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北投山區,一片蒼翠林陰間。
「七叔。」樂上弦推開竹籬矮門,飛快地往門內跑。
她熟稔地閃過門內幾處窪地,輕盈腳步飛跨著泥地裡緊嵌著的鵝卵石,小心閃過幾株依水而植的水仙花,及一旁的蓮池水塘,躍到了一株柳樹旁。
「七叔。」她對著另一道竹籬旁,一個蹲低身正摘著青菜的暮年男子又喚了一次。
那男子緩緩抬頭,見到是她,連忙將手中青菜丟於一旁的竹籃中。
「小小姐,你回來了!」程七抬頭,臉上揚開燦爛笑紋,將身旁另一隻竹籃由一旁的潺潺流水中拉起,拾起一條小黃瓜,丟給了樂上弦。
「方纔摘的,漂過清水,冰涼得很。」這丫頭從小就特別喜歡吃溪水清漂過的生黃瓜。
接過黃瓜。「嗯。」樂上弦點頭,高興的啃咬了起來。「看我給你帶什麼禮物回來!」一嘴咬著黃瓜,她率性的將背後的背包往前一甩,由裡頭摸出一本書皮泛黃的後漢古藥書。「這次是在歐洲黑市裡尋到的!」她將書丟給了程七。
從小七叔就最疼她,總是喜歡抱著她四處玩,所以在她開始有了自給的能力後,每年總會帶一些七叔喜歡的古書回來送給他。
程七看著手中的墨書,卻皺起了眉頭。「你又偷畫去了?」帶著燦爛笑意的眼中,有一絲絲的責備。
樂上弦吐吐舌頭,頑皮地眨著眼兒,她這動作跟表情簡直是默認。
「小心老爺責罰你。要你別偷畫,卻老是不聽。」搖頭歎息,程七隻能在嘴裡嘀咕著。
一個勁的咬著黃瓜,樂上弦嘴裡傳出嗯嗯嗚嗚的聲音:「我真不明白爺爺在想些什麼?偷畫跟偷古寶又沒啥差別,為何不准我們偷畫?」蹲低身子,她又由竹籃中拾起一條黃瓜,一口一口的咬著。
程七看著樂上弦,平舒的眉結陡然攏起,他一手拉過她,連忙摀住她的嘴。
「這話別被老爺聽見,否則一會兒的責罰鐵定不輕。」由籃中再拾起一條黃瓜,這次程七是直接將黃瓜塞入樂上弦嘴裡。「多吃點、少說話,而且千萬記住,別將你又去偷畫的事說溜了嘴。」
看著這張長得越來越像小姐的臉蛋,程七的心裡五味雜陳,一喜一悲,喜是樂家有傳人,而且兩個小女娃已長大。
悲呢?則是小姐和紀少爺的死,不知到何月何日才能沉冤得雪,追查出真兇。
「為何不能說呢?」嘴裡咬著兩條黃瓜,上弦聰慧的眸裡閃著芒光。
她喜歡畫,從小即非常喜歡看畫,也因此從她習得了一身神偷的本事後,偷畫自然就成了她的樂趣。
可是,不知為何,爺爺和七叔就是反對她接觸畫;爺爺甚至更誇張的在她偷了第一幅畫時,重重的責罰了她!
不但關了她兩個月的禁閉,還外加整整半年不跟她說話。
「總之就是別提!」程七意外的板起了臉孔,眉頭皺得更緊。
他提起兩個竹籃,轉身逕自往主屋的方向走。
「七叔。」樂上弦紅唇略噘,嗲聲撒嬌,趕緊跟上腳步。
心裡的疑惑沒得到解答前,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著,程七沒放慢腳步,而樂上弦的腳力也不差,他們走過了菜圃、越過水仙花田、垂池楊柳,終於回到了木造的日式主屋前。
「七叔呀!」樂上弦依舊纏著程七不放,單手甚至握著程七的手臂晃動。
反正從小她就對程七撒嬌慣了,當然不在乎會讓爺爺撞見。
程七皺著眉頭,無奈地看著樂上弦,任由她扯著自己的手臂晃動,卻隻字不語。
「你別再纏著七叔了。」主屋迴廊盡頭,庭院的柳樹飄影處,閃出了一個纖柔身影。
她很快地越過幾株扶桑,穿過廊道,來到程七和樂上弦面前。
見到她,樂上弦連忙放開緊扯著程七的手,丟掉啃咬了一半的黃瓜,衝上前去抱緊了她。
「姐姐。」有半年的時間沒見過她,不知道她也回來了。
「大小姐,你回來了?」程七看著兩姐妹,平抿的嘴角終於有了笑意。「我先去通知老爺,說你們兩人回來了!」趕緊推門走入屋內,程七飛快的跑往後院。
看著程七消失的背影許久,樂下弦才拉著妹妹走下屋前的台階,兩人在水蓮池塘旁、一株柳樹下的大石上坐了下來。
「你又去偷畫了?」池塘水面映著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兒,否眼一樣瑩亮、細眉一樣粉黛、珠唇一樣瀲灩,惟一不同的是眸光。
樂上弦的眼兒滴溜的轉著,眸裡飽含著調皮靈動。而樂下弦的眼中則深寒如冰,聰穎與冷靜並存,是一對容易令人不寒而慄的黑瞳。
「嗯。」點點頭,反正她逃不出姐姐的雙眼。
「這次又是誰的畫?」下弦眼中沒有怒氣,她跟爺爺和七叔不同,對於妹妹喜歡偷畫,她不抱反對意見。
至於爺爺和七叔為何反對,她則與上弦一樣,抱持著疑惑和好奇的態度。
不過,她的做法不同,她不會直接追問,而是在背地裡暗查;反正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林布蘭的莎斯姬亞肖像畫。」聳聳肩,上弦知道姐姐不會生氣。
「價值多少?」看了妹妹一眼,下弦知道以妹妹的性子,下手的同時早已找到了買主,如今畫應該早已脫手。
「五百萬美金。」得意一笑,上弦由背包中取出一張支票,將它遞到姐姐手中。「這是三分之二的金額,這次捐給世界展望會。」另外三分之一早已存入她瑞士銀行的戶頭。
「不心疼嗎?」下弦冰寒的眸中,綻著讚賞的光芒。
「偷兒總得做點好事,為自己積積陰德嘛!」吐吐舌頭,上弦的話中有話。姐姐過去所捐的錢,還勝過她數十倍呢!
收下支票。「一會兒,別在爺爺面前提起。」下弦側過頭來交代,她可不希望妹妹受到責罰。
站起身,她逕自往屋內方向走了數步,然後停下,等著上弦跟上她。
「姐姐,對於爺爺禁止我偷畫,你不好奇嗎?」樂上弦跟上了腳步,擠到她身邊。
「這事,一會兒後別再提了,我會查個水落石出。」纖細的手指輕壓。妹妹的小嘴,黑瞳一眨,上弦甚為默契的住了嘴。
推開木門,兩人一前一後的進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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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辦公室裡,項陽面對著玻璃長窗,視線落於窗外漸落的烈陽。
夕陽西下,餘輝染紅了大台北地區。
「查出地點了嗎?」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他沒轉回身,沉著嗓子問。
他指的當然是樂上弦的下落。
那個該死的女人,落跑的速度可真快,昨天一早由魯誡手中取過贓款後,她即馬不停蹄的由戴高樂機場離開巴黎,經過幾次轉機,直飛回台灣。
正如他所料,那幅畫一脫手,她即會返回她的巢穴,因此他就一路派人跟蹤她,直到她消失於這座台北盆地。
魯誡帶著一名男子走進來,在靠近項陽一步左右的距離停住了腳步。
「主人,小西派出去的人已經查到她的下落了,並且還拍了一些照片。」小西是項陽在台灣分公司的負責人,也就是跟著魯誡一起進來的男子。
魯誡提肘輕推了下小西,示意他將照片遞上前。
一聽到有了消息,項陽終於轉回身,他走到沙發旁,慵懶的坐了下來。
「東西。」只是短短兩個字,聲音中卻充滿了威嚴。
小西連忙將照片遞上前。「人消失在北投山區,但我們派去的人,已經確實找到了位置,還拍了一些照片。」他有些緊張,畢竟這是第一次見到幕後老闆,以往總是魯誡出面聯絡,所以他一直誤以為魯誡就是老闆。
沒想到今日一見,他才恍然大悟,原來真正的幕後老闆年紀並不大,還可說是青年才俊。
接過照片,項陽揮手示意魯誡走近他。「幫台灣的員工加三個月的獎金,還有三個月後,讓小西到德國總公司報到,我要親自留他在身邊訓練。」
魯誡點頭,看向小西,小西則是靦腆一笑。
主人的賞罰一向分明,小西這小子在工作上向來勤奮努力,頗得同燎的激賞。這也是為何這次他會向主人建議,由小西出面來查出樂上弦下落的主要原因和理由。
「幫我倒杯茶來。」項陽看著站於身旁的兩人,揮手要他們退下。
兩人退了出去,魯誡去倒茶,而小西則回到他的工作崗位。
一時之間,岑寂的辦公室裡只剩項陽獨自一人,他低頭抽出了那疊照片,仔細地看過每一張。
「仙境能創造美人!」他輕喟一聲。
照片中的環境清新雅靜,有菜圃、潺潺溪流、蓮池楊柳、孤傲水仙,而
群樹環繞其中的那幢古色古香的日式建築,簡直可媲美人間仙境。
難怪能孕育出那樣一位如精靈、似貓兒的女子。
「主人。」魯誡推門走入,手中端著茶,和另一隻錦盒。「我們何時去拜訪?」他來到項陽身旁,恭謹地將茶置於一旁的矮桌,手中依舊捧著那只錦盒。
依主人目不轉睛盯著照片的神情看來,應該不會久等。
「明日一早。」如魯誡所熟悉,項陽只回以簡單結論。
他站起身,一手端著茶,另一手握著一張近距離的特寫照片,視線緊凝著照片中的人兒,他漫不經心的啜了口茶。
「準備好我交代的大禮,如果沒錯,我們明日就能見到樂芮。」
「主人看看,是否是這對漢代白玉圭?」魯誡掀開錦盒,遞上前。
傳言中,樂芮對於玉器可說是情有獨鍾。在他未完全隱退前,他所盜過的六百八十三件古物中,有三百二十幾件就是玉器,足見他對玉器的偏愛。
主人會選這對漢代的白玉圭,可說是投其所好。
項陽緩緩轉身,視線由照片上拉回,看了那對玉圭一眼,淡淡點了點頭。
魯誡放心的蓋上錦盒,依舊小心的捧於手中。
「你說,明日一早,樂芮可會歡迎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視線由魯誡緊捧於手中的錦盒收回,項陽問得突兀。
「這——」魯誡偏著頭思考,視線緊盯著手中的錦盒。
樂芮個性古怪早有耳聞,雖然他愛極了玉器,但對於不速之客的造訪,他會有多大的耐心,魯誡就不敢抱著太樂觀的態度。
何況他們的目的,還是「月缺」這樣寶物的秘密!
「主人,我想……」魯誡欲往下說,項陽卻抬手制止。
「你下去吧,準備好明日一早的事。」轉過身,他又面向窗外。
樂芮歡不歡迎他,他可不知,不過有個人,明日一早見到他後,鐵定會想要扒了他一層皮。
思及那個小女人,他的唇瓣又忍不住地揚起了一抹淡笑。
他會讓她知道,她是擺脫不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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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家的晚餐有些奇怪的慣例,也可稱之為規矩。
長長的方桌上,有著豐盛的菜餚,和一盆金盞菊。菊花時常會被替換,但一年四季擺放於桌上的依然是金盞菊。
坐在餐椅上,樂上弦無聊的晃動一雙長腿,靈動的眼兒呼嚕的亂轉。
自她有記憶以來,這菊花沒有一天不出現在餐桌上,塞滿了她幼年的記憶直到現在。
她伸手摸摸菊花的葉瓣,卻換來爺爺一個瞪視,她趕忙收回小手。
其實,奇怪的事,不止是這盆菊花。
譬如說,方桌的座位方式,爺爺通常坐於方桌的一端,即主位。而他的正對面自然是沒人坐,因為奶奶早已不在。
再來則是爺爺的左手邊,那兩個座位永遠是空著的,爺爺從不許人去坐那兩個座位,但桌上的餐盤碗瓢卻一應俱全。
至於她跟姐姐,則是坐於緊靠著爺爺右手邊的兩個座位,七叔則坐於那兩個空座位的一旁。
對於這些奇怪的規矩,小時候她曾好奇的提出疑問,換來的卻是爺爺嚴厲的責罵,也是自那次之後,她識趣地不再去碰觸同樣的問題。
噘著嘴兒,樂上弦小口小口的喝著湯,她偷看了姐姐一眼,才又轉向爺爺。
「爺爺,這送給你。」放下湯匙,她由掛於椅背的背包中,小心取出一個小玉罐,遞到樂芮面前。「這是在歐洲黑市中找到的,清乾隆年間玉製鼻咽壺。」
樂芮輕咳了兩聲,老邁的身體已無往日的硬朗。他灰蒙眼中閃過一道精光,伸手輕撫著下巴的白亮鬍鬚。「你這次沒去偷畫吧?」嚴厲聲音中含著濃濃的質問意味。
「沒、當然沒。」上弦輕顫了下,滴溜溜的眼兒心虛地連忙轉開。
眸光飄忽,她不敢正視爺爺,從小爺爺就彷彿能透視她的心思,她的一舉一動在他面前全成了透明似的。
「是呀老爺,小小姐絕對不會去偷畫的。」程七站起身,連忙為樂芮遞來一盅清蒸鱸魚湯,適時地打圍場。
他對著上弦猛眨眼,希望她別說溜了嘴。
「是呀,我不會去偷畫的,爺爺。」她噘著嘴兒,雖然心虛,但還是硬著頭皮抬眼說謊。
「她上次受的教訓夠了,不會去偷畫的。」一直坐於一旁低著頭,小口小口吃著青菜的樂下弦終於開口說話。
她優雅的舉動、不變的神情,著實讓上弦折服。
姐姐就是這樣的女子,冷靜的思考、敏捷的反應,就算泰山崩於前,她永遠可以不改其色。
樂芮撫著長鬚的動作不變,視線由上弦滴溜亂轉的眼兒,移向下弦沉定的黑眸。「記住樂家的規矩,不管西畫或是墨寶,你們一概不准去動!」放下撫鬚的手,他端起程七端來的湯盅,輕啜一口。一會兒後,他放下湯盅,拾起桌上的小鼻咽壺,收入唐裝袖口內。
「知道了,不會去動的。」應和得大聲,樂上弦終於吁出一口氣,狂烈的心跳止住後,她低垂的眼兒有著淡淡笑意。
「下弦,內地的生活還習慣吧?」樂芮看向下弦,將話題轉移到她身上。
他指的是這段時間裡,樂下弦在新疆研究維吾爾族文化古物一事。
其實這姐妹倆,若撇開上弦喜歡偷畫一事不談,他較擔心的反倒是下弦。因為上弦個性開朗機靈、懂得撒嬌應變,所以吃虧之事通常輪不到她身上。
反觀下弦,她個性雖沉靜敏銳,但卻冷漠不知變通且過度執拗,再這樣下去,吃虧恐怕是遲早的事。
「還好,不過沒什麼好談的。」如預期,一提及私事,樂下弦便懶得開口。她低著頭,又逕自吃著餐盤裡的素菜。
「聽說姐姐學會騎馬了,能在大草原上策馬疾奔,一定好玩極了。」上弦眨著眼,連忙開口道,而一隻小手則探到桌下,輕扯著姐姐的衣袖。
她知道沉靜卻硬氣的姐姐,鐵定跟爺爺說不到兩句話,就會懶得開口。
樂下弦看了她一眼,只是點點頭。
「爺爺,下次我們乾脆也跟姐姐一起去騎馬,好嗎?」上弦忙著轉向樂芮,她可是努力的不想讓餐桌上的氣氛變差。
「是呀老爺,下次我們也一道去好了。」程七也加入勸說的行列,他之所以會那麼疼小小姐,就是因為她自幼就特別的善解人意。
樂芮終於點了點頭,他灰蒙的眸光於兩姐妹間打轉。妹了。
他希望她們能有好的歸宿,過正常女子的生活。這樣就算有朝一日他入了黃泉,也才得以對他惟一的女兒交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