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紋正在弱抑似的扶風而行,陡然聽不到那長笑,運目前瞻,一片滾滾塵煙中,隱約見到,許多人在地上,翻來覆去掙扎,心中頓生不吉利的預感。
由之,情急之下,強提微弱的真氣,猛地騰身而起,腳下使力點彈,直向前面飛撲。
如此一來,激發了她生命的潛力,形如瘋狂,若似星射,幾個起落,便已奔入煙中,但腳剛著地巨股奇臭無比的毒煙,已由鼻中直侵內部,加以原就體虧氣盡,尚抱著慎芳的懷,怎能再經受得起?
是以,幾聲嗆咳之聲,連當前情狀也未看清,已感一陣天旋地轉,一聲淒嚎!
「玉弟,你在哪裡呵?」
呼聲甫落,人也隨之倒地昏迷,但她仍緊摟著慎芳的嬌軀未放。
精舍夫人厲蔚雲,瞥見繡紋霍然朝前狂奔,如闖進煙霧,還能討得了好,別的不說,連她的女兒也一同跟著受罪那還得了?由之忙運功力,施展輕功,驚雲般地銜尾疾撲,待奔至塵煙邊緣,停身矚目,已失去繡紋蹤影,只見朦朧中,人體枕藉,似已悉數殞命,慘狀入眼,頓使之既傷疼又憎恨,方打算進入其中。
倏聞身後傳來衣袂飄飄之聲,繼聽一聲恭謹的祝福。
「大嫂,半年來玉體可好!」
音落人落,一條高大的人影,已停立厲蔚雲身前一丈之地接著搶著三步興深一揖,即垂手而立,表現十分恭敬。
這是一個頭戴黃梁冠,身穿紫袍,黃面黑鬚,年約五十餘歲的道人,他便是大統領天府亡魂溫中奇。
厲蔚雲見溫中奇趕來,面上毫無表情,只唔了一聲,電目巨睜,言道:「二弟此來作什!」
天府亡魂溫中奇俯首應道:「小弟因許久未至玉葉館,給大嫂請安,適才坐功完畢,想叩謁大嫂,遂前往館中,但聽女童說是大嫂巳離館他去,恰時,聞到此地隱約傳出笑聲,是以趕來此地……」
精舍夫人厲蔚雲聞言,臉上掠過一絲笑意,接著冷然說道:「二弟以後可不必太過拘禮,同時,未得為嫂傳諭,也不可擅進玉葉館?」
「小弟遵命!」溫中奇躬身應到。
繼之,厲蔚雲面罩嚴霜,又道:「今天是何人擅自發動八奇沉煙陣,致令構陣的捨卒,全部死亡,固然凡人侵本捨之人,決予嚴處,但未到最後關頭,也不可發動陣式,這件事我想必是三弟作主,他現重傷垂危,正躺在那邊也是罪有應得……」
「大嫂!」天府亡魂溫中奇,接道:「三弟亂律違規,雖屬非是,但入侵本捨之人,不管是何路數,切不能輕易放過。」
精舍夫人厲蔚雲,凜然答道:「闖捨的是三少年男女,現正昏迷陣中,如何發落自有為嫂作主,二弟不必諫言。」
天府亡魂溫中奇,接道:「全憑大嫂處置,小弟不敢亡諫,我且去看看三弟傷勢如何。」
說完,躬身一揖,旋即扭身抬步,逕向樹林邊草地疾躍而去。
這時,濃煙已漸漸散去,石坪上顯露一片屍體,黑鴉鴉充塞其間,厲蔚雲朝溫中奇的背影,瞥了一眼,猛地提氣拔身,離地五尺,平射繞圈而行,在屍體下一點一躍,宛如鳳登梧桐,而一隻電目,則不斷掃視著。
未及,在兩屍體中間,發現了慎芳,她像母鷹似的撲向前去,用腳踢開那兩條戶體,伏身下去,從繡紋懷中把慎芳輕輕抱了起來,摟在懷中,隨又忽忙解開慎芳領扣,朝其肩脖下注視一會。隨之,臉色慘淡淚若泉湧,一聲嚶嚎:「我的兒……真的是你……」
兩隻手緊摟慎芳的嬌軀,把臉貼在其頰下,流著淚輕聲飲泣,表現了切思骨肉,久別重逢的親熱,也洩露出最深的母愛。
原來慎芳脖子下面,金煉錘掛著一片中指長、兩指寬的紅色玉葉,一邊刻著慎芳自己的名字,另一邊刻著一柄長劍和一隻荷花,這是天南劍客溫中傑和厲蔚雲,當慎芳出世時所琢製的紀念信物。
少頃,厲蔚雲抱著慎芳親了一會,才想到她女兒正值毒發昏迷,奄奄一息,於是,取出兩顆溫泉獨行解藥,塞入慎芳口中。
之後,又端洋慎芳的臉蛋,此刻,仍是紅火芍葯,嘴唇黑黑,額角腫起老高,秀目緊閉,但並沒有改變其幼年容貌的輪廊。
厲蔚雲滿面淚痕,現出又喜又愛又疼的神色,尤其見慎芳前頰下,針孔尚冒出紫黃色的毒水,迅即輕輕用嘴,對著傷處慢慢一口一口的吸吮著。
似那種有著潰爛性的毒水,如不是母親對子女,誰會那樣冒險?俗說親思似海,母愛至上真是一點也不虛。
此刻,天府亡魂溫中奇,已臉含激怒,眼射烈焰,向這邊躍來,敢情已察視乃弟地獄書生,傷勢奇重,加以針毒入髒,回生難期了,待見厲蔚雲,懷抱一個白衣女子,正為之吸洗傷口,當即好生詫異,心道:大嫂往日何等凜峻,且有潔癖,為何將一陌生少女,極盡仁慈,特表親情?
但是,他只能在心裡打問號,可壓根兒不敢詢問,因為厲蔚雲在他心目中,是具有無比威嚴的神聖,也是溫氏門中,最高的權尊,平日二兄弟畏之如虎,奉若菩薩,當然,這由於厲蔚雲是他們的長嫂,而且武功高出他們甚多,因此,哪還能不唯唯服貼。
所以,天府亡魂只冷立一旁,極自矚察全場,一片慘象,真是「天府精舍」突前未有的浩劫,再加下乃弟地獄書生的怨仇,使得他暗發恨聲。
當他發覺仲玉,和繡紋夾陳在群屍之中,更是怒焰器張,心知目前慘狀,必是兩少年男女無疑,但卻不敢當著長嫂面前,妄處處理敵犯,由之直恨得心如火燒,睜大巨眼來回掃盯著,正值昏迷的仲玉和繡紋。
移時,他實在難壓恨火,乃朝厲蔚雲躬身道:「大嫂,三弟的傷勢奇重,不僅已折斷左臂,半條身子殘廢,而且中了不少霏雨針,適才我餵了兩顆解藥,看情形還很是可以,縱能保留性命,恐怕也成廢人了……」
厲蔚雲聞言,臉上毫無憐惜之情,更無仇恨之色,只漫不輕意的,掃了溫中奇一眼,道:「二弟所言,早在我意料之中……」
「大嫂!」溫中奇急插道:「那麼三弟斷臂之仇,和激陣之恨,必須嚴加折處來犯,這三個少年男女,即是罪大惡極,可否交由小弟代勞處理……」
「什麼?」厲蔚雲臉色倏然一寒,怒目插道:「二弟是否有意擅權?」
「小弟不敢!」溫中奇俯首躬身接道:「不過大嫂千萬別放過他們,還有這白衣少女,既是入侵本捨的—份子,大可不必施予仁慈,應依罪論處……」
這溫中奇簡直不辨顏色,明明見到厲蔚雲懷抱白衣少女,為之吸洗毒傷狀甚親切,而她二人的相貌,又極其酷肖,居然不推想,那白衣少女應該是其什麼人,試想,若是真正的仇敵對頭,厲蔚雲豈會一反往日峻態,竭盡仁慈?
原也是人世間似這種,表面精明內裡糊塗,不揣事實,不識顏色的人,比比皆是溫中奇也不過,其中之一而已。
他的話一說完,厲蔚雲的反應,可就嚇人了,只見嚴雨罩面,蛾眉倒豎,杏目飛火,直瞧著溫中奇,半晌無言,放射著沉默的威怒。
這一下,可把溫中奇嚇著了,他深知乃嫂的脾氣,從不輕易發怒,發怒則必然出手,出手那可就糟了,過去多少屬下已暴死在她手中,連三弟地獄書生溫中英,也曾經被掌傷過數次,現在盛怒之下,他自己豈會例外?雖然不致大傷,更不致要命,但以大統領之尊,而且偌大年紀,被責罰一頓,臉面如何過得去。
是以,溫中奇只默不作聲,攬罪在身,自知失言。
過了一會,厲蔚雲才冷冷言道:「二弟倒是教訓起為嫂來了,我自有主張處理一切,無須多言,至於這白衣少女……以後你自會知道她的來歷,快傳令人來,收拾此地。」
溫中奇聞言,懷著滿腹疑慮,如逢大赦,恭應一聲:「小弟遵命!」
方當騰身而去,倏地,一陣輕功破空之聲響過,接著「颼颼颼」
落下四個中年男女。
兩個男的是,披髮黑袍,肩插一對判官筆,兩個女的身穿藍布大掛,肩插一對繡鸞刀,面貌都是不醜,只是眼露驚疑,對當前慘狀,大惑不解。
這四個中年男女,落定塵埃,即湧步上前,朝厲蔚雲施了一禮,同聲道:「我等敬叩夫人玉安!」
厲蔚雲單臂一揮,道:「四巡總少禮……你們來得正好,快叫人來把這些屍體收拾乾淨。」
四男女旋即躬身道:「謹遵夫人令諭!」
他們對這少見的死亡的確不太甘心,堂堂「天府精舍」竟會遭此慘敗,所以其中那略嫌肥胖的女人,似乎比較容易衝動,當即玉面一正,朝溫中奇檢衽道:「大統領,你說這場變故,是何人所為?
我是沒在捨中,不然,定叫來者一個個粉身碎骨。」
天府亡魂溫中奇沉吟一下向厲蔚雲望了一眼,說道:「是這二個正在昏迷不知來歷的少年男女所為,尤巡總不必多問快使人來清理此地!」
這姓尤的女巡總,聞聽此言,大不服氣,什麼話?叫人不必多問,江湖威名遠震的「天府精舍」,吃了啞巴虧豈能不報復。
於是,也不管夫人在此,雌威一變,一聲尖叫,道:「待我去取他的性命!」
說話中,「拍」地一聲,拔出薄頁雙刃繡驚刀,身形一起,竄至繡紋身旁,手起刀落,直揮下去。
正當濺血危急的當兒,倏聞厲蔚雲一聲大喝:「住手。」
這如同炸雷似的一喝,真是威勢非小,把那姓尤的女巡總,嚇得心下大驚,沒想到不鼓動她還罷,還被如何呵責一聲,但她哪敢不服從?於是把將迫近繡紋脖子的刀鋒硬慢慢縮了回來。
接著,又聞厲蔚雲哈哈!一聲長笑,道:「尤巡總,你察看江南各地分捨辛苦了,且退下待我瞻視一下你臉上的風霜之色。」
厲蔚雲這突奇和歡悅色,整年也少見一次,頓把在場諸人,弄得莫名其妙,尤其姓尤的女巡總,更是受寵若驚,怎麼?夫人今天特別垂青嘉許我了……也許我幾年來幹得真不錯。
於是,臉浮得色,欣聚眉頭,趨進厲蔚雲身前,悄然侍立。
厲蔚雲面含微笑,把慎芳放在地下,緩緩站立起來,冷電似的眸子,射出逼人的光芒,直盯著那尤姓女子。
倏然,臉色一沉,變化端的奇怪,威怒凜凜好不怕人,之後冷然說道:「你好大的雌威?居然當著我的面前,敢不奉命行事,以為你功可蓋天?是麼?」
語音一落,隨之反臂一揮,「啪」地一聲,摑在那女巡總右臉上。
只聞一聲輕啼之中,女巡總直被打飛數丈,接連翻了五六個滾,才萎縮在地,慢慢坐立起來,口鼻正「嘩嘩」束流鮮血,一邊臉頓現一雙清清楚楚的血掌印,其表情想哭,既不好意思哭也不敢哭,更哭不出來,只是瞪著哀乞的眼睛,輕聲低哼不已。
這時,又聽厲蔚雲道:「如不看你平日從公甚勤,今天早叫你魂歸地府了!」
說著,電目一掃眾人,繼道:「二弟,叫人把那青衣少年快送到玉葉館靜坐室,不准隨意傷害。」
語畢,單臂一挽,把慎芳抱入懷中,隨又躍至繡紋身旁,抓莊其衣襟,輕輕一拋,然後順手一繞夾在腋下,迅即展開身法,逕朝對面樹林,疾射而去,輕眼間,便已消失蹤跡。
溫中奇和四巡總默然怔了一會,臉面下露出疑惑而不平的神情……
隨之,一個巡總夾著仲玉,另一個巡總挾著被責打姓尤的女人,同時縱身而起,跟向對面樹林躍去。
偌大的石坪,靜靜地躺著一兩百屍體,山風除過,松濤低鳴,似乎正為這死亡魂,奏出可憫的悲歌……
這是一間兩丈方圓的屋子,三麵粉牆,一面是塗刷白漆的板壁,壁中有一道緊閉的月亮門,由上而下垂掛半幅銀紅色的門簾,上面繡著一隻金色大荷花,斜線已整,娉婷生姿,門的右邊是一個尺寬圓形窗口,沒有門扇,也沒有垂簾,似乎毗鄰著一個房間。
窗口的下面,是一條漆檀木榻,有衾無枕,更無羅帳,榻前鋪有一塊五尺見方銀灰色地毯,地毯中央放置一個銅鼎,正冒著異香撲鼻的白煙,此外房中別無它物。
仲玉半臥在榻下,已恢復了體力,悠悠由夢中甦醒過來,猛睜雙目,掃視四周,頓給這陌生境地,所驚楞住了,急忙挺身坐起,怒力追尋著,沉睡以前的事……
他只記得在漫天濃煙中,發出「九天妙音」之後便失去知覺,想不出這是什麼所在,依當時情勢,自己萬無倖存之理。但此刻卻獨居在不明真像的地方。
看這陳物簡單的房間,倒非常潔淨,真是纖塵不染,尤其四週一片純白,愈顯得高雅光輝,那異香撲鼻的白煙,繚繞飄蕩中,直給人一種超凡的幻覺。
但由於一切出乎意料,致令他滿懷疑惑和思念,情素的牽連,不會讓他超脫於萬念俱白的境界,因為這是真實的凡間。
由於依依情懷,而感到一種冷寞與荒涼,進而切思她倆,此刻,他才嘗到分離的滋味,在情感上心靈上,負荷多大?是以,萌起了尋索芳蹤的念頭。
當即環視一下四周,發覺那緊閉的月亮門,心忖:不管此地的主人是好意抑或惡意,我必要找到她倆……似這木板門牆,還不致困得住我……
突然,「呀」地一聲,月亮門啟開少許,門簾掀處,踏一隻纖瘦的紅菱繡鞋,同時簾幕旁邊,露出一個黑黝黝、看不見瞼的女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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