可是,貧道僅有的一貧火蓮,已經失竊被盜,哪裡再去找火蓮來給他?」
那青衫人眉峰微皺,忽然點頭笑道:「這倒不難,我們可以為他特製一盆。」
火道人—怔,道:「楊大俠,那火蓮也能特製麼?」
青衫人哂道:「血肉之軀尚且可以改制,何況區區一盆火蓮,今夜子時,你來河邊領取吧!」話落,左手微舉,船尾那老頭猛撥櫓槳,小舟箭也似退出數丈,掉轉船頭,順水向下游而去。
康浩目送小舟遠去,並未現身攔截,甚至連跟蹤監視也沒有,因為他心裡正思索著一樁疑問
從火道人態度和語氣,無疑對那青衫人頗具敬畏之心,但卻口口聲聲稱那青衫人為「楊大俠」,並且自稱「貧道」,他們之間似乎並無「主從」的關係,那麼,火道人怎會甘冒生命危險,耗盡心機,替他謀奪「神火心訣」?而且前後已近兩年之久呢?
難道他不知道這個「楊大俠」是假冒的?
難道兩年之前,那個就已經開始冒用「風鈴魔劍」楊君達的身份在外「行動」了?
果真如此,那人竟是早有預謀,其處心積慮誣陷師父,並非自太原霍家血案開始,無怪能將師父的容貌、言語、舉動,以至身體上的獨有特徵,都橫仿得絲毫無差,維妙維肖,這種心機和工夫,豈是一般平凡的「人皮面具易容術」所堪比擬?別說四門五派和抱陽山莊,若非法元大師獨具慧眼,連自己也險些上了他的惡當。
想到這裡,心中怨仇不覺消滅大半,對應伯倫和四門五派,反而生出幾分「同時蒙冤受騙人」的同情之感。
河邊波光粼粼,荒草萋萋,小舟業已遠去,才轉眼工夫,火道人也不見了。
但康浩並不急於追趕搜尋,反正夜半子時,他們還會再在河邊出現,即使半子時見不到,還可以去密林中守候,至少,那火道人是逃不掉的。
現在急需要解決的自從離開「關洛第一樓」,迄今粒米未進,飢腸轆轆,滋味實在難受,必須先設法填包肚子,夜晚才有力氣辦事。
其次,那天晚上只顧埋頭狂奔,未辨方向,後來在密林中糊里糊塗睡了一覺,既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總得尋找附近居民打聽一下。
主意一定,更縱身登上左近一座小山,展目四望。
這時約在未申之交,雨後天晴,目力可達十數里外,但縱目所及,北方是蒼茫密林,南邊是婉蜒河水,東西兩方,則山巒層疊,百里內竟荒無人煙。
康浩沉吟了片刻,終於決定向西走碰碰運氣,因為北方密林是「火神』:郭金堂的匿居之所,南有河水阻路,向東雖然最可能有村落居民,但青衫人那條小舟正是順水向東去的,目下自以暫不照面為宜。
從地勢看,西方全是高山,極目荒涼,有人居住的可能性也最小。所以康浩並不太急趕路,只求能在百里之內,尋些聊可充飢的食物,然後,有個合適的地方,靜坐調息一翻,便於願已足了。
可是,偏偏就在這種巧事,行沒多久,前面突然出現一縷炊煙。
有煙的地方,必有人家,康浩陡覺精神一振,登時加快了腳步。
那炊煙起處,約在十餘里外一片亂山中,及待到了近處,才看見山勢掩蔽下,有一個佔地不大,卻頗為險峻的山谷,谷 中孤零零建著一棟石屋。
石屋四周,繞著茂密的果樹林,果林之間是畦畦整齊的花圃,萬紫千紅,逕謂分明,顯得井然有序。
時值陽春,谷中百花盛開,那些青翠欲沒的果樹上,也已經結結實纍纍,康浩站在谷外,早被那枝頭豐盛透熟的果子引得饞涎三尺了。
他忍不住深深嚥了兩口唾沫,舉起袖口,抹了抹嘴,但攏目四望,卻發覺這山谷四面都是削壁,就像一個光滑的洗臉盆,根本無路可通。
康浩委實飢渴難耐,估計由削壁至谷底,最高不逾二十丈,憑一口真氣,不難飛身而下,於是,提氣縱身,飄然飛落。
腳落實地,置身花果林下,一陣陣撲鼻異香,熏人欲醉,那垂枝累串的果實,更是伸手可及。
康浩貪婪地舐舐嘴唇,直恨不得立即摘下幾個,飽吃一頓。
但是,想到谷中有屋,果林並非無主,但終於還是忍住了,只好聳聳肩,舉步向石屋走去。
穿越花圃,抵達石屋門前,整一整衣衫,揚聲叫道:「請問屋中有人麼?」
石屋內靜悄悄的,不見回應,康浩又將聲音提高了些,叫道:「請問有人在家麼?」
誰知連叫了數聲,屋中竟毫無反應。
康浩仰頭,望望屋頂炊煙,不覺大感狐疑,如果屋中無人,那炊煙又從何而來呢?
啊!是了!想必石屋主人正在引火煮飯,臨時因故離開石屋到果林內去了,林葉茂密,以致人谷時沒有看見他,反正我目的只在索討些果子充飢,何不且去林中找他。
於是,便重又穿越花圃,回到果林前面,大聲叫喊道:「請問,林子裡有人沒有?」
叫了四五遍,林中也寂然不聞回應。
康浩暗暗稱奇,,心忖道:此谷形勢古怪,不見通路,石屋中人不可能外出,這樣看來,竟是有意避著我,不願跟外人見面了?
繼而又想,天下怪癖之人甚多,既如此,休要勉強人家,索性自己動手,吃飽以後留下銀子,償付水果代價也就是了。
想到這裡,自己在一笑,舉手摘下十幾隻果子,盤膝坐在樹下,狼吞大嚼起來。
那些果子似梨非梨,似桃非桃,其味香脆甜美,果肉人口即化,毫無渣質,竟然比桃梨美味不知多少倍。
康浩一口氣吃了將近二十隻,飢渴盡消,嘖嘖嘴,站了起來,正想取些碎銀償忖果值,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
扭頭一看,五丈外正並肩站著兩名綵衣童子。
那兩名小童都只有十二三歲,身上穿著五彩鮮艷的對襟短衫,肩頭各自抗著一柄花鋤,小臉上,慘白得如同兩張白紙,神情冷漠,目光呆注,假如不是剛才那陣腳步聲,康浩真懷疑他們是用紙糊成的假人。
不過,既在這兒出現,無論像貌如何,總是主人身份,康浩連忙含笑拱手道:「對不起,在下冒昧了,敢問兩位小兄弟,此地園主可在?」
兩名綵衣童子木然停立,既未回答,也沒有絲毫表情,只用四隻冰冷的目光,怔怔疑視著康浩。
康浩靦腆一笑,又道:「在下由附近路過,被飢渴所苦,因見谷中有許多果樹,所以冒昧下谷,欲向主人購買少許充飢解渴,剛才也曾出聲招呼,卻沒見到兩位小兄弟。」
兩名綵衣童子緩緩轉頭,互望一眼,突然一言不發,掄起花鋤,疾撲了過來,雙鋤挾著勁風,一砸肩頭,一掃足踝,出手竟毒惡異常。
康浩急忙閃退,搖手叫道:「二位小兄弟請勿誤會,在下並非存心偷吃,寧願照值加倍償付。」
兩名童子充耳不聞,花鋤紛飛,緊迫而上。
康浩踉蹌後退了七八步,身後已是果林,無路再退,情急之下,猛提一口真氣,便想徒手截擋兩童的花鋤。
誰知真氣甫提,突覺胸腹之間,一陣劇痛,那一口尚未凝聚的真氣,竟瞬然散去。
唐浩大吃一驚,再想變招退避,卻來不及了。
「蓬」地一聲,左邊肩頭首先挨了重重的一鋤,身形方顛出數步,右腳腿彎上又被另一名童子揮鋤掃中。
康浩拿村不穩,堆金山,倒玉柱,仰面栽倒。
兩名綵衣童子拋下花鋤,擄袖上前按住,從腰間解下一根牛筋索,四馬攢蹄捆了個結實,然後一人抬頭,一人抬腿掄著向石屋走去。
他們自始至終,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此時捉住康浩,臉上也無任何表情,倒像是兩具捉人的肉機器,一切都在按規行事,毫無喜怒之感。
進入石屋,眼前頓暗,原來石屋除了一道厚門,連窗口也沒有,整座石屋就如一個山洞,黝黑,陰暗潮濕,更有些陰森,兩名綵衣童子一齊鬆手,將康浩猛地摔在地上,地面全是硬石,只摔得康浩眼中金星亂閃,咬牙切齒,差點哼喲出聲。
對面數尺外忽然傳來一陣陰惻惻的低笑,一個沙啞而揶揄的聲音說道:「難怪今天一早就聽見喜鵲聒噪,原來注定有客人上門,嘻嘻嘻嘻,孩子們,點燈!讓我看看這位貴客是什麼人物?」
康浩凝目循聲望去,只能隱約辨出那發話的地方,有一架石床,床上半躺半倚著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唯因其真氣渙散,目力難聚,無法看清老人面貌。
「嚓嚓」兩聲輕響,兩名綵衣童子同時用火石點燃兩盞「孔明燈」,燈光分由左右屋角,交投在康浩臉上,卻照不見石床上那白髮。
康浩雙目遽受燈光照射,頓覺眼花目眩,連忙閉上了眼。
石床上笑聲又起,老人似譏似憐,又帶失望的語氣說道:「唔,竟是個年輕小娃子,大約剛斷奶不久吧?」
康浩簡直哭笑不得,緩緩睜目,道:「在下不過偶由附近經過,一時飢渴,誤人貴谷,並非蓄意冒犯。
老人啞聲笑:「我知道,我知道,凡是失風被捉的人,都少不了一番解釋,什麼『並非有意』呀, 『山中迷途』啦,『饑寒所逼』啦嘻嘻嘻嘻,這些千篇一律的遁詞,我老人家聽也聽膩了,其實,說來說去,還不是捏頭鼻子哄眼睛,小娃子,你說我老人家這話對不對?」
康浩搖頭道:「不!在下句句實話,決非遁詞!」
老人陰笑道:「當然,偷東西的賊,都不會承認是蓄謀,一定說是看見東西無主,順手牽羊罷了。」
康浩抗聲道:「老前輩怎能這般武斷,假如在下存心不軌,先前就不會在屋外林前一再詢問招呼。」
老人又截口道:「那是你故作姿態,想試探屋子裡有沒有人在。」
康浩為之氣結,苦笑道:「在下自忖問心無愧,老前輩一定要這麼說,那就無法解說了。」
老人冷冷道:「事實俱在,人贓並獲,還有什麼好解說的?我這山谷,位居深山,地勢隱密,並非通衢大街,哪有這.麼巧,你就恰好從附近經過?再說,此谷四面削壁,無路可通,你連招呼也沒打一個,居然直闖了下來,這還能說不是『蓄意』的麼?」
康浩道:「老前輩這麼說,竟是認定在下非好即盜,蓄意而來了?」
老人笑道:「這不是我認定,而是事實如此,我這個人生乎最講理,咱們寧可多費些唇舌,一定要你心服口服。」
康浩無可奈何地道:「好吧!就算在下行為不檢,偷吃了老前輩十幾枚果子,在下願意照價加倍賠償,這總行了吧?」
老人哈哈笑道:「你說這話,是真正心悅誠服了?」
康浩苦笑道:「就算是嗎。」
老人道:「不能『就算』,服就服,不服就是不服。」
康浩無意與他爭辨,道:「服了」。
老人又問道:「是真的服了?不會後悔?」
康浩輕吁道:「自然是真服,決不後悔。」
「好!」老人突然語音一變,換了一種冷峻陰沉的聲音,道: 「這雇敢做敢當的硬漢子,我會給你一個公平的賠償機;會的。」
話聲一頓起,吩咐道:「孩子們,燃大燈,推我的輪椅過來。」
兩名綵衣童子悶不吭聲,一個從壁角推來一輛活動輪椅,一個則縱身掠起,點亮了屋頂大燈。
那大燈實在不小,宛如一隻巨大的水晶盆,少說一點,總有三四尺方圓,盆中盛滿燈油,四面懸著百餘粒透明五彩璃串珠,燈光不僅照耀得全室燦爛生輝,那些珠串更互相搖蕩碰闖,發出「叮叮噹噹」的悅耳聲音。
巨燈一亮,牆角兩盞「孔明燈」隨即熄滅,室中一片彩霞,令人目為之眩,恍如置身宮闕。
康浩藉著燈亮,這才看清巨床上那老人的面貌,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噤。
那張臉,堪稱集世上醜惡恐之大成,滿臉潰爛,血肉模糊,逐水淋漓,而且扭曲變形,乍看之下,就像一隻腐爛剝皮柿子,又被人不小心踏了一腳。
五宮中唯一尚可辨認的,只有兩隻陰騖的眼珠,此外,口鼻僅餘三個血窟窿,耳朵和唇眉都無法分辨了。
醜老人掀開被褥,雙掌二按石床, 「颼」地彈射而起,輕飄飄落坐在輪椅上,敢情他身體以腰肢以下,盡皆萎縮殘廢,兩條腿如同枯竹,根本不能下地行走。
可是,別看他又醜又殘,床上被褥和身上衣著卻十分鮮艷,全系彩色綢段織成,五色繽紛,極是刺眼。
康浩看得驚悸莫名,心裡忽然生不祥的感覺,意念飛忖道:這老頭子只怕不是什麼好來路。
醜老人在輪椅中坐定,一名童子立即取來一條彩色罩單,替他掩蓋了下半身,然後推著輪椅,移近康浩倒臥處,另外一名童子連忙遞過來一副薄皮手套。
老人小心翼翼戴上手套,把醜臉輕輕點了點,沙啞著聲音道:「抬起來。」
兩名童子俯身將康浩抬起,送到輪椅膠。
醜老人伸出枯手,從頭頂開始,緩緩捏著康浩的骨骼和肌肉,由上而下,遍及軀體四肢,一邊捏,一邊閉目頷首,口裡喃喃道:「嗯!不錯,是一副好材料,骨架好,體型也正好合用,雖嫌年紀太輕一些,已經夠難得的了。」
康浩直被他捏弄得渾身毫毛豎立,心裡一陣陣寒噤,忍不住問道:「老前輩準備將在下如何處置?」
醜老人漫聲道:「你不是已經心悅誠務,願意賠償我那十幾枚果子麼?」
康浩道:「是的,在下願照價賠償,甚至加倍償還。」
醜老人點頭道:「你大約還不知道那十幾枚果子叫什麼名字?價值如何呢?」
康浩道:「確是不知,正要請教老前輩。」
醜老人陰惻惻一笑,道:「我這谷中果園,共植了數十種奇花和三種果樹,都是罕世難見的珍品,尤期那三種果樹,更是我耗費畢生心力才培植成功,敢誇舉世尚無相同品種。」
康浩道:「但總該有個樹名。」
醜老人道:「樹由我用特殊藥物栽培,樹名也由我自定,一種名『菩薩醉』,一種名『神仙酥』,還有一種叫做『陰陽果』,名稱不同,功效也迥異。」
康浩詫異地問道:「這些果樹,都有毒麼?」
醜老人搖頭道:「不!都沒有毒, 『菩薩醉』食後使人昏迷,狀如酒醉,非百日不醒; 『神仙酥』則令人功力渙散,可將任何內功高手變成凡夫;至於『陰陽果』,妙用就更大了。那東西形如龍眼,每樹僅結二枚,色分黑白,黑的一吃必死,無藥可解,但如再服下一枚白的,卻又令死人復生,反陰還陽,各逞奇效,這些異珍果,豈能以金錢衡量價值。」
康浩駭然道:「這麼說,在下誤食那十幾枚似梨非梨,似桃非桃的果子,竟是『神仙酥』了?」
醜老人道:「不錯,這是你的幸運,也是同樣我的幸運。」 .康浩詫異道:「怎麼也是老前輩的運氣?」
醜老人笑道:「不瞞你說,那三種奇樹雖是我親自栽培的,卻唯有『神仙酥』配有解藥,其中『陰陽果』自毒自解,倒還罷了,假如你誤食『菩薩醉』,必須昏睡百日才能醒轉,那不是耽誤了我的大事麼?」
康浩更詫,忙道:「在下中毒昏睡,怎會耽誤老前輩的大事?」
醜老人吃吃笑道:「因為我正急於借重你,替我作個試驗。」
康浩不禁一怔,道:「試驗?什麼試驗?」
醜老人用手指著自己的爛臉和枯萎的雙腳,道:「你看見了,我這些傷,都是當年鑽研藥物,不慎中毒留下的傷痕,也就為了這些傷痕,使我困居谷中,無法外出走動,前後已經快二十年了,幾十年來,我雄心未減,一直在研究一種藥物,想治好自己的這些毒傷,但又不知道調配的解藥是否有效,所以,很需要用人充作試驗。
康浩大驚道:「老前輩,你要用在下試驗解藥?」
醜老人恍若未聞,仍舊繼續說道:「當初我移居此谷的時候,身邊也曾攜帶了二十多名隨侍弟子,於是,我就用他們當作試驗,但不幸得很,每次配製解藥都沒有成功,年復一年,門下弟子卻已經消耗殆盡,這次我試驗解藥固然是個阻礙,對起居行動,尤其感到不便,因此,我不得不依賴外來的朋友。」
「這幾年內,偶爾也有跟你情形相同的人,鬼使神差來到我這『萬毒谷』內,唯數量終屬有限,仍感不敷應用,以致解藥迄未成功。」
「如今,天意垂憐,又將你送來,恰好我最近煉製的一種解藥,正夠火候,而你又自知理屈,願意賠償我所損失的十餘枚『神仙酥』,數種巧合,盡集今朝,由此可見必是老天可憐我多年傷毒之苦,這一次,一定可以獲得成功,當然,對於你的爽然同意自願犧牲,我總是十二分感激的。」
語聲略停,接著又暖昧地笑了笑,說道:「你儘管放心,即或萬一不幸失敗了,你死以後,我也會好好安葬你的遺體,讓你長伴著花園奇花異樹,永眠萬毒谷中。」
他娓娓而談,語氣充滿了自信,醜臉不時扭曲扯動,非笑非哭,顯得十分高興,好像以康浩的作為試驗這件事,他已經做得情理兼顧,仁對義盡了。
康浩聽得頭皮發炸,心驚不已,但他明知既已落在醜老人手中,哀求怒罵都不會發生作用,唯一可行之法,只有極力鎮靜,期待脫身的機會,如屬必要,還須憑藉點機智,用點計,謀。
於是,他盡力裝得若無其事,含笑說道:「在下性命無足輕重,假如我能為老前輩效勞,縱然一死也算值得!」
醜老人欣然道:「對!太對了,人生自古誰無死,但看是否死得其對?死得其所?你如為試驗解藥而死,那真是死得重如泰山,,雖死猶榮的了。」
康浩心裡暗罵,表面對道:「不過,在下有些不解,老前輩是因施毒不慎受傷,故而欲配製解藥。換句話話,那解藥必須針對老前輩所受毒配製,才可能有效,在下卻並未中毒受傷,怎好充作試驗的呢?」
醜老人大拇指一翹,讚道:「問得好,有此一問,足見你是個聰明人,現在讓我明明白白告訴你吧,我借用你的身體試驗解藥,必須先使你的遭遇情形跟我一樣,然後才用你試驗解藥是否有效,等一會,我會把當年傷我的毒汁,照樣潑在你的臉上,讓你傷得和我同樣嚴重,變成同樣醜陋,而且,也要使你下肢中毒枯萎收縮,跟我現在的情形一模一樣,就可以試驗解藥的。」
康浩駭然道:「老前輩的意思是,先替我下毒,再替我解毒?」
醜老人連聲道:「對對對,解毒雖無絕對成功把握,下毒卻敢說絕無差別,保證你會我傷得一般模樣。」
康浩暗暗嚥了一口冷氣,心念疾轉,搖搖頭道:「只是外傷相似,那沒有用處,因為每一個人體力不盡相同,對毒藥的抵抗也不一樣,或許解藥對在下有效,對老前輩卻不一定有效。」
醜老人一愕,道:「這話怎麼說?」
康浩道:「譬如在下現在體內已被『神仙酥』侵蝕,真氣渙散無法凝聚,跟平常未練武的凡夫無異,對藥物毫無抗拒可言,而老前輩卻有一身精純內功。」
醜老人輕「哦」道:「這個容易,在試驗開始之前,我自會替你解去『神仙酥』的藥性。」
康浩又道:「其次,老前輩應該把當初受傷的時辰,經過,心情,用藥份量,以及中毒後的反應,有沒有用手抓搔傷處?有沒有用水洗滌過?甚至當時身體和心緒的狀況如何?都得詳詳細細告訴在下,讓在下盡力體味模仿,按照當年經過同樣應變,才能使解藥收事半功倍之效。」
醜老人越聽越喜,由衷讚道:「好一個玲瓏剔透的孩子,這是精僻之論,的確有理,無怪我苦試多年未成功,或許癥結正在此處,好!我一定詳詳細細告訴你就是了。如果解藥成功,不僅我的傷勢可愈,你也同樣可獲痊癒,屆時,我要將你收錄門下,傳授你天下無敵的毒功。」
康浩趁機道:「多謝老前輩垂青,談了許久,尚未請教老前輩尊諱稱呼!」
醜老人笑道:「我姓苗,名廷秀,當年江湖中人都稱我『毒神』。」
毒神苗廷秀!
康浩心弦猛震,驚出一身冷汗,自己怎會這麼晦氣,竟在一日之內,連遇「黑谷四凶」中的兩個,難道「四凶」都隱匿在附近麼?
毒神苗廷秀見他臉上變色,復又吃吃笑道:「孩子,你也聽過我的名號?」
康浩忙道:「黑谷四神威震武林,晚輩常聞先師提及,唯以出道太晚,無緣獲睹威儀,不料卻在此拜識?」
苗廷秀注目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你師父又是誰?」
康浩道:「晚輩康浩,先師姓楊,名號上君下達。」
苗廷秀「哦」了一聲,笑道:「原來是風鈴魔劍楊君達,聽說他和一個名叫易君俠的,並稱『武林二君』,咱們雖然沒見過面,彼此倒也心儀頗久,怎麼,他已經死了。」
康浩慼然道:「是的,先師謝世已有數月。」
苗廷秀並無傷感之色,只是搖搖頭,道:「這也難怪,一個人的名號,往往注定了一生命運,俗話說: 『天無二日,民無二君』,他卻偏和那姓易的並稱『武林二君』,其中少不得要死掉一個才行。」
康浩心中一動,說道:「那是因為先師名諱,和一劍堡主易君俠的名諱中,都有一個『君』字,並非是二人同在武林稱君。」
苗廷秀道:「不管怎麼說『二君』不能並存,這是必然的道理,譬如我號稱『毒神』,平生以施毒為兒戲,誰知道竟反被毒物所傷,困頓窮山荒谷數十年,這就叫做『善泳者溺於水』,事雖不同,道理則一般,都是被名號害的。」
說著,話鋒忽轉,向一名綵衣童子揮了揮手,說道:「侍藥,去看盾那鍋藥汁煎好了沒有?時候不早,咱們該開始配藥了。」
那名童子欠身一札,疾步而去。
康浩不由緊張起來,飛忖道:毒神苗廷秀向有「笑裡藏刀,心比手毒」之名,萬一他是存心拿話穩住我,臨動手時,不肯替我解去「神仙酥」藥力,難道當真束手待斃,充他的解藥試驗晶不成?我師冤未雪,大仇未報,今夜還得趕去河邊守候那假冒師父的兇徒,豈能便性命供他試驗藥物?
想到這裡,暗暗焦急,便試探著問道:「老前輩,配製解藥,不知要多少時間?」
苗廷秀沉吟了一下,道:「大約午夜之前就能配好,你問這個則甚?」
康浩苦笑道:「沒有什麼,晚輩只是奇怪,怎麼不見老前輩和兩位小兄弟吃晚飯?」
苗廷秀恍然笑道:「這個麼,並沒有什麼好奇的,咱們久已不食米飯,谷中有『種罕見的樹薯,配以藥物煮食,每日僅需一餐,便可終日不饑。」
康浩道:「可是,晚輩卻已經整整一日一夜未進飲食了。」
苗廷秀點點頭道:「原來你餓了,那容易,咱們還有日間吃剩的樹薯,大可你飽餐一頓。」
說著,轉向另一名童子吩咐道:「伴爐,去把樹薯熱一些來,給這位康少俠嘗嘗。」
那童子也欠身一禮,向屋後而去。
康浩忽然笑問道:「這兩位小兄弟年紀都很輕,大約不是當年隨老前輩的舊門下吧。」
苗廷秀道:「不錯,那些舊人早就死光了,他們是早兩年前迷途誤入此谷,被我收留下來的。」
康浩道:「怎麼沒見他們開口說過話呢?」
苗廷秀淡淡一笑道:「那是因為他們沒有舌頭的緣故。」
康浩詫道:「他們怎會沒有舌頭?」
苗廷秀得秀地笑道:「老夫子生專研萬毒,最厭惡門下弟子饒舌,為免絕學外洩,所以割去了他們的舌頭。」
康浩吃了一驚,卻不敢表示反感,堆笑道:「這就難怪了。」
苗廷秀陰聲道:「你是否覺得老夫的手段太狠了些?」
康浩忙道:「不!任何門派都有獨門秘密,不願外洩被人偷學,何況一旦從師,生死尚且不渝,為了替師門守秘,這也是應該的。」
苗廷秀眼中忽然異采連閃,良久,才喃喃道:「可惜!可惜!」
康浩道:「老前輩可惜什麼?」
苗廷秀輕歎道:「你這孩子通情達理,頗合老夫脾性,論根骨秉賦,都是上上之選,可惜你一個人來,如果有兩人同來,老夫真願意留你收歸門下,使我這一身毒功絕學能夠傳延萬世發揚光大。」
正說著,那名「侍藥」的童子已匆匆回轉,向老毒物連接比了幾下手勢,似在回報藥汁已好,請老毒物去配藥。
苗廷秀叮囑道:「為師配藥的時候,不願有人打擾,你和伴爐就留在這兒陪康少俠,替他解開繩子,好進食物。」
侍藥童子連連點頭,表示應命。
康浩急道:「老前輩什麼時候可賜『神仙酥』解藥?」
苗廷秀一面駛動輪椅,一面漫聲答道:「不用急,等老夫配好藥,自然會給你的。」輪椅一轉,逕自駛入後屋丹室,並且隨後掩了室門。
顯然,老毒物疑心頗重,在他練丹配藥之際,連兩名童了也不准在旁偷看。
康浩心裡暗歎一聲,忖道:若等他配好了藥,脫身便不容易,但如今體內真氣難聚即使解開了繩子,也無法逃上山谷削壁,這卻如何是好?
他自信要制住兩名童子並不難,難在不知道「神仙酥』』解藥放置之處,而兩名童子口不能言,令人無從套問。
這時,侍藥童子果然如命替他解開了身上牛筋繩,不片刻,伴爐童子又從後面捧出一大碗熱騰騰的樹薯,以手示意,要康浩食用。
康浩略為活動筋骨,試試內腑真氣,依然難以凝聚,索性把心一橫,坐下大吃起來。
那樹薯中毫無伴料,其味更是有些苦澀,又帶著濃重的草藥氣,實在不怎麼好吃,但康浩為了尋思脫身之策,還得細嚼慢咽,故作津津有味的模樣。
一邊吃,一邊偷眼打量兩名啞童,只見兩人神情木然,直勾勾瞪著自己,像木雕泥塑般動也不動。
康浩有心搭訕,舉著含笑問道:「二俠小師兄餓了麼?要不要也來吃一些。」
兩名啞童不言不動,甚至頭也沒有搖一下。
康浩聳聳肩,道:「可惜咱們不能交談,也無法請教你們的身世和姓名,不過,我總覺得很奇怪,像你們這麼大年紀,怎麼會沒有人同行,竟致迷途跑到這山谷中來呢?」
兩外啞童仍然木立如故,但其中年紀較大的「侍藥』』童子忽然淚光一閃,切忙低下頭去。
康浩心中一動,隨即壓低了聲音又道:「聽說你們到這兒來時,已經十歲出頭,應該懂得很多事了,你們還記得自己的父母和親人麼?想不想念他們。」
話猶未畢,較幼的「伴爐」童子眼眶一紅,垂下了頭,「侍藥」的更是渾身顫抖,熱淚籟籟直落。
康浩緩緩放下碗著,突然揚聲叫道:「苗老前輩,為免驚擾你老人家配藥,晚輩可否在石屋附近散散步?」
丹室中的毒神苗廷秀默不回應,兩名啞童卻駭然大驚,忙迭舉袖拭淚,仰起頭來。
康浩側耳略待片刻,便向二童遞了個眼色,隨又喃喃自語道:「苗老前輩想必正配製藥物,不能分神,就煩兩位小師兄伴著在下去屋走走吧!兩位盡可放心,在下尚未服過解藥,真氣難聚,你們就是讓我逃,我也逃不掉的。」他故意將語提提高,使丹室中的苗廷秀可以聽見,又待了片刻,不見動靜,便逕自起身,走出了石屋。
兩名啞童並未攔阻,緊隨而出。
康浩緩步在石屋前踱來踱去,未聽老毒物出聲詢問,便向二童招招手,疾步穿過花圃,口裡卻大聲道:「啊!這是什麼花?開得好鮮艷小師兄,何必瞪眼呢,我知道這些花不能采,不過是想走近一些,看得仔細些罷了。」
口裡說著,人已穿越花圃,來到果樹林邊。
這地方距石屋已在十丈以外,康浩回頭張望,仍不見動靜,大約苗廷秀料定康浩無力縱登削壁,又知二童正隨行監視,所以很放心,不怕他會飛上天去。
康浩轉身面對石屋,以防老毒物出現,然後蹲下身子,用手在地上做了個寫字的姿勢,輕問道:「你們有沒有念過書?會不會寫字?」
侍藥點了點頭,卻舉手指指自己腦袋,又伸出小拇指,表示識字不多。
康浩喜道:「只要能寫簡單的字,咱們就可以交淡了,現在我先問你們,如有手勢無法表達的地方,就寫出來。」
「你們知不知道,那老頭兒乃是當年黑谷四凶之一,名叫毒神苗廷秀,心狠手辣,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
二童同時點點頭,臉上都現出畏懼之色。
康浩又道:「老毒物不但手段毒,心腸更毒,從他割去你們的舌頭,足見毫無師徒情份,他現在是因你們年紀還小,利用你們服侍他,故而收你們為徒,等到有一天,他的毒傷痊癒,或者找不到替他試藥的人,必然會拿你們充數的。」
兩名啞童慼然點頭,表示知道。
康浩道:「你們既然深知利害,便該早作打算,及早設法脫身,回家與父線親人團聚才是正途,何必日夕與虎作伴,等待殺身之禍?」
二童聽了,忽然又流下淚來。
「侍藥」拾起一根樹枝,在泥地上緩慢地寫道:「父母雙亡,無家可歸。」
這簡短八個字,顯然尚未盡吐心聲,但「侍藥」寫的「歸」字,已忍不住悲泣出聲,再也寫不下去了。
康浩問道:「你們是因父母亡故,才流浪到荒山中來的麼?」
「侍藥」和「伴爐」都搖搖頭。
康浩又問道:「那麼,是途經荒山,父母不幸罹病去世,才漢落至此?」
二童仍然含淚搖頭,悲不自勝。
康浩猛地心頭一動,凝聲問道:「難道,你們是和父母一起,誤人谷中,被老毒物……」
—言未畢,兩名啞童已淚如潮湧,連連點頭不止。
康浩駭然道:「也是被用來試藥而死的麼。」
「侍藥」一面點頭,一頭又寫道:「尚有一兄一姐,都被師父試了藥,師父的藥很毒,沾人無救,連解藥也有毒,不吃還好,一吃解藥死得更快。」
康浩恨聲道:「這老毒物太可恨了,只顧試驗毒藥,不知害死了多少無辜性命,總有一天會遭到報應的。」語聲略頓,又問道:「你們姓什麼?家鄉在什麼地方?還有沒有可以投奔的親長?」
「侍藥」用樹枝寫道:「吾家姓徐,我名徐綸,弟名徐綜,父親本是鏢師,因避仇離鄉,旋攜眷覓地歸隱,見此谷形勢奇險,貿然入探,閹家俱中毒被擒,先後遇害,吾與弟雖獲倖免,實不悉故鄉尚有何人可以投靠。」
這一次,他邊寫邊拭,寫得也較快,康浩看後,略一沉吟,便道:「假如你們願意,我有一處地方可以投奔,生活不愁,習文練武,亦可隨你們之意,你們肯去麼?」
徐綸急忙點頭,又寫道:「但得棲身處,自是極願早脫虎口,唯與我弟都曾服過藥物,一日無解藥便會毒發而死,你又中毒未解,如何能逃出虎口呢?」
康浩問道:「那兩種解藥放在什麼地方?」
徐綸寫道:「都在師父煉丹室內。」
康浩劍眉緊皺,喃喃道:「唯一的方法,只有設法先把解藥偷出來,可是,老毒物現在正在煉丹室配藥,這卻是樁難題。」話猶未畢,突聞身後一陣吃吃笑聲,有人接道:「何難之有?老夫根本不在煉丹室中。」
康浩駭然回顧,不期機伶伶打個寒噤,只見毒苗廷秀脅下柱著兩枝木拐,含笑從果樹林中走了出來。
徐綸徐綜心膽俱裂,腿一軟, 「噗通」跪在地上,直嚇得籟籟發抖,面無人色。
毒神苗廷秀目光一掃三人,陰惻惻笑道:「這真是百密一疏,想不到你們居然能以手代口,互相談,的確大出老夫意料之外。」微頓,目注康浩,又得意地道:「不過,你也疏忽了一點,你不該藉口到屋外散什麼步,假如你們就在屋中,全用手談,老夫真會被蒙在鼓裡呢!」
康浩見事已敗,情知只有拚死一戰了,反正橫了心,倒鎮靜了下來,聳肩一笑,道:「咱們本想就在屋內談談,又所打擾老前輩配藥,何況,在地上寫字總不如泥地上方便,老前輩你說對不對?」
笑語中,挺身站起,卻趁老毒物沒有注意,兩手各捏了滿滿一把細沙,背負在身後。
毒神苗廷秀吃吃一陣陰笑,道:「好孩子,不愧楊君達的傳人,居然如此沉著鎮靜,老夫本有憐才之意,現在看來,竟是太多餘了。」目光一轉,又對徐家兄弟招招手道:「起來,起來!大丈夫敢作敢當,你們應該學學人家康少俠,殺頭不過碗大的疤,有什麼可害怕的?」
徐綸兄弟哪敢起身,顫抖著連頭也不敢抬,兩年淫威所積,兩兄弟自份必死,只有垂淚俯首,束手待斃。
苗廷秀心比蛇蠍更毒,偏又喜歡假仁假義,目注二童,把頭連搖,無限感慨地道:「這年頭,好人真難做,老夫憐你們年幼,寧可耽誤兩年時光,不忍用你們試藥,而且收錄門下,傳授武功,沒想到養虎為患,你們居然毫無感激,反欲恩將仇報,唉!這實在叫人太寒心了。」
康浩接口道:「本來嘛,這好像養雞養豬一樣,殺死了老的,豢養小的,假如小的逃了,等於蝕去老本。」
苗廷秀只作沒有聽見,繼續又道:「不過,念在你們年紀太輕,自己沒有主見,容易受人蠱惑,為師仍然可以原諒你們,只要你們……」
康浩又岔嘴拉道:「只要你們忘掉父母兄姐的血仇,認賊作父,將來後悔就來不及啦。」
苗廷秀實在按耐不住了,笑容漸斂,冷冷道:「康浩,你不要以為老夫必須用你試藥,現在就不能先宰了你。」
康浩正要激他發怒,以便趁機動手,應聲笑道:「晚輩很明白,咱們三個遲早都不免一死,老前輩殺了我,仍然可以在他們兄弟中,任選一人去試那毒藥。」
苗廷秀眼中凶光暴射,冷哼道:「算你猜對了。」木拐一頓,倏忽欺近。
康浩斜退一步,沉聲道:「可是,老前輩也該明白,在下真氣雖然無法提聚,身邊尚有十柄風鈴劍師門魔劍十三式,招招精妙絕倫,要我束手受死,卻是辦不到的。」
苗廷秀仰起醜臉,哈哈狂笑道:「別說是你,便是楊君達親來,他那柄破劍,也不在老夫的意中。」
「打!」康浩趁他笑聲未畢,突起發難,雙手齊揚,兩把細沙對準老毒物面門撒去,同時俯腰低頭,不退反進,貼地一個翻滾,直衝向老毒物下盤。
他早已估計好彼此間的距離,也認準了老毒物雙腿萎縮,全仗兩柄木拐支撐身體,細沙出手,固然無法傷他,但至少會逼使他揮手遮拒。
只要他一舉手,勢必就有一支木拐非鬆開不可,如能出其不意,奪下他一枝木拐,或者將他拐弄斷,老毒物身體失去平衡,行動不靈,縱有天大本領,也無從發揮了。
一個人的生死存亡關頭,往往能產生超人的勇氣和力量,康浩抱定必死之心,破釜沉舟,作孤注一擲,出手之準和身法之快,連自己也沒有料到。
細沙漫空飛射, 「呼」地一聲,罩向苗廷秀面門。頓使老毒物吃了一驚。
皆因他滿臉毒傷未癒,正流著膿水,若被泥沙撒中,那可是件麻煩事。
苗廷秀驚怒之下,本能地舉起左手掩護著頭臉,右手大袖同時揮起,發出一股勁風,向滿天飛抄疾拂了過去。 ,這一來,身體全靠脅下兩支木拐支撐,正好上了康浩的當。
康浩冒死低頭猛衝,怒牛般全身撲到,恰好撞在雙拐之間, 「蓬」然一聲響,直把苗廷秀撞得仰面翻倒,摔出五六尺遠,兩柄木拐一齊脫手。
其中一柄康浩抱住,另一柄則摔落在果樹林邊。
康浩跳起身來,拔步向林邊奔去,口裡大叫道:「老毒物跑不動了,你們快去找藥!」
徐綸和徐綜略一怔愣,急忙挺身躍起,抹頭奔向石屋。
苗廷秀急怒交進,雙掌一按地面,身形橫掠,飛快撲向果林邊,凌空一掌向康浩劈落。
康浩眼看就快搶到另一柄木拐,終因無法抵擋老毒物的劈空掌力,迫得先求自何,一式「懶驢打滾」,躲了開去。
僅僅一步之差,林子那柄木拐,已被苗廷秀搶到手中,但他並未用木拐支撐身子,卻一抖手,將木拐對準徐綸兄弟飛擲而出。
康浩大驚,急大叫道:「徐兄弟,快躲!」
呼叫之聲未畢,木拐已電掣般射到,可憐徐綸閃避不及,一聲慘哼,竟被木拐穿背透胸而過,一隻腳才踏上門前石階,便倒了下去。
徐綜目睹哥哥慘死,一把抱住屍體,伏地大哭起來。
康浩熱淚盈眶,緊緊握著木拐,硬聲道:「小兄弟,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快去找些解藥,咱們再替你哥哥報仇。」
徐綜仰起淚臉;連連搖頭不已。
苗廷秀陰側側笑道:「康少俠,不必多此一舉了,老夫的煉丹室他一步也沒有進去過,根本就不知道解藥放在什麼地方。」
康浩切齒罵道:「老匹夫且慢得意,你多行不義,早晚總會報應臨頭!」
苗廷秀冷哂道:「至少你們是等不到報應那一天了,伴爐小鬼最多能活到明日午刻,至於你康少俠便是老夫囊中之物,擒你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康浩心中暗急,冷哼一聲,道:「吹什麼大氣,就憑你條廢腿,叫你爬也爬不動。」
苗廷秀嘿嘿笑道:「你若欺老夫失去了木拐,那就大大的錯了,老夫神功猶在,雙掌如刀,這兒有的是樹木,隨意削枝代拐,本是輕而易舉的事。」
康浩道:「可惜我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再做—雙木拐,不信你就試試看。」
苗廷秀笑道:「好!咱們就試試!」雙掌按地面,身形凌空飛起,—;探手,抓向一根橫枝。
康浩不待他抓牢,大喝一聲,揮拐便砸。
苗廷秀冷然一哂,右臂飛快向樹上一搭,身體己懸掛在樹枝上,上掌急翻,五指如勾,反扣木拐。
康浩急忙頓腕變招,化砸為掃,使一個「削」字訣,改掃他的雙腳。
誰知苗廷秀右臂猛地向上一收,整個身子突然升高尺許,緊接著鬆手彈身,竟向康浩當頭撲落了下來。
康浩一拐,掃空,已知不妙,急忙側身滾倒,又是一式「懶駭打滾」避了開去,右手趁機在地上抓起一把泥沙,反手灑出。
多虧有這一把泥沙,才逼得苗廷秀匆匆揮袖護臉,來不及再下殺手,及待泥沙落定,康浩已躍身而起,踉蹌退出三丈以外。
苗廷秀悻然笑道:「楊君達的傳人,原來只會一招『懶驢打滾』?」
康浩臉上一陣紅,喘息著道:「你如敢給我解藥,就能見識到風鈴劍傳人的真正本領了。」
苗廷秀陰沉地說道:「待老夫擒住你以後,自會給你解藥,現在老夫先叫你多打幾個滾!」話落,三度騰身射起,直撲過來。
老毒物一身武功,委實不同凡俗,雖然失去了木拐,僅憑雙掌撐地,依舊毫無阻滯,飛身發招,一樣凌厲絕倫,勇猛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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