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漫天艷霞在天際形成了一道誘人的金黃,彷若綿延不絕的繡金錦緞,由平地往天空蔓延而去。
一個卓絕出眾的男子優雅的端坐在涼亭的石椅上,看似在觀賞瑰麗的落日,然而平靜無波的眸子卻是直視著前方。
從長廊走來的人並沒讓他的眼睛移動,微微豎耳,他將週遭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臨福在楚皓平的面前停了下來。
「爺。」他輕聲叫喚,深怕突來的聲響會嚇到主子。
「你沒吃飯嗎?」
不帶溫度的冷語,透露出楚皓平的問話並不是噓寒問暖。
「咦?」愣了半晌,臨福語帶疑惑的回道:「有。」
「既然吃飽了,聲音怎麼會是這麼有氣無力?」
他的語氣不悅、相當不悅,他不要旁人因為他的失明而變得小心翼翼。
「爺,我只是怕嚇著你。」臨福囁嚅地解釋。
「怕嚇著我?」冷冷的嗤笑在薄唇旁散開。「還有什麼能讓我驚嚇的嗎?」還有什麼比得上柔兒落水失蹤一事更讓他驚駭恐懼的。
「爺……」
主子因為失明的喪志、失去耿柔姑娘的落寞,看在他這個侍從的眼裡,既不捨且心痛。
唉!其實主子的眼睛失明是小事,大夫說只要按時敷藥,等三個月後毒粉的藥效退去便能再見光明,真正棘手的是,耿柔姑娘在落水後失去蹤影,任憑怎麼尋找也毫無所獲,這才是讓主子怏怏消沉的主因。
「算了。」楚皓平揮揮手,示意話題到此為止。
「爺,夫人找你。」臨福聲音宏亮了些,只怕又惹得主子不快。
「知道是什麼事嗎?」
「好像是找到那半塊血玉的擁有者了。」
「哦,娘的故人找到了?」
「不,聽說是故人之女,夫人想請你過去一敘。」
◆◆◆
「娘。」
楚皓平推開房門,摸索著跨進門檻的一瞬間,敏銳地聽到一聲刻意掩藏的驚呼聲,雖然細微,但還是落入他的耳。
是因為他的眼睛嗎?
「皓平,過來,娘幫你介紹一位姑娘,她是當年救了娘的小月阿姨的女兒。」
憑著練武者的直覺,他準確無誤地朝著她頷首致意。
明明是失了焦距的眸子卻能精銳的直視著她,耿柔差點以為楚皓平壓根沒瞎、差點以為自己露了馬腳。
「見過楚大哥。」她刻意壓低聲音,讓原本清亮的嗓音聽來略顯沙啞。
楚皓平濃眉微蹙,這聲音像是在哪聽過。
他直覺地朝著發出聲音的地方跨了一步,但隨即又頓住,像是忽然領會了什麼似的。
他不禁暗忖自個兒的傻,這女子的聲音語調雖然酷似柔兒,但畢竟還是有所差別的,至少——
柔兒不會這麼生疏地喚他楚大哥。
「你是?」
「她就是你邵小月阿姨的獨生女,娘第一眼見著她便認出她來,她簡直是小月的翻版,像極了,再看到她身上的半塊血玉,我更加肯定沒認錯人。」
邵阿姨的女兒?果然不是柔兒。
在確定了女子的身份後,原本有了生氣的臉龐再度恢復原先的平靜冷漠,就連語調也平穩無起伏。
「是嗎?恭喜娘,你終於可以一償宿願了。如果沒事的話,我先離開了。」
語畢,楚皓平漠然地轉身離去,蕭瑟的背影顯示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
此時此刻,除了耿柔之外,再也沒有任何的人事物能引起他的關注,他的人雖然在這裡,然而心卻已隨著耿柔的失蹤而失落,怕是再也尋不回了。
強忍著扯心撕肺的折磨,耿柔必須以雙手摀住嘴唇才能避免嗚咽出聲,然而,晶瑩的淚水早已不聽使喚的滑落臉龐。
直到房門掩上的那一刻,她才讓自己的情緒徹底宣洩,縱聲大哭。
「柔兒。」羅雨潔將她摟入懷中,心疼地拍撫著她的背。
「為什麼?這對他好殘忍喔!他曾經是那麼的意氣風發,怎麼能忍受得了失明的挫折。」
聽說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又是一回事,皓平的失明,以及那鬱鬱寡歡的神情讓她心如刀割。
「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不聽話溜進楚府被逮到,皓平也不會為了救我而失明,是我害了他。」
「柔兒,別自責,我從來就不怪你!皓平更不可能因此而怨你,再說,他的失明只是短暫的,總會有恢復的一天。你應該懂的,真正讓他受煎熬的是那一顆牽掛著你的癡心。」
「我……」
「你當真不與他相認?」
從第一天在下游的漁民家裡找到她時,她便不停的說服她,偏偏柔兒固執得讓人沒轍。
耿柔纖細的手指輕輕撫過額角,在劉海的下方有一道與白皙膚色不甚搭配的疤痕。
囁嚅的聲音遲疑地響起,「我怕他看見我這模樣。」
「皓平不是一個重外表的人,況且我並不覺得這一道小小的疤能抹殺得掉你的美麗。」
「我知道,可是……我還沒做好面對他的心理準備,夫人,請原諒我的任性。」明知楚皓平不會膚淺的只看重外表!但她仍在意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
「罷了。」羅雨潔無奈的歎了口氣。「就隨你吧,反正在皓平恢復視力之前,你有的是時間考慮。」
◆◆◆
閃著瀲灩波光的湖面上飄蕩著幾艘畫舫,和風徐徐,湖畔的垂柳迎風飄搖,潑墨般的景致讓遊湖的人更添幾許閒情。
「楚大哥,你在想什麼?」
坐在畫舫上的耿柔低聲輕喚著陷入沉思中的楚皓平。
「沒什麼。」驀地回神,他客套地抿唇淺笑。
娘說邵家妹妹在一次突發的意外受了傷,在額角留下一道疤,因為有劉海做遮掩,雖然不至於損及清麗的容貌,但卻讓她耿耿於懷。
今兒個娘要他陪同邵妹妹出來遊湖,名義上是要他乘機開導她,實際上娘的意圖他豈會不懂,無非是要製造他們獨處的機會,娘中意邵家妹妹的程度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簡直是要他以身相許以報答當年邵阿姨的救命之恩。
唉,娘還不懂嗎?這輩子除了柔兒之外,只怕他很難再動心。
〔我只是在想……」遲疑了半晌,他還是問出口。「你額頭上的傷疤是怎麼來的?」
驚喘一聲,耿柔迅速遮住額角,面露防備與恐懼。
雖然瞧不見,但他卻能臆測得到她的反應。
他揚唇冷笑。「你不需要遮,我看不見的。」
「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這並不是你造成的。」
唇瓣微啟卻出不了聲,她怎麼能說出實情呢?
「我……」她趕緊轉移話題。「我是因為小時候貪玩不慎落水,額頭撞到水底突出的石塊。」
「落水?」魅眸微瞇,痛苦的神色在他眼底浮現。「能被救起來你很幸運。」
他的神情揪痛了她的心。
「楚大哥,你有心事?」
楚皓平搖了搖頭,不願多說。
鼓起勇氣,耿柔問得很試探:「聽楚夫人說,你有一位朋友落水,至今仍未尋獲,你在擔心她?」
「她沒有你那麼幸運,你只不過是留下一道疤,她卻生死未卜。」
盈滿憂傷的眼眸茫然地定在前方不知名的某一點,蒼鬱孤絕的氣息環繞著他。
心痛如絞,耿柔朱唇微啟欲言又止,掙扎片刻,終究還是隱忍著不語。
「抱歉,聽我說這些事一定壞了你遊湖的興致,回去吧。」
楚皓平轉身吩咐船家將船靠岸,之後緘默不語,兀自擰眉沉思。
儘管雙眼早已濕潤,耿柔還是強忍著淚水,不敢讓脆弱的情緒洩了底。
她深吸了口氣,企圖掩飾略帶哽咽的嗓音。
「楚大哥,船靠岸了。」
思及楚皓平的眼睛看不見,耿柔直覺地走近他身邊扶起他的手。
「小心,前面是船檻。」
邵家妹子如此關懷不避嫌的舉動讓楚皓平微微不悅,癡心已擲,他不會讓耿柔之外的女人靠近,更拒絕敞開心門。
他不留情面地揮開她的手,不料,卻忽聞一聲詫呼。
「啊——」
糟糕!他忘了自己是練家子,對他而言是輕柔的手勁,對一名弱女子而言卻過於粗魯。
思及自己的魯莽,他憑著聽力判斷,健臂往前一伸,準確無誤的拉住身軀不穩的人兒。
一抹冰涼的觸感從他手臂滑過,微微一怔,楚皓平知道自己碰到她的耳墜。
這耳墜的形狀與觸感未免過分熟悉了點。
「我沒事,謝謝。」
依著他的手臂站穩了身子,耿柔尚不知自己已露了破綻。
「怎麼了?你不舒服啊?」他震驚錯愕的神情讓她不禁憂心。
「不,沒事。」除了一閃而過的愕然之外,楚皓平很快的恢復了平靜無波的神情,相當有技巧的掩藏了劇烈起伏的情緒。
他終於找到她了!原來那人就近在眼前。
很好,臉上有疤是吧?想躲他是吧?
他不會讓她如願的。
◆◆◆
「柔兒姑娘,還是你厲害,自從那天爺和你遊湖回來後,居然一反之前的排斥態度,主動要我給他上藥,要是他肯再這麼配合下去,大夫說只要再過一段時間,爺的眼睛就能重見光明了。」
臨福原本是興高采烈的述說著,但在發現耿柔臉上的異樣後,他疑惑的噤了口。
「柔兒姑娘,你好像不怎麼開心,你不替爺高興嗎?」
「我當然替他高興,只是……」她喪氣地撥開了劉海,露出那道令她在意的疤痕。「我不想讓他看到我這模樣。」
「爺不是那樣的人!」他激動地握緊雙拳,氣惱她竟這樣評斷主子的為人。
耿柔幽幽地歎了口氣,「我知道。」
「既然知道還有什麼好煩心的?」
「我怕他對我負責。」
「啥?」有聽沒有懂,臨福瞠瞪的眼裡寫滿了疑惑。
她憂愁地輕咬著下唇,「你不會懂的,我就怕他只是為了負責。」
◆◆◆
月白風清,藉著夜色的掩護,一道人影俐落地翻進耿柔的屋裡。
悄然無聲的腳步證明此人的輕功了得,能輕易自由的進出而不引起床上人兒的注意。
躺在床上的人正是耿柔,她均勻輕淺的呼吸顯示了此刻正處於熟睡狀態。
黑衣人在床旁駐足,深邃的眼眸流露出濃得化不開的眷戀之情,彷彿怕看不夠似的,他不放過她身上任何部位,將她的形影一一鐫鏤在心中。
唇畔勾起了魅惑的弧度,他屏氣凝神的低下頭,輕柔地吻著她額角的疤、她泛出淡雅馨香的髮梢、她小巧挺立的鼻尖,以及她誘人的柔潤唇瓣。
感覺到臉頰上的搔癢,雖然沒有因此清醒,但耿柔的黛眉卻微微擰蹙,秦首一偏,讓黑衣人的吻落空。
黑衣人狡黠一笑,低聲沉喃:「沒關係,今晚就先欠著,我會加倍追討回來的。」
在起身離開前,黑衣人修長的手指依戀地撫摸著耿柔細緻的臉龐,隨後游移至她的耳垂,輕巧地取走了上頭的耳墜。
◆◆◆
怪了?怎麼會不見呢?
昨兒個明明還戴在耳垂上的啊!
怎麼會今早一覺醒來便不見了?
耿柔心急如焚地低首尋找著,昨天還戴著的耳墜竟然離奇失蹤,她只好沿著昨天所走過的路,來來回回搜尋著。
不論是小橋上、草叢裡、石堆旁,任何細小的地方她都不放過。
可是無論怎麼找也找不著,她急得雙眼濕潤,彷彿只要一眨眼,懸在眼眶裡的淚水便會滑落。
那可是皓平送她的東西!她是那麼珍重的一對耳墜,居然平白無故的消失了,叫她怎麼不難過著急。
「邵家妹子,是你在那兒嗎?」
楚皓平的聲音不預期地響起,舉眸一看,耿柔這才發現她不知不覺地走到楚皓平房前的小庭院。
「楚大哥,是我。」
看到楚皓平摸索著緩步前進,她擔心他因看不見而絆倒,不假思索地踩著小碎步跑向他,在他面前一步之距停了下來,伸出雙手隨時準備接住他,不敢太過分靠近的原因,是怕傷了他的自尊心。
她知道他的脾氣,曾經心高氣傲的意氣男子,怎麼可能接受她的扶持呢?
「你在這兒做什麼?」
他睇望著她,以一種近乎要看透她的眼神。
耿柔心頭驀地一窒,她差點以為他的眼睛沒問題,以為他已經認出她來。
藥效應該不會這麼快才對。
她在心底這麼安撫著自已:要不,他行進的腳步怎麼會遲疑緩慢?
「沒事,只是覺得屋裡頭悶,出來走走透氣。」
「是嗎?那正好,我剛想過去找你。」
「找我?」
「有件事想找你商量,但又不知該如何啟口。」
「楚大哥但說無妨。」
「我知道你娘親是我們母子的救命恩人,娘為了報恩一事始終耿耿於懷,她疼你如同己出,希望能給你最好的照顧,篇此……她甚至要我與你多親近。」他擰眉露出略顯困擾的神色。「我不是不明白娘的用意,不要誤會,並非為兄嫌棄你臉上有疤痕,事實上,外貌的美醜我並不在意,只因為我的心裡已經有人了,再也容不下其他人。為了不耽誤你,我幫你覓得了一位好夫家,別擔心,他是我的好友,為人敦厚老實,最重要的他不是個只看重外表的膚淺之徒,我曾安排他在暗中見過你一面,他對你十分中意,若是能將你交託給他,我和娘都會很放心的,現下,就看你的意思如何?」
當楚皓平說到那句「我的心再也容不其他人」時,芙蓉粉腮上早已淚水縱橫,耿柔緊捂著唇,倔強著不敢哭出聲來。
「邵妹妹?」他好想伸手撫去她臉上晶瑩的淚珠,但卻礙於時機只好隱忍著。
得不到回應,楚皓平略帶愧疚地輕搖著頭。
「恐怕是我多事了,你不喜歡是不是?沒關係,不用急著回答我,你可以仔細的考慮斟酌,如果真的不願意,為兄也不會勉強。放心,我沒有趕你的意思,楚家永遠歡迎你住下來,只是……為了她,我希望我們只維持單純的兄妹關係,好嗎?」
耿柔深吸了口氣,穩定紊亂的氣息。
「我能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濃濃的愛意在他眼底凝聚,化做深潭,令人情不自禁想縱身躍入。「柔兒,我的至愛。」
她再也掩藏不住激揚的情緒,讓止不住的抽噎逸出聲來。
「你在哭嗎?因為我的多事?」
「不,與你無關。」她擺明是睜眼說瞎話。「我只是因為丟了一件心愛的物品而傷心。」
「哦?」薄唇勾起幾不可見的弧度。
他伸手入懷中,掏出某樣東西,手心朝上攤開,一對閃著紫色炫光的耳墜出現在她眼前。
「你丟的東西是不是這個?」
耿柔的腦門彷彿被重擊了,腦中轟然作響,她怔忡無語地呆望著那對耳墜,臉上是無法置信的錯愕。
隔著淚水,她似乎看見剛毅的唇瓣蠕動了,低沉的聲音緩緩飄進她耳朵。
「一直叫你邵妹妹,我倒忘了要問你,『邵』應該是你娘親那邊的姓氏,你該不會剛好姓『耿』吧?」
忽然明白了楚皓平已然洞悉一切,甚至已經恢復視力,耿柔驚訝地以衣袖擋住額角的疤痕,旋過身子,踉蹌地跑步離去。
「唉,我的柔兒啊!你還不懂嗎?」望著張惶顫抖的背影,他既心疼又自責的歎氣。
稍加提氣,輕功一展,一瞬間,他的身影已準確無誤地擋在耿柔的前方,就等著哭泣奔跑的她投入他懷中。
來不及煞住腳步,耿柔一頭撞進楚皓平為她敞開的懷抱,雙臂牢牢地困住了她,不讓她有所掙扎逃避。知道再也逃不開,她索性埋首於他的胸懷,不願抬起頭。
「不要看我,我的樣子很醜。」
「我一點也不覺得。」他的下巴頂著她的前額,淡雅的髮香叫他為之傾醉。
「你好過分,你的眼睛早就復明瞭,卻還惡意捉弄我。」掄起拳,她不客氣地朝偉岸結實的胸膛上猛捶。
「你才過分,居然狠心不認我,你究竟要讓我心碎到何等地步才肯相認?難道真要我把你吊起來打屁股,你才會瞭解你對我有多重要?」用力地摟緊她,深怕一放手,她便會消失無蹤。
她囁嚅委屈的細語:「我不要你看見我現在的樣子。」
「我偏要!」楚皓平霸道地抬起她的臉,溫柔地在她的額角上烙下一吻。「只要是你的一切我都要……全部都要……」
熾熱的呢喃逐漸消失,渴望已久的唇瓣覆在耿柔的柔嫩朱唇上,汲取他冀求已久的溫暖。
熨燙心扉的吻在兩人的喘息中結束,耿柔睜著盈滿情慾迷濛的眼,含嗔帶怨地瞅著他。
「答應我,不准再離開我。」他不容抗拒的命令著。
「你好任性!方才不知道是誰說要把我許配給別人,現在又出爾反爾。」
他揚唇咧開了幸福的笑容,將耳墜再度戴回耿柔的耳垂上。
「嫁給我吧!」不是詢問句,而是肯定句。「我忘了告訴你,那個要娶你的人正巧就叫楚皓平。」
嫣然的巧笑在耿柔的唇畔綻開,她踮起腳尖,雙手勾摟著楚皓平的頸子,含羞帶怯地在他唇上輕碰一下,以行動代替了她的回答。
「柔兒……」
「嗯?」
「我愛你……」火熱糾纏的唇舌掩沒了接下來的話,對心靈相許的兩人而言,無聲更勝有聲。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