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後時值盛夏,天氣比往年酷熱許多,梅水靈端坐在蓮池旁的小亭上刺繡,微風 徐徐掠過她的髮絲,她輕輕地一拂,停下手中的針線,將手輕放在隆起的腹部上頭,唇 角揚起一抹好美的微笑。
「水靈,那個小淘氣又欺侮你了嗎?」楊子茜走入亭台,笑問。
她笑著搖搖頭,低垂螓首滿足地安撫著腹中的胎兒。「或許是天氣太熱,他似乎睡 得不怎麼安穩。」
「是嗎?讓姑姑聽聽。」楊子茜蹲下身貼近她隆起的腹部,不一會兒,她哇哇大叫 地跳起身來。「哎喲!好小子,你居然敢踢我。」
梅水靈被楊子茜的滑稽模樣給逗笑了。「真的嗎?你能感覺到他踢你嗎?」
楊子西作勢鼓起腮幫子,「怎麼?你好像很高興我這個做姑姑的給人欺侮似的。」
梅水靈情急地解釋:「別氣啊!我不是這個意思……」
「好啦,好啦,我是逗你的。」楊子茜笑著再蹲下身撫摸著她的肚子,「這一腳踢 的要是大師兄,真不知他有多開心……」
一句無心的話,再次勾起梅水靈的愁緒。是啊,冷如星若知道他們將有一個孩子要 來到世間,不知他的反應會是如何?
這幾個月來,楊子茜雖不曾與她談及長安的情形,但幾次在上市集的時候,她也隱 隱約約地聽見長安城裡傳來的兵變,她嘴裡雖然不說,但心裡一直是明白的,看著展皓 來來往往在江南、長安間奔走,她也知道長安城裡傳言的兵變,與冷如星有絕大的關係 。
梅水靈突然的沉靜讓楊子茜緊蹙眉頭,望著她眉宇間鎖著輕愁,美麗的雙眸無意間 流露的哀傷,她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算了,沒事多話作啥?
「他好嗎?」梅水靈輕聲問。
「長安城裡近來很亂。」楊子茜思索著該如何回答,「安祿山謀國奪權的狼子野心 原就昭然若揭,現今又給大師兄逼急,索性以討伐楊國忠?名起兵造反,楊國忠也在一 片聲討中命喪黃泉,而……」
梅水靈聽得心驚,楊子茜似乎故意忽略她的問話,瞧她說了半天始終沒有提及她的 爹爹,於是忍不住急問:「那我爹呢?」
「他還活著。」楊子茜瞧梅水靈的神情還算鎮定,於是再道:「安祿山懷疑楊國忠 之所以會握有他篡謀的證據,乃是梅常顥變節所致……」
這麼說,爹爹的性命不就危在日歹?「這也是他一手策劃的?」她心如死灰般跌坐 。
「不能怪大師兄,他們確實該死。你去看看如今的百姓是過著怎樣擔心受怕的日子 ,在這班亂臣賊子的奪權戰中,造成多少破碎的家庭,令多少人生離死別……一個安祿 山、一個梅常顥,又如何抵得過千千萬萬條性命?」
她明白,她當然明白,爹是千該萬死,她不只一次這麼說服自已,但他再怎麼壞, 也還是她的爹啊!試問天底下有哪個兒女可以坐視爹親的生死於不顧?
楊子茜見梅水靈哭得傷心難過,忍不住也跟著淚眼婆娑。「別哭了,為了腹中的胎 兒你要保重,況且最壞的情形還沒有發生不是嗎?你爹只不過是讓安祿山給囚禁起來, 並沒有死!」
是啊!爹還沒有死,那麼她要再去求冷如星,求他念在孩子的份上饒了爹爹的命!
「子茜,帶我去長安,我要見如星。」
***
楊子茜拗不過梅水靈的請求,只得帶她前往長安。一路上兵荒馬亂,所經之地皆屍 骸遍野,這種種可怕的景象,讓她們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早已超越她們所想像。
她們已經相當避人耳目地喬裝過後才進入長安城,但還是在一進城後便讓安祿山的 黨羽給識破,楊子茜?保護梅水靈的安全,要她留在轎中千萬不可出來。
她一人奮力迎戰,可惜她雖有功夫底子,但畢竟比不上四位師兄,所以在寡不敵? 的情勢下很快地敗陣下來,身受重傷。
所幸一場混戰之中忽地出現一人出手相救,然楊子茜雖讓人給救走,但留於轎中的 梅水靈則落入安祿山的手中……***
梅水靈被帶到安祿山所私設的地窖之中,在潮濕陰森的角落裡她發現一位白髮斑斑 的瘦弱老翁,她愈瞧那身影就愈覺得熟悉,愈瞧就愈是心驚。她舉起沉重的腳步朝老翁 移近,整個心緊揪得發疼,直到接近老翁咫尺時,她終於由微弱的光線中證實她心中的 猜測……「爹!」
咿呀一聲,地窖的門板與梅水靈的呼喚同時出聲,而走進來的肥胖身軀正是安祿山 。
兩種不同的聲音同時驚醒梅常顥,梅常顥先是驚懼地看著正逐步走近的安祿山,而 後不敢置信地轉向身旁的梅水靈。
「靈兒?」他低呼一聲,以瘦弱的身軀擋於她的身前。「你怎麼會在這兒?」
「想不到吧!在老夫以為就要栽在冷如星那小子的手上時,卻意外地得到這個寶貝 。」答話的是安祿山。
他大笑地走向梅水靈,攫起她的下頷道:「有了你,老夫還用懼怕那個小子嗎?哈 哈哈,這就足以證明天下理該由我安祿山得到;除了我,還有誰能掌控這片大好江山? 」
「呸!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梅水靈不屑地吐了安祿山一口口水。
啪的一聲!
梅水靈一手撫著紅腫的臉頰,一手撫著微隆的肚子,惡狠狠地瞪向他。
「靈兒,要不要緊?」梅常顥趕緊向前探看。
「不要緊的,爹爹。」
驀地,外頭一陣-嘩,在喧囂聲中,有人來報:「不好了,不好了,冷如星殺進府 邸來了。」
「可惡!」安祿山臉色丕變,拖起梅水靈的藕臂快速奔於外。
梅常顥見狀驚惶不已,跛著腳拖著不良於行的瘦弱身軀,也緊跟了出去……「冷如 星,你想殺老夫嗎?」安祿山自地窖中走出。
「納命來……」
冷如星-霄而上,在風馳雷掣間擊出疾如雷電的招式,原想一劍送他歸西,但劍一 出鞘,他才發現安祿山身旁的梅水靈;安祿山將她往前一推擋住利劍,而在電光石火間 冷如星硬生生地將劍一偏,才閃過眼前的危急。
「水靈!」
冷如星嘴唇輕輕翕動了下,低呼她的名,他幾乎不敢相信他的雙眼,她突然的出現 讓他無措地愣立在那兒,種種複雜又難以解釋的情緒剎那間全湧上他的心頭,是喜、是 憂、是苦、是澀,可怎麼會在這種時刻再見到她?
瞪視著眼前的梅水靈,他怎麼都沒料到在這最後的關頭上,情勢居然會急轉直下。
梅水靈再次見到冷如星,心猛地抽痛,她茫然地僵立,任憑那斗大的淚珠自她臉頰 滾落下來,她懂得他的心思,在他好不容易等到的復仇時刻,她怎能壞了他的大事?
她唇角掛著一絲淒涼的微笑,神情顯得寂寞而悲愴。「如星,別管我,亂臣賊子人 人得而誅之,你儘管下手吧!」她將頭高高抬起,以示無懼眼前的危機。
「你怎麼會在這兒?子茜呢?」他急問。
他此時的心情相當紊亂,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取捨,僅能沉痛地注視著她那蒼白 而佈滿濃愁的臉龐,而她也昂首與他對望。
仿如一道電流於同一時間貫穿他倆,在兩人心底同時掀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心酸,在 雙方眼底有著相互信賴的神情,同時也蘊含無限的悲傷。
「對不起,我們一進城就出事,子茜失蹤了,我……」
「該死!」冷如星低咒。
「哼!你們兩個到底說完了沒有?把劍放下,我可以考慮放了她,否則……」
安祿山將刀子架在梅水靈的頸喉,恐嚇道:「這一刀下去,可是一屍兩命!」
安祿山的恐嚇提醒了冷如星,他望向梅水靈微隆的腹部,臉上交錯著驚喜與擔憂, 他的內心正天人交戰著,就在他無法下定奪的一瞬間,一道黑影衝向安祿山,就這麼讓 安祿山手上的刀劃過梅水靈的頭項,然後落在梅常顥背上穿刺過前胸。
「爹……」
冷如星一驚,立刻旋空接下梅水靈柔軟的身子,她則負傷爬向於垂死邊緣的梅常顥 ,大聲哭喊著:「爹!」
「靈兒……」梅常顥困難地閉了下眼再睜開。「爹……爹對……對不起你!」
「爹,別說!什麼都不要說了。」梅水靈哭喊,以雙手堵住梅常顥胸前急湧的血水 ,全然忘了自己的頸部亦同樣流著血。
「再不說,就來不及了……」梅常顥勉?其難地朝冷如星下跪,哀求道:「請你原 諒我……當年因我一時的貪念毀了冷家,我、我對不起你……但求你念在靈兒對你一片 癡心的份上,忘了吧……所有的恩恩怨怨就隨我這一命結束吧!千萬不要再……禍及後 代……求你……」
「爹,別說了,別再說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靈兒,爹不值得你流淚……你不要恨他,不要想報仇…… 我、我本就該……死!」在嚥下最後一口氣時,梅常顥仍不捨閉上雙眼,那炯炯的目光 中仍企盼著得到冷如星的應允。
「爹……」
她激動地大哭,雖然她早已明瞭這一日終會來到,可是在這一刻她仍壓抑不住情緒 的激動。
冷如星從頭至尾不發一語地站在她的身後,表情顯得異常沉靜,按理,梅常顥的死 應該讓他感到快樂才是,然而他此刻的心情卻相當沉重,他不明所以地瞪視著地上的蒼 白屍體,對自己此刻的情緒更是無法理解,然後他的目光移向哀痛欲絕的梅水靈。
驀然之間,他開始迷惑起來,在一心一意以復仇?志的日子裡,在無涯的回憶中, 他所嘗到的只是無邊的苦澀,他為了滿腹的仇恨究竟失去了什麼?
眼光再往下移,來到她微隆的腹部,他的表情有著痛苦,眼前這個女人是他心底難 捨的至愛,然而他究竟傷了她多深?
突然之間,他憶起師父常在他耳旁的叨絮:人間恨事知多少,生事事生何日了?
害人人害我時休,何須苦苦用機謀?
冤家宜解不宜結,各自回眸看後頭!
「各自回眸看後頭!」他喃喃自語著,眼光仍是停放在梅水靈腹部,突然,他整個 心胸頓時澄清起來,他終於了悟師父所言何意,也終於能體會師父的一片用心。
緩緩地、堅定地,他走上前握住梅水靈的手,然後再對已死的梅常顥道:「放心吧 !我會用生命去珍惜我所愛的女人,我將給予她人世間一切的快樂,讓她永遠離開仇恨 的枷鎖。」然後大掌朝梅常顥的臉上一拂,終於讓他安心地歸西。
冷如星的話如一道暖流湧進梅水靈的心頭,她激動地抬起頭,望向他,驚訝於他竟 對她有著這樣深厚的愛戀,她一直都不知道。
他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凝望著她,然後長臂一伸將她摟進懷中,「別哭了,小心 嚇壞咱們的寶貝。」
她緊緊地抱著他,倚在他懷中輕輕啜泣著,傷心與喜悅的淚珠交融地滑落,成串、 成串地……「恨我嗎?」他問。
「不恨。」她答。
他剛硬的唇角揚起一抹不顯著的笑容,抱起她,裹住她頸上的傷,長臂一展雙雙絕 塵而去。
***
二年後在深幽的山谷中有一處綻滿了五?六色的梅樹,而在香氣四溢的梅樹中,有 位美麗絕塵的少婦與一位俊逸非凡的男子正對坐撫著琴瑟,那如黃鶯初啼般動人的嗓音 伴著琴瑟迴盪在整座山谷,幽幽蕩蕩地的深情緊扣住每一寸花草、每一縷空氣、每一顆 心弦,是那麼地清麗,是那麼地純然,那麼地引人入勝……「娘、娘,您快來看看,爺 爺捉了兩只好大好肥的魚回來了!」伴著笑聲,一位活潑可愛的小娃兒奔進少婦的懷中 ,望著美麗的娘咯咯地笑道:「爺爺說咱們今晚要吃魚大餐。」
男子停下撫琴站起身來,走向甫回谷的老翁問:「師父,二師弟可有消息?」
「哎呀呀!別一進門就淨問一些煩人的事,你就沒瞧見我的心情大好嗎?少來掃我 的興致。」然後話鋒一轉朝少婦道:「我說靈兒啊,今晚咱們可得慶祝、慶祝!」
梅水靈甜笑著走近,問:「靈兒不明白,咱們今晚究竟該慶祝些什麼?」
「咦!」老翁大驚小怪地彈跳起來,好似遇著一個大白癡似的,大叫道:「現在全 天下都在?安祿山的死普天同慶著,難道我們不該也來慶賀一番?」
「安祿山死了?」梅水靈與冷如星同時問道。
「死了、死了,被他親生兒子殺死了!正所謂因果迴圈,屢報不爽!」老翁得意洋 洋地抓著手中的大魚往屋裡頭走去,順道喚:「恕兒,咱們進去殺魚。」
「哇,好啊,好啊!」一陣歡呼後,那一老一小的身影已進屋內。
梅水靈走近冷如星,凝望著他,臉上淨是寬慰的笑容,冷如星則緊緊將她擁入懷中 ,心中無限感慨,他輕柔地吻著她的額頭,低語:「過去了,全都過去了。」
「是啊!也該全都過去了……」她滑下一顆湛美的淚珠,終於放下心頭的沉重。
當年冷如星為了她,放棄可殺安祿山的機會,讓那賊子得以取得天下,他雖然口裡 不說,但她一直明白那是他心頭永遠也放不下的過失;但誰也沒想到,安祿山僅僅在位 一年便死在其子之手。
有這樣的結局,是大快人心的,梅水靈欣慰地一笑,仰起頭深情款款地對冷如星說 :「我愛你,一直以來我都害怕著自己的愛會成為你的負擔,可是現在不會了,因為我 知道仇恨是真正的過去了,它再也不會成為我倆之間的嫌隙。」
他輕柔地吻著她的眼睫、她的鼻、她的唇,愛戀而溫柔地低語:「你想多了,它早 已不存在於我倆之間,我愛你,相信我,再也沒有任何事情會比這來得更?重要!」
「娘……」
「噓!」老翁偷窺了一眼外頭的火熱鏡頭後,滿面通紅地抓著礙事的小傢伙往裡頭 躲去,「別吵,外頭正演著兒童不宜的劇情,小孩子湊什麼熱鬧!」
「什麼是兒童不宜啊!」
「這……問這麼多作啥?你長大不就知道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