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的初秋。
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秋風徐徐吹拂,溪水潺瀑流動,滿眼是嫩綠嫩綠的樹芽。一片青蔥綠的景象,使人陶醉其中。
可是——
一陣細細弱弱的、極為壓抑的哭聲隨著潺潺水流聲傳盪開來,聲音嗚嗚咽咽,聽了令人心頭不捨。
「姨娘,你聽見了嗎?」男孩停下腳步,扯了扯鄉了精緻圖樣的袖緣。
萬里晴空中,隨著風聲、水流聲飄來的是細微的哭泣聲。
「嗯,是小娃兒的哭泣聲呢!」
順手為澈兒拭去懸在額間的汗水,安素素望著他有些擔心的俊逸臉龐,眼底的笑意再加深,十歲大的澈兒已有一張比女子更俊美的臉龐,酷似阿姐的容顏將來長大了會是怎生的迷煞人。
她心裡不禁念著,姐姐你的澈兒長得極好。
「那……那咱們過去看看可好?」
冷澈猶豫的眼瞳移向酷熱的烈陽,今年的秋老虎正熾,熱騰騰的似欲烤焦人,姨娘好像很不舒服。都是他不好,若不是姨娘不放心他,堅持要培自己前來為阿娘上一炷香,那姨娘也不會這麼難受,姨娘的咳嗽尚未痊癒呢!
聽著姨娘間斷的咳嗽聲,冷澈的心更自責了。
相偕往前走的步伐在冷澈的猶豫下止住。
「姨娘,咱們還是回家吧!我想……那應是哪一戶人家的小孩因調皮而哭泣,不打緊的。」冷澈猶豫的低語。
「澈兒可是擔心姨娘?」安素素再次以手絹為他拭去不斷滑落的汗水,看他堅持要背那快與他一般高的祭祀的籐盒,即使氣喘吁吁仍固執不變,多像她美麗卻薄命的姐姐啊。她的思緒漸同漸遠,澈兒與姐姐如出一轍的固執勾起那一段傷心的回憶。
她與姐姐是一對容貌各異的雙生子,一樣美麗的容顏,卻有著不一樣的命運。
美麗的姐姐固執而溫婉,與姐夫過著恩愛的日子.而六歲大的澈兒則是夫妻倆的驕傲。可惜一場大震,姐夫為了救仍在房裡的姐姐而慘遭橫樑壓住,而姐姐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姐夫斷氣在她眼前……自責與傷心終於擊垮了她,在過了瘋瘋癲癲的大半年後,一日,於靜寂無人的深夜,她讓人發現氣絕在她與姐夫相遇的湖邊。
她知道神智不清的姐姐是以死求解脫。
那時才七歲大的澈兒堅強得教人心疼,大哭一場後便憋住了眼淚,然後在她與夫婿的協助下埋葬姐姐。至今她都無法忘記他小小孤單的身子是如何在姐姐與姐夫的墳前立誓的——爹、娘,孩兒一定會乖乖的,請爹與娘不用擔心。
聽完了他黯然卻又堅定的誓言後,安素素只是抱住他狼狽的大哭出聲那一次,姨甥二人就這麼痛哭於至親墳前,而那也是澈兒最後一次落淚。回想的思緒因澈兒的拉扯而回神過來。
「姨娘,咱們還是回去吧!」哭泣的聲音綿綿不用,像天長地久般的,冷澈壓下心底的不舒服,兩次扯了扯姨娘的衣袖。
「澈兒,記得姨娘要你牢記的話嗎?冷家祖訓第三條。」安素素故意繃緊端麗的容顏,偕著他一同走向哭泣聲音的來處,她知道澈兒擔心她,但見危不救卻不是男子應有的風範。
「嗯,澈兒記得。」冷澈抿了下唇,小聲回應。
「那澈兒說說看。」
「冷氏祖訓第三條:見危不救者愧為冷氏子孫!」
「所以——」
「可是,姨娘不舒服……澈兒想早點回家……」他固執的堅持著,但為難的眸色已越見明顯,只見他的眸再度飄向大榕樹後的小小身子。
澈兒的貼心令她想哭也想笑,忍了許久,安素素將倔強的他緊緊擁入懷中,瘦削的身子起初有些僵硬,但片刻後也悄悄的回擁住她。
她心中忖道:「姐姐,澈兒長得極好,你與姐夫可以安息了。
片刻,她笑著放開他「澈兒還是去看看吧!」
「嗯,就看一下哦,一下就好了。」
冷澈擔心的語氣已漸行漸遠,安素素跟在他身後,已是笑出淚來。
「澈兒,慢一點——」
遠去的身形踉蹌了下,安素素擔憂的叮嚀著,同時放緩自己的步子,望了眼樹後的稚嫩身影,知道她構不成威脅的。
或許……那小小的、愛哭的女娃能瓦解澈兒因失親後便掛在臉上的孤寂呢!
「姨娘!」
只見他像招架不住愛哭娃般的,轉過身向慢步的姨娘惶惶的揮著手!
哦,上天!他不知道該拿這小女娃怎麼辦才好吶!
他無奈的看姨娘一眼,咦,姨娘朝自己搖頭是什麼意思啊?
哎呀!姨娘怎麼朝旁邊踱開了?
冷澈情急欲追上前的身軀突然教一雙沾滿了塵灰的小胖手給緊緊揪住,不悅的看著染了塵跡的淺色衣裳,這是姨娘送他的生辰賀禮哩!他一直放到現在就等著穿給在天上的爹與娘瞧。可現在……
他不悅的瞪向小胖手的主人,小胖手的主人彷彿察覺了救命浮木的怒瞪,臉上帶淚的紅瞳駭然瞪大,小小菱唇兒一扁,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大哥哥,碧蘿兒的紙鳶——」哭得傷心的小女娃乾脆衝進淺色衣衫中埋首用力的痛哭,兩隻小手臂環成了圓,將他僵直的身軀環了起來,胖胖的粉色指頭交叉緊緊相握著。
不遠處的安素素見狀,笑睨了面紅耳赤的俊顏一眼,三年來,這是澈兒除了孤寂外的第一個表情。
十歲大的孩子不該是孤單的,雖然女兒綠袖與澈兒一般大,但同是十歲的孩子卻是怎麼也玩不在一塊兒,兩人絕對是相親相愛的,但澈兒這孩子許是覺得自己是依親的身份吧!客氣得令人心疼。只要自己送給他的禮物,正巧綠袖也喜歡,確絕對二話不說的送給綠袖,而綠袖也怕自己的一時失言又導致他失去心愛的物品,所以兩人也就越行越遠。
然而,哭哭啼啼的聲音仍持續著,兩人間的對話也傳來了,安素素逸出一聲有趣的輕笑。
「紙鳶?」被緊緊摟住的冷澈看來手足無措。
「嗯!人家的紙鳶啦……都是你啦……」小小身子哭得一抖一顫的,但手臂仍緊抱著他不放。
「紙鳶跟我有什麼關係?」他抬首搜尋,直到樹稍上的紙鳶進入眼簾後,他仍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末了,他無辜的抗議道,「紙鳶又不是我扔上去的。」
施碧蘿聞言哭得更傷心了。
「喂!愛哭鬼,你別哭了好嗎?」瞧她將自己的新衣服弄成什麼德行,髒了!冷澈的嘴忿忿一撇,用力將她扯離懷抱,但小女娃打定主意蠻纏。你追我躲一陣之後,眼見女娃耍賴大哭,冷澈只好乖乖的投降,肥胖的小手這一回索性五抱得更緊,童稚的歎氣聲在綠蔭繁葉中低回,不見歇覷,只覺有趣。
「喂!愛哭鬼,你哭夠了吧!」
冷澈僵如木頭人般的任由哭聲響在胸前,直到哭聲漸弱漸微,他才緩緩的鬆了口氣。天啊!莫怪夫子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不過,姨娘與綠袖妹妹不算啦!他無措的瞥了小頭顱一眼,眼神旋即無奈的移往天空。
安素素輕笑出聲,有趣的看著跟前怪異的一幕,小小娃兒不簡單,三兩下便做到了自己三年來始終做不到的事情。
「喂!你到底哭夠了沒?終究是十歲半大不小的孩子,對一個陌生同時弄得他一身又髒又濕狼狽樣的女娃兒實在是沒什麼同情心,眼光在溜向姨娘後發覺了她臉上的笑意,冷澈這下可惱了,他用勁的推開她,然後在她倒退幾步摔坐在地上時,一抹澀澀的懼意卻又爬上了腦際。
只見施碧蘿忘了哭泣,豆大的淚珠仍懸在眼角威脅著要落下,長長捲翹的睫毛眨啊眨的,小小菱唇囚驚嚇而微張。
時間彷彿靜止。等了片刻,冷澈見小女娃已經嚇得動也不敢動,愧疚感濃烈得差點淹沒他。
她、她不要緊吧!這石子地摔了一定疼極,她小小粉嫩的手掌一定破了皮……充滿歉意的眼定在她原先環抱住他的小手掌,羞愧的想起那一雙小手,方才是如何的環緊他。
一定……很痛吧!
猶豫的蹲下身,他結結巴巴的道著歉:「對……對不起……」
「哎呀!沒關係,碧蘿兒不疼的,沒關係的!奶娘說碧蘿兒的肉這麼多從天上掉下來也是不會疼的!」施碧蘿瞧見他一臉的難過,趕忙撐起笑臉爬了起身安慰她,但小掌心在觸及他肩頭時又疼得嗚咽起來。
「大哥哥,好疼哦……」豆大的淚珠滑過小香頰,抗議著他先前的暴行。
她怎麼又哭又笑的?「你不是說不疼的嗎?」他傻傻的怔問。
「可、可是現在疼了呀!」嗚咽的嘟起紅唇,施碧蘿朝他伸出掌心,一道又深又長的血口子頓時呈現在冷澈的眼前,他嚇得退了一步,小女娃見狀淚珠落得更凶。
「你……你不是說你很胖,是摔不疼的……怎麼會流血了呢?」沒遇過這等陣仗的冷澈已開始語無倫次起來。
「人家才沒有很胖呢,人家只是肉多,肉多跟很胖不一樣啦!」四姨娘因為胖了所以爹爹不要她,碧蘿兒不是很胖啦,碧蘿兒不要很胖啦!越想越委屈,五歲大的她不知怎地就是不愛跟前的大哥哥說她胖,傷心的低泣因難過而轉成嚎啕大哭。
上天!她怎麼又哭了?待澈再度傻眼。
「別哭了啦……」無奈之下,他只好出聲安慰她:「你並不胖啊,只是肉多了點而已。」
施碧蘿頓住的哭聲在他結束安慰後已轉成可憐的嗚咽,卻比嚎啕大哭更令人不捨。
「你、你、你不要再哭了啦。」冷澈像勉為其難的拍了拍她。「再哭下去就真的是只愛哭的小胖豬了。」
「人家不是愛哭鬼。」果然,在他出言相澈下,施碧蘿抬起哭得水亮晶瑩的烏眸抗議道。
「那你不許哭。」冷澈與她交換條件。
「人家也不是小胖豬。」這句小胖豬她更在意。
「嗯,你不是小胖豬。」呼!幸好,愛哭鬼總算不哭了。冷澈見她收了淚跟著鬆了一口氣。
「可……可是人家的手很痛啊,好痛、好痛……」說著淚水又要再度落下。想起那一句愛哭鬼,她趕緊伸手抹掉眼淚。
「這樣好不好,我這兒有些乾淨的水,我幫你洗一下。」冷澈小聲說道。
本欲上前幫忙的安素素聽到這話,又頓住腳步。
「嗯。」施碧蘿用力的點了下頭,朝冷澈信賴的伸出手。
「會疼哦,你忍耐一下。」
「啊!」小小的紅唇因在掌心在接觸清水的剎那疼得痛呼出聲,手倏地收回,旋即像怕惹他生氣般的又伸了出來。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係啦!大哥哥,碧蘿兒不怕疼的。」她伸出另一手拍撫著冷澈的臉頰,稚弱的嗓音中滿滿的全是安慰……
「再一會兒就好了。」
「嗯!」儘管疼得小臉皺成一團,施碧蘿仍是勇敢的朝專心洗滌傷口的大哥哥點點頭。
「好了。」仔細的檢查傷口,冷澈在確定傷口洗乾淨後才將已空的水壺放進籐盒內,然後又拿出一條潔白的絹布。「把手伸出來,我幫你將傷口包紮起來好不好?」他朝她亮了亮手上的絹布。
「好。」施碧蘿再度朝他伸出手,尤掛淚珠的臉頰是滿心的情願,還有深深的信賴與佩服。
安素素越瞧越有趣,對這小女娃更是打心跟的喜愛。
「澈兒,這樣不行的,你瞧,這上頭的結都快鬆脫了呢!」安素素蹲下身打算為她重新包紮。
「不、不用了,這樣很好。」施碧蘿將手藏在身後還倒退一大步,而她的反應也逗笑了安素素。
「為什麼?」她笑問。
她卻一溜煙的躲在冷澈身後。
安素素噗哧地笑了出來,這女娃兒可真寶啊。
「我只是想幫你將它紮好。」她柔聲朝受驚嚇的人兒解釋。
不簡單吶!才一會兒工夫,澈兒又征服了一個女娃,這好像是這幾年常見的情形哦!長相俊美的澈兒總是特別容易吸引女孩的注意,連小娃娃也不例外。
「不用了,大哥哥包得很好。」施碧蘿固執得很。
「那我讓澈兒再幫你重新包紮一次,好不好?」
或許是這種單純的信賴使澈兒卸下心防吧!她可是繼自己之後第二個在這幾年得以抱他的人,而即使是自己也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的。
她記得頭一次抱他時,他假得有如木頭人,還整整躲了她三天。跟姐姐一樣的性子,感情總是藏於心中,不瞭解的人認為他們冷冽如冬天寒風,可一旦深入,便能瞧透那冷面的外在下其實包藏了一顆無比柔軟的心。這小女娃真不簡單,竟然對澈兒的冷臉絲毫不畏懼。
「姨娘,是這樣子嗎?」
冷澈的詢問喚回安素素沉思的意識,她笑著想接過手,卻讓女娃給阻止,她不以為杵的輕笑,小女娃堅持要澈兒,那就讓澈兒去忙吧!
「你喜歡澈兒幫你扎的蝴蝶結啊?」剛才小女娃要求澈兒為她扎一個美美的蝴蝶結,在一陣抗拒下,澈兒投降同意。但是她實在不認為女娃手上亂七八糟的綁法可以叫作美美的蝴蝶結。
「嗯!大哥哥扎的結是天底下最漂亮的,跟姨一樣漂亮。」小小的紅唇吐出甜得醉人的讚美,逗笑了安素素。
「真的啊!那如果你下次又不小心受傷了。來找澈兒,再記他替你包紮可好?」
「姨娘!」
他的抗議聲讓她興奮的尖叫道:「真的嗎?漂亮阿姨,那我可以天天受傷了!」烏亮明眸因喜悅而微瞇,童言童語更是今人發噱!
「可是天天受傷會疼哦!」安素素笑著低語。
「只要有澈哥哥,碧蘿兒就不怕疼。」
「誰是你的澈哥哥!」一旁悶不作聲的冷澈在聽見她那聲澈哥哥後,惱得怒斥,直到見小女娃紅著眼眶無限委屈的模樣後才投降般的轉身走開。「哼!」
冷澈其實便是同意了,這可是澈兒式的投降呢!安素素納悶的靜待下文。
「你是碧蘿兒的澈哥哥啊!」小小的、怯怯的嗓音不改原先的堅持,一聲又一聲的澈哥哥不停的叫著,並跟在他身旁走著。
而跟在兩人身後的安素素則是嬌笑著聽童言童語。
「對了!澈哥哥,你的爹娘呢?」施碧蘿拉住他的右臂,與他一起走著。
冷澈不知回答了什麼,只見施碧蘿像是安慰般的拍了拍他。
「沒關係,碧蘿兒也沒有娘哦,與澈哥哥一樣,不過碧蘿兒還有個爹。」
說得好像她有爹很遺憾似的,安素素聽得笑出眼淚。
「那……那這樣好了,我把爹爹分一半給你,那咱們兩個都一樣是沒有娘但有半個爹的小孩子。」嬌嫩的嗓音討好的揚高。
安素素笑著搖了搖頭,半個爹!好可愛的說法,小女娃很大方哦!
「澈哥哥,那你的姨可以分一半給我嗎?你的姨好漂亮峨,就和我想像中的娘一模一樣哦!」清亮的童語軟軟的哀求著。
安素素微笑等著澈兒的反應,片刻,只見他咕噥了一句,頓時贏得女孩疊聲的歡呼與稱讚。
「哇!澈哥哥好棒哦!澈哥哥是天底下最棒的哥哥,碧蘿兒好開心哦!這樣碧蘿兒和澈哥哥一樣,也有一個美麗的姨娘。」
原來小女娃的要求是要與澈兒一模一樣啊!
「對了!澈哥哥,碧蘿兒長大後要當你的新娘!」施碧蘿再度語出驚人。
這一回冷澈則是堅持拒絕到底,即使小女娃是又哭又鬧也不改心意。
「哎呀!不管啦!反正人家一定要當你的新娘啦!」嘟起紅唇抗議的施碧蘿突然停下腳步,像籐蔓似的粘上冷澈的身,不許他再繼續走下去。
「喂!你做什麼啦?」冷澈七手八腳的想甩掉她,但甩開了右手左手纏上來,甩掉了左腳右腳更加使力,就這樣,皓日當空下,蠻欖的女娃與冷澈耗上了,得意的咯笑聲不斷的傳出,惹得冷澈更火,但又對這死攀在他身上像麥芽糖般黏人的女娃沒轍。
「人家不叫喂!人家有名有姓,不許澈哥哥再叫碧蘿兒喂。嘻!你甩不掉的!」得意萬分的施碧蘿笑得比花朵更燦,「還有,碧蘿兒一定要當你的新娘!對了,澈哥哥,碧蘿兒要做春天的新娘哦!哇!好棒好棒哦……」
開心嬌笑的女娃險些落了地,只見她低呼一聲,快手快腳的攀得更緊,活像一隻頑皮成性的野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