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聖華費盡了心力,方將怪僧的話聽明白,不由心頭猛然的跳動,如同冷水澆頭,打了幾個寒噤。
但是,怪僧這時的語聲,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斷續得倏然而止。
唐聖華忽地心中一動,殺機頓露,急想道:「這裡就是他一人,除了他,就沒有人將我置於死地,為了活命,不如趁他在不防備的當口,我先下手將他擊斃……」
念頭閃過,慢慢的移前了兩步,正要作勢動手,猛可裡又一念頭侵襲而至,忖道:「這老人奄奄一息,若將他擊斃,於心何安,再說,我縱然將他打死,還是出不了這座死洞,他把我處死,倒是件痛快之舉,總比在此活生生的餓死悶死,要強得太多……」
這孩子心地善良,純厚無比,經此一想,反而將出洞的希望放棄,淡然一笑,道:「既然貴寺訂此條規,自不能輕易破除,請你動手將我處死吧!」
「……」
對方沒有反應,他說此話,本是底著頭說的,然而人家並未動手,更未說話。
唐聖華不禁大奇,抬頭一看,恰巧那老人也張目相看,四目相對,唐聖華又被那對碧綠的眼睛神,震懾得猛然一震。
老人的嘴唇,似乎又在蠕動,只聽他道:「速將真力凝聚雙掌,撐傳……我……命!門!我還有……話!說……」
這聲音漸說漸弱,斷斷續續的,簡直難以聽真。
唐聖華將他前面的話意做去,或許這中間另有別情,因而使我有脫困之望。
他毫未考慮後果,一心一意的要將老人救活,趕忙凝功,一長身形,就飄落在老人身後,雙掌抵住老人的命門重穴,將本身的真元,透過雙掌,直輸一老人宮脈,漸漸的抵達丹田。
大約在一盞熱茶的時光,唐聖華神情逐漸萎頓,熱氣騰騰,熱汗濕透衣衫,疲憊不堪。
老人忽的一聲長歎,顯見他已蘇復,而且借唐聖華的真力,助長了他的神氣。
繼長歎之後,卻冷冷的說道:「你不怕我將你處死?」
唐聖華仍舊立在老人之後,照樣行動,很痛快的說道:「我根本不考慮這些。」
唐聖華說完此話,驀地覺得老人動人了一下,當下也不在意。
老人繼續又冷冷的道:「我殺了你,你不覺得冤麼?」
「這是你們的條規,不能因為我,而破壞了你們的戒條。」
「一點都不勉強?你願意的?」
「不錯!是我願意的。」
老人猶疑了一下,沉吟片刻,又道:「你沒有父母須你侍奉?」
唐聖華被這句話觸到痛處,混身一哆嗦,鼻子一酸,幾乎落下淚來,倔強的個性,也隨之軟一下來了,但他強忍酸淚,緩緩的道:「父母早就去世了。」
老人又沉默了一下問道:「從誰學的武功?」
「一位怪人,教了我三年,最後,不知為什麼,而要將我殺死……」
「將你殺死?」老人似乎不相信,又道:「你怎的沒有被殺?」
「我不明白原因,但他言定一年之後,要是遇見我,非殺死我不可。」
「晤!你叫什麼名字?」
他本來不想將名姓告訴老人,轉而一想,覺得遲早也是一死,告訴他也無所謂,遂道:「唐聖華!」
老人反覆念了兩遍他的名字,思索片刻,道:「你到我面前來,我有話說。」
唐聖華心中一凜,暗道:「也許是要動手殺我了……」
雖然在心中作此想法,但他終於有氣無力的走了下來,到了老人的面前,說道:「你要殺我了是不是?」
老人臉上是何表情,無法看得真,可是,語氣緩和得太多了,道:「佛門中人,最重因果,本寺戒律固是森嚴,卻也有破例的一日,我的確沒有料到坐守此洞四十年之久,還有姓唐的到此,因果循環,我這戒律,就得破在你的身上。」
唐聖華心中驚詫而無喜意,忙道:「這如何使得,我不願……」
老人不願拖延時刻,截道:「老僧八十年前,行道江湖,偶遇一位玄門高人,親傳『丹心聖旗』一面,並蒙相告,此旗秘印『玄碧奇錄』收藏之所,須精悟此圖,方能尋得奇錄,那知事機不秘,被黑道朋友知悉,聚眾強奪,老僧一命,幾乎丟在黑道惡賊之手,多虧一唐姓的英雄相救,致使我削髮為僧,隱姓埋名,住持此寺,曾在佛前立下重誓,旗在人存,旗失人亡,並立下心願,凡唐姓人到此,縱破本寺條規,一律寬釋不究,這就是我說的因果之一。」
唐聖華心裡好生訝疑,第一,他無意中得知了所謂江湖人物爭相拼奪的丹凡旗,竟在這位老人的手中,第二,所言唐姓英雄,許是他的前人,祖上積德,方使得他有生還之機,第三,其中還有另外的因果。
不過,他不明白老人在此數十年,難道姓唐的到此,他是第一人?故而忍不住問道:「在我之前,就沒有姓唐的來過?」
老人也不願答覆他的問話,歇了一下,繼道:「我在暗中默查你的為人,忠厚坦誠,心地仁慈,不逞人之危出手,光明正大,能捨己為人,而且,你資質奇佳,決非井底之蛙,是而觸發老僧的心意,因此,我要破例,是因果之二。」
唐聖華心裡這才有了喜意,卻未溢於言表,想道:「看來一個人,還是老誠忠厚的好啊……」
他想到這裡,偶然回頭看看那幾排屍骨,心中一動,又問道:「你老人家有此聖旗,怎不替江湖行道?而困守在這座死洞之內,而且,你老人家的法號是……」
老的仍舊僵坐,雙目忽的又張,碧綠的光華,使唐聖華一凜,心說:「這老人的眼神,只一觸及,竟使人心神震盪,怎的如此厲害!」
老人雙目一合,緩緩言道:「老僧俗家姓田,是為少林十二代掌門恩師關門俗家弟子,削髮為僧後,蒙我佛慈悲,賜名法正……」
他說到此處,略略一頓,暗中調息吸氣,又道:「你且坐下,聽老僧敘說全貌,先去你心中疑團,然後再有事相求。」
唐聖華當真跌坐在地,心裡既驚且疑,不明這老人有何事相求,靜靜聽他訴說。
原來法正和尚俗名田宗,幼年間,投拜少林門下,本來少林掌門人不收俗家弟子,但見他資質上乘,心地誠正,而經掌門人破格收留。
少林掌門對田宗非常袒愛,私將少林七十二種絕藝,以及三大擒拿法,傾囊相授,偏這田宗悟力特高,舉一反三,會了就十分精湛。
老方丈心喜過望,對這位徒兒,也就督促更嚴,十二年的光陰,田宗的內外功力,遠超出各位師兄之上,獨他經掌門人特許,行道江湖。
那時,田宗才不過十九歲,初次現身江湖,一鳴驚人,三年的磨練,就已名震四海,聲蜚五嶺。
田宗行俠作義,赤心忠膽,卻被另外一位隱跡風塵的玄門高人,在暗中監視他將近半年,發現他仁慈可靠,為武林可造之才。
這位玄門高人,方現身相見,除了傳給他失傳武林的絕技之外,並將「丹心聖旗」,慨然相贈,臨別之際又將只聞其名,從未見過真相的「濁目功」的練法,全部傳授。
田宗有此奇遇,功力雖不能說蓋世,但縱目江湖,實難找出與他匹敵的人來。
丹心旗,誠如那位玄門高人所說,是面不祥之物,事機不秘,即能惹來殺身大禍,田宗懷旗走江湖,曾有幾次險遭不測。
但他功力極高,一人身兼佛道兩家之長,因而,都能轉危為安。
然而,風聲走傳太快,幾年後,竟被各路黑道的狠辣人物,不下十四人之多,在湖北雲夢東南面的深山中堵截,大打出手。
田宗功力雖高,可是,好漢經不住人多,又都是一流高手,險象環生,而他知道群凶的目的,只在丹心聖旗,他寧可人亡,不願叫聖旗落於惡魔之手,咬牙苦戰,暗想脫困之策。
剛好在這個緊要的關頭,來了一位救星,他不是別人,卻是八步追魂唐元明的父親,也是唐聖華的祖父,名叫唐仁民。
唐仁民出身武當,兼長峨嵋家數,在江湖上也是出了名的人物。
他一眼看出這群黑道上的高手,圍斗一人,口口聲聲吆喝對方獻出丹心旗來,不問就可知被困之人是誰了。
唐仁民仁義滿天下,豈容賊黨逞兇,領劍出招,奮力助戰,這才將群寇擊退,安然脫困。
田宗經此一戰,發覺丹心旗對武林人關係太大,勢必隱跡精研它的神妙之處,則不足以保持此旗。
於是,決心削髮為僧,法名叫做法正,埋名隱姓,匿藏在這座廟內,達幾十年,算是悟出丹旗的精奧來。
……原來,丹心旗上,秘印武林至寶「玄碧奇錄」的埋藏暗圖,同時,在旗上也暗置「濁目功」的要訣,能將旗中秘奧修悟透澈,當可稱尊武林無疑。
十多年中,法正一面潛悟旗中精華,一面盡力傳授全寺和尚的武功,是以,全寺的僧人,個個武功極高,技蓋群豪,唯都不在江湖中行走,因此,江湖人做夢也沒有料到這座不太起眼的破廟內,竟是藏龍臥虎之所。
法正明白丹心旗中的精奧,正計劃單身啟寶,豈知在一個大雷雨之賓,佛閣中秘藏的丹心旗,卻不翼而飛。
如此一來,震驚全寺,多方判斷,發覺是被江湖人物偷襲。
法正心中雖急,面色安祥,絲毫不亂,將全寺僧人,分五撥,出外尋訪。
前後經過了十四年之久,並未查出聖旗的蹤影。
是以,他們在佛前立下的重誓,旗在人存,旗毀人亡的誓言下,都進入山洞,絕食而斃。
這都是四十年前的事,法正和尚在四十年後的今天,方吐出這段經過,使唐聖華不但是驚歎不止,而且也敬佩這老人。
可是,他滿腹心事,懷疑極多,等老和尚一口氣說完這段往事,稍加休息的當口,不禁問道:「這三十六位大師,個個武功高強,何以不叫他們繼續尋找丹心旗,百叫他們死在此處?」
法正和尚仍是小聲言道:「十四年的歲月,踏遍了白山黑水,並未查出丹心旗的下落,即使再查,也必徒勞往返。
再說,縱然有人得了重寶,沒有我佛道兩家的『玄天陽玉』神功相輔,也無法練得舉世無雙的玄碧秘錄奇功,因此,我們決心不再查尋,遵誓而亡。」
唐聖華輕輕的哦了一聲,說:「這三十六位大師,怎麼都站立而死?何以死後不倒,而排成了陣法?」
法正和尚怕將話音說重了有傷元神,根本沒有表情的輕聲道:「他們未死之前,已按著預設的陣法,依生理變化,各立在指定的崗位上,由老僧點了他們的穴道,時日一久,方逐漸死去。」
唐聖華很奇怪,既然要死,方法多得很,何必要如此的尋死,不太殘忍麼,忙問道:「死的方法太多了,為什麼要這樣的死呢?這不太痛苦麼?」
老和尚似乎在目中有了淚珠,道:「他們視死如歸,沒有痛苦的感覺,何以要如此死法,說起來還不是為了那面丹心旗!」
「為什麼呢?」唐聖華不明法正說此話的原因,故而急速發問。
法正停了一停,接道:「盜旗之人,必然熟知箇中的關鍵,更瞭解普天之下,只有老僧身懷『玄天陽玉』神功,得旗之人,必然想方法要獲得這佛道兩家的無上功力,也必須要在老僧身上打算盤,故而,除了秘洞防範之外,又設了這層屍骨陣圖,而加阻隔……」
老和尚略微有點氣喘,歇了一下,繼道:「因為,他們都知道,只要我的元關緊閉,三五年決不易坐斃,所怕的是五年之後,而出現偷旗之人,到此硬逼我獻出玄天陽玉大法啊!」
「老前輩!你怎麼坐守此洞四十年,至今還沒有亡故?」
法正和尚回道:「本想在五年後,元關一散,即行死亡,可是,五年之後,並未發現有人到此,另一個奇異的想法,迫使我活到今天。」
「你不吃不喝,怎麼活了四十年之久?」
「我要完成我的願望,在逼不得已的情形下,我逐日吸取這三十六位同門的真元,用以保存我的生命,到今天,已經是油盡燈枯,即將與世長辭。」
「老前輩你說的奇怪想法和願望是什麼哩?」
「也許是我佛慈悲,使我靈心頓生,我是期待有緣之人到此,了卻我的心願。」
唐聖華無法去了解法正說此話的用意,他這時的心腦,又想到那面丹心旗,因為,江湖之上,已經為了這件不祥之物,鬧得天翻地覆,就他耳聞的已有四起。
於是,他脫口說道:「丹心聖旗,落在好人的手裡,未始不可造福武林,如果落在壞人的手裡,那就不堪……」
說到這裡,驀見法正一陣輕微的顫慄,生像斷了氣,雙目直翻,兩臂欲動而動不起來。
他心中一驚,知是這幾句話刺激了老人,即將斷氣歸陰,趕忙單掌一撐,躍至法正身後,凝聚真力,再度抵住命門,助法正復元。
盞茶之後,法正呼出了一口氣,道:「不妨事了,你下來。」
唐聖華依言坐在原地,又聽他道:「你剛才的話,正是我的想法,也是我未了的心願。」
唐聖華解不開這個謎,說道:「我不懂這話的意思。」
「老僧擔心的是,是怕丹心旗落在壞人手中,替我留下了無窮的罪孽,因此,苟延生命,專等著有緣之人到此,傳授玄天陽玉功力,及濁目功的心法,替我完成尋找聖旗的心願。」
唐聖會唔地一聲,張大了星目,他明白了老人的原意,而驚奇的問道:「你老人家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怎能傳授佛道兩家的神功?」
「唉!」法正輕輕的一歎,接道:「我這玄天陽玉神功,一直保存在玄關之中,我本來可以行動,也可以一掌擊斃十數個高手,但一擊之後,神功失散,人也死亡,故而,我要你以真力助我,使我能借你的真力,說出我的經過,否則,我說話傷神,那還能傳授神功。」
唐聖華總算是將法正的用意弄清楚了,但他沒有心思去領受這種恩惠。
因為,他不欲置身在丹心旗的漩渦之中,惹來無窮的危險,是以,聞言後,一直不言不語。
法正等了片刻,方道:「自你進人此洞,我即觀察你的得動,我覺得,只有像你這樣忠厚之人,方可接受我的重托,這是緣份,你怎麼不說話了?」
唐聖華沉吟良久,方道:「晚輩力薄功淺,實在不敢擔此重任,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功力次要,心術第一,只要你答應我,自有法子使你完成我的心願。」
他又沉默了.許久才道:「我考南之下,還是沒有勇氣接受。」
「難道你不為千萬武林人的禍福著想?」
「這個……這個……」
「別這個那個的了,老僧只求你答應,別的事,都可以商量。」
他為難了,想道:「我學藝,是為了報父母之仇,實不願捲身江湖之中,丹心旗找不著,固然是個煩惱,即使找著了,同樣的也是煩惱,乾脆,不答應!」
他倏的立身,倔強的性兒,又衝了起來,毅然道:「請你另找高人,恕我不能答應。」
法正雙目驀張,碧綠光華一閃,冷冷的道:「我這樣的將就你,對你有益無害,你何苦自走死路?」
這句話將唐聖華激惱了,大聲道:「答不答應,是我的事,怎會是自尋死路?!」
「你不答應,我可以用我的神功,一下將你擊斃……」
「人活百歲終須死,你將我痛快的打死,正解脫了我所有的煩惱。」
法正拿他沒有辦法,聽他說出此話,暗中略一思索,又冷冷的道:「你不答應我,我就不告訴你出洞之法,讓你活生生的餓死在這兒!替我們陪葬!」
唐聖華聽得毛骨驚怵然,心裡略略的有點動搖,忖道:「他真的要拿我陪葬,出家人怎麼如此的殘毒……」
一念至此,陡地又思道:「仔細摸索、必有出洞之法,大不了多花點時間,怕他幹啥!」
法正見他沒有回音,以為他已動心,接道:「孩子,你答應了?」
「我沒法子答應你的要求!」
「哼!好個不知死活的東西!限你在半個時辰內答應我,否則,我叫你死活都難!」
唐聖華牛皮氣一上來.天塌下來也不怕,冷笑了兩聲,道:「不用半個時辰,我現在就離開你!……」
話未說完,撤腿往三十六具屍骨那兒走去。
他這是憑著一股血氣之勇,什麼也不怕,抬步就走出了五步之多。
其實,他自己也沒有把握穿出這層屍骨排成的陣式。
就在他繼續前進的這個節骨眼上,忽地感到一股奇大無比的勁力,吸住了他整個身軀。
唐聖華明白是法正在施展功力,但他非常不服貼,凝聚功力,仍舊想往前奔去。
豈知他不掙動還好.身形剛要動,吸力頓然加強,反將他倒吸了轉去,直到他原來停身之處為止。
唐聖華大為震驚,扭身朝法正看去,只見他伸出見骨不見肉的左手,五指長出一尺多的指甲,紅得透亮。
剎那間,法正輕微的一歎,一尺多長的指甲,倏地縮卷,冷冷的道:「哼!你走得了嗎?」
唐聖華望著那捲縮的指甲發楞,沒有理會法正說的話。
法正見他不說話,語氣一軟,又道:「孩子,你這是何苦!千千萬萬的江湖人,想學我這種功力而不可得,偏你就拼得一死,不願接納我這份好意!」
法正說到這兒.暗中不禁怦然心動,忖道:「這孩子個性掘強,擇善固執,確不能以武力相對,我不妨先探出他不願接受的原意,再相機行事……」
思忖一閃即過.緩言道:「出家人,不強人所難,不過,我得知道你為什麼不接受我的意見?」
「我不願置身江湖恩怨之中,我不願無緣無故的受人之惠。」法正緊跟著問道:「因為什麼而如此?」
「理由有兩個,第一,置身江湖恩怨,永遠沒有靜止,丹心旗尋獲與否,我總脫不了江湖殺劫以外,第二,我有經驗,無故得人的好處,到頭來還不是叫施惠之人殺戮,我那個怪師父就是個好例子,因此,我不願接受你的恩惠。」
他理直氣壯,一口氣說出這兩個道理來,事實上他並未往深的地方思索,只是憑的直覺,和那口血氣之勇,但聽到法正耳中,心裡暗暗地笑,忖道:「簡直不成為理由,然而,他既然認定是對的,如不將他駁倒,他終不會答應我的請求。」
法正心裡喜,臉上沒有皮肉,看不出表情,只道:「我可以根據你的話,說出另兩個理由嗎?」
唐聖華不由怔得一怔,即道:「你說說看!」
「首先,我問你是不是要報父母之仇?」
「親仇不共戴天,當然要報!」
「那就好,我且問你,你的仇人,是不是江湖上的人物?」
「我還不清楚仇人是誰,不過,有八九倒是江湖人物。」
「嗯!」法正嗯了一聲,接道:「你的仇人殺了你父母,你殺仇人,仇人的後代或朋友再尋你,這恩怨算不算江湖恩怨?」
唐聖華盤算了許久,答道:「當然算是江湖恩怨。」
「那麼,你已經置身在江湖恩怨之中,除非你放棄替父母報仇之心。」
唐聖華無話可說,楞神的望著那殭屍似的老人。
這時,法正又說道:「我求你,傳授武功給你,不像你那怪師父那樣沒有條件,我有條件哩。」
唐聖華仍舊沒有說話,他在考慮問題。
法正又接著道:「我這兩個理由,你認為有理由麼?再說,憑你現在的本事,想報新仇,真比登天還難,你再仔細的想一想,接不接受我的要求?」
唐聖華之所以不願接受法正的要求,完全是下意識的,直覺的。
主要促使他說出那兩點不成理由的理由的原因,是那個教他三年武功最後要殺他的怪人。但在此際,經法正輕描淡寫的一說,他有些動了。
唐聖華沉吟著,忖道:「是啊!這種機遇,百年難見,我怎會不接受呢?」
法正知道他已經心動,又說道:「江湖殺劫,永難禁禁制,只有恩威並施,方能維持平靜,如果你武功高極,掌握丹心聖旗,鎮壓群豪,親仇不但可報,而且也能使江湖上消除殺孽,造福人群。」
唐聖華已經有了打算.伯他不願就此反口,道:「為什麼不找別人,非找我不可?」
「這就是緣法,別人我不敢也不願相托。」
「嗯!」唐聖華鼻中輕輕一哼.又道:「你不是說有條件嗎?先說出來好不好?」
「如此說來,孩子!你是答應了。」
「我要你先說出條件是什麼,才能作決定哩。」
法正驀地張目,碧綠的光華一閃,看了唐聖華一眼,顯示出他對唐聖華的倔強,既愛又恨,卻又無可奈何,只好說道:「你必須想盡一切方法,追尋丹心旗,並且要悟出圖中的秘密,啟出聖寶玄碧秘錄,學成武學,流傳後世,此外,你要殺死偷旗之人。」
唐聖華心頭一凜,急道:「將旗要回不就結了,何必要殺人?」
「你如果不殺他,他遲早要糾合江湖同道,掀起群奪的混亂局面,武林勢必大亂,再說,我們三十七條命,不就因他一人而死,這仇怨你不願報?」
唐聖華沉默起來,不知是何道理,提起殺人,他心中就有股說不出的不舒服,最後,他搖了搖頭,道:「還是不殺人的好……」
法正語氣又變得冷冰冰的,道:「出家人慈悲為本,豈能輕談殺人,但這種人你不殺他,他必要奪旗殺你,你不要存婦人之仁,害得武林不安。」
唐聖華光火了,大聲道:「誰說我會害得武林不安?」
「你不殺偷旗之人,他若掀起江湖之亂,豈不是你縱容所造成。」
「他如果不掀動江湖之亂,難道也要殺他?」
「唉!我不願和你多耗時間,這是條件之一,你接受嗎?」
唐聖華微加思量,道:「原則上我接受了,但偷旗之人,只要不存惡念,我想還是算了。」
法正無可奈何的又歎了口氣,道:「唉!孩子!你是我生平僅見的一人。」
接著,唐聖華又問道:「還有什麼條件?」
法正接口道:「你今天的遭遇,不可告訴任何人,而且,每年要到此處祭悼我們三十七人。」
「這是應該的,我完全答應……」
「還有,我們得訂個名份。」
唐聖華倒吸了一口冷氣,想道:「我和那個怪人師徒三年,他都要殺我,要這名份何用?」
這種奇怪的想法,很快的閃過了他的心頭,忙道:「你的事我都答應了,別訂名份吧!」
「為什麼呢?孩子!」
「我和混世狂生有師徒之名,他還不是要殺我,要名份何用?」
法正聽他之言,知他是受了混世狂生的影響,忙糾正道:「這種人,過於怪僻,本性元存,也說不定是另有原因,我們之間,是正常關係,不能和他相比,不訂名份,人家問你是何家數,你如何答覆?」
唐聖華一想,覺得很對,尤其是「另有原因」一句,頗使他十分相信,遂點頭道:「好吧!我願意了,你還有條件麼?」
「沒有了,你不後悔?」
「大丈夫一言即出,四馬難追,有啥可後悔的。」
「既然如此,你得拜我為師。」
唐聖華這次沒有多想.端端正正的跪在法正面前,行了大禮,稱了一聲「師父!」
法正有點激動,輕輕的歎出口氣來,道:「晉天之下,求師習藝者,從來只有徒求師,惟有找今天破例求徒,真是怪事!」
唐聖華這時的心境,已回復了本來面目,聞得此語,感到一陣愧疚,俯首無語。
法正繼續歎道:「我耗盡了血肉之軀,挨夠了痛苦,四十年之久,總算達成心願的一半,孩子,另一半,要看你的了。」
唐聖華陡生悲傷之感,要知他本天性仁慈,孝義耿耿,卻見師父說出此話,顯見相依不會太久,心中悵然,也有些酸鼻,忙道:「師父,徒兒不會使你老人家失望的。」
「好孩子,我信得過你……」
法正的話,有說不下去的樣兒,他好像明白他的死期,就在眼前,對這片刻的相聚,生了留戀之感。
唐聖華在心靈上,也似乎有了感應,剎那間,覺得這位師父,是那麼慈祥,是那麼親切,他願意伴著師父多在此住留些時,直到他閉目升天。
因此,他懵然道:「師父,我在這裡陪伴著你,不要……」
法正忙咳嗽一聲,攔著道:「傻孩子,那怎麼可能,幸喜你來了,這是天意,我死了瞑目了。」
「師父,我陪你到死,再離開這兒不成麼?」
「當然你要陪我到死,但這段時辰,比任何珍寶還寶貴,不宜多耽誤,你速將衣衫脫下,坐到我的面前,要快!」
唐聖華知道時機急迫,忙遵言將上衣脫下,盤膝端坐法正的面前。
法正說話也頗為急促,道:「我雖不能傳你武功,但能將『玄天陽玉』真力,以佛門種玉大法,轉種給你,不啻增加你數十年的苦修,只再加苦練,雖不能稱尊武林,能和你動手的,也不會太多……」
他稍稍一停,又道:「你閉目凝神,切不可運氣,我功力一經施展,很快即可完成。不過,這中間有些許痛苦,你務要咬牙忍住,孩子!生死一發,萬不可視同兒戲,你知道麼?」
「知道了,師父!」
這以後,兩人都沒有說話,洞中又透著寂靜,陰風慘慘,寒風逼人。
唐聖華心靜神寧,約在盞茶之間,已進入無我狀態,這種超然的神情,錯非似唐聖華這種資質的人別人就不易辦到。
法正在此刻的長眉長髮,都已經豎立起來,臉上的汗毛,根根戟指,臉的顏色,這時才能看出已經經得透亮,又目雖閉,卻仍吐出絲絲綠光。
「日薄西山精月華,二氣交融,散心返本,清靈暢達,凝丹田,走玄關,破任督,上靈台,行兩氣於元關,逼又目,通經脈……」
唐聖於幽冥之中,心靈上忽地感應到這種無上要訣,他知道是師父在以神靈傳示,一面心領神悟,一面又接受神功傳種。
近頓飯的工夫,口訣一直不停,唐聖華仍舊聲息全無,可是,他額上的汗珠,如黃豆般的滾滾流出。
顯然,法正這時的功力運行,已到了緊要關頭。
唐聖華除了冒汗之外,不見有若何掙動,然而,法正的頭上、身上,已不斷的排出騰騰熱氣。
又過了頓的工夫,情況卻有了變化,唐聖華不但是渾身汗如雨落,而且,臉色鐵青,上身的青筋,就如同拇指粗細,遍佈全身,像無數根葛籐,攀附在身體之上,不住的顫動。
俄傾,又見唐聖華牙關緊咬,不斷的發出格格之聲,身內如同蟻咬蛇嚼,火焚煙薰,筋脈骨骼,疼痛不堪,生似斷骨折筋,萬難忍受。
倏忽間,唐聖華臉色如火般的紅亮,剎那又變成白色,互換兩次,陡地暈死過去。
在幾個時辰之內,他暈死過去,又疼痛甦醒,至少在四次以上,然而,他並未震動,挪移,拚命的忍受。
然而,功力一經施展,承受之人,勢必經動脈移,逆血反氣,其苦痛,確非一刀一槍打中所可相比,不然,焉能脫胎換骨?功抵數十年苦修?
法正這時更加緊張,他生怕唐聖華支持不了最後的苦痛,而不能達到他的願望。兩個時辰熬過去了,全部功力,只要闖過了任督兩脈,就算大功告成。
那曉得在這個生死的關頭上,驀見唐聖華臉如死灰,混身一陣猛烈的戰慄,骨節咕嘟一陣亂響,再度的痛死過去。
法正和尚趕忙抽掌往他的督脈一拍,雙目一張,碧綠的光華滯呆無亮,微弱的喘息,自語歎道:「這是天意,孩子,江湖上的事,我都來不及告訴你,日後要靠你自己修為了……唉……」
不知經過了多久,唐聖華方悠悠的甦醒過來,他沒有轉望師父,這時,他身上的疼痛,已大大的減輕,在心裡喘了口氣。
又過了片刻,卻不感覺師父有若何動向,渾身已和常人無異,他估料著師父運功完畢,蹩不住聳肩一探,除雙肩觸著冰涼而至生硬的東西之外,並無另外的感覺。
於是,翻身喊了聲「師父!」抬頭一看,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人也木然而立。
原來當法正和尚正要打通唐聖華二脈,大功將成之際,唐聖華的確是承受不了逆血拆骨之痛,全身顫動,使法正行功剛突破任脈,而闖督脈的功力,大受阻礙,老和尚心中一急,抬掌就想孤注一擲的拍通督脈,使大功告成。
但是,老和尚蓄存丹田的那股上乘真力,已經使盡,若唐聖華不加掙動,自可順利破關,這一掙動,力道被阻,本身功力無存,也就沒有法子去破通督脈了。
是以,法正知道無法挽回,以最後那口氣,說出了簡短的兩句話,就氣絕而亡。
老和尚雖是死了,而他生前拍出的雙掌,無力回收,故而掌張甲伸,其相苦澀,使唐聖華嚇了一跳。
唐聖華並不知道這些情由,心中一急,上前用手一探,老和尚已停了呼吸,死去多時矣!
唐聖華心頭沉痛,忍不住痛哭失聲,深悔自己不該在早先違拗老人,使他多耗元神,而落得早亡。
他哭了將近半個時辰,聲嘶力竭,雙目血淚俱下,神鬼也不禁惻然。
最後,他跪在師父面前,泣而無淚,完全是鮮血流出,直到哭暈了,方倒臥在法正的腳下。
「孩子!日後要靠你自己修為了……」
唐聖華暈倒中,隱聞法正師父的最後遺言,環繞在這死洞內,不斷的傳進耳中。
他慢慢的睜開了無神的眼睛,卻見師父對著他在說這句話,而且端坐如生,笑容滿面。
隔了一會,師父座下白煙裊裊,異香撲鼻,伸手摸著他的頭頂,笑道:「孩子,日後要看你自己的修為了……」
說完此話,端坐的身軀突然飛昇起來,漸漸的消失在白煙之中,他急忙大叫道:「師父!」
唐聖華張目再看,師父仍舊屍骨未寒,僵坐在原地未動,原來,他過度神傷,心念恩師而在夢境相見。
他坐起了身形,看著法正的遺容,半響不言,止不住又嗚咽出聲。
唐聖華雖是沉默寡言,但他非常重情感,具孝心,師父犧牲了自己而成全他,和那個怪師父要殺他,兩相比較,真有天地之別,你說他如何不悲不慟。
隔了許久,他方清醒了許多,心裡也輕爽一點。
陡然間,他又回想起師父和他所談的願望。
他驟然神情大振,忖道:「師父已然坐化,他老人家的心願,須要我去完成,同時,我也當面答應了他老人家,如今第一樁事,就是去找丹心旗和偷旗之人,使師父安心黃泉。」
這念頭很快的飄然而過,又忖道:「我應該離開此處……啊呀!廟院的五個屍骨我該出去埋葬才對……」
他驀然想起了洞外的死人,即刻就想奔出,趕忙跪地,對著法正拜了幾拜,禱告一番,提起沉重的腳步,往三十六具屍骨那兒走去。
到了屍骨的邊沿,心說:「糟糕,師父並未告訴我出洞之法,我怎麼能夠離開此洞……」
他彷徨在屍骨末端,來回走動,心裡十分著急。
不大工夫,卻見他劍眉一挑,說道:「我先依進來之法,過了這幾排屍骨,再想法子出去……」
話聲未落,閃身依他進來的方位,竄繞在骨陣之中。
說也奇怪,這次毫不費力,很順利的就出至陣前,衝著所有的屍骨,深施一躬,然後大步往出洞梯階行去。
這異常黑暗的地方,根本就找不出出路,他東探西查,仍舊沒有頭緒,不禁失望的歎了口氣,道:「難道我唐聖華命定就該陪葬在此,師父為什麼不在事先告訴我出洞之法?」
他哪知道法正是急於傳他功力,而忽略告訴他出洞之法啊!
他不甘心坐以待斃,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他鎮靜了不寧的心神,運用了極高的智慧,一屁股就坐在第二級梯階上。
嘎聲不斷的傳來,奇跡出現了,出洞之門,竟緩緩的襲開,露進稀弱的光芒。
唐聖華好生心喜,他不明白是他一坐一甩之力,震動第二層梯階的機鈕,鬼使神差的啟開了洞門。
他生還已無問題,卻不忙離開,轉身躬立,默默念道:「徒兒出洞之後,必盡合力完成師父心願,請師父安心的去吧……」
眼淚奪眶而出,佇立良久,硬起心腸,穿過甬道,奔出洞外的廚房。
他剛離洞門,即見爐灶很快的又合關妥當,轉身查看,並無痕跡露出,這才直奔前院。
他此刻的腳程極快,後院到前殿的距離雖遠,在他,卻瞬間及到。
他抬頭看了一下天色,估計目前大概已是申酉時分。
院內草地上的五具屍體,只剩下五具骨架,而且折斷分成兩段,加上周圍破碎不堪的衣服,看上去狼籍不堪。
原來自他進入了那個神秘山洞到今天出來,已是足足三天三夜,這些屍體,早被野獸吃乾淨,那會等他來掩埋。
唐聖華望著這堆白骨,歎息全一陣,即出了千佛禪寺之外。
他仰觀天色,略作沉思,心說:「人生如幻境,瞬息千變,唐聖華這幾年來,受盡折磨,幾度都是死裡逃生,今後事情更多,責任更重,驚險也必不少,唉!誰又敢斷定我不和那堆白骨一樣?」
他觀看天上片片的白骨,一幕一幕的遭遇,都出現在心目之中,突然,他又想起了張行,忖道:「我和張大哥講定在雲夢見面,我這一耽誤,只怕他早就到了,我該即刻趕去才好……」
這一想到張大哥,他心中就有股子說不出的喜悅,恨不得馬上就見面,臉上笑容頓生,拿準了方向,提步就往雲夢奔行。
本來他可以拿飢渴來衡量日子,然而,法正大師傳給他「玄天陽玉」的功力,三兩日不食,倒不會感覺餓。
所以,唐聖華到現在為止,不曉得餓,不覺得渴。
他並未蓄意的展出功力,只這隨意的緊走,就比從前的腳程快。
他有點莫名其妙,想不出原因,他存心一試,腳程突地一緊,哈!身形簡直如離弦之箭。
唐聖華心裡好不高興,法正大師輸給我的功力竟能使輕身術精進許多,想來其他方面也是如此。
他那知道這玄天陽玉神功,是佛道兩家數百年精研所成,法正大師坐守山洞達數十年之久,如同閉關潛修,如今這點精英傳種給他,設若,不是因為他熬不住苦痛,任督重脈打通的話,豈止目前的輕多只怕一晃肩,就要超出五丈開外哩。
一夜之間,叫他緊奔慢走,就將這片山野之區走完,翌日辰牌時分,就抵達雲夢縣城。
他依稀的記得他的家園,逕自走到那兒一看,破瓦殘垣,亂草業生,當年唐家的基業,如今變得如此的淒涼,不禁使他潛然淚下,恨得牙關猛咬,歎聲不絕。
唐聖華淚眼模糊,想起了媽,又想起了爸,心中一陣刺痛,幾乎暈倒在地。
他混身不自主的顫抖起來,喃喃自語道:「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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