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全本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的看著眼前的野田真木,緩緩的消化這位中年男子適才說的話。
她實在有點難以置信。
「你可以再說一次嗎?」她小心翼翼的問了一次。
野田真木--這個被楊頤關派來照顧方全本的男人,近五十歲的年齡,什麼大風大浪沒有見過,不過此刻的他,卻在看著眼前這個美麗小女生的天真雙眸時,不由得結巴了起來。
「野田先生,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方全本輕喟,優雅的一揮手,淡淡的表示。
深吸了口氣,野田真木只好硬著頭皮再次重複了一次,「楊先生說,他過一陣子再回來。」
她沉思了一會兒,「可是大哥說,我只要學會拿手的法式料理,他就會回來了!」
野田真木壓下心中的心虛,「我想,楊先生也不是故意的,他應該是臨時出了點事,所以使計畫有變。」
「是嗎?」她的嘴角微揚,要不是因為野田真木總是教導著她,一個淑女要笑不露齒,她現在肯定會大笑出來。
楊頤關數年來,總是用著同樣的借口、同樣的理由,一次又一次的爽約,她真不懂,這世上到底有什麼樣的事情可以使他忙得一去就是數年,連回家的時間都沒有。
看著方全本清澈的眼神和柔和的五官,野田真木不由得低下了頭,噤若寒蟬的不敢直視著她。
然而,被晃點了這麼多年,方全本早就已經知道接下來是什麼了--
「說吧!」她的頭微側,看著他,「野田先生,這次,大哥又要我學什麼?」
「西班牙舞,」他聲若蚊蚋的表示。
「西班牙舞?!」方全本皺眉想了一會兒,「佛朗明哥嗎?」
野田真木也不甚瞭解,但為了楊頤關的交代,他就算再不懂,等會兒也得去搞清楚。
「鬥牛舞?還是踢踏舞?」她喃喃自語著,「可是踢踏舞算西班牙舞嗎?火焰之舞的主角好像不是西班牙人!」
野田真木張了下口川最後閉嘴,選擇沉默,因為他壓根沒有聽過什麼勞什子的火焰之舞。
方全本想了好一會兒,「其實他根本不想回來,對不對?」
關於這點,他更是連吭都不敢吭。
「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她的眉頭微皺。
「楊先生只是希望全本小姐能夠好好的充實自己的內在!」野田真木理直氣壯
方全本瞟了他一眼。內在--他們真的以為她是笨蛋嗎?
野田真木被瞧得又心虛的移開了眼光。
她在心中歎了口氣,「西班牙舞……到底什麼樣的西班牙舞呢?」
他聳了聳肩,「全本小姐,關於這點,等一會兒,我會去請教教授西班牙舞的老師。」
她沉默了。
「幾年呢?」她打破沉默,撥了撥長及腰部的黑髮,「大哥他有幾年沒有回來了呢?」
他思索,心裡很清楚知道楊頤關有六年沒回來了,但是這個時候,實在什麼都不好講。
「也沒幾年。」他昧著良心說。
他是為楊頤關工作,代替他來照顧年僅二十二歲的方全本,所以理所當然,他都得要替老闆說話。
「應該有六年了吧!」她一針見血的指出。
野田真木露出些微尷尬的笑。
「他討厭我嗎?」她曲起雙肘放在桌面上,手掌撐著自己的下巴,望著他。
「怎麼會?!」他連忙說道,「全本小姐那麼可愛,就如同一個美麗的日本娃娃似的,你可是楊先生心頭的一塊肉啊!」
聞言,方全本不認同的輕晃了下腦袋
日本娃娃?
初見她的人,絕對會認同這句話,因為她總是穿著高雅的和服,行為舉止像個大家閨秀,是個會令人一眼驚艷的女人,但這又如何?
從來沒有人問過她是否喜歡這樣的打扮,她一切都照著楊頤關的期望在走,因為她想要成為一個足以匹配他的女人。
以前的自己內向不多語,喜歡吃精緻的甜食,不知道什麼是控制體重,在她十六歲以前,美麗的外表對她而言根本不具任何意義,所以從小到大,她就像顆小圓球,從出生她就是個重達近四千公克的小胖妹,所以她有一個很可愛的名字--全本。
一直到十八歲,她的體重還持續維持在七十公斤左右,對她一個身高不過一百五十五公分的女孩子而言,她就真的圓圓的像個全本。
但是她長大了,她想要變得足以匹配楊頤關,所以她運動、節食、學習各種事物,將滿二十二歲的她,脫胎換骨的成為一個走到哪裡都會令人驚艷的女人,但她的改變,似乎也沒能令楊頤關願意看她一眼。
她做盡了一切,在這些年過去,她實在懷疑自己做錯了!
在十五歲的時候,她可以接受野田真木的說法,相信楊頤關總是太忙,忙得在世界各地工作,沒有時間回來。
她滿十七歲的時候,她勉強還聽得進他的理論,相信男人這個年紀就正是要衝刺事業的時候,一個好妻子要乖乖的留在家裡等待,丈夫工作結束之後,就會回來。
現在,她二十二歲了,她還得一直像個白癡一樣認同嗎?
方全本站起身,走出了和室的大門,外頭有個美麗的日式庭院,看著外頭美麗的花園,她的記憶回到過去,從她很小的時候就住在這裡,一直到現在,這裡有很多的回憶……
美麗的母親、慈愛的父親……媽媽在她七歲的時候過世,爸爸也在她十三歲那年撒手人寰,之後,取代父母照顧她的人,就是楊頤關,他爸爸的得意助手。
楊頤關--這個在他爸爸死前,承諾會照顧他一輩子的英俊男人,她早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目光只隨著他在移動,只要在他的身旁、在他的懷抱之中,她就會覺得這世上的難關終會過去,因為有他的陪伴,所以她渡過了失去雙親的悲慟時光。
十六歲那年,楊頤關完成了對她父親的承諾,娶她為妻。
在那個時候,她以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她的人生因為下嫁給這個優秀英俊的男人而美滿。
只是……她垂下自己的目光,嘴角揚起一個諷刺的弧度。
事情最後並非如她所預期。
嫁給他,是因為她很愛他,她肯定自己愛他,不然就算是有父親的遺願,她也不會接受這門婚事。
但他呢?一直以來,她以為他對她至少有些好感,但這些年過去,看著他對她的態度,令她不確定了起來。
楊頤關在跟她結婚之後隔天,便以工作為由離開了日本、離開了她,而今她二十二歲,已經有六年沒有見到他。
這些年楊頤關就如同人間蒸發似的,他派人給她很好的照顧和物質享受,但這個名義上的丈夫,根本連抽空看她一眼,甚至撥通電話給她的時間都沒有,野田真木還比較常與他有接觸,這情況還真是可笑。
之前,他說只要她彈得一手好琴,他就回來看她。
為了他一句話,她努力的學琴,但他沒有回來。
他又說,只要她學會煮一手好的中國料理,他便回來,所以她又去學做菜,但他還是沒回來。
他又說,要她好好的去學習日本茶道和花道,於是她又乖乖去學,但他還是沒有回來。
一次又一次的懷抱希望卻是失望收場,她還要相信他嗎?
女人會因為愛情變成笨蛋,但不代表她會因此而一直笨下去,愛情的本質不該是如此。
「野田先生,這次我學會了西班牙舞,他就回來了嗎?」她高傲得如同一個公主般的轉過身問。
「當然!」他這次的回答也是斬釘截鐵,就如同這幾年來的回答一模一樣。
這當然也是他的工作之一,就算他一點都不認為楊頤關會回來,他也得這麼說。
反正楊頤關只要丟出一個題目,例如要全本學料理,他就去請教料理的老師;要全本學禮儀,他就去請教禮儀的老師;要全本學茶道,他就去請教茶道的老師……反正這是他的工作。
「大哥現在在哪裡呢?」她輕聲的問道。
「好像是台灣吧!」野田真木老實的回答。
台灣?!
「一個屬於記憶的地方,你是在台灣出生,但不到三歲就移民到日本,至此就沒有再回台灣過,不過,因為自己畢竟是來自這個地方,所以在她爸爸的堅持下,她還是學得一口流利的中文。
「算了,既然大哥都這麼說的話--」她垂下了眼瞼,「你去找老師吧!我學就是了。」
聽到她的話,野田真木心中著實鬆了一口氣。
老實說,他是越來越沒有把握能說服得了她,畢竟她不再是十六歲的天真小女孩,他看得出來,隨著年紀漸長,楊頤關對她敷衍的態度,她本人也並非全然無所覺。
他還真怕有一天得面對她的反彈,而一旦到了那一天,他還真不知道怎麼應付。
全本年紀越大,越有自己的想法,若真有那麼一天她決定不再聽話了,他幾乎可以想見楊頤關會多麼不高興,至於他本人最後也可能落得捲鋪蓋走路的下場。
「我立刻去連絡!」他興匆匆的表示。
看著他明顯鬆了口氣的表情,方全本差點笑了出來,但她依然維持著一貫的面無表情。
她緩緩的走回位子坐下,雙手撐著自己的下巴,細細的思索著。
十六歲時,她可以輕易的接受安撫,但現在她二十二歲了,不知道,她還會被漠視多久。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古董圓鏡,裡頭呈現的是一張細緻的東方臉孔,她遺傳了母親的美麗。因為楊頤關的要求,所以她留了一頭烏黑的長直髮,略施脂粉的臉上有著令人驚艷的美麗,她的一切行為舉止都合乎禮儀,而這一切當然也是因為楊頤關。
她沒有一個二十二歲女孩應該有的朝氣,因為她要自己能配得上那個沉穩的優秀男人,但結果呢?
她實在懷疑自己是否做錯了?書房的門開了又關,野田真木離開後,方全本臉上的笑容消失。
他們真的以為她很笨嗎?
看著緊閉的門扉搖了搖頭,她敢肯定,就算她學西班牙舞學到可以出國比賽拿冠軍,楊頤關也不會回來。
台灣是嗎?
她的嘴角再次揚起一個弧度,臉上有著可愛的小酒窩,她決定要去會會自己的「丈夫」。
發現錯誤立刻改正,並不算太難的事!
他不回來看她沒有關係,那就她去看他吧!
穿著清涼的小可愛,再加上一件低腰短褲,原本的一頭黑色長髮,在她一下飛機到達台灣之後,便染了一頭的金紅色,還帶上了一副藍色的角膜變色片,使黑得發亮的雙眸一下變成了藍色。
一個很古典的日本娃娃,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時髦的新新人類,這樣的改變,滿足了一下她心頭的小小叛逆。
方全本一向覺得自己沒有年輕女子的朝氣,穿著打扮一向要合乎最高的禮儀標準,她最常見的穿著便是和服,裝扮得如同一個可愛的日本娃娃,但老實說,她一點都不喜歡,畢竟誰喜歡在大熱天穿得跟包肉粽一樣。
所以在她決定離開日本,「千里尋夫」開始,她便覺得以前的形象真是一大錯誤,所以她徹底的改造了自己。
好不好看她是不清楚啦!不過至少涼快多了。台灣的夏天,真的悶熱得令人快要抓狂。
若她一直把自己包得跟肉粽一樣,穿著日本和服走在街上,路人可能都會認為她發瘋了!
她方全本人如其名,就如同顆小豆子似的嬌小,雖然已經二十二歲,但身高卻始終維持在一百五十二公分,不管她再怎麼努力,她的身高就是只停留在這裡了。
聽說二十五歲之前還有機會再發育,雖然明知道希望不大,但她總是要找借口安慰自己,反正女人嘛!總是可以找到一大堆借口讓自己有退路。
走在熱鬧的台北街頭,她看起來頂多十五、六歲的驕小身軀,一下子就被淹沒在人群裡。
背著大背包,她看著手中的紙條尋找目的地,迎面而來一陣涼爽的風。
在這麼樣一個酷暑的午後,這陣風吹來,令人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頭腦稍稍清醒。
她想著這幾年來的點點滴滴,越想越覺得好笑。楊頤關一直以來,都把她當成一個白癡在耍。
既然他不把她當一回事,她當然也沒有必要凡事都聽他的。她方全本可不是真是個沒有脾氣的娃娃,她照著手中紙條上的地址,走在騎樓一間一間的找尋。
最後她站定在一棟高樓的前面,瞇著眼睛抬頭,明亮的玻璃反射著陽光令人炫目。
就是這裡!她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說來好笑,這是屬於方家的產業,但她卻從來都沒有過問,畢竟在她父親過世之後,這一切都交到了楊頤關的手中,而他也的確經營得有聲有色,她不認為自己有過問的必要。
拉著背包,她深吸了口氣,走進大廳裡。
進門的-那,她與一個高大的男人錯身而過。
她先是一楞,然後回過身,開了口,卻發現自己發不出半點的聲音。
方全本可以察覺自己全身通過一陣電流,似乎只要看著他,就足以讓她手腳不聽使喚起來。
楊頤關--高大的他,有著斯文的外表,她爸爸在過世前,曾經告訴過她,他來自一個小有名氣的教育世家,所以他渾身上不自然而然的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書卷之氣,不過她對他知道的實在有限,雖然他是她的丈夫,但對她而言,他是神秘的,總是有一層看不透的紗擋在他們兩人之間。
她只隱約知道,他進過少年監獄,這樣一個優秀的男人,實在跟荒唐歲月無法連想,但,這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事情。
楊頤關可以明顯感受到被人注視的不自在感,他微側過頭,找尋著目光來源。
他看到了她,一個穿著清涼,有著一頭金紅色頭髮的「小太妹」,她看著他的目光有激動、有熱切,但他根本不認識她。
他冷冷的移回自己的目光,直接上了司機開過來的車子,今天是他好友兒子生日的日子,他沒有遲到的打算。
方全本有些訝異的看著他頭也不回的離開。
「大哥--」她衝出了大門,對著車子消失的方向吼道,「楊頤關!」
她肯定他有看到她,但他卻一走了之。
理由是什麼?她皺起了眉頭。不認識她了嗎?若真是如此,還真傷人。
「你不會真的不認得我了吧?」方全本不敢置信的喃喃自語,「我是你老婆耶!」
站在太大陽底下,她幾乎傻眼,她雙手緩緩的握拳,感到有股火焰不停的冒上心頭。
這些年,她的等待到底算什麼?
看著車子消失的方向,方全本臉上浮現了堅定的表情。當然不會讓自己的等待成了一場空!
他得要為這一切付出代價!她憤然的轉身離開,在心中信誓旦旦的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