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飄來的一陣雨,
好似能為淡漫天的陰霾注入一絲清新……
「來了!」微微打盹的龍瓏從沙發上跳了起來,衝過去開門。好準啊!他總是在半夜兩點時來按門鈴。
還記得最初他來按門鈴的那幾次,自己因為已經上床沒聽到,淑美家的門鈴差點沒燒掉,後來是被不斷的砰砰拍打門聲才給吵醒的。
乖乖,面對暴怒的偶像真是個恐怖的經驗哪!
因為怕上床後會睡到九重天,錯過與偶像見面的機會,她便待在客廳裡等電鈴聲響起。
大門打開後,就聽見傅允風冷冷的聲音傳來,「燉得太久了!」
龍瓏抱著他塞過來的保溫壺,爬滿睡意的臉龐上掛著歉然的笑意,「對不起啊!」
過去家裡很少吃得起這麼貴重的藥膳食品,難怪做不出來人家喜歡的口感,虧她還特地到書店翻遍藥膳食譜學習,似乎也毫無作用。
唉!害人家天天喝試驗品,還真不好意思哩!
然而,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有機會堡湯給心儀的偶像喝,所以,就算被嫌得臭頭,也是一種榮幸呢!龍瓏樂觀的想著。
真不信整不倒她!一天變換一個挑剔詞,他想來也頗費心神呢!記得他說過「太油膩了」、「中藥材太重」、「香菇味太濃」、「放得太涼了」……還有很多其他的。
其實,他才不在乎每天擺在家門口的這壺湯的口感如何,裡面的湯水總是直接就送進他廚房的水槽內。然而,令他納悶的是,不管他怎樣批評湯頭的風味,這兩個禮拜以來,她的回答卻千篇一律的都是一句「對不起」!
當在便利商店中不見她值夜班,他就故意挑半夜兩點來按門鈴,反正他還沒上床,自然也容不得她睡覺。她吵了他這個有嚴重睡眠困擾的人兩天,用兩個禮拜來還自然還嫌不夠。
明天仍會是這一句「對不起」嗎?或是另有花招?傅允風耐心的期待著,反正沒看到她那雙會騙人的大眼睛落下幾滴會讓他感到賞心悅目的兩,他才不會甘心呢!
「我進去了。」龍瓏收起保溫壺,接著關上門。
隔天,一走出二十六樓的電梯門,傅允風的目光很自然地便往他的大門口瞄去,今晚那裡竟然少了一個礙眼的湯壺,走道上卻擺上兩隻很破舊的大手提箱。
龍瓏住的那一家門戶洞開,她還是穿著那套難看的衣服,雙手推著吸塵器在吸地毯,嘴巴跟著電台播放的歌曲哼唱著,不時還會旁若無人的扭跳舞動著。
傅允風倚在門旁等著。他問著自己,到底在等什麼啊?等著她關掉吸塵器,不用費勁的大吼?還是等著警告她今夜則發出聲響,因為他今夜很需要睡眠?
對!就是這個理由。今晚他有應酬,多喝了幾杯威士忌。他一點都不喜歡含有刺激性質的助眠物品,就好像他也不愛用安眠藥一樣,但在這種血管裡充斥著酒精的情況之下,睡眠已經自動的找上他了。
龍瓏終於關掉吸塵器,收好延長電線,輕鬆的轉過身,冷不防地看到門口的高大身影,將沒戴眼鏡的雙眼一瞇努力認出來人是誰,隨即她大叫一聲,「哇!偶像,我差點被你嚇死了!」
偶像?這並非是她第一次這樣叫他了,找機會他非得搞懂這是什麼怪稱呼不可!
「你在胡說什麼啊?」傅允風勾勾食指,將她叫到外頭,「我的湯尼?」
見鬼了!這絕對不是他等了半天想問她的事!他用甩頭。真不能小覷烈酒的能耐,居然這麼快就影響他的舌頭功能,讓他語無倫次了。他才不在乎她的湯呢!他根本不會在乎!對!不在乎。
「我要走了,不能再給你送湯喝了。」龍瓏指了指放在走道上的兩隻手提箱。
「走?」傅允風這下完全清醒了。她想不告而別?居然沒戲唱了?他等不到她哭得唏哩嘩啦的模樣?那他這兩個禮拜的努力配合演出豈不是全沒搞頭了?
「淑美全家明天一大早就回來了,我將房子整理好,鎖上門後便要離開了。」
「你上哪裡去?」如果她住得不遠,他還要每天繼續勒索那一壺湯。沒道理他正玩得起勁,她居然抽腿落跑就喊卡。
「我明天就要去深坑那邊的一家電子工廠上班,人家供膳宿的!」
深坑?搭公車來回這裡一趟便要超過三個小時。他沉聲問著,「幹嘛不回家?」
「我家裡人口多,沒有多餘的房間給我住,幸虧今晚有個同學好心的要讓我到她家去擠一擠。」龍瓏微微笑著,梨窩若隱若現。
白癡啊!到處流浪還能笑得那麼開心!傅允風冷酷的心緒被打亂,暗忖,是什麼樣的家庭會沒有房間給一個小女孩住?提著小皮箱,到處換住處,永遠不知哪裡會是安全的收容所,是他最深惡痛絕的畫面。
如果幸運一點,收容的那一家人肯按時給三餐吃,小孩子的肚子可以得到最起碼的照顧,差一點的,會叫小孩子自己開罐頭,微波加熱填進肚子。最慘的就是碰到會喝酒嗑藥的收容者,餐餐挨餓不說,還得常常從睡夢中被揪起來,接受不停落下的拳頭暴力。
至於小孩子最渴望的疼愛、憐惜與幸福的感覺,政府給付的微薄照顧金中沒有附加這一項福利規定。
傅允風的眉宇間籠罩著一層烏雲,怔忡了好半晌。她才幾歲,還得到處去打工?
他冷靜的頭腦並不想多管閒事,但是關心之情自己有了主張,「慢著,你在便利商店的工作呢?」
「早沒了,過完年後三天,人家就不要我了,誰教我算錯帳啊!」龍瓏嘴邊的笑痕隱了去。
「就為了那一百塊錢?」傅允風的嘴角微微抽搐著。
原來她早就失業了,還每天熬湯送給他喝,她真不是普通的笨啊!那些湯全都被他餵給排水管了……
頓時,他想惡整、惡搞她的興致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還有一種很陌生的情緒,分辨不出是不是叫「罪惡感」的東西開始在他心中滋生。
龍瓏點點頭,「唉!當然還有……」無緣無故把警察叫了來。
她還來不及說完話,便聽見「砰!」地一聲,愣愣的看著她的偶像一把帶上淑美家的門,然後一手拎起她的身子,另一手抄過她的兩隻手提袋,全往他的房子裡頭丟去。
★※★※★※
龍瓏坐在地板上,小手揉著發疼的部位。怎麼兩次進他家門都要摔疼屁股啊!
「愚蠢、笨蛋、大白癡!你沒大腦啊?難道不知道到處借住會有危險嗎?」傅允風無法漠視這樣的情形,叫得臉紅脖子粗的。
龍瓏抬起頭死盯著傅允風。他關心她耶!她聽得出來那些罵人的字眼各個都是關心的語氣。
家裡從來沒有人問過她到底住在哪裡,日子過得好不好,唯一在意的就是她的薪水袋。雖然他的口氣壞得不得了,但是,第一次聽到這樣關懷的話,巨大的衝擊讓她忍不住的顫抖著。
她在怕什麼啊?身子抖得那麼厲害,以為他會將她給吃了不成?他還沒有那麼飢不擇食,會看上這一隻發育不良、頭腦遲鈍的幼齒雞!
傅允風冷著臉看著縮在地板上的小小身影,很想拿一大把紙鈔擲向她,當作賠償她熬湯的費用,可是,金錢抵銷得了她的一番心血嗎?
結果,他卻迸出一句不經大腦思考的話,「你住在這裡,替我工作!」
龍瓏訝異的瞪著他。他曾經幫她墊了便利商店的帳,就算離開這裡,她一定也不會將他給忘了,然而,替他工作?為什麼?是同情、可憐她嗎?
她向來不願過度使用的腦子,現在居然難得肯認真的看待一件嚴肅的事情了。
龍瓏咬咬唇,她不會去麻煩別人,她喜歡自食其力過日子。「我不要!我已經答應電子工廠的老闆,要到那裡工作。」
「去當女工啊?」傅允風朝天一翻白眼。
「是女作業員!那裡有勞健保,還有冬夏制服穿,就算被辭職了,也有資遣費可以拿……」龍瓏收回難得被翻攪的思緒,務實的數著好處。
「一個月五萬元。」傅允風很快地批出這一句。
「什麼?!」龍瓏瞪大了眼睛,眼前全是「$」的符號。她直衝到傅允風面前,完全忘了自尊這檔子事,「你再說一次?」
「做不做?」傅允風簡直要被這個蠢蛋給打敗了,他居然要低聲下氣的求人替他工作!
管他的電子工廠,管他的其他顧忌,現實而比較重要啦!這麼高的薪資不怕沒錢寄回家了。
龍瓏不再掙扎,很用力的點頭,「我做我做!可是,你不能隨便趕我走,就算要趕我走,也要給資遣費喔!」
傅允風從喉頭發出一聲不滿的粗嘎誼咒,抽起茶几上一張便條紙,寫下一份勞動契約,落款處還簽下自己的名字。
龍瓏仔細的閱讀著,隨即很滿意的收進手提袋,她仰著純真的小臉蛋問著,「我要做什麼工作呢?」
這大概是傅允風這輩子所做過最瘋狂、最愚蠢的一件事了,他還真不知道龍瓏能做什麼,況且,寰宇集團裡也不可能隨便安插一個童工。
將她丟進門原本只是想先將她留下來,弄清楚她的家庭情況,再安排給她一個固定的住所,誰知道怎會脫軌演變成這樣!
「你可以先去上學,放學後利用時間打掃整理房子。」他對原先的清潔公司本來就不很滿意,看她剛剛吸地毯做家事很有架式,應該可以達到他的要求。
當管家她在行,因為從小就做慣了家事嘛!可是上學?龍瓏不禁瞪大了眼,「我已經畢業了。」
「國中畢業沒啥用處,多念點書才實在。」他什麼時候變得像個老媽子一樣嘮叨雞婆啊!
「不是,我高職畢業了!」龍瓏拚命搖頭。
傅允風將龍瓏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來來回回看了幾遍,閱人無數的他眼睛居然會凸槌?
「你到底幾歲?」怪裡怪氣的聲音悶在喉嚨間。
「我十八歲了啊!」
發育不良的心排骨居然有十八歲?成年的女人有這麼矮的嗎?他的歷任未婚妻各個最起碼都到達他的下巴高度哪!
「見鬼了!你那麼矮不可能有十八歲,身份證拿來。」他更想搶過她的手提袋,撕掉剛才那張勞動契約。
龍瓏乖乖的從手提袋中抽出一個粉紅色的證件遞給他,小嘴嘀咕著,「我不矮啊!我有一百六十一公分高呢!偶像,實在是因為你長得太高了。」足足高出她快兩個頭呢!
偶像?又來了。傅允風將身份證還給龍瓏,沒好氣的問:「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嗎?為什麼老是這樣亂叫我?」
「我問過樓下的守衛,我知道你叫傅允風,可是,你長得很像我暗戀的偶像,我真的很喜歡他喔!我也好高興能每天堡湯給你喝,香港人最注意喝湯養身這種事呢!」龍瓏的眼眸清霧氤氳,十足的陶醉感,十足的少根筋,絲毫未察覺這番話會惹出什麼後果。
「我不是香港人!」傅允風的孔聲簡直要把屋頂給掀了,也一臉陰鬱,氣得衝進浴室去澆冷水,心裡頭猛冒出來的酸味,在在印證他其實很在意來自於她的默默關懷。
結果呢?原來他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替身,一個代替品!他差點嘔死。
一向聰明的他居然被騙了!被那一壺湯、被她的外形給騙出慈悲心腸,甚至還破例讓她住進自己的房子。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窩囊過,真是氣死他了!
「龍瓏,明早你就給我離開,多鉅額的資遣費我照數全部一次付清,徹底來個眼不見為淨!」傅允風在蓮蓬頭強力水流底下吼罵著。
聞言,客廳裡的龍瓏暗叫不妙,「糟糕,老闆又發火了。」
她怎麼也想不明白,這麼好心腸的老闆為什麼脾氣這麼壞呢?不過,沒關係,除了做好工作之外,她會想盡辦法逗老闆開心的,讓他天天笑臉迎人!
★※★※★※
傅允風將自己關在書房中,五部電腦全開,準備狠狠廝殺一整夜。
他封閉的世界裡突然來了一位陌生的入侵者──一個不能稱為女人的十八歲小女生,讓整個空氣中都漂浮著不穩定、不安全的分子。
該死,他更別想睡了!
龍瓏很識趣的待在客廳中,看看電視、聽聽音樂,其間還偷偷溜到浴室去洗了個澡,但是,她就是不敢去吵傅允風,遠離火藥庫這點常識她還有啦!
雖然打過電話告訴同學她不過去了,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她開始懷疑自己可能要花這個長沙發上過夜了。
一陣睡意襲來,尤其深夜時電台播放的音樂更加讓人腦袋昏沉,她用力的甩甩頭,「老闆還在書房工作呢!我可不能打盹!」
於是,龍瓏開始做韻律體操來保持清醒。
即使生氣,傅允風的腸胃仍很固執的在午夜時要求消夜。他關了燈走出書房,卻被眼前看到的景象給微微震住了。
他的客廳不像往常般是暗寂的,而是燈火明亮,音樂流洩,人影晃動……非常強烈的衝擊,令他忍不住猜想這是天堂幻象嗎?
龍瓏聽到腳步聲,便停止左右回轉身體的這一個小節體操。「老闆?」不敢再喊他偶像了,即使忘性快的她,對他剛才的嘶吼仍印象深刻呢!
糟了,瞧他那難看的臉色,她不會吵到他了吧?她搜尋著放在茶几上的CD音響遙控器,想趕快把音樂給關了。
傅允風做出制止的手勢。
龍瓏忍不住皺皺小鼻頭。哎!電台現在正播放西洋音樂,她聽不懂啦!
傅允風在沙發上坐下來,陷入沉謐的思緒中。很好聽的旋律,很優美的合聲,歌詞卻讓他震撼極了──
You Know the door to my very soul.
You」re the light in my deepest darkest hour,you」re the savior when I fall.
(你知道進入我靈魂的那一扇門。你是我最黑暗時刻裡的光亮,你是我毀滅墮落時的救贖者。)
黑暗中可能有那道光束嗎?毀滅的靈魂還有希望嗎?傅允風懷疑作詞者大概是看到了海市蜃樓的幻象!
然而,隨著每一個小節音符的流過,他原本糟糕無比的心情竟然被音樂的魔力給調和了,不冉再晦澀跌沉到谷底。
音樂結束時,電台的DJ說著,「今夜就以Bee Gees樂團的「How deep is your love」向各位聽眾道晚安,祝您今夜有個好夢!」
好夢?真是個愚蠢無比,光會說廢話的DJ。幸好他的音響從來都是擺著當裝飾品,否則這種蠢話多聽幾次,他大概會跳起來把音響給砸了。
「關掉音響,去買消夜。」傅允風終於願意開口對龍瓏說話了。
「知道了,我馬上去。」關掉後,龍瓏轉身就想往外跑。
傅允風拉住龍瓏的手,塞給她一千塊錢,還有她放在沙發上的外套。
哇!老闆很體貼呢!龍瓏的唇邊不禁浮起一大朵微笑,「我很快就回來,我知道你愛吃什麼!」
傅允風在龍瓏的身影消失之後,重重的吐出一大口氣。他的家裡居然莫名其妙有了聲音,有了人氣,他……非常非常的不習慣!
他轉身走回書房,期待著龍瓏帶著消夜推開他房門的時候……
見鬼了!別糊里糊塗讓Bee Gees夢幻般的歌詞給迷惑了,他期待的絕對只是那一袋食物而已!
明早,他還是要把龍瓏給踢出去。
★※★※★※
「你一個人要用這麼多電腦啊?」幫傅允風送消夜進書房後,龍瓏著著實實被
裡面的五部電腦給嚇了一大跳。回過神後,她對著其中一個螢幕好奇的問著,「這是什麼?M……又M……讀不懂耶!那是什麼檔案啊?」
傅允風神情緊張的趕快關掉這一部電腦,凜聲道:「問那麼多幹嘛?不准你動這一部電腦,這些檔案你十條小命都賠不起。」
這麼嚴重啊?「知道了!」龍瓏趕緊很用力的點頭,不去管神秘檔案了。
傅允風剝開一個三明治的包裝袋,狠狠的瞪了龍瓏一眼,「說你自己的事,我沒說停不准停。」這個身世如謎的女孩,他非得弄清楚他到底是怎麼上了她的當不可。
書房裡沒有多餘的椅子,龍瓏只好窩在電腦桌旁光可鑒人的木質地板上,雙手托著粉腮,開始當一隻嘰嘰喳喳的小麻雀。
她說到口乾舌燥,把她從有記憶以來的大小事件,全部向她的老闆報告得清清楚楚。沒辦法,老闆交代的事嘛!
傅允風嘴巴忘了吃,手指忘了動,眼睛直盯著電腦螢幕,卻視而不見任何資料訊息,他的耳朵裡只接收到龍瓏柔嫩的嗓音,還有她的身世……
她二歲時父親因工地意外去世,七歲時母親再嫁,生了兩個弟弟,十歲時母親也因病去世,不久繼父又再娶,繼母又生了兩個妹妹。她的家人全都姓郭,只有她一個人留著生父的姓。
高職畢業前除了上學,她還要做家事、照顧弟妹,畢業後一個人在外頭居住,家裡的人只關心她每個月拿回去貼補家用的薪水。
哈!一個標準的現代灰姑娘!可是,瞧她說得多輕鬆。傅允風撇撇嘴的暗忖。
「……我那兩個弟弟是我唯一的親人,我當然要好好栽培他們唸書。只是我老搞丟一個又一個的工作,這個老闆一趕人,我就只好再找另一個工作囉!」
她聳聳肩,「反正今天的不如意要在今晚睡覺前忘掉,明天一定又是新的一天了。」
坐在電腦前的傅允風臉色凝重,眉宇間只見陰霾。他從來都不是這麼想的,也從來都沒有人告訴他要這麼想。
他不平的低吼著,「我才不信你能說得出這種深奧的話。」
「話的確不是我說的,可是,照著這麼做,日子也就好過多了。」龍瓏天真的揚起眉。
「誰說的?」傅允風又開口,仍是氣憤的低咆著。
龍瓏飛快的往會房外跑,沒一會兒便拿進來一本又破又舊的書,將首頁翻開,捧得高高的。「是我親生媽媽在她最喜歡的書上寫下的句子啦!」
「你媽有沒有說昨天以前的事要怎麼辦?」傅允風賭氣的回嘴。
「昨天以前的事?呃!這個嘛……我媽大概知道我記性不太好,事情忘得快,所以沒說耶!」龍瓏不好意思呵呵笑著。
記性不好?那像他這種記憶力超強、超棒的人就得每天噩夢連連?搞到最後害怕睡眠的時刻到來?不公平啊!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
「反正不開心是一天,開心也是一天啊!」龍瓏長吁一口氣。所以,她總不肯太花腦力,事事想得太嚴重、太複雜。
「白癡行為!」傅允風輕啐一聲。
龍瓏聳聳肩。從小被罵慣了,早就練就笑罵由人,無所謂的心思了。
「老闆,我都說完了耶!」龍瓏搔搔頭,伸出舌尖潤了潤乾燥的嘴唇。希望老闆別再叫她繼續開口,放她去廚房找杯水喝。
傅允風嗤哼著,「我叫你停了嗎?你想辦法再給我變出聲音來!」
龍瓏吐吐舌頭。這個怪老闆除了眸氣壞,還很霸道跋盧呢!變出聲音來?怎麼變啊?
龍瓏好奇的問:「任何聲音都可以嗎?」
「嗯哼!」傅允風從鼻孔中噴出氣,懶得開口了。
龍瓏將他的反應當成是可以的意思,於是,她翻開母親那本《唐詩宋詞元曲集》,開始朗讀了起來。
雖然傅允風的中文程度不是很高竿,但多少也聽懂龍瓏念的幾個片段的句子──
「……寂寞無人見……黯黯夢雲驚斷……」
「……古今如夢,何會夢覺……」
「……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傅允風在心中漫憶著,原來並不是只有他擁有這種孤獨憤世的心境,比他更過分的大有人在啊!
電腦螢幕的省電裝置開始啟動,從四面八方竄出來的3D小方塊,到處在畫面上漂浮著,傅允風沒去搭理,因為他的心神轉而專注於想聽看看她還會念出什麼樣的詩句來……
華爾街的股面市場不再是傅允風暗夜裡的唯一娛樂,今夜有另一個聲音伴隨,打破往日的孤清冷寂。聽著龍瓏的聲音,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頭不自覺的往下垂,最後趴在電腦桌上睡著了……
★※★※★※
夢中,傅允風是一個出生在美國紐約的棄嬰。市政府社會局安排他住過一個又一個的寄養家庭,時間最多半年,最少一個月,端看社工的評估結果。
他的一隻小皮箱是他唯一的隨身物,伴隨著他嘗盡每一個寄養家庭中的冷暖辛酸,那些過往對他而言,唯有一句可以形容,就是「不堪回首」!
直到他九歲那一年,有一對華裔的夫婦因為久婚不孕,決定領養個孩子,便領養了他,而這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轉淚點。
那位台灣移民的太太不僅長得嬌小美麗,也很有耐心,整整花了一年的時間,才讓他承認他是這個家庭的一分子,開口喊了她一聲「母親」。
那一天她哭了,他也哭了,母子兩人抱成一團。他想,他終於有家了,他的流浪夢魘終於可以結束了。
之後,傅允風不平凡的天資逐漸展露,他的母親又驚又喜,央求著大而化之的父親給他買最好的電腦設備,送他上最好的私立學校。
傅允風也很努力的表現,不讓他的父母親失望。
在他十三歲那一年,他的母親微笑的告訴他,「風,你相信嗎?媽媽的肚子裡來了一個小妹妹,上帝終於願意給媽媽這一份遲來的禮物了!你以後要疼妹妹、照顧妹妹喔!你們都是媽媽的好孩子。」
可是,上帝給了他一個妹妹,卻帶走了他的母親因為高齡難產,而造成血崩。
面對這樣的結果,傅允風憤怒的咆哮道:「我從來只相信魔鬼毀滅的的力量強過上帝!」
沒多久,他的養父再婚,對象是他久別重逢的初戀情人。
傅允風又有了母親,而且,還多了一個小他二歲的弟弟。這個弟弟是個怪胎,雖然後來證實他是一個智商高達兩百的天才。
傅允風擁有高資質、高學習的能力,但不是曠世天才,縱使努力了一整個月找資料寫報告,也比不上弟弟吊兒郎當、心不在焉之下的隨便一份作業。更甚者,他還發現到這個家庭中的一個秘密──他的弟弟竟然是養父的親生兒子!
他開始慌了,將自己在生活、課業各方面逼到極限,他要證明自己的價值。
他害怕再回到寄養家庭,這樣的心聲他從不敢對任何人說出口,只能在成長的歲月中偷偷躲在被窩裡強忍住脆弱的心情。
每當此時,他就會好想念他的母親,好懷念她在中國人農曆春節時以慢火熬燉的那一鍋香濃的香菇雞湯。他記得母親的叮囑,很努力的當一個仔孩子、好哥哥,疼愛他的妹妹。
然而,摯愛的母親離他而去,對他的打擊非常的大,於是,他暗自決定,只要不去愛,就沒有所謂的傷心。
他開始封閉自我,不讓人窺知內心世界的喜怒,只相信自己一個人,漸漸的也養成一絲不苟的完美主義性格,不容許自己犯下一丁點過錯。
生活中失去調和與緩衝的輕鬆時刻,童年時在寄養家庭的那段夢魘居然又回來了,夜夜糾纏著他,讓他恨透了睡眠。
長年緊繃的神經與拒絕入眠的偏執行為種下了惡果,讓他這些年來總是失眠。
天底下唯一敢嘲笑他且還能活命的人,就是那個如今已上大學主修心理學的妹妹,她曾經老氣橫秋的對他說:「你啊!庸人自擾,是天底下最灰色、最沒有安全感的笨蛋。」
也許吧!傅允風沒有反駁她,反正心理學家總是很容易將人的靈魂給看透,卻提供不了有效的治療方法。
於是,為了打發漫漫長夜,他開始在股票市場上廝殺,變成一個冷血的股市狂魔……
突然,黑暗的畫面遠離,浮現出某一年的耶誕夜情景──
由於他的母親在生妹妹的前幾個月,狀況一直很不好,所以,都住在醫院中安胎,他的父親也因為業務的關係必須到歐洲去。本以為要孤單的度過即將來臨的耶誕夜,未料一個來自台灣的富家男孩邀他一起去過節,才免除了兩個男孩子在團圓節慶時的孤獨。
雖然他發過誓不讓任何人走進他的內心,但他還是認定那一個對他伸出善意之手的男孩子,他是他生命中的一個異數,也會是他一生的摯友與夥伴。
那個男孩叫做邵希岳,目前是寰宇集團的總裁,然而實際上,寰宇集團所有的生意業務都是由傅允風在負責。
只要邵希岳有需要,傅允風絕對可以為他赴湯蹈火,以命相捨,因為他永遠難忘那一年的耶誕夜、那一頓耶誕餐,與那種被重視、被需要的感覺!
那是個很溫馨的耶誕夜啊!他和邵希岳在彈珠檯上較量著,倘喝著香檳酒,講著男孩子們喜歡的黃色笑話,兩人笑成一團……
★※★※★※
傅允風笑著醒過來了。
有一個頭顱在他的膝蓋上趴睡著,只見龍瓏側著臉,輕輕的在打呼,少女的馨香味透過呼息,幽幽的傳送過來。
她念著詩詞的聲音輕鬆的將他推送入久違的好夢中,她真的賠給他最渴求的優質睡眠!
啊!無法再將她給踢出去了,他決定格她留下來。
這一夜,傅允風找到了他喜歡的安眠藥──龍瓏聲音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