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接近崆峒派大門,楊澈便已繃緊了身子,理應傳出陣陣賓客笑語聲的大廳,竟是靜寂一片,令人覺得詭譎莫名。
「出事了……」舒明心喃喃說道。
兩人來到宴客之處後,只見眾賓客四處倒躺,紛紛呻吟不已。
楊澈大驚失色,定睛一瞧,眾人仍睜著眼十分清醒,只是無法動彈。
「娘!」舒明心一聲輕喚,才讓楊澈注意到一名蹲踞在地的黑衣婦人。
那婦人此時正面對著同樣動彈不得的平義懷,一聽見舒明心的呼喚,才以極緩慢的速度站起身,轉過來。
楊澈暗吃一驚,怎麼也想不到舒鏡月的容貌如此可怖!尤其,她此刻還咧開嘴吃吃地笑著,更讓人毛骨悚然。
「明心,你終於來了,娘還以為你死了呢!」舒鏡月鬼魅似的飄到楊澈面前,瞪著他,然後又咧嘴笑道:「你不是已殺她了嗎?」
「娘。」原來娘一直跟著她。舒明心感覺到娘親的精神狀況明顯失常,便伸出手想觸摸娘親,然而卻被娘親避開。
「你別碰我!你為什麼沒死?」舒鏡月尖聲叫嚷。
舒明心一愕,霎時覺得身體泛起一陣刺骨寒意。娘就這麼希望她死嗎?
「你瞧,」舒鏡月飄到平義懷身邊,指向舒明心,「她就是我們的女兒,比我當年更美,是不?」
平義懷瞪大了眼,咬牙切齒地道:「你別胡說八道!」
當他發現所有賓客皆中了毒時,為時已晚,舒鏡月已然埋伏在此,伺機出現,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點了他的穴道。
「你不知道我早已有了身孕吧?」舒鏡月的面龐陡然變得猙獰,神志似乎又清醒了,「你根本不愛我,又為什麼奪了我的清白?那天,我本來要告訴你,我懷了你的孩子,可是……你們都喝醉了,你說了好多難聽的話要我滾……我真的那麼下賤嗎?非要讓你們四人玷污我不可?」
舒鏡月的話炸得眾人一陣暈眩,舒明心則是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住口!根本沒有這回事!」平義懷極力辯白。
「我好難過……真的好難過……我好疼好疼,你們逞了獸慾後就全睡著了,我真想殺了你們!可是,一想到肚子裡的孩子,我還是下不了決心……嘻嘻嘻!你應該知道劍譜是我偷走的吧?我知道自己會生女兒,我要教她學會這套劍法,然後再殺了你們!」舒鏡月語無倫次地說著。
「你這個瘋婆子,我根本不認識你!」平義懷掙扎著,可卻難動分毫。他心裡暗驚,沒想到舒鏡月這十幾年來竟練成這麼詭異的點穴功夫。
「你不認識我,可你化成灰我也認得你呀!」舒鏡月嘻嘻笑著,隨即又陰沉著臉,瞪視著平義懷,「你真狠!知道我定是逃回『烈焰門』,便趕盡殺絕,滅了我全家,若不是我早有防備,自路上帶回一名女子,將她易容成我的模樣,也許我早也死了……」
「你瘋了,竟能編出這派謊言。」平義懷眼睛撐得老大。「真是謊言?」楊澈突然揚聲問道。
「你相信這瘋婆子所說的?」平義懷認出楊澈便是「四方傲」之一,雖然有些顧忌,卻不得不捍衛自己的名聲。
「本來是不信的,只是……」楊澈將目光轉向一旁早已淚流滿面的「崆峒四傑」之一的李祥思。
「師弟,你這是幹什麼!」平義懷喝問。
李祥思望著平義懷,雖然口不能言,可那充滿歉疚的眼神與淚水,早已說明了一切。
「想不到所謂名門正派的『崆峒四傑』,竟也做出此等禽獸不如的事來。」楊澈的話不卑不亢、不疾不徐,足已傳入所有人耳中。
「這一切都是圈套,我平義懷與你們無冤無仇,為何要陷我於不義!」他憤恨地紅了眼眶。
「你生氣了?我不怪你,我相信你是愛我的……」舒鏡月突然溫柔地靠向平義懷,輕撫著他斑白的發,「呸!誰會愛你這個瘋婆子!」知道舒鏡月不會輕饒他,他索性豁出去,「以前就覺得你煩,老是跟前跟後地粘得緊,那婚約是個錯誤,我根本不愛你!想不到,你竟發了瘋,現在還敢來含血噴人!」
「我含血噴人?」舒鏡月顫著唇,撫摸他的臉頰,眷戀地道:「你明明就是愛我的,你說再沒有人比我更美……」
「閉嘴!」平義懷激動地制止她。
「你怎麼可以這麼對待我?我是那麼愛你……」舒鏡月渾身瑟瑟發抖。
「娘……」舒明心覺得害怕,娘親的神情愈來愈可怖,她太明白娘親陰晴不定的個性了,尤其娘親已展露出了溫柔神態,而平義懷卻如此辱罵她,接下來,肯定會出事的!
「別叫我娘!」舒鏡月錯亂地尖嚷著,隨即又貼向平義懷淺笑,「義懷,別怕,我永遠都在你身邊……」
平義懷還來不及開口,舒鏡月已出手劃破他的咽喉,她下手太快,而楊澈又抱著舒明心,根本無人能阻止。「啊──」舒明心慘叫出聲,無法相信娘殺了爹。鮮血不斷自平義懷喉間噴灑而出,他的眼瞪若銅鈴,已然說不出話來,鮮血濺紅了舒鏡月的臉,顯得更加陰森可怕,尤其她的嘴角還噙著笑。
「我就來陪你了。」舒鏡月話聲一落,便抱住平義懷,身子瞬間癱軟。
「娘!」舒明心過於激動,幾乎自楊澈懷裡摔落地面。
「明心。」楊澈擔憂她的情緒,只因她的神情已變得呆怔,只是茫然注視著雙親動也不動的身子。
舒明心沒有響應他,兩手逕自向前努力伸展著,像是想要觸碰她的雙親般地不肯放棄。
「不要這樣折磨自己。」他啞聲在她耳畔哺語。
舒明心沒有落淚,猶是不斷地掙扎著要伸長手臂。
楊澈終於抱著她,來到平義懷與舒鏡月旁邊,緩緩蹲下身。
「娘……您總算可以安息了……」她輕聲說著。
她太過平靜了,讓楊澈心裡直發毛。
「幫我一個忙好嗎?」她沒望向他,也不待他允諾,已逕自說道:「我要帶娘回家。」
「好。」
聽到他的應允,她眼前一黑,就這樣倒在他懷裡。
將舒明心安置妥當後,楊澈尋到三位師兄,見他們安好無恙,才鬆了一口氣。
不多時,眾人紛紛恢復行動能力,包括李祥思在內,這才明白那毒性只是暫時制住了大伙的行動,其他沒有無大礙。想來,舒鏡月只是想藉機讓世人瞭解多年前的醜陋真相罷了,唉!
李祥思在眾人向他探詢事實真相時,只說了一句,「我對不起崆峒,也對不起『烈焰門』。」說完,隨即咬舌自盡,眾人盡皆大駐。
當年的懸案總算水落石出,只是真相總是傷人,崆峒派自此事後,武林聲望更是大不如前……
舒明心將魏氏劍法歸還崆峒派,從此以後,再無恩怨。
☆ ☆ ☆
數日後
以手支顎的楊澈,坐在桌旁打著瞌睡,腦袋瓜突然一偏,隨即清醒大半,他原本還有些睡眼惺忪,然而在驚覺床榻已空之後,睡意頓時全消。
「明心!」他衝出房門,見到舒明心正倚著欄柱旁眺望星空,才鬆了口氣,「夜裡風寒,你怎不在房裡歇著?」
舒明心沒答話,只是靜默地看著遠處。
「在想些什麼?」他擔憂地來到她身旁,望著她始終平靜的臉龐。
數日來,她總是這個表情,雲淡風清得讓他快要抓狂,她不僅不跟他說話,對所有事情也視若無睹,只是一徑地沉默,彷彿失去了反應能力。
可今夜,一反常態的,她總算轉過臉瞧他了。
舒明心細細地望著他,視線從他的眉、眼、鼻、唇,再落至他下顎的鬍渣,最後,又回到他的眼,與他四目交接。
「跟我說些話好嗎?你這樣子讓我非常擔心。」楊澈憂傷地注視著她,好想擁她入懷,卻又怕驚擾到她。
她的平靜拉大了兩人的距離,讓他不安。
舒明心仍是眷戀地看著他,好半晌,才開口道:「我是愛你的……」
楊澈又驚又喜地瞪圓了眼,想開口說話卻被她以手勢制止。
「聽我說。」她輕觸他為她憔淬的臉龐,他幸福得歎息出聲,「我早就愛上你了,可是,娘對待我的方式,讓我對情愛有了極端的看法。雖然我相信你是愛我的,但如果娘沒有選擇這樣的方式結束生命,我或許真的願意與你長相廝守……」
她的淚水在眼眶裡盤旋,強忍著不落下。
「娘是愛我的,只是她的恨太強烈,讓她失去理智,才會埋沒了對我的愛。我一直渴望能得到母親的疼寵,但因為太渴望卻久盼不到,才會如此痛苦。
「我們……可不可以只做朋友?只要沒有強烈的情感,就不會傷人又自傷。」她本以為可以忍住不哭的,卻還是掉了淚。
她愛他,卻要硬生生捨棄這份感情,將之轉化為友誼,這是極為痛苦的折磨。
楊澈愣了半晌後,握住她的手,另一手則輕輕替她拭淚,「我的愛竟讓你如此害怕?」
舒明心合上眼,僵硬而緩慢地頷首。
「那麼……我們就只做朋友吧!」他啞聲同意了她的決定。
聞言,她只覺心口像被撕裂般痛楚,臉色也瞬間慘白,腦海裡全是同一個念頭──他同意了,他竟然同意了……
「愛你,很難,不愛你,也很難,若是我的愛會給你帶來痛苦,那麼,我寧願只是守護著你。」楊澈苦澀地道。
「澈……」她淚如雨下,首次撲進他懷裡,擁著他啜泣。
「我可以常去探望你嗎?」他摟著她,顫著聲問。
舒明心哭成淚人兒,在他懷中點頭。
「答應我,你會好好照顧自己。」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卻覺得鼻酸。
「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她仰首望他,踮起腳尖在他唇上輕輕一吻,而後便要退開。
「明心……」他一陣氣血上衝,擁住她狠狠地索吻。這一吻幾乎奪去兩人的呼吸,他們瘋狂地吻著對方,像是今日一別再無來日。「我愛你……好愛你……」楊澈終於放開她,痛苦地在她耳畔輕語。
舒明心撫著他的發,一咬牙便離開他的懷抱,頭也不回地進了房。
望著緊合的門扉,楊澈的淚水潸然落下。為什麼他們相愛卻不能廝守?他不懂,只知道心口像是被挖了一個大洞,疼得他止不住淚……
門扉的另一側,舒明心抓緊了胸前的衣襟,必須很用力很用力地呼吸,才能汲取一些空氣,只因她已泣不成聲……
這一夜,他們說好了,只做朋友……
☆ ☆ ☆
翌日
舒明心準備運著舒鏡月的棺木,回到「烈焰門」,將娘親與其他親人安葬在同處。
「真的不讓我送你?」哭了一夜的楊澈,眼睛微腫,舒明心也是,兩人極有默契地絕口不提昨夜的事。
「有他們跟著,已經足夠了。」舒明心望著「四方傲」替她請來的鑣師,試著擠出要楊澈安心的微笑,然而卻十分牽強。
「你……」楊澈深吸一口氣,「保重。」
「你也是。」舒明心別過頭,上了馬車,這才讓淚水奔流下來。
目送著馬車漸行漸遠,楊澈雙拳緊握,卻無能為力。
「你就這樣讓她走?」西傲不知何時來到楊澈身畔,沉重地問。
「她說……只做朋友……」楊澈眼眶微紅,不敢回身讓西傲瞧見他的淚水。
「你們明明相愛的,又何必這麼倔強呢?只做朋友,就可以不傷人也不自傷了嗎?」西傲歎氣道。
楊澈猛然旋身瞪住西傲,「你偷聽我們說話?」
「我哪有偷聽!」西傲怪叫著,「我的房就在那兒,你們半夜不睡覺跑到外頭說話,我想念小兵夜不成眠,才會不小心聽見的。」
「好個不小心!」楊澈氣惱地踱回客棧。
「你就這麼讓她走了?「西傲追上他的腳步。
「不關你的事。」他沒好氣地回答。
「你看不出來她有多愛你?她會那樣說,是怕你不是真的愛她。」見楊澈猛然停下腳步,他又接著道:「誰知你這該死的呆頭鵝,竟然就這樣讓她走!你猜她會怎麼想?」
「怎麼想?」楊澈回過身急問。
「她會真的以為你愛她不深,所以才會同意她的話,你真是笨,無藥可救了!」西傲翻了翻白眼。
「就是因為愛她,才不想逼她,不想看她痛苦啊!」楊澈氣急敗壞地吼叫。
「那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她可不見得這麼認為!」西傲也吼了回去。
「那該怎麼辦?」楊澈慌了。
「什麼怎麼辦?追啊!」西傲踹了楊澈屁股一腳,「還不快去?」
「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了,聽我的話準沒錯!除非你認為這輩子失去她也無所謂。」西傲簡直快瘋了。
楊澈一驚,他絕不要失去她!心裡才這麼想,腳步已經邁開,追了出去。
「你就這樣追她?」西傲飛身上前將他抓回。「呃……」楊澈愣了一下,「馬!哪兒有馬?!」
西傲拿他沒轍,和他一起到了馬廄後才說:「沒追到她,不許回來。」
楊澈感激地望著西傲,「二哥,謝謝你。」
「呸!」西傲假意嘩了一聲,「快追,別在這兒婆婆媽媽的!」說著,在馬臀上一拍,馬兒便拔蹄狂奔。
「你倒是扮起紅娘來了。」北傲笑著來到西傲身旁。
「那愣小子笨得很,不提點他一下,我們少了個弟媳婦,怎麼成?」西傲哈哈一笑,甚是得意。
「那倒是真的。」不知何時也來到馬廄的南傲,難得出聲附和。
「從今以後,『四方傲』便退隱江湖了。」北傲不勝欷吁地說著,「回想起來,還真有些不捨。」
「我可不會。」西傲聳了聳肩,「我只要小兵。」
「你這情聖,倒是專情得很。」北傲糗他。
「你不也只要大嫂一人?」西傲說著,又瞪向在一旁偷笑的南傲,「你也別笑,你心裡也只有慕容菁。咱們半斤八兩,誰也別笑誰。」
三兄弟忍不住朗朗大笑,「四方傲」的事跡至此也到了尾聲……
未來,他們將與另一半共創更美麗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