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閃爍。
落葉狂舞。
洛水支流的淺灘上,躺著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幼童,劍眉微挑,面色慘白,渾身濕透,一動不動的仰臥著。
顯然,他是被河水沖擊上岸的。
呼呼的西風,砭入骨髓,而秋天的朝陽,並不能給人有炙熱的感覺,那靜靜躺在泥濘灘上的幼童,身軀忽然一陣蠕動,張口吐出一口黃水。
慢慢地,他週身已感到一陣寒意,睜開眼皮,掙扎著坐了起來,他仰著看著天上浮動的白雲,呆呆出神,周圍的環境,對他是那麼陌生,但聞河水潺潺,木葉瑟瑟,充滿了凋謝的秋色。
終於,他口角張翕,歎出一陣喃喃的語聲:
「上天垂佑,我南宮亮終於撿回一條命,唉,媽的確料事如神,一筒『純陽絕命針』竟使我」
說到這裡,他似乎想起什麼,眼光疾速地向左右地上一瞥,發現什麼也沒有,不由長長一歎!
想起那還可以用一次的「純陽絕命針」及那代表南宮一家威名的「殘劍令」,竟都沉入江流之中,淚水頓時奪眶而出。
倏然,他神色微現緊張,抬起稍感麻木的雙臂,一摸腰中,接著,臉色一鬆,緩緩吁出一口氣,又喃喃道:「還好,媽遺留的鮮血尚在,否則,我真愧對她泉下亡魂了!」
又是一陣西風吹過,使他衣衫盡濕的身軀,一陣悚悚抖粟。
此刻,南宮亮週身發冷,腹中又饑。想到自己在水中逐波一夜,坐在這裡也不是辦法,應該先設法趕往隴西,向外公訴說經過。
他心中想到這裡,目光迅速向四下一掃,發覺自己坐處左邊是一座山谷,河水下流百丈左右,彎入山谷不見。而前面遠處,隱現一個村落,村落中,隱隱可見一座高聳的城堡。
他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往隴西應該怎麼走,心想,何不起身進入村落去問一問,一面也可設法換套衣服,弄些食物果腹。
一念至此,他想挺身站起身軀。
倏然,左脅一陣疼痛,使他情不自禁地一聲輕哼,敢情剛才一心想著母親及遺失之物,忘了昨夜與蒙面人動手時,被對方一掌擊成的傷勢。
於是,他微微一歎,伸手摸摸腰囊,發覺還有幾顆家傳療傷之藥,立刻取出三顆,吞入腹中,就地盤坐運起功來。
南宮亮年紀雖幼,但憑著家學淵源,內功根基扎得頗厚,加以傷勢並不甚重,一經運功,立刻血氣正常循環,催動藥力,走遍三十六穴。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忽聞一陣叮咚叮咚之聲,傳入耳際。
南宮亮因運功正值完成之際,不能分心,心中雖在奇怪這聲音的來源,卻不敢睜目一視。
那叮咚之聲,彷彿是以錘擊石的聲音,漸漸響亮,似乎愈來愈近。
他這一受擾,再也無法推功運氣,已覺傷勢已近痊癒,只得散去功力,眼皮一睜,向前望去。
一望之下,心中一驚,霍然翻身立起。
原來眼前一丈之處,竟站著兩人,一個是身軀雄偉的獨腳老者,黑鬚垂胸,容貌威厲,兩道目光,猶如寒電閃耀,懾人已極,分明是內功已臻化境的絕世高手。
左手支著一條卵蛋般粗的枴杖,烏光油油,顯然是鋼鐵所鑄。
南宮亮這時恍然大悟,剛才叮咚之聲,敢情是這獨腳老者走路,枴杖觸地之聲。
在獨腳老者旁邊,卻是一個與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少女,長髮披肩,天藍羅裙,一雙秀眸,射出一股智慧的光芒!
南宮亮目光剛與她相觸,只覺得眼睛一亮,暗忖道:「世上竟有這般美麗的少女」
想著,心頭如小鹿般亂撞。
他正在打量,倏見那獨腳老者冷冷道:「小哥兒,看你這付樣子,好像是剛從水中爬起來的,秋寒水冷,大清早,你在水中做什麼?」
這番問話,不禁觸動南宮亮的悲懷,想起自己本來幸福的家庭,莫名其妙的陡遭變故,不由悲從中來,但他一想到與對方素不相識,在陌生人前掉眼淚,怎好意思,忙強忍悲痛,躬身一禮道:「晚輩誤入水中,被衝至此,萬幸未被淹死,正想請問此處何處,以便趕路。」
獨腳老者唉了一聲,兩道眼神,射出湛湛寒光,逼視著南宮亮,道:「聽你口氣,彷彿是洛陽人士,此地已出洛陽百里」
南宮亮聽得心中大大一怔,他做夢也想不到,一夜之間,隨波飄浮這麼遙遠,竟能不死,好像冥冥中有母親幽魂回護。
只見獨腳老者說到這裡,臉上倏然露出一絲欣喜之色,與剛才的冷漠神態大為不同,側首對身旁少女道:「慧兒,你看這小哥兒是什麼出身?」
那天藍衣裙的少女秀眸一張,笑道:「爸,你老人家又要考我啦!」
接著面向南宮亮抿嘴嫣然笑道:「這位朋友衣著雖然污穢,卻是高貴質料,出身決非貧賤之家,尤其他剛才打坐運功之姿,深合武家練氣要訣,來歷自是不凡,只是神情狼狽,莫非經過了什麼特殊不幸的遭遇」
她語聲如黃鶯百囀,迷人之極,漸漸咬牙沉思,變成詢問口吻,秀眸直視著南宮亮,彷彿要看穿他內心一般!
南宮亮心中猛然一震,不自覺地微微點頭,表示她的話並沒有說錯,但他心中卻在想:對方年紀與自己差不了多少,竟具這般銳利的目力,超人的智慧,雖然神態不脫幼稚,但比起自己,實在強得太多,有其女必有其父,這兩人自是大有來歷,他轉念至此,腦中靈光電轉,把昔日父母告訴他的武林有名高手,一一思遍,卻也想不到一個合於眼前兩人形狀的名號。
南宮亮平日雖甚少出門,但家學淵博,在父母日常口述之中,知道的武林人物,並不在少數,尤其河洛百里之內,成名的高手,都到過「夕陽別府」,他都有一面之識,卻從未見過眼前這父女兩人,不覺凝神怔思起來!
其實,他是白費心思,不要說以他的年紀閱歷,不知道這獨腳老者的來歷,就是整個武林,能識得這一叟一女者也寥寥無幾!
只見獨腳老者聽少女說完,見了南宮亮的表示,哈哈一笑,道:「慧兒,你智慧果然不差,觀察入微,與為父見解如出一轍」
他得意地稱讚少女,倏然一轉語鋒,對南宮亮和藹地道:「小哥兒,你貴姓,家中尚有何人?」
這幾句話,正觸及南宮亮的痛處,使他勾憶起自己淒慘的際遇,淚水頓即不自禁地奪眶而出。
藍衣少女見狀似覺不忍,轉首嬌聲道:「爸,你看人家那麼傷心,定有個悲痛的身世,我們又問必要觸別人傷痛之處!」
獨腳老者哈哈一笑,點點頭,道:「女兒家果然比老夫細心,好好,那末,哥兒,老夫想說一句話,不知你要不要聽!」
南宮亮此刻最怕提到自己姓名,聞言不由感激地向少女一瞥,立刻用手抹去淚水,恭敬地答道:「多謝前輩開懷,有甚訓誨,自當恭聆。」
獨腳老者微微頷首道:「應對不失禮儀,孺子可教,小哥兒,老夫一生,從不虛偽誇讚別人,但你確是老夫生平之中所見資質最佳的人,如能奉老夫為帥,將來必有非凡造就,使你成為武林第一高手!」
此言一出,南宮亮大感意外,他恍悟對方神態由冷漠變為和藹,探聽身世,原來是想收自己為徒,不由大大躊躇起來。
他想起母親臨終的吩咐,要自己到外祖處以母親的智慧處事,必言中有因,何況,對方的言語舉動,雖然迥異常人,卻來歷如謎,以南宮家門,豈能胡亂投師!
可是,人家卻是一番好意啊!
這個問題,使南宮亮困惑萬分,目光一瞥,見獨腳老者正目光湛湛,等待自己回答,心中一急,忙欠身答道:「老丈好意,晚輩心感,但相談至此,卻未蒙賜示名號,敢請示知,也好稱呼!」
獨腳老者微微一笑,道:「如你肯答應,老夫自會告訴你,否則,卻不便為外人談起。」
南宮亮聞言,陡然感覺到對方身份太過神秘,遲疑半晌,搖搖頭,道:
「這個」
倏見藍衣少女,粉臉一凝,鼻中重重一哼,搶口說道:「你不要不識好人心,別人跪在地上求我爹,還不知他老人家肯不肯呢,這種機遇已千載難逢,你還有什麼好考慮的!」
獨腳老者忙喝道:「慧兒,對陌生的人,你怎可這般說話!」
他喝聲雖大,語氣中,卻並沒有責怪之意。
對她那種尖刻的言語,驕傲的神態,南宮亮不禁大起反感,他遭遇雖然淒慘,但幼小在輝煌的家世中,早養成一股剛傲之氣,怎肯被人譏落,暗暗忖道:「小的驕而老的縱容,我南宮亮就是明知除了你們找不到更好的名師,也不願有求於你們!」
心念至此,心中一橫,朗聲道:「賢父女好意,在下心中感激,但恪於家訓,只有恕違方命了!」
獨腳老者想不到對方竟會拒絕,臉色陡然一沉,目中寒光驟厲,冷哼一聲道:「好不識抬舉的小子」
語聲到此,村中驀地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之聲。
藍衣少女轉首一望,倏然道:「十步之內,必有芳草,爹何必生這些閒氣,家中尚有要事,我們還是快些回去吧,女兒不相信這世上資質好的人,就只有他一個。」
這番話,開頭幾句固是勸慰獨腳老者,但最後一句卻含有卑視不屑之意,聽得南宮亮心中反感更甚,剛才對少女的一點欽佩感激之心,立刻化為烏有。
只見獨腳老者鼻中重重一哼,臉上怒色盈然,倏然轉身,向村落大步行去。
藍衣少女秀眸向他一掃,也轉身跟隨而去,隨著叮咚叮咚之聲,兩個謎樣人物,漸漸遠離。
南宮亮見獨腳老者雖然殘廢,依拐而行,但行動之間,毫無不便之狀,就是藍衣少女腳下也如行雲流水一般,目送對方,胸中忽然激起豪氣,喃喃道:「我南宮亮是『夕陽神劍』之後,隴西『風雷聖手』崔天行的外孫,我就不信你這殘廢老頭會比我的父親與外祖還高明多少!」
不錯,洛水南宮及隴西崔門,聲名如日經中天,難怪南宮亮小小年紀,肚中也隱藏著一股傲氣。
這時,遠處村落中,又響起一陣急驟蹄聲,南宮亮聞聲一怔,凝神望去,只見村中黃塵如飛,滾滾而起。
一陣寒風吹過,使他從怔思中回到現實,只覺飢火中燒,身上涼意更盛,忙略為擦去褲上泥濘,向村落行去。
他想設法換套衣衫,先吃飽肚子,同時,到底年幼好奇,想看看為什麼這僻靜的村落中,健馬匆匆來,令人感到氣氛異常不調,難道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