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忍師太奮力血戰,斬首近百,整個人就像屹立在屍堆中,渾身僧衣,盡被鮮血濺透,恍如血人一般。
但是,也正如花月娘所說,此時內力將竭,已呈強弩之末。
她一直緊閉一口真氣,壓制住丹田之下那股灼人熱流,堅毅倔強的意志,使她仍舊能揮劍血戰,屹然不動。但古秋霞奉命而出,大聲喝退了歐陽兄弟等人,情勢一鬆,百忍師太那堪堪尚能勉強支撐的一口直氣,突然像一根繃得太緊的琴弦,「錚」然而斷。
剎那間,丹田下那團熱流破圍而出,迅速地循著「陰交」、「分水」諸穴,向全身蔓延開去。
熱流過處,體內酸麻,如蟲咬蟻啃般刺痛。
百忍師太知繭毒已發,頹然長歎一聲,暗道:悔不聽從蘭兒的話,不想果真把老命斷送在萬毒教中—一。
萬般無奈,鋼牙一挫,駢指如前,自行點閉了右腰下「章門」大穴。
「章門」乃通心要穴,一旦封閉,真氣隔阻,固然能夠暫阻繭毒蔓延上攻心肺,同樣也使她整個下半身陷於麻痺,等於被人攔腰砍斷。
花月娘望見,滿懷舒暢哈哈大笑道;「賊尼姑今天死定了!」
古秋霞倒提鋼拐,站在百忍師太面前七尺外,心裡猶覺膽顫,強自襝衽為禮道:「老身奉教主令諭,特來領教師太超凡入聖的內家功力。」
百忍師太以劍往地,冷眼打量這老婆子,見她眼神銳利,太陽穴鼓起甚高,心知必是內家好手,不覺泛起一絲冷傲而淒涼的笑容,緩緩道:「你自信能接得住嗎?」
古秋霞道:「上令差遣,由不得自己,師太劍下留情。」
百忍師太仰天長笑,道:「好得很,看在你一派謙和,老婆子就死在你拐下,也不枉稱雄一世,來吧!儘管放手施為吧!」
說著,腕間一收,平劍橫胸,身子卻不由自主搖了兩下。
古秋霞見此情景,反倒一愣,擎著鋼拐道:「師太若是力量不繼,不妨調息片刻,老身寧願等候。」
百忍師太聽了這句話,一股熱血猛往上衝,藿地精神大振,冷嘿道「老婆子自解人事,從不知『死』字有何可怕,你別看我真力將竭,少華山不傳之寶』閉穴銀鬚針』還足夠取你性命,你自己留神些的好。」
古秋霞點點頭,鋼拐一舉,橫跨兩步,道:「那麼老身就遵命出手了,教主有令只限十招,師太若能接得住十招,老身立劾拜退。」
花月娘見她忽然對百忍師太十分恭敬,大感不悅,揚聲道:「既知奉令行事,還不快些動手,盡說廢話則甚。」
古秋霞不再言語,沉聲大喝,鋼拐運足全力,扭頭砸了下去。
百忍師太長劍一翻,不避不讓,一招硬接!
劍拐相交,金鐵之聲大震,古秋霞臂上一陣麻,腳下連退兩步,方才拿樁站穩。
她駭然仰起頭來,卻見百忍師太端立原處,毫未移動,只是頰上一片血紅,額上冒著蒸蒸汗氣。
古秋霞心頭一寒,鋼拐一頓地面,凌空下擊,喝道;「好一個『金鋼定地』身法,師太再接這一拐。」
鋼拐挾著凌厲罡風,破空直落,百忍師太怒目陡張,振臂又是一記硬架,「噹」地一聲脆響,兩人同時震退三步。
古秋霞胸中血氣翻湧,連忙納入一口真氣,才算勉強將內腑壓制住。
百忍師太一連兩次拼出全力,早已無法控制住心頭游血鼓動,一口鮮血衝過喉間,湧入口中。
但她將胸一挺,『咯』地一聲,又將那口鮮血嚥了回去,頓時腦中轟然雷鳴,兩眼金星亂閃。
古秋霞見她分明已如風中殘燭,隨時都會力竭倒斃,卻不想自己連番猛攻,竟然絲毫也沒佔著便宜,豪念一起,揚聲大喝,鋼拐左掃右揮,一口氣連攻三拐。
這三拐她自是使出了十二分真力,拐身劃空飛掠,被抖得形如軟鞭般彎曲,勁風激盪.排山倒海向百忍師太湧去。
百忍師太咬牙接完三拐,再也掙強不得,踉踉蹌蹌倒退了七八步,『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
但她立即舉袖抹去嘴角血跡,左手飛快地從懷中扣了一把『閉穴銀鬚針』,淒聲大笑道:「徐雪珠啊徐雪珠,你一身奇學,多年苦修,今日下場,不過如此,茫茫紅塵,還有什麼可眷戀的?」
笑聲甫落,長劍向地上猛插,借那一彈之力,身形凌空拔起,向古秋霞反掠而至。
歐陽琰在一旁望見,沉聲大喝道:「古奶奶快退,當心賊尼姑手上暗器—一」
古秋霞聞聲一怔,閃讓稍遲,登時一蓬銀雨當頭罩落,迫得掄拐上封,鋼拐才舉,肩臂之上,一連刺痛了七八下。
她大驚之下,仰身倒縱,才退開三丈許,真氣忽然盡洩,『蓬』地一跤跌落地上。
百忍師太沉身下落,腳下無力,也陪在地上,但她就地一滾,挺身坐了起來,仰面向天,哈哈大笑道:「念在你尚無大惡,銀鬚僅中四肢,破你真氣,如能改過向善,十年之後,還能修復破去的真力—一」
正說著,歐陽兄弟趁機疾掩過來,雙雙揚掌便待出手。
百忍師太右手入懷,立即又扣了一把「銀鬚閉穴針」,扭頭叱道:「誰敢走近五尺以內,不妨也嘗嘗老婆子銀針閉穴的滋味。」
歐陽兄弟吃了一驚,不由自主,疾退開去。
百忍師太盤膝坐在地上,一手緊扣銀鬚針,一手挽訣置在膝上,環顧四周,歐陽兄弟都在二丈外虎視眈眈.萬毒教高手,還剩下三四十人。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喃喃說道:」可惜慧心帶走了三刃劍,否則哪會留下這許多遊魂—
—」說著,說著,雙目微闔,臉上更加血紅得可怕。
花月娘洋洋得意走了過來,哈哈問道:「徐雪珠,你素日英名,也會落得這等模樣麼?」
百忍師太閉目不答,從她臉部肌肉的扭曲牽動,不難看出正在熬受著繭毒攻心的痛苦。
花月娘回頭看看遍地死屍,目中凶光閃閃,冷冷道:「剝下她的衣服,她傷我教中許多性命,咱們別讓她清清白白的死了!」
歐陽兄弟互望一眼,不約而同道「回老教主,她這時餘力尚在,手中又有歹毒的銀鬚閉穴針—一」
花月娘叱道:「咱們不會也用暗青子先弄傷她麼?」
歐陽琰點點頭.眾人如言都從身邊取出暗器,環立四周,正待下手,忽聽有人大聲喝道:「慢一些!」
眾人循聲望去,不料那出聲喝止的人,竟是田秀貞。
田秀貞一面喝止眾人,一面轉面對花月娘道:「娘!她是個出家人,眼看就要斷氣了,何苦作踐她的清白身子。」
花月娘陰狠地搖頭道;「貞兒,你不知道,當年為娘受過她多少悶氣,讓她痛快死了,實在太便宜她。」
田秀貞道:「過去的事,還提它作甚,再不好她總是娘的小姑—一」
花月娘臉色一沉,叱道:「小姑?她是誰的小姑?沒有她哥哥,娘會受這許多罪。」回顧頭向歐陽光弟喝道:「動手。」
歐陽兄弟躬身答應,方要動手,猛聽得一陣鼎沸奔騰的人聲,由遠而近!
眾人舉目張望,卻見一大群教中弟子,沒命般向綵棚飛奔過來,後面緊緊跟著一男一女,兩柄長劍有如風捲殘雪,轉眼就要衝到棚下。
田秀貞一眼認出那持劍少女,竟是慧心,登時變色,揮手道:「兩位護法全力截住來人,先送老教主退回地室去。」
萬毒教眾人立刻亂成一片,歐陽兄弟飛身迎敵,侍女們卻擁了花月娘和負傷倒地的古秋霞,匆匆退入內島的地室去了。
慧心掄劍如風,宛如滾湯投雪,那消片刻,已衝近綵棚,遠遠望見百忍師太獨自盤膝坐在人叢中,忍不住淒聲叫道:「師父!您老人家沒事麼?」
連叫數聲,不聞百忍師太回答,慧心一急,倒提三刃劍飛步直向綵棚奔來。
歐陽琰是見識過慧心的「驚虹八式」的,低聲對歐陽珉道:「這丫頭一身武功,已得老尼姑真傳,咱們須得好生應付,不可力敵。」
歐陽珉聽了,不以為意,冷冷道;「諒她小小年紀,能有多大作為。」說著,手橫長劍,當先擋住慧心。
慧心並未細看是誰攔路,隨手揮劍,便想硬闖過去,不料歐陽珉暴喝聲中,振臂一劍,『當』地一聲,竟將她格退。
她定了定神,怒目瞪著歐陽珉道:「你要找死是不是!」
歐陽珉嘿嘿冷笑道:「你那師父已經送命,老夫瞧你倒是趕來找死的,識趣的,還不棄劍受縛?
慧心驚呼道:你說什麼?我師父已經—一」
歐陽珉冷笑道:「已經身中教主異種花繭,早就斷氣了。」
慧心聽了這話,滿腔怒火,猛升起來,沒等他把話說完,嬌叱一聲,連人帶劍捲了過去。
那歐陽珉雖然功力深厚,卻萬不料她出招如此快捷,慌忙舞劍格擋,連連倒退,竟險些被她奇快無比的劍招刺中。
他虛應幾招,急急閃避,慧心挺劍直衝,其餘眾人更是來不及阻擋,被她單人只劍透過人群如飛向百忍師太奔去。
奔到近前,但見百忍師太面紅似火,垂目而坐,氣息已漸漸微弱。
慧心撲跪地上,嘶聲叫道:「師父,師父,師父—一」
百忍師太內腑繭毒業已攻心,此時神志雖未昏迷,口已無法言語,好半天,才吃力地睜開眼來,看了慧心一眼,隨即又閉上了眼簾。
但,慧心卻清清楚楚看見她和闔之際,眼角擠落兩滴晶瑩的淚珠。
她心裡一酸,熱淚立時奪眶而出,淒聲道:「師父您老人家看見徒兒麼?您說啊—一」
百忍師太緩緩頷首示意,嘴唇一直在顫動,卻無法出聲。
慧心哭道:「師父啊,您老人家答應我,我錯了!我不該離開您老人家—一」
百忍師太又搖了搖頭,輕輕歎了一口氣,右手一鬆,一把細如牛毛的銀鬚針散落在地上。
好一會,才見她重又睜開無力的眼睛,一手摸撫著慧心的面頰,一手以指作筆,在泥地上寫了潦草的幾個字:「松兒呢?」
慧心直如刀割,哽咽道:「您老人家是問韋師兄嗎?他—一他大約—一就快到了—一」
百忍師太點點頭,又寫道:「緣由天定,孩子,好好跟他去吧!」
慧心自是明白那個「他」宇,正是指的韋松,越發被觸動了傷心之處,淚落如雨,難以抑止。
她此時只知傷感悲泣,竟忘了置身之處,尚在強敵寰視之中。
鐵劍書生馬森培一把劍苦苦敵住萬毒教一眾高手,早已險象環生,及及可危,無可奈何叫道:「慧心姑娘,此時不是傷感的時候。接了師太,咱們快走吧!」
慧心這才想起強仇就在近處,奮然道:「師父,您老人家暫時忍耐一下,我背您老人家殺出去!」
說著,正伸手要去抱起百忍師太,誰知觸手才發到師父面孔血紅,四肢卻已冰冷,方自驚愕,百忍師大突然渾身一顫,從地上繃彈而起,「哇」地吐了一大口血,手足一陣抽搐,眼耳鼻喉中,竟下停地滲出一絲絲的血水。
慧心大吃一驚,趕緊探她脈息,可憐一代俠尼,卻已經心脈透穿,瞳孔散失,竟已氣絕。
慧心一把抱住屍體,放聲大哭。
馬森培氣喘噓噓又叫道:「姑娘別只顧難過,搶教師太脫困要緊。」
慧心哭道:「她老人家已經—一已經去了—一」
馬森培也吃了一驚,手上略慢,被歐陽珉一劍掃中肩頭,痛哼一聲,用手掩住創口叫道:「咱們也該先搶運她老人家遺體脫險,不能讓她落在萬毒教手中。」
慧心哭著抱起百忍師太屍體,撕下衣角,綁在背上,提到站起身來,道;「走吧!等葬了師父,咱們再來算算這筆債。」
歐陽珉厲喝道:「丫頭,既入的冥殿,還想逃出鬼門關麼?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慧心緊咬銀牙,振劍叱道:「不怕死的,儘管擋路,馬公子,隨我來1」
叱聲中烏光暴射,宛若長龍躍波,盪開重圍,直透敵陣。
她此時悲憤性情,盡化豪氣,那柄三刃劍左刺右劈,一連躍射十餘次,只聽「叮叮唱自」鳴聲不絕,業已削斷了三隻長劍五柄利刀,威勢決不在百忍師大之下。
歐陽珉等才一驚愕椅,被慧心仗劍衝過,和馬森培急急向岸邊奔去。
田秀貞遠遠望見,不禁變色歎道:「娘只說百忍師太一死,萬毒教再無強敵,這話只怕說得大早了!」
回頭吩咐道:「春蘭,施放藍色號箭,下令全部船隻駛離總壇.先絕她退路。」
頃刻間,號箭嗖嗖破空飛起,所有萬毒教水師船艇,紛紛解纜離岸,遠遠退入湖中,結陣而待。
慧心一股作氣,殺到岸邊,業已血滿征飽,一望之下,心頭登時向下沉落,原來她和鐵劍書生馬森培乘來那艘小舟,也被萬毒教拖離湖岸,不知去向了。
馬森培頗覺心慌,道:「前無去路.後有追兵,這可怎麼辦呢?」
慧心恨恨一頓足道:「說不得只好跟他們拼了,多殺一個,多出一口悶氣。」
馬森培道:「你我只有兩人,姑娘武功再高,也難敵他們人多勢眾—一」
慧心道:「大不了拼著一死,還有什麼畏懼的?」
馬森培道:「生死事小,師太遺體卻不能任其落在萬毒教手中,這樣吧!在下獨立擋住追兵,姑娘循著岸邊快走,看看前面可有船隻?」
正說著,歐陽兄弟率領教中高手.噗地疾趕而至。
慧心一抖手中三刃劍,悲聲道;「馬公子,你是無辜的人,不必為了我們陪上性命,追兵有我擋住,你快設法脫身去吧!尚能守得船隻,只求你將師父遺體替我帶出險地,交給我韋師兄ˍˍ」
馬森培聽了這話,把心一橫,道:「在下一條賤命,有何寶貴,姑娘如果不走,在下也決心不走。」
兩人才說了幾句話,歐陽兄弟等已如潮水般湧了過來,刀劍紛舉,將兩人圍了個水洩不通。
慧心和馬森培無可奈何,只得揮劍力戰,一步步向岸邊退去。
歐陽珉見他們背水而立,距離湖水只不過數尺遠近,心念一動,便喝令那些殘餘峨嵋終南二派高手在前,自己率教中門下在後,呼喝吶喊,全力衝突,這一來,死傷的既非萬毒教人,峨嵋終南弟子又迷失了本性,只知前衝死戰,不知退避,哪消片刻,一層又一層的死屍,已將慧心和馬森培擠得漸漸退到水邊了。
兩派門人,不過頓飯之久,使死傷大半,殘肢斷體,向湖水直堆過去,等於替萬毒教搭成一列屍體堆成的跳板。
慧心和馬森培初時尚未發現這項歹毒的陰謀,只顧揮劍浴血而戰,兩個人都濺滿了滿身血污,前面死屍太多,便向後退,及至腳下已經浸在冰冷的湖水中,這才知道再沒有地方可退,假如無法衝破重圍,便將活生生被屍體濟落水中。
然而,萬毒教洶湧人潮,仍在步步近通,憑他們兩柄劍,兩個疲憊不堪的身子,要想衝出圍困,又豈是一樁易事?
兩人面面相覷,無計脫身,慧心愧道:「馬公子,都是我連累了你。」
馬森培笑道:「姑娘快別這樣說,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懼,只是沒有好好護送姑娘和師太遺體平安離去卻使人死不能瞑目!」
慧心聽了這話,眼中淚水紛落。
這一剎那間,她才真正體味到一種看不見摸不到的滋味,心中猛可一驚,忖道:難怪他一路呵護,千里相伴,我怎會那麼傻,竟從來想到這是何等難得的一番深情啊?唉!韋師兄如能有他待我的一半情意,今天即使死了,我也死得心滿意足。
慧心想到韋松,不期然又觸動無限感傷,星目中淚水蔌籟而落。
這時候,兩人實際等於站在水中,三面是水,反倒感覺正面強敵壓力稍滅,馬森培運劍擋在前面,柔聲對慧心說道:「姑娘何不調息一下,咱們輪流休息,只須一人阻敵,這樣至少能夠再支撐一個時辰以上—一」
慧心歎道:「一個時辰以後又如何?反正難免一死,我雖無撼,只後悔不該連累你—
一」
正說之際,忽聞身後喊聲大起,一條快艇划破湖面,疾駛而來。
馬森培循聲回頭,只見那艇通體漆成紅色,船頭插一面黃旗竟是萬毒教的船隻。
鐵劍書生一面舞劍血戰,一面叫道:「姑娘千萬留神,水面又有敵人出現了。」
慧心咬牙道:「只怕他不來,等他靠近些咱們正好在船脫身。』馬森培道:「船頭有黃旗,不知是不是田秀貞那賤人親自趕來截阻?」
慧心道:「是她又如何,咱們反正只有一條命,還怕她怎的!」
才說到這裡,那快艇已直駛近來,船頭立著一個持刀大漢.揚聲叫道:「教主聖駕親臨!」
歐陽珉正在督戰,聞言回頭一望,卻見田秀貞分明仍在黃傘下站著,不禁大感詫訝,厲叱道:「教主明明在岸上,什麼人膽敢冒名駛舟!」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艇艙中應聲竄出一條人影,手起劍落,將那挎刀大漢劈落湖中,然後揚劍嬌笑道:「歐陽護法,還認得姑娘嗎?」
歐陽兄弟揉了揉眼睛,臉色大變,失聲叫道:「是徐文蘭那賤婢,艇上弟子,還不快將那丫頭擒住!」
徐文蘭冷笑道:「只怕如今由不得他們!」
那快艇雖然槳櫓已停,滑力依然未減,竟向慧心站立的岸邊飄來,東方鶯兒倒提長劍,指著那四名搖槳水手喝道:「要命的,乖乖坐著別動,誰要敢抗命不從,方纔那傢伙就是榜樣。」
搖槳水手一個個呆若木雞,只得求道:「小的們不敢違命,只求姑娘劍底超生。」
東方鶯兒道:「那就好辦,你們把船搖近岸邊,去接那兩位上船,回到岳陽,俱有重賞。」
搖槳水手那敢不遵,任憑歐陽珉在岸上暴跳叱罵,依舊搖槳近前,艇頭緩緩向慧心立身之處移近來,徐文蘭叫道:「慧心師妹,不必戀戰了,快退上船來吧!」
慧心認出是徐文蘭,真是又驚又喜,涉水奔了幾步,一頓蓮足,身形凌空而起,在船頭上,匆匆解下百忍師太屍體,哭道:「多謝你們趕來接應,但師父她老人家,已經—一已經—一」
徐文蘭俯身抱起百忍師太屍體,才知竟已氣絕,駭然道:「她老人家怎會遭了毒手?」
慧心道:「我也不知道,等我們趕到時,她老人家已經中毒垂危,連一句話也沒有說,便撤手去了—一」
話說到此,驀聽得岸邊傳來一聲慘呼,急忙回顧,卻見鐵劍書生身形搖搖欲倒,左肩一片鮮血,整條手臂,已被砍斷重傷。
慧心猛一驚,柳腰疾擰,仰身重又掠下小艇,揮劍一陣狂劈,叫道:「姐姐快來幫忙,救馬公子上船。」
徐文蘭應聲落水,半托半扶,將重傷的馬森培拖上小艇,慧心力戰數招,這才急急退回船上,東方鶯兒掉轉船頭,喝令水手運槳,快艇如箭般向湖心退去。
歐陽珉等眼睜睜望著慧心逃去,氣得怒罵不止,一面急施號箭,令湖中船艇攔截,一面親率眾人,覓船追趕。
慧心救回馬森培,真力已耗去大半,但她卻不肯調息,強自掙扎替馬森培止血驗傷,眼中熱淚紛落,竟似無限哀傷。
馬森培左臂已斷,又加血戰甚久,雖然獲救上船,人已奄奄一息,但當他睜開眼簾,見慧心一邊哭一邊為自己裹傷,心裡卻沸騰著難以描述的甜意,喘息著道:「姑娘不必再為我耗心費力,我自知真力虛竭,又重傷失血,已經無法挽救了。」
意心只是用力搖著頭,道:「不!不!你不會死的,不要胡想—一」
馬森培吃力地啟動嘴唇,現出一絲慘淡的笑容,道:「人生自古誰無死。在下能在臨死前得姑娘親自照料裹傷,今生今世,心願已足.再無遺憾了。」
徐文蘭也也在旁陪著流淚,忽聽他言中涉及兒女之情,連忙低頭退人艙中。
馬森培一面喘氣,一面又道:「在下自從得見姑娘,傾慕之心,由來已久,只是姑娘聖潔如神,始終未敢將這點淡薄情意吐露出來,但是,那時便已下定決心,我雖自慚形穢,無緣高攀姑娘,但願有一天,讓我為姑娘薄盡綿力,就算以命相報,也是心甘情願的—一」
慧心大受感動,不禁抱著他哭道:「別說了,你待我的好處,我都知道」
馬森培慘笑道:「常言道: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馬某雖然不才,紅塵之中,能得姑娘這麼一位紅顏知己,人生復有何求,九泉縱苦,在下也含笑而去了。」
慧心痛苦的搖著頭,道:「不!你不會死.我也不要你死.我會好好替你治傷,好了以後,以後—一我會永遠跟你在一起」
馬森培長歎一聲,好像如釋重負,滿足地緩緩合上眼睛,臉上卻呈現一片微笑,語聲呢喃,低低念道:「今生無緣地連理,留待來世憶從頭—一」
語聲漸低,終至渺不可聞。
慧心緊緊抱著他慢慢冰冷的身子,放聲大哭道:「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啊—
一」
槳聲,水聲,混合著她痛澈心肺的嚎哭,遠遠播散在洞庭湖面上。
慧心連番遭苦戰,又因百忍師太和鐵劍書生相繼身故,胸中積了無限氣悶,這一發洩,竟陷於虛脫之境!
徐文蘭坐在艙裡垂淚,忽然發覺慧心嚎哭之聲一變而為嘶聲飲泣。吃了一驚,連忙探頭出來,一看之下,見意心踞坐船頭,懷中抱著馬森培的屍體,兩眼發直,臉上卻變得蒼白如紙,雖然仍舊張著嘴,但見出氣,不見入氣。亦不聞哭聲。
她陡然一震,撩開艙簾,飛步奔了出來,用力在慧心背上拍了一掌,厲聲叫道:「師妹,快醒一醒。」
一掌落後,慧心喉中『咯』地響了一下,兩眼反插,雙手一鬆,突然仰面倒在船板上。
徐文蘭急忙探她鼻息,嚇得花容失色,叫道:「鶯妹妹,快來!不好了,不好了—一」
東方鶯兒棄了舵柄,蓮足疾點,從頂艙掠到船頭,沉聲問:『怎麼了?怎麼了?」
徐文蘭掩面哭道:「馬公子剛斷氣,慧心師妹一急之下,也斷了氣了—一」
東方鶯兒也吃了驚,急急俯身捏住慧心腕脈,將耳貼在她胸前,聽了一陣,站起來埋怨道:「姐姐真是急昏了麼?她分明真力耗盡,又連遇心痛事,一時氣結虛脫,昏了過去,何曾斷氣?」
徐文蘭道:「你試過?還有脈息沒有?」
東方鶯兒道;「脈息雖微,尚未全失,姐姐快幫忙抬她進艙去,替她渡一口真氣,再用本身內力,催動她衰弱無力的內腑,暫時就可保住了,等回到岳陽再設法吧!」
徐文蘭這時也亂了主意,聽了這話,自悔盂浪,忙和東方鶯兒合力將慧心始進艙中,親自替她渡氣引力。
正在忙亂,東方鶯兒忽覺船行速度大減,湖面上吶喊之聲如雷,伸頭向外一望,不由機伶伶打個寒戰。
原來他們這艘快艇才繞過君山不遠,前後出現大批萬毒教的紅色船隻,已將小舟包圍,那些船隻都是快速大船,由歐陽兄弟親自率領,從君山側面包抄過來。
尤其令她心急的,是快艇上四名搖獎水手,趁她往船頭之際,竟然一齊棄槳入水,泅水遁去。
如今既陷重圍,駛舟之人又逃得於乾淨淨,除了徐文蘭正替慧心渡力,不能驚擾中斷,就只有滿船屍體,和她一個活人。
但是,憑她一人只劍,又那兒是歐陽珉等人敵手?
東方鶯兒心念及此,額上已冷汗並流,正無計較,目光過處,忽然發現艙中還有一個被制住穴道的人。
那人卻是身為萬毒教水師堂主的梅斐。
東方鶯見將他從艙裡提到船尾,用劍尖抵住咽喉,然後解開他的啞穴,沉聲道:「姓梅的,聽說你父親當年名列洞庭三劍之一,也算得正道中成名劍客,不幸死在萬毒教手中,你不思報復父仇,反而投效仇人,靦顏事故,是何道理?」
梅斐神情冷漠,閉目自答道:「人各有志,你要殺便殺,何必多問。」
鶯兒道:「殺你不過舉手之勢,但我卻願給你一條求生之路,只要你能設法讓我們平安脫身回到岳陽,我就饒你一命,你看如何?」
梅斐睜開眼來,望一望前後來在湖面的萬毒教船隻,微笑道:「原來你們已經無處可去,才想到求我相助,可惜現在進退之路俱絕,艇上又無水手,也救不了你們。」
東方鶯兒道:「你身為萬毒教堂主,執掌水師,怎會沒有方法助我們脫身?」
梅斐沉吟一下,道:「方法雖有,只怕你不肯相信。」
東方鶯兒忙道:「什麼方法,你且說出來聽聽?」
道:「現在湖面都被船隻隔斷,萬難衝得過去,唯一方法,是移舟泊岸,先登上君山,然後再謀脫身之策。」
東方鶯兒冷笑道:「你倒想得不錯,把咱們騙到岸上,好讓歐陽珉來一網打盡,是不是?」
梅斐道:「我原說須你們相信才成,你試想想,現在你們共僅五人,其中兩人已死,一個內傷沉重,萬毒教終年在湖上來去,水性純熟,若不棄舟登岸,除了束手受擒,別無他途。要是棄舟登岸,群山雖是孤島,未必沒有活命之路,我言盡於此,信不信全由你們自己了。」
這番話,聽得東方鶯兒暗暗點頭,心忖:正是,與其束手受擒,不如背水一戰,君山雖是孤島,岸上動手總比水面上方便得多,看來這姓梅的未必是存心騙我!
思忖再三,毅然拍開梅斐穴道,說道:「眼下也只好相信你一次,但我要事先警告你,無論在船上岸上,不許你離開咱們一步,沒有變故就罷.一旦有變,我總不會放你脫身。」
梅斐站起來,聳聳肩道:「人各有志,你們與萬毒教為敵,跟我姓梅的什麼相干,正像我甘心靦顏事仇,也跟你們不相干一樣,但目下你求脫險,我求活命,彼此目標一般,卻不妨合作一次。」
他運目略一打量形勢,*起一棲長槳,在槳孔邊坐了下來,又向東方鶯兒招招手,道;「姑娘既想脫身,也請來同盡一槳之力如何?」
東方鶯兒無奈,提了長劍,也在梅斐左側坐下,一手握劍戒備,一手*槳划水。
快艇很快向君山下移去,不久已抵岸灘,梅斐收槳下舟,東方鶯兒回頭張望,見歐陽珉等大小船隻將近百艘,也轉航向君山追了過來。
梅斐自動去抱起鐵劍書生馬森培的屍體,正要下船,卻被東方鶯兒喝住,道:「等一下,我沒叫走,不許你先走!」
梅斐微笑駐足道:「姑娘最好快些,若被後面船上看清楚咱們只有三個活人,以後就更難作為了。」
東方鶯兒探頭入艙,恰值徐文蘭替慧心渡氣助力方畢,正喘不已,忙低聲叫道:「蘭姐姐,快抱慧心姑娘下船,再遲就來不及了。」
徐文蘭聽了一驚。顧不得調息,俯身抱起慧心,竄出艙來,一抬頭,登時詫道;「這是什麼地方?怎麼不像岳陽?」
東方鶯兒道:「現在沒時間細談,趕快下船,別再耽誤了。」
徐文蘭回頭望見湖面船隻,這才恍然領悟到事情的嚴重,匆匆抱了慧心躍上岸去,東方鶯兒背起百忍師太遺體,也和梅斐先後棄舟登岸。
三人各負一人,飛步奔到一堆岩石後,東方鶯兒才簡略地把棄舟原故說了一遍,徐文蘭道:「方法固然不錯,但君山不大,假如被歐陽珉率眾包圍,挨地搜查,咱們仍是甕中之鱉,遲早被他們發覺。」
東方鶯兒道:「如今也顧不了許多,咱們趁機調息一下,不得已時,只好跟他們背水一拼了。」
徐文蘭歎道:「早知如此,昨日無論如何也要勸住姑姑,不想半日之間,竟落得一敗塗地,連姑姑遺體,也須棄在荒島之上—一」
說到這裡,不禁又簌簌淚下。
東方鶯兒勸慰道;「事已如此,後悔有什麼用,好歹設法能平安脫身,會到韋公子,再議替她老人家報仇,依我說,咱們且把姑姑和馬公子屍體掩埋起來,留下暗記,一則動手時不致分心,二則縱然落敗而死,也不會讓她老人家遺體落在萬毒教手中,蘭姐姐,你說好不好?」
徐文蘭含淚額首道:「唉! 也只好如此了。」
兩人就在岩石下,尋了處乾燥之處,急急挖了兩個大坑,含淚將百忍師太遺體放進坑中,正要掩土.東方鶯兒偶一回頭,方知岩石後竟不見了梅斐人影。
東方鶯兒大吃一驚,切齒道:「咱們只顧難過,竟被他趁機逃走了!」
徐文蘭道:「他原是變志事仇的人,怎能信任,由他去吧!」
東方鶯兒道:「讓他逃了不要緊,他卻把馬公子屍體也帶走了,慧心姑娘醒來,叫咱們怎樣向他解釋—一」
正說著,忽見海斐伏腰疾奔而到,手中卻不見了馬森培的屍體。
東方鶯兒大怒,挺劍躍起,剛待叱罵,梅斐搶著道:「兩位姑娘快隨我來,此處不甚安全,前面有一處極隱密的洞穴,十分寬敞乾燥合用,且躲過半日,待天色入夜以後,再設法弄船脫身—一」
說到這裡,忽然發現那個土坑,連忙搖頭道:「這怎麼行,岸邊沙上松浮,豈不輕易就被發覺,快些起出來。」
不由兩人開口,逕自躍落土坑,將百忍師大屍體抱出坑外,又堆土把坑填平,然後抱起屍體,伏腰低頭,又奔離岩石。
東方鶯兒和徐文蘭一直沒有機會開口,眼睜睜看他忙碌填平土坑,負屍而行,這才互相交換了一個詫異的目光,彼此聳聳肩頭,默默抱起慧心,跟著也離開了山巖。
梅斐沿著岸邊疾行,繞過一片蘆葦,拔草前行,來到一塊大石之下,推開大石,果然有個洞穴。
原來那洞穴正當蘆葦深處,君山餘脈至此截斷,三面臨水,一面依山,形勢不但隱密,而且因正在湖岸轉角之處,無論從岸上水面,都決想不到這兒會藏著人。
徐文蘭抱著慧心,首先低頭鑽進洞口,東方鶯兒緊跟著她也跨了進去,不料這洞竟外窄內寬,地上滿鋪細砂,洞中還有一個較小洞穴.倒像前後兩間臥房似的。
鐵劍書生馬森培的屍體,仰臥在外洞壁角,屍體墊著一束蘆葦莖梗,內洞壁下,也有蘆草,顯然是梅斐特別準備的。
到這時候,東方鶯兒才發覺自己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梅斐如有異心,又怎會作這些細心安排,這麼看來,他的投效萬毒教,越發令人可疑了。
徐文蘭將慧心安置在內洞蘆葦上,梅斐已將百忍師太遺體送來,一井放在內洞,東方鶯兒親自掩妥洞口大石,回頭卻見梅斐坐在外洞石壁下,正低頭包紮肩上劍傷。
他身上傷痕約有七八處,血污遍體,都是慧心和鐵劍書生闖關時所傷,本已凝血結癡,方才一陣奔馳運力,傷口又被震裂,此時正汩汩流著血。
東方鶯兒遲疑了一下,緩緩走到他身邊,帶著十二分歉意道:「讓我替你包紮,好嗎?」
梅斐似乎大感意外,連忙堆笑道:「不!不!怎敢勞動姑娘。」
東方鶯兒臉上一陣紅,親手撕下衣角,跪在地上,替他拭血包傷,一面低聲道:「剛才是我疑心大多,總把你當作敵人,實在沒想到你倒是真心願助我們脫險—一」
梅斐笑道:「在下是萬毒教堂主,姑娘以在下為敵,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什麼不對?」
東方鶯兒道:「話雖如此,但你既然離開了咱們,盡可逃走,為什麼又安排這地方,讓我們藏身呢?」
梅斐道:「常言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在下答應過姑娘共渡危難,自不能食言反悔。」
東方鶯兒笑道:「聽你這麼說,咱們現在共渡危難,本是朋友,將來仍然還是敵人?」
梅斐輕輕歎了一口氣,道:「在下雖然無心與姑娘為敵,但是—一」
話聲未畢,忽然住口,用手指一指洞口。
東方鶯兒霍然回頭,側耳傾聽,只聽洞外人聲喧騰漸近,顯然歐陽珉等業已躡蹤追上君山,不知怎的竟尋到了洞外。
她探手輕輕拔出長劍,退到洞口邊,貼壁而立,凝神而待。
片刻之後,人聲已到近前,忽聽歐陽珉的聲音喝道:「這兒蘆葦新被割去一大片,附近必有藏身的地方,大家散開仔細搜查,決不能容那幾個賤婢躲過了!」
許多人哄然答應,步履紛紜,四散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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