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通自下山到金陵,因為本沒有一定的計劃,只是順著長江水勢,亂闖而來。
這次前往武當卻是不同,兩人商榷之下,由小花子開出一份行程計劃:取道安徽巢縣合肥,經河南商城桐柏,然後翻過桐柏山,直達襄樊,再奔武當。走這條路僅只二千里左右,最是省時省力。
沈元通當然同意,但是最後,他卻長歎了一口氣道:「棲霞寺是金陵附近一大古寺,想不到竟無緣一遊。」
小花子向三奇道:「棲霞山望月坪,你大挫武當七劍,怎地棲霞寺竟未游過?」
沈元通道:「當時我全居被動,棲霞之名,還是到李伯伯府上之後,才聽說起。」言下尤顯不勝遺憾。
小花子笑道:「此去武當路途不遠,時間足有裕餘,早到也是無益,元弟既有雅興,小兄奉陪就是。」
於是他們折道棲霞。就在棲霞附近定好客棧,相偕向棲霞山走去。
一路遊人香客絡繹不絕,沈元通沿途瀏覽,怡然自得。
不久已近棲霞寺前,轉頭—看,忽然發現不見了小花子,當時心中不禁作急,但轉念一想,即已定好客棧,總不至就此失去聯絡,於是也就釋然,邁步向前走去。
棲霞寺是依著山勢興建的,工程浩大,金碧輝煌,平日香火本就鼎盛,尤值新正年初,遊人香客更是群相擁嚷,一片大好清靜叢林,竟成了囂鬧市場。
沈元通搖頭一歎,甚為失望地不再入寺。
他信步所至,漸漸遠離人群,不知不覺來到棲霞寺側面一條小徑。
眼前已是寺後七級浮屠所在,塔高入雲,塔後百尺不到,橫亙一座高聳插天的危崖,峭壁高約七丈,光滑似鏡,壁頂兩松之間,隱隱現出一洞,左側一道飛泉,宛如玉龍倒懸,直瀉而下,珠雨水霧,激射四濺,朝陽一射,彩虹隱現,耀人眼目。
沈元通很奇怪這種良辰美景所在,竟是清靜非常。
沈元通背手漫步,左張右望,顯然已被這縮妙景色所迷。
驀地,頭頂峭壁之上,洞口兩松之間,似有微光一閃,沈元通好奇之心頓起,不加思索,毫無顧忌地,施起「凌空御風」最高輕功,緩緩飛上。
古松腳下坐著一位身穿古銅色寬袍的龍鍾老人,左手拿著一根長約二尺的斑紋點點的旱煙竿。迎著沈元通微微一笑,道:「武聖後人,果非凡品。」
沈元通驚異得退了一步,疑雲滿面地道:「老先生何人?」
龍鍾老叟看透沈元通心意,道:「數月前老漢恰巧路過望月坪,暗中得睹絕技,又復偷聽了你和老花子的談話。」
沈元通驚道:「老先生絕代高人,小生失敬了。」
龍鍾老叟道:「老夫就住在棲霞附近,暮年無聊,只有常來此處消遣。想不到得遇小友,真是令人快慰。」
沈元通身受武林四大奇人耳濡面命,早就養成敬老敬賢的美德,尤其經過老花子規勸之後,對人再不敢稍有逾越,何況面臨這等高人,當時面容一肅,重新施禮告罪。
老叟注視沈元通有頃,道:「小友年少英俊,孝感格天,這次莫非前往武當麼?」
沈元通被驚得張目結舌道:「老先生真是神人!」
老叟淡淡一笑道:「你若到我這般年齡,便不會以為奇了。」
沈元通羞赧的低下了頭。
老叟極富同情心地長長歎了一口氣道:「令尊一代偉器,想不到會喪命於羅拱北之手,真是天道無憑,令人扼腕。」
沈元通只要聽人談起父仇之事,胸腹中便有一股怨氣止抑不住,雙目中已是淚珠滾動,奪眶欲出,道:「老先生對羅老賊亦有認識麼?」
老叟見沈元通的傷感神情,又道:「南明一劍羅拱北,性情粗魯,平生作事,雖以俠義道自居,可是學養欠純,易於輕信人言,老夫早年曾與他共事二年,終因志趣不同,以後極少往來。」
說至此處,稍頓之後,見沈元通並無接口意圖,續道:「最近,老夫偶於無意之間,聽說南明一劍羅拱北因道心不堅,歸隱三十年後的今天,又重現江湖了。」
沈元通思潮起伏,把羅拱北恨得牙癢癢的。
老叟又有意無意地說道:「羅拱北行蹤飄忽,前往武當要人,確是一著妙棋。」
沈元通見老叟甚是同情自己,感激地道:「小生武功有限,只怕屆時力難從心。」
老叟不以為然,鼓勵沈元通道:「老漢如果兩眼不花,小友現下功力,就武當掌門人也不過爾爾,只要不陷入武當七星劍之中,或落入紫霞道人和羅拱北之手,包你能去,也能回。」
沈元通聞言,豪興大發,朗聲笑道:「小生找的是羅老賊,能碰到他,固所願也,至於七星劍陣,憑武當七劍的身手,尚不在小生眼中。」
老叟微微一笑道:「七星劍陣,威力無倫,是武當派護法合擊之寶。屆時可能遇到的七星劍陣,必是由武當九老出手,其威力豈可小視。」
老叟話音一頓,抽了一口旱煙,就在煙霧沉沉之中繼續道:「武當九老,乃武當掌門人同輩師兄弟,各人武功內力,與掌門人相差極其有限,所布七星劍陣,普天之下,能夠安然出入者,屈指可數。
是以小友尤須運用機智,不可力敵,最好屈人於口舌之下,最為上策。」
隨後,他又將武當九老所擅武功特長,詳為分析。
武當九老除對本門藝業各有極精純之造詣外,更因各人心性稟賦之別,也就另外各有專精,概略如下:
靜一道長:精研奇門易數,為七星劍陣之靈魂。
枯木老人閔一春:淳樸老誠,內力深厚,掌法剛勁。
靜元道長:善面心慈。深通醫理,是治毒名家。
靜復道長:和易近人,專精土木建築之學。
西山樵隱周劍:所練天罡指法,最是驚人。
綵衣鍾離陳奎:嗜灑如命,酒箭暗器,獨秀群倫。
靜始道長:練就聽視功力,耳目之能,不可想像。
琴劍書生孫翊:機警多智,輕功卓絕,天罡劍法造詣最深,四相步法堪稱武林一絕。
玉拐仙子(現在該是玉拐婆婆了)歐陽倩芬:性烈如火,最是護犢,招法出神入化,另有獨絕手法。
再加掌門人靜靈子,藝集武當大成,功力之高,又在九老之上。
只聽得沈元通雙眉緊蹙,長長一歎道:「小生志在父仇,不計成敗。」老叟起身指著洞口三個朱紅大字道:「你看:這座古洞,相傳在南唐時,有一隱士名棲霞者,潛修其中,成道飛昇,後人建寺,名山並稱棲霞,小友遠來,怎可不入洞一遊。」
沈元通隨指看去,只見洞口上面橫書著「達摩洞」三字,筆力渾圓蒼勁,真是鐵劃銀鉤,心折不已。同時又奇道:「何以不名棲霞洞?」
進洞就是一個面積頗大的石室,寬度可容四五十人。
就著洞口射入的天光和室頂高懸的佛燈,已可將石室打量清楚。
正對洞口的貼壁下,直立著一座白石精刻佛像,高可及丈,深目高顴,似非中土人士。繼而一想,此洞既名達摩,佛像自是唐代賜謚為圓慧大師的達摩聖僧了。至此也就明白,何以名曰達摩洞的原因。
達摩為禪宗流入東土的始祖,為天竺香玉王第三子,粱大通元年,泛海至廣州,武帝遣使迎至建業,語不契,遂渡江游魏,止於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始悟大道,相傳少林武功得自達摩心法,雄視天下,自非偶然。
達摩不僅為禪宗初祖,更為武林中一大宗師。
老叟帶沈元通趨前為禮,共示景仰。
隨後,老叟又道:「四壁之上,騷人墨客,英雄豪傑留詞甚多,其中不乏佳句,小友文采風流,想必有興。」
沈元通回視四壁,壁黑光暗,但沈元通功力深厚,目光如炬,無須舉火,瞧得甚是清晰。壁上有詩有句,達意舒懷,各有千秋。
瞬間,即已繞室一周,正欲轉身出洞,忽有拳頭大小的「佛渡有緣人」五個墨色字體,進入沈元通眼簾,看去已是年深日久,但就筆力的剛勁,全室之中再無一字一劃可以比得上。
沈元通文武兼修,愛好武學之外,亦嗜文事。試想,凡愛好文學之人,那有不愛字畫之理。這五個字雖不甚大,卻筆筆驚人,劃劃有力,竟使那「佛渡有緣人」五字,字字怵目,不由多看了兩眼。
沈元通心坎中,翻滕起伏地懷想著那「佛渡有緣人」五個大字,總覺得寫的位置不太恰當和奇突。
因其奇突和沒有理由,更顯得頗不平凡,也更吸引住了沈元通的整個心靈。
游過達摩洞,沈元通懷著一顆從未有過的心情回到客棧,小花子沒有回來,但店小二送來一張紙條,是小花子的語氣寫道:「元弟:小兄另有要事,不克相隨前往武當,請按計劃路線取道,沿途自有本幫弟子供為驅策。」
小花子變卦變得奇怪,給沈元通留下了許多疑問。
沈元通的心情似乎很難平靜,雜念紛湧。一時想起羅惜素那張甜蜜嬌憨的小臉,宜喜宜嗔的萬種風情;一時又想起老叟,對他那份隆情高誼,無比感佩;一時又想起小花子,是否幫中發生了重大變故,耽起心來。
忽然,又想起達摩洞中,石壁上筆力萬鈞的「佛渡有緣人」五個拳大楷書,一筆一劃,就如一隻一隻的小手,向他遙遙招呼。
漸漸,他雜亂的思維,完全為「佛渡有緣人」五個字所吸引了。
他之沉緬於「佛渡有緣人」五字,並不是心靈上對這五個字的深意有所感應,而是因為那五字書法之美,筆力之勁,使他愛之發狂,一種佔有慾油然而生,揮之不去,慢慢形成一種支配力量,使他坐立難安。
由於那五個字是用濃墨直書在石壁上,一時真想不出適當可行的辦法。在不損原字神韻的原則下,達到他佔有的目的。
久而久之,沈元通凝霜般的面容,忽然透出一絲輕輕的笑意,緊蹙的雙眉,也舒朗開來。
他吩咐店小二準備一份文房四寶,並特別多要了一些細白紙張。
然後靜心調息。
當時到二更之後,他展開輕功,快似閃電,迅又趕往達摩古洞。
洞中長明佛燈,昏昏濛濛,使全洞氣氛更顯得陰沉落寂。
沈元通心無二用,全不注意那些身外情景,只朝著書有「佛渡有緣人」五字的壁角走去。
此時,寺僧早已睡去。
達摩古洞空無長物,故也無人看管。
他走近室壁,逼功運目,藉著微弱燈光,把那五字看得纖豪畢現,心胸之間,倏然起伏激動,竟佇立著,久久未動一動。
最後,他終於拔出龍角短劍,右手姆食兩指,緊-劍身,左臂靠在壁上,抬肘懸腕,先用劍尖謹慎地沿著「佛」字的首筆左邊邊緣輕輕一劃,接著又在右邊邊緣輕輕一拖。
當他的劍尖行到「′」劃尾部時,那「佛」字的第一筆「′」,竟全部自動散落一地。
由一知十,沈元通也無須再刻了。
原來,這幾個字本就是用刀刻成的,只不知在什麼時候?被什麼人?用泥土蓋去了刻痕,然後又用上好徽墨著色,由於手法特別精細,所以連沈元通這等目力,也未能在事先發現出來。
現在,沈元通不再猶豫,張開右手,將手掌移距字跡一尺左右,輕輕一吸一擺,但見泛起一陣塵煙,泥灰紛紛脫字跳出,落佈滿地。
再看那五個字,字字深約一分,點塵未留,有如洗刷。只是字底凹槽之內,似乎麻麻密密,不甚平滑,當時他也未曾在意。
再取出帶來的文房四寶,捻筆布墨,張紙在那五個字上拓印了數張字模,逐張凝神端詳,竟無一張比得上原字的筆力和神韻。
甚且,由於用紙不平,以致筆劃的中空部份,也弄得墨痕斑斑點點。
他一連又拓印了好幾張,仍是失敗,始終拓不出一張乾淨俐落的來。
他搖搖頭,心中有點氣惱,將已拓好的十幾張字模,分攤地上,準備從中選出一張比較好的保存起來。
他看著看著,陡然目中射出奇光,盯視著那二張拓印得最糟,中空部份墨跡最多的字模,一瞬不瞬。
他似乎有了某種意外的發現!
他一站而起,重新調墨運筆,將那五個字的凹部塗遍,唯恐墨汁不勻,又鼓腮連吹了幾下,這才取紙覆上。用指順著字劃,往來輕輕的抹拭。
半響,他始顫抖著手,輕巧地揭起紙片。
他沒有立即檢視,飽吸了一口長氣,始用畏縮的眼光落在紙上。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了,眼中的奇光更熾了。終於,他舒暢的笑了。
這是一個意想不到的奇遇,一個天外飛來的寵賜。
沈元通就因為有了這個奇遇,日後才能使他完全失去的功力恢復,消弭了武林中無邊浩劫,獲得了武家至上的成就,這是後話。
原來他發現印在紙上的,全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
只見字中之字,雙行並列,依起筆順序,成句成文。
「佛渡有」三字之內,各含小字一百。敘述緣由起因和應行遵照之事項。
「緣」字之內,亦含小字一百,即「百字真經」全文。
「人」字之中,字數最少,僅僅在「、」筆之內,有三個小「人」字。
文中大意是說:「緣」字之內小字一百,乃是禪宗初祖圓慧大師悟道之後,所遺「百字真經」,匯合達摩全部武學精華,和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有緣之人,如能悟通經文,成佛成道均非難事。
文中又說:此「百字真經」奪天地間之造化,魔劫重重,非歷劫九轉,難以歸化佛門,是以少林不傳。有緣獲經之人,於得經之後,應將大「人」字中之八個小「人」字,循序毀去一字,連同大「人」字,九字共沒,即真經返佛之時也。
獲經人沒去一個「人」字後,仍須恢復原狀,以待有緣,並應立將經文熟讀默記心中,毀去拓本,且不得將經文外洩傳人,只可個人終身享用,否則奇禍立至等語。
全文四百零八個小字,不署留經年代姓氏,示其「空」也。
「百字真經」文字枯滯古奧,玄妙精微。
沈元通看了兩遍,莫知所云。
又慮此拓本不得攜出洞外,乃靜心守一,凝神默讀起來。
因為文義太過玄奧,字字獨立拗口,以沈元通聰明絕頂之人,也費去了半盞熱茶時間,才能深記不忘。
沈元通洗去石壁墨痕,騰身洞頂,伸手裂石,覆在「佛渡有緣人」五字之上,微一運功,便將字中碎石表面,溶化得與原有岩石完全一致。
這種功力恰到好處,對內絲毫無損於「百字真經」,對外又無任何跡象可尋。
再捻筆潤墨,將原字鉤出,一如舊觀。
沈元通獲得「百字真經」,無驚無險,全在一個「緣」字。
他回到客棧之後,不遑趕路,就在客棧之中,試圖悟解經文。
像他這等天才橫溢聰慧之人,誰知五天過去,結果一無所得,半字未通。只好自慚地苦笑了一下,起程趕路。
計算起來,到二月初一日,不過是十幾天了。
沈元通一心要在武當大祭大典之日,當著天下群雄,請求紫虛道長說出羅拱北隱居之處,是以沿途不再停留,逕向武當山奔去。
※※ ※※ ※※
二月初一日,是武當派大祭大典的日期。
武當山道上頓時人潮湧擁,熱鬧起來。
武當道觀,本分上下兩院,上院三元觀,為武當掌門人及派中長老起居重地,也就是各代弟子練習武功的根本之地,非知交好友,絕不接待。
下院真武廟,為進入夭柱峰三元觀的門戶,專供善男信女進香和遊人墨客遊賞。
武當五年一次的大祭大典,在武林中是何等重大之事。
因為武當一派在武林中的地位,與少林同被公認為泰山北斗,是以,各大門派以及知名之士,均被邀請觀禮。
此外更有大部份人士,是專為大典後的武技觀摩大會而來。
這個觀摩大會,雖然禁止拚命搏鬥,注重獨自表演,由於法眼名家的公平裁判,武功高強的照樣可以揚名立萬,為人尊敬,武功稍弱的,亦可借此機會印證偷學,增加功力閱歷。
由入山起到天柱峰,全部行程,平常人土,總得花去一天時光,就一般武林人物來說,也得費去半日功夫。
好在,武當大祭是在上午舉行,多是繁文褥禮,非必到人士,和相邀的貴賓格於情面,非到不可外,簡直極少自動前往參觀之人。
主要的人潮,多半是湧向競技場。
在摩肩接踵,不絕於途的人潮中,並肩地走著兩個英俊無儔的少年。
一個,自然是沈元通。
另一個,是誰?連沈元通也還不知道。
敢情,他們是才在那山路轉角之處,碰到一起的。
他們兩人都是生得那樣卓而不群,正氣凜然。引起了相惜共鳴之感。於是極其自然的交換了姓名,也極其自然的成了朋友。
曾弼年約二十三四歲,兩邊太陽穴,高高隆起,氣概比沈元通懾人得多。
曾弼看了沈元通一眼,見他腳下倒也不慢。可是,一身細皮嫩肉,似乎長得太嬌貴了一點,心想道:「這位小兄弟文弱得有點可憐,既然走上一道,以後應該多多照拂他才是。」隨又關切地道:「沈兄,我們要不要略事休息?」
沈元通搖頭微笑道:「前面就是解劍池,備有休息之所。」
「你到過武當山?」
「沒有,但聽一位老人指點至詳。」
「那麼你是受命而來的!為了什麼?」
曾弼的頭腦夠機靈,心裡所觸,也就脫口而出。
沈元通聽得眉頭一皺,也不否認,坦直道:「擬晉謁紫虛道長查詢一事。」
曾弼耽心地問:「有人引見嗎?」
「小弟是單人而來,沒有引見之人,但他老人家必會接見於我。」
曾弼無法理解沈元通的意思,好奇地道:「為什麼?願聞高見。」
沈元通微微一笑道:「我只須在觀摩大會上,指名請教。你說,他能不見我麼?」
曾弼佩服之極,豪朗地大笑道:「這倒是辦法,不過………」
偶一回頭,看到一個三十左右的便裝漢子,緊跟不捨,一步一趨,心頭不由泛起疑雲。朗闊的劍眉往上一揚,細聲向沈元通道:「有人跟上我們了。」
同時腳下加快,直向一株參天古木之下走去,口中大聲說道:「兄弟,這一陣急趕,我倒是有點疲憊,需要休息一下了。」
沈元通跟了過去,轉過身來,對著路面坐下。
這時,那個中年漢子,並未發現曾弼對他起了疑心,也在道旁選了一處所在,故作休息之狀,眼睛卻不時向沈曾二人瞟去。
沈元通面色一整道:「武當派也太看得起我沈元通了!」
曾弼見義勇為,算得上是一個少年俠土,眉頭雙揚,想出一個辦法,起身朝著那個漢子走去,人未接近,口中早就大聲叫道:「請教兄台,此處離解劍池尚有多遠?」
那中年漢子就要站起來。
曾弼腳下縮丈成尺,身子一晃,雙手就勢搭在那中年漢子兩肩,道:「何必客氣,請坐下說吧!」
那中年漢子似乎毫無機心,依言坐下,但覺「肩井穴」一麻,說到口邊的話,已然發不出聲來。
曾弼巧妙地在眾目逼視之下,將他制在當地,竟無人發現。
沈元通走去對曾弼附耳道:「小弟一入湖北境內,就在武當監視之下,好在我並無悻進企圖,算了吧。」
曾弼深感沈元通光明磊落,油然升起一種無比的敬佩之心,報之微微一笑,解去了那漢子的穴道。
沈元通對那漢子吩咐道:「請回告避塵道長,望月坪的老朋友來了。」
沈元通話一出口,吃驚的倒不是那中年漢子,反而是曾弼了。
曾弼等那漢子遵命去後,一把拉住沈元通雙手,無限興奮地道:「沈兄,真人不露相,小弟失敬了。」
沈元通羞澀地道:「小弟年少無知,當日之事,現在想起來甚是後侮。」
曾弼豪氣干雲地哈哈大笑道:「就是小弟也不能任人欺侮。」
他哪裡知道望月坪的事,完全是沈元通製造出來的。
此時曾弼對沈元通更是傾心之極,幾次欲詢沈元通的師門來歷,都話到口邊又嚥了回去。
最後,終於鼓起勇氣,先行自我介紹道:「小弟在幼年時,全家大小五十五口,突於一個風高月黑的晚上,被一個功力高絕的魔頭偷襲,將全家大小殺去了五十四口,再加一把大火,燒得屍骨無存。
小弟幸以命大,失足墜落在一條水溝之內,逃得一命。後來蒙思師悟禪大師收錄授藝。
十九載於茲,直到半年前,才奉命下山尋仇。可是茫茫人海,像這種無頭之案,又從哪裡追尋起哩!」
說著,說著,豪邁之氣全清,悲淒之色頓起。
沈元通父仇在身,自認為是天下最不幸之人,但是一聽曾弼之言,其身世之慘,尤勝自己百倍。深悔自己胸襟太狹,報仇不應自苦,而應自勵,必須有不屈之志,才足以擔當復仇大任。
沈元通此時對曾弼同病相憐,又復惺惺互惜,亦有深交之意,遂道:「曾兄……」猛然覺得不對,又改口叫了一聲:「前輩!……」
沈元通「前輩」二字出口,曾弼顏色一變,跺足道:「沈兄如認為小弟不足攀交,請從此別。」
沈元通一笑拉住曾弼道:「令師悟禪大師與家祖父白髮仙翁乃屬至交,晚輩禮應如此。」
曾弼一聲朗笑道:「家師方外之人,本無門戶之見,你我年齡相若,你如果看得起我這個癡長了幾歲的朋友,我們還是各自論交,兄弟相稱。否則,小弟只有告退。」
言語表情是堅決之極,沈元通再無顧忌,俊面微赤道:「元通敢不遵命,謝大哥垂愛。」
沈元通一聲大哥,叫得曾弼喜極跳起來道:「這才是我曾弼的好兄弟,從今日起,你我生死不渝,恕我以後叫你兄弟了。」
曾弼快意之餘,忽然疑容又起道:「令祖沈老前輩與武當紫虛道長交情不惡,元弟……」
沈元通玉容一慘,將自己一身不幸,完全訴出。
曾弼聽了大叫道:「好!愚兄陪你見見武當高人。」
「請兩位解下兵刃,換取牌號。」一句極好的話,但說話人的語氣,顯因聽了曾弼的話,略有不愉之味。
沈元通尷尬地一視曾弼道:「解劍池到了!」
兩株老松蔭影之下,有口一丈見方,白石為欄的清水淺池,這就是聞名武林的武當「解劍池」。
平心而論,武林人士上山必須解劍,如果純在尊崇武當一派的武林地位,和三豐祖師的至高成就,原無厚非之處。
要是武當派以解劍上山,列為進入該派的規列之一,則有點近乎自大自狂。
試想,武功一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誰又是天下第一?
好在,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也就無人多事,視為應該的了。
近日來上山之人,何止數千。武林人物那個不是兵刃隨身!這數千人的兵刃,收集起來,怕不要堆成一座小小的鐵山,豈是小小的解劍池所能容納得了的。
不但如此,還有隨時下山之人,也必須取回兵刀,一交一付,其繁雜又豈是局外人可以想像得到的。
武當派有見及此,想出一個別開生面的辦法,不但故步自封地保持了上山解劍的自我尊榮,也解決了退還兵刃的麻煩。
在形式上,凡是上山之人,經過解劍池,都得交出隨身兵刃,換取副牌一面,空手入山,行至回頭崖,憑那副牌取回原有兵刃。以後,便任人攜械上山了。
解除兵刃,和退回兵刃。不過是一種自我陶醉的形式,武當派並不真怕上山之人生事擾亂。這種既合例規,又復通權的措施,真是兩全其美。
由解劍池到回頭崖,空間直線距離,約六十丈左右,較迂迴曲折的山道,要近上二里多路。
武當門人利用地形上的特點,由三代弟子分成六組,等分直線距離,先選定立腳地勢,以隔空投運的方法,轉遞兵刃,因為投運甚速,所以到達回頭崖之人,都能迅速無誤地取回自己的兵刃,落得人人稱道。
沈元通解下腰際布裹洞簫,換取了一面號牌,龍角短劍原是佩在儒衫之內,心想:「像這種形式上的過門,繳出一件,已是於禮無虧。」故未一併取出。
曾弼的兵刃,是一柄普通青鋼長劍。
他們兩人循著崎嶇曲折的山道,步步登高。
沈元通等走在山崖凸出之處,自然可以看到,投運兵刀發出的精光銀芒,耀眼生花。但走入曲折的陰道裡側時,那就只可聞到兵刃劃過長空的刺耳嘯聲了。
兩人隨談隨走,離開解劍池,不過百丈左右,眼睛所接觸到的,儘是奇松怪石,欹嵌盤缺,不可名狀。頗能令人,心暢神怡。
突然,一聲清嘯劃過長空,接著便是驚呼怒叱不斷傳來,二人因恰好行於彎道裡側,目無所見,也未在意。
待轉出峰腰谷口,觸目之下,最使他們迷惑的,是呆滯惶然的武當門下,和驚詫瞪目的蝟集群眾。
人人臉上雖然神色不定,收發兵刃工作並末停止。
領取兵刃的人,依然有條不紊,只是得到兵刃之人,並不立即離去,似在等待著什麼事件的來臨。
沈元通遞出取件號牌,服務人員按號查對一遍。滿面羞赧地道:「少俠,請稍候!」
其他的話,似乎想說,又不便出口,搖了搖頭,神色沮喪的陪侍一側。
沈元通和曾弼對望了一眼,信口問道:「什麼事?」
有那好事嘴快之人,便把剛才所發生之事,說了出來。
原來有一件布裹之物,傅運到第四站時,驀地,從斜刺裡,衝起一條灰白人影,有如浮雲掠空,輕靈巧快,伸手攫去那件兵刃,腳不沾塵,平飛十丈,一聲長嘯,便在眾人頭上,飛入山中不見。
沈元通一驚道:「是否失落了我的兵刃?」
那個隨立身側的武當弟子,面色一紅道:「業已查明,所失之物,正是少俠所有。」
沈元通劍眉一軒,歎了一口氣,認為那小道士不是說話的對象,故也沒有開口。
曾弼為友熱情,反而較沈元通更是光火,冷冷地道:「強人解劍,卻無護劍之能,倒令我兄弟領教了。」
本來含笑站在沈元通身側的武當弟子,聽來字字如針,刺心入肺,更是無地自容。
忽然,從山上飄飄縱來數人,領頭之人便是武當七劍之一的何澤龍。當他目光觸及沈元通時,不由心頭一悸。
他到底不失名門正派風度,先向沈元通招呼過後,才轉身問武當門下道:「什麼事?」語音至為嚴肅。
那小道士惶悚地將事情始末詳盡說出,又道:「所失兵刃,埂是這位小俠所有。」
何澤龍聞言,神色劇變,萬般無奈地對沈元通道:「少俠請先上山,所失之物,容面稟掌門人後,定有所報。」
沈元通想起望月坪痛下煞手之事,心中尤有愧意,此時更不便逼人過甚,莫可奈何地對曾弼道:「弼哥哥,我們走吧!」
曾弼卻絲毫不放鬆地問道:「兄弟!你那布裹兵刃究是何物?能否先向武當朋友說明,免得事後不肯認帳。」
何澤龍玉面生寒,恨恨的瞪了曾弼一眼。
沈元通微笑道:「算不了什麼貴重之物,一隻碧玉洞簫而已。」
何澤龍久聞碧玉洞簫之名,惶然問道:「是否華老前輩故物?」
沈元通一點頭,拉著曾弼不顧而去。
其實,沈元通失去碧玉洞簫,心中思潮哪能平息下去,默默地循著山道行未片刻。
陡聞一聲「著打」!從路側密林中爆出。旋見黑光一閃,直擊沉元通面門。
沈元通若無其事的一揮手,接住襲來暗器。忽然,神色大變,煞聚眉梢。霍的,長身而起,捷如一縷輕煙似的,向密林中掠去。
曾弼和沈元通雖是並肩而行,但對沈元通接物入林之事,連念頭都未轉清,又見沈元通已從密林中飄回原處。面色莊穆,怔怔的握著那件布裹兵刃,一言不發。
沈元通所表現的那身輕功,已是叫他自歎不如,尤見他取回兵刃,更是如墮五里霧中,不由急口問道:「這可就是你的兵刃?」
「就因為這個,我才追入林中,那人忒是狡詐,想必在此物出手之前,即已預留脫身之計。」
「兄弟,這只碧玉洞簫是何來歷?你似乎愛之甚切!」
沈元通解開布套道:「請弼哥哥先行觀賞!」
話音一落,布套褪去,一道白色亮光,熠熠生輝,照耀得曾弼歡顏悅色,讚口不絕道:「色澤製作,精巧無儔,名手名簫,他日定必大放異彩!……」
他忽然一頓,雙目轉注沈元通迷惘之色,詫聲問道:「兄弟!有什麼不對?」
「此簫已非小弟原有之物!」
曾弼大著眼睛驚問道:「這不是你的碧……」他神思一定,看著手中白色玉簫,心中瞭然,無須再問下去了。
沈元通激動情緒,迅即平息,緩緩道:「按說此白玉洞簫與小弟原有碧玉洞簫,系出同一名手琢製,故形式、長短、琢工,完全一致,軒轅並重,只是玉質更佳更美,為當世三大名簫之冠。」
曾弼直覺地道:「此簫既然冠絕為首,留用算了,何必深思過慮,到時自會真像大白。」
沈元通喟然一歎道:「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不過此簫之出現,卻叫小弟心緒難寧。」
「兄弟,你滿身都是謎,我真不知如何說起。」
「弼哥哥,這話說來太長,我們且走且談吧!」
沈元通還簫入囊,扣在腰際,兩人繼續登山,隨著登山步履,沈元通將白、碧、紫三簫來歷說明道:「據傳言,約在歐治子同時,有一位琢玉名手,姓陳名巧,曾經歷盡千幸萬苦,覓得上好美玉三方,色分白、碧、紫,均是玉中之精。
其中,又以白玉最上,碧玉次之,紫玉又次之。」
「陳巧獨運匠心,琢成一式三簫,長短大小,刻劃精細,無不雷同,除了色澤各異之外,簡直就無法分別。
三簫玉質已是人世少有,又加完全一式,更是曠古絕今。千百年來,時隱時現,歷盡滄桑,不知憑添了多少慷慨悲歌的英雄事跡,和兒女柔情。
近百年來再現江湖,白玉洞簫落在玉簫仙子手中,碧玉洞簫剮由華叔祖轉賜小弟,紫玉洞簫由紫髯神魔用以濟惡。
你想白玉洞簫乃是玉簫仙子之物,這次出現換去我的碧玉洞簫,豈能平凡得了。
再則,小弟碧玉洞簫在武當門下手中失去,如今原有布囊在握,雖說簫非舊物,這種分辨不清的是非,真叫小弟有口難言。」
曾弼豪笑道:「管他,我們本就不是怕事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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