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俊坐在書房內,自顧自的看著書,不想理會書房裡的另外一人。
王道元慇勤的噓寒問暖,不時想找話題炒熱氣氛,卻總是被裴少俊的漠然以對給潑 一盆冷水。
做官最要緊的事就是討好上司,不過王道元有些沮喪的發現,他這位新上司似乎不 容易討好。
自從上次裴少俊向王道元探問有關鄔子靈的消息無所得後,他就懶得理這個只會收 集閒話的傢伙。
「呃……大人……」
裴少俊睨了他一眼,然後把視線轉回書上。
「大人,卑職……」
他終於不耐煩的合起書,「王長史,你在這裡待了這麼久,到底有什麼事?」
「是這樣的。」好不容易等到他肯搭理人,王道元連忙道:「卑職得到了一個和聖 女有關的消息,特地來告訴大人。」
「不必了。」裴少俊再度打開書,對小道消息沒什麼興趣。
「大人,你一定要聽,這件事可沒幾個人知道。」
裴少俊才不相信他能打探到什麼天大消息。「算了吧,一定又是什麼芝麻小事。」
「才不是呢。」王道元突然壓低音量,像是在說什麼秘密似的。「這事是和聖女臉 上的妝有關。」
「和她臉上的妝有關?」這可引起裴少俊的興趣,忙催促道:「她臉上的妝有什麼 秘密?」
發現這個話題成功的抓住他的注意力,王道元不禁得意了起來,「這可是卑職好不 容易才問到的。據說聖女的家族有種傳統,不在眾人面前以真面目示人,尤其是男人, 能見到她們真正面貌的男人只有一個,就是她們的丈夫。」
裴少俊心下一震,「為什麼她家族會有這種傳統?」
「聽說她家族的女子都出落得美麗動人,加上她們身為巫女,有著異於常人的特殊 靈力,人長得美麗又擁有特殊能力,自然會招來許多野心勃勃的人,不但想得到她們的 美貌,又想利用她們的能力。」王道元輕憮著嘴角鬍鬚,像說書人在說故事一樣。「所 謂紅顏禍水呀,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們便訂下了這個規矩,除了真正愛她們、要與 她們廝守終生的丈夫外,絕對不讓其他人見到她們真正的容貌。」
「意思就是能見到她們真正容貌的男人,就能當她們的丈夫噦?」
「沒錯。」王道元連連點著頭,「她們的容貌只能給丈夫看見。」裴少俊揚起得意 的微笑,他終於知道子靈為什麼這麼害怕自己真正的容貌被他給見到。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看來,他現在又多了好幾分優勢。
鄔子靈不悅的瞪著又登門拜訪的裴少俊。
只見裴少俊笑容洋溢,像是有什麼天大喜事降臨在他身上一樣,「幾天不見,你好 嗎?」
「好?見到你出現,再好也會變得不好。」
「說話需要這麼傷人嗎?」他臉上依舊掛著笑,「這樣可不行,如果以後我們倆相 處時還是吵吵鬧鬧的,那怎麼得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不解的皺著眉,心裡有股不好的預感。
「看來你似乎不打算坦白,是不是?」
「坦白什麼?」
「你說呢?」
「我……」看著裴少俊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心慌不已。
怕他知道她們家族的傳統,怕他拿這來要脅她,因為她完全不知道他內心真正的想 法。
靈兒,當你碰到一個真正喜歡你的人,才能將臉上的妝卸下,用真面的容貌面對他 ,懂嗎?
為什麼?我不懂。
因為這樣做,你才有幸福可言。
她從她母親那裡聽到許多家族過往,有好多位巫女就是因為美麗的容貌,造成她們 悲慘不幸的命運。
那些說愛她們的人,只要她們的能力,只要她們的外表,並不是因為真心喜愛才和 她們在一起。
人們對巫女的態度,說好聽一點是敬仰,說難聽點是畏懼,畏懼她們異乎常人的特 殊能力。神秘、詭異,使用巫術來魅惑人心,這從久遠以來未曾改變的刻板印象緊緊在 她們身上,讓她們難以找到真心對待她們的有情人。
鄔子靈害怕的正是這一點。
她走布幔之後,刻意躲避他的問題。「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如果沒事的話,就請你 回去吧。」
「等等!」裴少俊跟著走到布幔後,拉住她的手,「你為什麼總……咦?」
翻開她的掌心,他發現應該纖白如玉的手,上頭竟然傷痕纍纍。
舊傷未癒,新傷又來,她手上有著被火的傷的痕跡,讓他看了心疼不已。
好好的一個姑娘,竟把自己折磨成這個樣子。
一反剛才戲謔的態度,裴少俊輕柔的撫著她的傷口,柔聲問:「你的傷口還會疼嗎 ?」
一股酥麻的感覺隨著他的碰觸震撼著鄔子靈,她想縮回自己的手,卻被他牢牢地抓 住,那種陌生的感覺,讓她困惑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心中有股莫名的滋味蕩漾,害她心跳加速。
她有些迷惑,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溫柔?
發現她呆愣良久都不回話,裴少俊又問:「你直勾勾的盯著我不說話,這樣叫我怎 麼知道你痛不痛呢?」
「啊……你放手,快放手!」她終於回過神。
裴少俊還是拉著她的手,一臉疼惜的說:「不行,看你笨到把自己的手燙成這樣, 我怎麼能不管。」
她拚命的掙扎,「你是我的誰,憑什麼管我的事?」
「我是你的誰?」提到這個問題,裴少俊忍不住以看好戲的眼神瞧著她,「聽說你 們家族有個傳統,你們的臉只能給丈夫看,是嗎?」
鄔子靈驚訝的倒抽一口氣,「你……你怎麼會知道?」
「看來這件事是真的囉。」他又擺出一副委屈樣,「我記得你的臉我見過兩次,看 你的態度,是不是想惡意拋棄我,不想承認這件事?」
「我惡意拋棄你?我……」現在到底是怎樣了,她沒要他負責就已經很給他面子, 他還反過來說她惡意拋棄他?
她才不是惡意拋棄,她只不過是不敢承認而已。
一行眼淚毫無預警的滑落,哭壞了她的妝,也哭慌了裴少俊的心。
她不想莫名其妙就斷送自己的未來,她還沒找到真正喜愛自己的人,她……不甘心 呀。
「你怎麼突然哭了?我做錯了什麼?」他有些手足無措的問道。
「你還敢說!」她邊掉淚邊對著他叫道:「是呀,看到我的臉又怎樣,我惡意拋棄 你又怎樣,反正你又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
他微微一愣,她這話什麼意思,他不喜歡她?
「誰規定你見到我的容貌就得嫁給你,我們家族的傳統?傳統就傳統,我不想理它 你又能怎樣?」
鄔子靈豁出去了,管他什麼古老的傳統,她就是不要不明不白的將——生給毀掉。
裴少俊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問:「你的問題在於……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 ?」
「不是嗎?」
「唉,沒想到只有我一個人在害相思呀。」他故意感歎的搖著頭。
如果不喜歡,他就不會老是藉故親近她;如果不喜歡,他才懶得理什麼巫女傳統, 她硬是叫他負責,他還會先逃命給她看呢。
自從看過她真實的面貌後,裴少俊老早就被鄔子靈給深深吸引,只不過……心醉神 迷的人似乎只有他。
不行,他的魂被鄔子靈悄悄勾走,他不能就這麼放著不管,得想點辦法才是。
「喂,你到底在說什麼?」
「沒什麼。」心下打定了主意,裴少俊微微輕笑,「既然這樣,那只要想辦法讓你 喜歡上我,這不就得了?」
「喜歡上你?你在說什麼渾話?」
「我是認真的,強迫別人不是我會做的事。」
他伸手擦掉她臉上的淚痕,語氣堅定的說:「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心甘情願的卸下 這層面具,用真正的容顏來面對我。」
他想要的,絕對不會輕易放手。
晴日當空,百鳥鳴唱,真是個舒爽的天氣。
城內人潮擁擠,街市如同往常一樣熱鬧,大家有說有笑,儼然是太平盛世的富樂景 象。
一名大約十歲左右的小男孩穿梭在人群裡,沒多久就來到刺史府。
他輕敲大門幾下,過了一會兒,裴少俊就從門內走出來,笑著對他說:「小兄弟, 今天要麻煩你了。」
「嗯。」小男孩認真的點著頭,「沒問題,看我的!」
裴少俊將一隻精緻的錦囊交給他,「你要拿好,千萬不能把它弄丟。」
他拍拍胸口保證道:「我阿貴做事,大人包管放心!」
「那就好。」裴少俊輕笑著,再拿出一隻小布包,「來,這布包裡是好吃的甜點, 是給你的獎賞。」
「哇!是甜點耶!」
阿貴開心地接過甜點,又叫又跳的離開,就像是得到難得一見的寶物。
裴少俊笑著搖搖頭,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這一切全部被躲在對面巷子裡的白衣女子給看在眼裡,她憤恨的眼光直瞪著裴少俊 ,胸中怒火狂燃。
她捲起左手的袖子,手腕上有道剛痊癒的箭傷。她輕輕摸著那道傷疤,喃喃說道: 「你敢傷我,我就要破壞你的好事!」
她就是上次被裴少俊射傷的那只白狐。其實她是修行有成的狐妖,不過看她咬牙切 齒的樣子,可能準備要改行當破壞別人姻緣的狐狸精了。
她原本安安分分的待在山林裡,誰知道那日卻闖進個裴少俊,她只是想嚇唬他,要 他早點離開她的地盤,卻沒想到會被他所傷。
「真不甘心,那天我明明將他們兩個一起踹下斷崖,沒想到他卻好端端的,連受個 小傷都沒有,這還有天理嗎?」
積怨已久,這口氣不出她絕不會痛快。
狐妖看著著裴少俊走進刺史府,嘴角噙著陰冷的笑容,「哼,等著看我怎麼從中作 梗吧,我絕對會要你好看!」
當然,她不會忘了鄔子靈也有一份的。
鄔子靈呆呆地坐在布幔後,腦中想的全是裴少俊的事。
他從剛開始相遇時的對立、不屑,到後來見到她真正容貌後的動心、癡迷,這其中 的轉變,讓她困惑不已。
他是真的喜歡她嗎?
從懷中掏出一隻錦囊,她將錦囊中的東西全都倒在桌上,一張張精緻的紙箋像小山 一樣堆疊著。
這些都是裴少俊所玩的花樣。
每張紙箋都是用上好的紙裁成,上面畫著不一樣的圖案,有花、有美人、有小動物 ……在紙箋的左下角,裴少俊都會寫上一個字。
只有一個字,而且每張都不同。
每一天,裴少俊都會托人將一張紙箋帶給她,就這樣持續了一個多月,每天送來的 人都不同,有時是小女孩,有時是小男孩,更有些時候是來這占,\的人。
一開始,鄔子靈真的不知道,他這舉動意味著什麼,每張紙只寫一個字,她根本就 看不出個所以然。
過了沒多久,她突然發現,如果按照裴少俊送過來的順序排好紙箋,那些字就有個 新的意義。
她將桌上的紙箋一一排好,仔細看著——芙蓉面,似清雪,殷殷檀唇笑,嬌容見悅 。
客卿落魄從京別,誤入神州,巧遇纖蝶。
慕情唯寄詩箋箋,盼此生,與君結。
「盼此生與君結……」
她臉上微微的發燙,知道現在的她一定羞紅著臉。
似是開心,卻又有些難為情,她能感受到經由紙箋所欲傳遞的情感。
他是真心的嗎?或許……他的確是真心的……對大家來說,她是個巫女,高貴不可 侵犯的聖女,所以從沒有人這麼溫柔的對待過她,讓她感到備受寵愛。
自古以采,巫女只是個工具,沒有人會真心喜歡她們,真正的疼惜她們。
但是裴少俊卻不一樣,他才不管她巫女的身份,在他的眼裡,她只是個女人,一個 老是出差錯的女人。
看著手中尚未消褪的傷痕,鄔子靈又想到,那天裴少俊輕撫著她的手,一臉疼惜的 樣子。
他的指尖輕滑過手心的異樣感覺,酥酥麻麻的,直到現在她還忘不了。
她臉上不禁浮現甜甜的笑容。
本以為他誇口說要讓她心甘情願的喜歡他,只是在逞口舌之快,但沒想到,他會是 認真的。
曾幾何時,她開始等待,等著每天替她捎來紙箋的月下老人,等著他們帶采裴少俊 的消息。
只要拿到他親手做的紙箋,她的心就會不自覺的翩翩起舞。
「噴……」鄔子靈口是心非的笑著,「真是會討女孩子歡心……」
她的心早巳不自覺的被裴少俊給牽引,掉入他柔情的陷阱。
或許,在森林裡的那次意外,就是一條線,將他們倆給牽在一起。
「慕情唯寄詩箋箋,盼此生與君結……」
她找到真正愛她的人了沒?她找到可以托付終身的對象了沒?似乎找到,卻還不甚 確定。
就在此時,小孩的聲音自布幔外響起,「聖女姐姐。」
鄔子靈掀開布幔,「阿貴,你怎麼來了?」
「這是裴大人送給聖女姐姐的。」阿貴很盡責的將裴少俊托付的東西交給她。
和以往一樣,又是一隻充滿愛意的錦囊。
鄔子靈接過它,輕輕抽出紙箋,隨即對阿貴說:「你在這等我一下,姐姐馬上就出 來。」
「好。」
她轉身走進房間,過了一會兒又走出來,將原本裝著紙箋的錦囊交給他,「阿貴, 幫姐姐把這錦囊交給裴大人,好嗎?」
「沒問題!」能幫聖女做事,阿貴神氣的點著頭。
看到他人小鬼大的樣子,鄔子靈不禁笑著,「好了,路上小心點。」
「我知道!」
阿貴一溜煙的消失在長廊上。
她從懷中掏出裴少俊今天送來的紙箋,一樣只寫著一個字,她開始期盼,接下來他 會送她什麼樣的詩句。
望著放在書房案上的錦囊,裴少俊心裡有些疑惑,遲遲不敢打開來。
子靈為什麼把錦囊送回來呢?
他托人從京城帶來上好的紙,再繪上精緻的圖案,打算用這種方式慢慢軟化她的心 ,讓她感動,以求拉近兩人的距離。
是他的認知有錯?不過就裴少俊的瞭解,這種溫婉柔情的作法,應該很容易打動女 孩子的心。
「該不會是我寫的詩、我花的心思完全沒用,都白費了吧?」
應該不會,他好歹也是進士出身,文筆會差到哪去,京城內不知有多少女子希望能 收到他的詩箋呢。
但子靈不是個普通女子,不能與京城那些花癡相提並論的。
他伸出手想將錦囊打開,卻又遲疑著不敢行動,內心掙扎了良久,最後,他深吸幾 口氣,準備面對現實。
他將封口處的絲帶輕輕解開,命運的一刻即將揭曉。
裴少俊一愣,因為錦囊內所裝的東西,和他想像中的不一樣。
本以為她是直接將錦囊原封不動的送回,沒想到放在錦囊內的,是另外一樣東西。
一塊粉色的絹布,上頭有著兩行秀雅的字跡——片片箋兮字逐開,官郎閒兮忒悠然 。
豈無事兮忙頻走,競成日兮逗奴歡?
「這……呵……」他開心的笑著,心中疑慮全數消去。
送了那麼久的紙箋,今天是第一次收到她所回的詩句,雖然是在笑他無所事事,只 會逗弄她開心,但有反應總比沒反應要好。
無情的人,對別人表達情意的舉動根本甩都不甩,又哪會特意作詩,若有似無的挑 逗對方呢?
裴少俊可以感覺得出來,鄔子靈的心裡漸漸有他的存在,她已經開始試著接納他。
假以時日,他相信絕對能得到她的芳心。
絹布上帶有淡淡清香,那香味與鄔子靈身上的香味相似,就好像她在他身邊一樣。
有這樣的進展,裴少俊已經覺得心滿意足了。
叩叩!門口傳來敲門聲。
「大人,有客人來訪。」
「有客來訪?」裴少俊眉一皺,想不出此時會有誰來訪。
「你先把他帶到廳內伺候,我隨後就來。」
「是。」
將絹布放入懷裡,裴少俊得意的笑著,這可是他仰慕的女人第一次寫情詩給他,怎 能不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