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情綰髮 第七章
    殘夢迴

    他低噥著,我的凝兒,讓我幫你把長髮絲盤起來,你看起來會精神一些。

    她的唇邊是淚也全是笑痕,梳辮也罷,綰髮也好,全憑你幫我梳弄。

    ☆

    倏——年已過。

    離京城十里的渭水畔,有大軍駐紮。

    主帥營內,龐老將軍露出幾十年來不見的欣喜笑容,「定遠,你終於完成了我三十幾年來的心願!」

    龐定遠英勇善戰,行軍謀略無人能出其右,今日他帶領的北方義軍結合南方楚王兩大力量,一起攻下京城,擒下前朝昏君。兩軍王帥約好明日一早一起入京,犒賞功臣。

    龐老將軍終於等到揚眉吐氣的這一天了!

    京師底定,帳外處處可見軍民同歡,飲酒作樂終宵。

    龐定遠沒有走出營帳沾飲一滴勝利酒,他坐在運籌帷幄的長桌前,單手支額沉思個把時辰,終於開口來,「爹,明日進京上宮殿後,我準備釋下北方義軍的將帥兵符,將京城讓與楚王。我想楚王會有一番好作為,善待天下百姓的。」

    龐將軍聞言驟然色變,「你說你想做什麼?」

    「爹,你以前只是一個早沒了兵權的龐將罩,明日我想向楚王替你討瑰封地,封你為龐國公。至於其它的義軍將領,就看他們願意歸入楚王帳下或是解甲歸田都好。」龐定遠說出心中的打算。

    不,他絕不甘願輕易居於人下!「我明明有機會可以等你贏得天下後當太上王,為何要屈居小小的龐國公?」龐將軍進出怒火,吼著。

    龐定遠輕鬆聳聳肩,「因為我認為這樣就夠了,龐國公已經是莫大的榮耀了!一山豈能容二虎,楚王明日一定會要京城重地,我若是執意不讓,就只有再動干戈一途。也許誠如你所說,我還是能打贏楚王,但是接下來呢?」

    「接下來?接下來天下人都要羨慕我有你龐宅遠這一個能呼風喚雨的兒子!」老將軍百分之百的自信自滿。

    「不,值此天下多亂之秋,接下來會有更多的野心家前仆後繼想挑戰我,我不想我的後半輩子每天都在戰馬上度過,與骨肉摯愛分離,更別說成千上萬無辜百姓還要遭受更久的戰火荼毒!」

    話落,龐定遠隨即解下盔袍?研墨運筆修寫一封辭賦,預備明日呈與楚王。

    龐將軍還想開口,卻為默立一旁的柯師傅遞眼色所制止。

    柯師傅先打個比喻,「古有張良,明哲保身;也有韓信,下場淒涼。他們兩人就直插在一個『謀』字,謀不謀天下,捨不捨得下功名,定遠,你確定你真正想要什麼了嗎?」

    「我的心意從來就沒變過。」龐定遠頭也不抬,筆也未停過。

    龐將軍強悍的武將個性,哪容得這等掛冠求去的事,他氣得大罵,「枉我栽培你,你今日居然這麼自私,想你自己的未來,想天卜蒼生的命運,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我是你父親,生你養你的父親,你卻不顧我的感受!」

    「爹,我也許自私,我是辜負你,但是為龐家盡心盡力盡孝三十幾年後,我想我已經對得起自己了。」他語音一窒,黯然落寞浮上眉間,深深感慨,「我唯一對不起的是我的妻女。」

    這時,營帳外響起衛士的求見聲,「屬下有事稟報元帥。」

    「進來。」龐定遠道。

    衛士進入後,單膝跪地稟告,「軍營外頭來了個小丫頭,她手上抱著個小女娃。同行還有個老婦人,她要求見元帥,她說小女孩的名字叫龐如彤,她還說……」

    龐定遠拋下手中握筆,等不及衛士將話說完,偉岸的身影早已奔出帳棚,逝如一陣風。

    呼,可惡,雪上加霜的來了,她們不是躲在南方嗎?龐將軍正想跟隨著出去,柯師傅橫過身子擋在龐將軍面前。

    「讓他去吧!這一年來他表面上對戰事心無旁騖,但是對任何一個捷報都毫無欣喜之情。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神露山光彩。其實,他心裡的痛苦,我們都看得很清楚,將軍,別再為難他了!」

    老將軍挑起兩道白眉,怒瞪著肝膽相照了一輩子的兄弟,「一個老楊,不在沙場上立功,跑去當女人小孩的保母,還有你,居然也給我倒戈相向。」

    柯師傅扯唇淺笑,「龐老哥,兄弟們可都是謹遵你早年的敦誨,為帥命是從,死而後已啊!」

    呼!龐老將軍被堵得啞口無語,氣得更是說不出話來了!

    「老哥,定啦,我陪你去喝酒吧,今天是一個難得的太好日子呢!再想想以後可以含飴弄孫也許不錯哩!」柯師傅硬將龐老將軍拖走了。

    ※ ※ ※

    主帥帳棚內,龐定遠來回踱步,心急如焚的看著眼前衣衫凌亂髒污的三個人。

    奶媽只會老淚縱橫淚,張著嘴咿咿啞啞哭泣,半句話也講不清楚。喜兒好像餓了一輩子一樣,只顧捧著碗呼嚕呼嚕吞著熱粥。

    快兩歲的小彤兒天真可愛,她窩在喜兒懷裡,不喊餓找吃喝的,只是眨巴著怯生生的大眼睛四處張望。

    凝兒呢?為什麼單單不見凝兒?還有,她們怎會返回戰火連連的北方呢?看來一下子是問不出結果了。

    龐定遠向女兒伸出雙手,「讓我抱抱彤兒!」

    「哇!」彤兒彷彿受了驚嚇,小嘴一癟,嚎陶大哭了。

    喜兒總算肯擱下碗,一邊忙哄著小彤兒,一邊說著,「姑爺,小小姐怕陌生人啦!」

    喜兒的一句無心之言將龐定遠的心情打沉到谷底,他一手打翻桌上幾個堆迭整齊的卷宗,苦澀的聲音從齒縫中進出,「我不是陌生人,我是她爹啊!」

    「可是,她不認識你啊!」喜兒忙逗著小如彤,壓根不知這話又是剌上了龐定遠心頭。

    龐定遠眉峰擰得更緊了,胸腔劇烈起伏,深吸一口氣後,訕訕而言,「彤兒會不會是餓了?你告訴我她愛吃什麼,我馬上傳人準備!」l

    「不會啦,餓的只有我和奶媽兩個人,即使最近銀子快用光了,我們從來也不會少了小小姐任何一餐飯的。喜兒的眼睛還直瞄著那一大鍋雜菜瘦肉粥,好想再來一碗喔!

    「嗚——」奶媽一聽到食物,不只放聲大哭,還叫嚷著,「銀子都在我們這兒,小姐也不知有沒有飯吃!小姐從小身子骨就不硬朗,沒有我照顧,我真的好擔心啊!」

    奶媽撲跪倒在龐定遠面前,拿著頭猛磕個不停。「姑爺,你可千萬要把小姐找回來啊!」

    「凝兒不見了?我不是讓楊師父保護著你們嗎?」龐定遠簡直快要瘋掉了,「你別光磕頭,快給我說清楚一點!」

    於是,奶媽說著她遇到的故事……

    我們一行人往南走,就在八月十五那一夜,不幸在一條小路上遇到打劫,成群的暴民搗毀馬車,將馬車裡的一些食物和日常用品搶成一團。

    馬車裡的東西一下子就被搜刮光了,緊接著,貪婪的暴民中有人喊著,「那些女人身上還有值錢的東西,大家快搶啊!」

    楊師父雙手雙腳功夫全出,全心護著小姐就護不了我們,他高喊著,「奶媽、喜兒,你們別只顧躲在一旁,抱著彤兒先想辦法逃命啊!」

    「別管我,先救我的女兒!」小姐對著楊師父懇求。

    「不行,你若有閃失,我無法向定遠交代。」楊師父回吼著。

    一團混亂中,楊師父背著小姐,終於廝殺開一條路,讓我和喜兒抱著彤兒一起逃走了。

    奶媽嗚咽著,「我和喜兒後來有走回那個叫『豐稜口』的地方去找小姐。可是,找了好久就是尋不到啊!我實在沒辦法了,只好走回京城這邊來碰運氣,這才聽到姑爺打勝仗的消息。」

    奶娘憂愁滿面,「姑爺,我真的很該死,把小姐弄丟了!以前你不在小姐身邊,小彤兒就是支撐小姐活下去的力量,現在……啊,我好怕小姐會想不啊!」

    龐定遠猛捶著自己的胸膛,「該死的是我!」

    奶媽不解,「當時你不在那兒啊!」

    龐定遠厲聲吼著,「讓心愛的女人受苦,就是男人的錯!八月十五月圓夜,凝兒斷陽時!我當日怎狠得下心和凝兒分離?難怪女兒不認識我、不接受我,我這是罪有應得,報應啊!」

    他衝出營帳,沒有停歇的奔到大軍駐紮的渭水畔,對空長嘯,「凝兒,『濁水之約』就快實現了,無論如何你要撐下去啊!」

    ※ ※ ※

    三日後,龐定遠卸下兵權,安置好女兒的生活,隻身匹馬往南行。他來到奶媽所說的「豐稜口」,逢人就打探,但是三個月下來,卻一點線索也沒有。

    直到有一天,一個往來各地做買賣的商客對他說:「這種烽火連天的日子也難怪骨肉親人易於離散,我在十里外的『風陵渡』那兒曾碰過一個女人,她也是逢人就問:『看到我的女兒沒有?』」

    豐稜口?風陵渡?音相似卻只有一字不同,而且只相差十里遠,走散時又是在深夜,不識字的奶媽會不會弄錯了?

    龐定遠心中燃起希望,急急要求著商客,「快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我吧!」

    於是,商客說著他所看到的故事……

    那天是上元節,我為了生計必須離家,但是我還是走到飯館去吃一碗元宵湯圓,圖個吉利,希望能平安回家和家人團聚,

    就在飯館裡,我見到了那一個女人。

    很美麗古同雅又蒼白瘦弱的一個女人:衣服雖然破舊了,但是綰了個漂亮的髮髻,安靜的坐在飯館靠大門口的一張桌子,低頭縫製小孩子的衣服。

    只當有客人進出時,她才會抬頭詢問:「我和女兒走失了,她差不多一歲多大,你有沒有看見一個老婦人帶著像這樣的一個小女孩呢?」

    飯館掌櫃的告訴我, 「那個女人耳朵聽不見,早先時她站在飯館大門口整天徘徊,我看她的身子實在挺不下去,怪可憐的,才讓她進來坐的。

    「後來如果有人想捎個平安信回家,她都會熱心幫書寫,多少對來飯館這兒聚集用餐的人氣有些幫助,所以我也就不在意她每日過來了。」

    前兩天我回到風陵渡,卻已經不見她坐在那兒了……

    龐定遠心中大石塊才落地,一聽最後這一句話:心臟又猛提到喉口,問得更急躁了,「她離開了嗎?」

    「不是,聽掌櫃的說,她生完孩子後病得很嚴重,根本出不了門。」商客說完故事準備要走了。

    「生孩子?」龐定遠叫嚷的聲音比打雷還大。

    商客跳開兩步,回瞪著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我不是說她在縫製小孩的衣服嗎?她的肚子好大,想想應該是元宵節過後不久就生了。唉,女兒不見了,她的男人不出來找,讓她一個女人家天天四處奔走,那個男人喔……」

    「那個男人根本不是人!」上元花好人團圓,凝兒錦書無處托!龐定遠轉身把頭撞向大樹幹。

    「喂喂,罵罵那個男人就好,你何必發神經,氣得想不開啊?」商客心想,趕快走人好了,準是遇到瘋子了。

    龐定遠又拿頭撞下樹幹,憤怒自責,「因為我就是那個不是人的混帳男人!」

    天哪!凝兒的身子本來就不硬朗,竟然又懷孕了,她怎麼支撐得下去?肚子很大?元宵節過後就生產了?日子怎麼算都不對啊-他心中浮現不祥預感。

    龐定遠跳上駿馬,馬不停蹄趕往風陵渡去了。

    陰錯陽差讓凝兒與奶媽錯失了重逢的機會,龐定遠雙手揪緊韁繩,催促駿馬飛馳,一路上喊著,「凝兒,我來了!你要等著我,你千萬要挺下去!」

    ※ ※ ※

    來到風隆涯,問了飯館掌櫃,龐定遠依著線索找到那一問破舊的小屋。

    楊師父正在外頭劈柴火,他不敢置信的望著來人,喊著,「定遠!真的是你!」

    「凝兒呢?」龐定遠無心情先聊敘寒暄,直接就想往屋內沖。

    楊師父應將龐定遠拉住,「你先過來,聽我幾句,好歹有個心理準備。」

    於是,楊師父述說著他經歷的故事……

    我全力拚鬥,讓我們終於躲過暴民搶掠的那一劫。但是和小彤兒失散後,凝兒卻不肯繼續往南走,我只好找這間沒人住的小屋將她安頓下來。

    我前思後想,覺得還不是時候和你聯絡,因為怕萬一洩漏行蹤給你帶來麻煩。

    凝兒不吃不喝好幾天,迅速的消瘦下來,嘴裡只是喃喃念著,「赤焰烽煙裡人命如浮蝣,死亡就在瞬間。相見終有期?定遠,你只不過是在安慰我罷了!」

    我怠得不得了,但是卻變不出個龐定遠、龐如彤來挽救她的性命。

    突然有一天,病懨懨的凝兒居然對著我說:「那-包銀子給喜兒帶走了吧?

    我隨身還帶著幾樣挺值錢的手飾,能不能想辦法換點銀子買些清粥來?我想我肚子裡有孩子了!」

    一個初成形的小生命讓凝兒回復求生意志,等她身體好一些後,她也肯出門去打探彤兒的下落了。

    我們就這樣過了好幾個月,直到初春時節的那一天。

    凝兒感染風寒數日了,熱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手飾早賣光了,光靠我一個粗人到處打零工也湊不足錢給她找大夫看、抓藥來喝。

    凝兒還不到八個月的身孕,她的肚子卻比別的女人家足月將生產的肚子還要大,我都忍不住猜,會不會是雙生子啊?

    那日屋裡已沒有吃食了,我對她說:「我去山裡獵些野味,回來熬鍋湯給你補身體,如果運氣好,也許還能找到些我認識的草藥給你祛寒。你就留在床上休息,千萬別出去知道嗎?」

    可是等我傍晚回來,她卻不見了。我怠得到處找,入夜後終於在不遠處的河流邊蘆葦叢中找到她了。

    她分娩了,渾身是血,全身冰冷,只剩一點點溫度留在心口。我當時真的以為她活不下來了……

    「謝天謝地,她活下來了不是嗎?」龐定遠的眼角含淚含笑。

    楊師父哀聲歎氣搖著頭,「活著?如果她那樣的情況也能叫活著的話!」

    「什麼意思?」

    「我在蘆葦叢中找了幾十遍,就是沒見著小嬰兒。你懂了嗎?她又失去讓她生存下去的力量了!我尋回她的人後,她從此沒再開口說過一句話。她失了心神,彷彿不願回憶骨肉離散的那一日。她的眼睛裡一片空洞,似乎再也不願看這個冷酷無情的世界-眼了。」

    龐定遠痛心疾首,「天哪!命運負我,我負凝兒,她的悲慘世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

    「定遠,沒有你心目中能笑能鬧的凝兒了。她迷迷糊糊的,我一天中只能餵她喝下一小碗的稀粥,她的身體虛弱得只剩一口氣撐著而已哪!」

    龐定遠堅定言道:「不,只要她活著,我就能向她深深懺悔,凝兒終於熬到夫妻相見這一天了!」

    ※ ※ ※

    龐定遠「砰!」的一聲,跪在童恣凝的床榻前。

    「凝兒,我來了!」他捧起她蒼白深陷的臉頰,不停的親吻。

    看著她的眼睛,曾讓他愛戀悸動的美麗眼睛,沒一點光澤,以前清幽靈性的似水翦眸完完全全消失了!

    龐定遠心疼難遏,他剎那間崩潰了,哽咽沙啞的聲音不止歇,「凝兒,我不知你怎麼熬過這一連串的災厄磨難,失去彤兒,獨自生產,又失去孩子。凝兒,我來了,你的苦難過去了,你什麼都不必怕了。」

    凝兒的身軀原本就纖細,如今真的就只剩皮包骨了。龐定遠捶打著自己的額頭,懊悔咆哮著,「如果我早知你一個人流落在外,我一定什麼部不管了,負了老父、負了眾多英雄將領,我也定不負你!」

    龐定遠胸口的憾恨無處發洩,只把緊握的拳頭捶得地面砰砰作響,他的手都擦破皮流血了!

    「凝兒,我錯了,錯了那麼多,你快好起來,看是要像以前一樣打我一個巴掌,還是拿著手猛捶我的胸口,我任憑你來處罰!」

    他抓住她骨瘦如柴的手腕,落向他的胸口,但是感覺不到一絲力量!

    「凝兒,你醒來罵我打我啊,你別給我這種懲罰。不再看這個世界一眼,不再理會我,看你這樣子,我生不如死啊!」

    可恨啊!他這般的懺悔一點也流不進她的耳朵,闖不入她的心坎!

    男人剛毅的眼眶內本應無淚,但是真到傷心懊悔時,滾燙的熱淚也會不停湧出。淚滴墜下龐定遠的鬢頰,灑落在他眼前贏弱槁灰的小臉蛋上,還有幾滴不偏不倚的被空洞失焦的大眼睛給盛接住了。

    熾熱的淚水,意識的轉輪慢慢啟動了……

    有誰在哭嗎?

    童恣凝只知道自己一輩子的眼淚已流光了,在希望的夾縫中她看不到未來,體弱氣虛的她早就不想再苟延殘喘於悲慘人世了,但是她不敢走,她還不能死。

    「凝兒,記得我告訴你的話嗎?『相見終有期』,我做到了!我來了,你看我一眼好嗎?我真的沒有騙你啊!」

    龐定遠拿著手指想拭去凝兒頰上的淚,不捨得她掉一滴淚的,哪能讓自己的眼淚來破壞她無瑕的美麗呢!

    但是,淚怎揩不干呢?居然又從她的眼角泌出二滴珠淚來了!

    龐定遠狂喜不已,大力搖晃著凝兒,大聲叫喊著,「凝兒,你心裡可聽到我的呼喚嗎?」

    她乾裂的小嘴緩緩開啟,蠕動著,「我不堅強;我完全找不到勇氣了。咳咳,」她停喘了一口氣,才又慢慢繼續著迷亂的囈語,「但是,我承諾過要對定遠說對不起,還有……我愛他!」

    永世的諾言守得很豐苦的,反覆煎熬裡一點喜悅都沒有。愛情縹緲,良人遠行,骨肉一次又一次離散,吞噬了她所有的希望,讓她了無生趣。但是她不敢死去,等著他來,等著說出欠他的一句話。

    他來了嗎?一直滴入她眼睛裡的淚水好溫熱,好似載滿了無盡感情,好像定遠以前給她的感覺一樣,讓她莫名的感動著。

    而,她的身上竟然還藏有淚水,奔出與之相呼應著!

    他真的來了嗎?她不知道,因為她又陷入昏迷下。

    ※ ※ ※

    童恣凝真正的清醒是在三天後,因為龐定遠不眠不休從不放棄的呼喊她、擁抱她。他相信,她飄遊的靈魂一定能感應到他在她身邊的。

    「真的是你?定遠?」比蚊鳴還細微的聲音,恍若隔世,她無法相信哪。亂世裡徒有情纏,可卻找不著希望啊!

    「是我!你乖乖的喝藥,什麼都不用說,留著力氣快點好起來。」龐定遠小心的吹涼一匙湯藥,餵入凝兒的口中。

    童恣凝睜著圓圓的眼睛,還是想開口,她有好多事情想告訴他呵!

    「那……」又來一口湯藥,她根本找不到間隙插嘴。

    龐定遠舀著湯藥的手根本不肯稍作停歇,宛如他正在做著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沒錯,他是這麼認為的。凝兒,只要你再多喝幾口,你的生命就多一分希望。

    「我什麼都知道!你的每一項遭遇、你所受的每一滴苦!」快讓她喝完這一碗藥,等一下還有慢火熬了一整天的魚湯等著補入她的小胃裡呢!

    她口中含著不知是第幾口的藥汁,眼睛瞅著他,無聲問著,「層層折磨,摧毀心志,你如何能說得清楚,講得完整?」

    龐定遠幽幽開口了,「與彤兒走失,你以為自己活不下去了,但是你腹中的小生命燃起你生存的勇氣。你熬過懷孕朝,獨自一人河邊分娩,但是居然又和骨肉分離。你以為這一次已完全絕望了,但是,是你未說出口的諾言讓你無法放棄。」

    藥喝完了,龐定遠俯近以唇舔去她嘴邊的殘汁,嗓音嗄啞,「我知道,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

    他真的能讀懂她的內心掙扎啊!童恣凝吃力的抬起手,撫著他雙眉間濃得化不開的皺褶,那裡面是憐惜與不捨阿!

    她的心揪成一團,原本充塞得滿滿的冰冷寒絕給融化了,「你全都知道了。」

    還沒有力氣說得更多,過去的那些痛楚畫面驟然間不停的旋轉回來,她忍不住在心愛的男人面前放任脆弱再度將她征服,兩行清淚狂灑下瘦削的面頰,她可憐兮兮的聲音哽咽著,「我不敢死去,我得告訴你『我愛你』!」

    不趕快說也許真的沒有機會了,逃難的路上看得多了,死亡只在倉促的一瞬間就來的啊!

    「我知道,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凝兒,我非常非常愛你,更愛慘了你的執著。我對下起你,我不該讓你嘗盡這些心酸苦楚的。以後,我不會再和你分離了!」

    他封住她的唇,纏綿深吻,許下一生的諾言

    吻,輾轉過她只剩巴掌大的臉龐的每一個部位,她幽幽細歎著,「定遠,若說我的身影是你源源不絕的力量,你的深情就是支持我生存的勇氣。」

    原來,別管亂世烽火大地無情,只要心中存有愛就會有希望相隨!

    龐定遠終於肯將童恣凝放開了,他愛憐的撫摸著她的一頭散亂青絲,低噥著,「我的凝兒,讓我幫你把長髮絲盤起來,你看起來會精神一些。」

    但是四壁蕭然的小屋裡,遍尋下著一支髮簪,他奔出門外取回一節樹枝,以隨身的利刀幫她做了一支木簪代用。

    他再以修長的手指幫她梳發,幫她扎髻。

    她的淚泉墜落不能止息,唇邊是淚也全是笑痕,「梳辮也罷,綰髮也好,全憑你幫我梳弄。」

    他焦急的呵哄著,「別哭,從此不用再哭了。我們現在已經可以回京城去了,奶媽帶著彤兒找到我,她們就在京城等你啊!就連你那幾個堂兄也度過恐怖的黑牢歲月,他們被釋放出來了。你還可以回去向你爹的新墳上一炷清香。」

    「真的?你見到彤兒了?堂兄們安然無虞?你也將爹爹安葬了?」她無法壓抑這種狂烈的驚喜,差點又喘不過氣來。

    「讓我帶你回去,你就會相信了。回京後,我還要給你一個盛大的婚禮。」他再次求婚,而且,沒等她點頭答應,就已經構思好婚禮的細節了。

    「啊?還要再上花轎?」她好驚訝,胸口怦怦急眺,差點又要暈厥了。她才剛清醒,都不知能不能走出這個小屋,他會不會想太多想太遠了?

    「對,什麼都依你,就單單不准你不嫁我。如果你喜歡坐花轎,就試著再將我休了看看,我保證天涯海角都要將你追到,讓你永遠逃不了一直上花轎、入我龐家門的命運!」他狂徹得完全不留商量餘地,這輩子他只要她,只愛她一個人!

    「定遠,我真服了你的毅力!」她瞇著眼又笑出了眼淚,輕輕點著頭,這一次她會帶著喜悅的微笑來上花轎。

    他神情變得嚴肅無比,「唔,想要見識一下我的毅力嗎?沒回京城之前不准離開我的視線,每天三餐外加兩頓點心和消夜,還有大夫開的補藥湯,我會盯著你吃光!」

    蒼天憐他,凝兒甦醒過來了,但是她纖弱的身子好像風一吹就會不見似的,他怎能不擔心一轉身就會失去她呢!

    「好霸道呢!」好幸福啊!她揉進他溫暖的胸懷裡,只是還有一句話停在唇邊欲語還羞。

    仰著楚楚可憐的小臉蛋,咬痛了唇,她終於勇敢開口了,「定遠,還有『御天』,我弄丟了他!」

    龐定遠小心翼翼的,「御天?」他剛剛根本不敢多提,深伯再度觸痛她的傷口。原來他有個兒子啊!

    她的眉頭皺起來,菱唇抖瑟著,「怎麼找回來啊?」

    他緊緊的摟住她,輕拍著她的背,安撫著她的驚惶不安,更在她耳邊低喃,「噓,別怕,有我,我會找到他。聽我說,命運的結局不在過去,也不在今日,我們終會找回『御天』的,相信我。」

    她聽到了,用「心」全聽到了。

    經過六個月的調養病體,童恣凝終於可以啟程回京師去了。

    ※ ※ ※

    然後,很久很久以後的一天,龐定遠與童恣凝牽手來到濁水之濱。

    他眉宇間的抑鬱全都不見了,她愜意地撫笛吹奏送入夕陽晚風間,自在地對她吟唱幾句詩,「古今漁樵閒話裡,千年霸業繁華夢,心滿意時名便足,瀟灑行遍天涯路!」

    她掬起一瓢河水啜飲,回眸對他淺笑,眼裡儘是無限柔情。

    她心想著,啊!很多年很多年前的那一天,蓋頭掀起的那一剎間,她初初見著了他俊逸出色的身材風貌……

    「爹爹,你說得沒錯,這個男人就是要和我相伴一生的良人。只要這個男人是龐定遠,指婚下聘的婚姻很好的阿!」

    一串輕輕的呢喃飄進風林裡……

    欲知御天的故事,請看「亂世情纏」之二《為愛仗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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