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伊聽見妮可尖叫時轉過身。他放慢坐騎的腳步,而她策馬全速馳近。她來到他身邊,猛地撲進他懷中。
她及時趕到,承受了原本瞄準他的一箭。箭上的力道將她猛然拋向他。他接住她,隨即企圖將她按倒在腿上,好用手中的盾牌加以保護。這時他發覺妮可竟被釘在自己身上。那支箭穿透她的肩膀,刺進他腿上鱗片狀的錯甲中。
羅伊的怒吼在山脊之上迴盪。他將坐騎掉頭,催促它奔向西邊樹林尋求屏障。妮可金色的長髮覆住了傷處,洛倫雖不曾目睹她中箭,男爵的吼聲卻也令他明白女主人有難。這名家臣示意三名身經百戰的士兵跟上領主,又命另一名士兵指揮這場惡戰,立即尾隨男爵進入林中。
羅伊以為妮可已暈厥,心想這倒是好事,如此她便不至於感到箭技自肩頭拔出的痛楚。
他正欲下馬時她說道:"原諒他吧,羅伊,他不知道。他不可能知道。"
羅伊不明白她在說什麼。這時她癱倒在他懷中,他心知此時此刻她是無法回答任何問題了。反正他一時之間也提不出合邏輯的問題,剛才這件事所引發的狂怒已佔據他全副心思。
洛倫躍下馬,將斗篷鋪平在地。他伸手去接妮可,以便讓羅伊下馬且不必驚擾妮可。羅伊搖頭。"她被釘在我身上。"他宣稱,語氣悲憤。
他不讓家臣幫忙,以顫抖的手拉出嵌在錯甲上的箭頭,深吸一口氣鎮定下來方才下馬。他幾乎無法忍受接下來所要受的折磨。他將妮可綿軟的身軀放在斗篷上,折去箭頭,隨後拉出箭桿。
她叫了起來。那聲音撕扯著他的心。鮮血自她的傷口泉湧而出,沿著他的手臂往下流,他低聲斷斷續續地安慰她。
說起療傷,洛倫可比他的領主高明多了。羅伊頭腦明白,但心裡硬是不肯放手。洛倫試了三次,他的領主才准他靠近妮可。
洛倫將火焰般的液體傾注她的肩頭時,她正自昏迷中甦醒。這回她並未尖叫,而是狂吼,並且盲目攻擊帶給她痛苦的人。羅伊不得不按住她。倘若她手中有刀,八成已把努力施救的洛倫給殺了。
洛倫臉上關切的神情,終於穿透她的恍惚狀態。她神智忽然一清,這時她覺悟到是自己正在大叫,急忙收聲。
羅伊跪在她身旁,手按著她另一邊肩膀。妮可瞥見他嚇人的表情,幾乎又昏了過去。天啊,他看來怒不可遏。他好像想殺人,她想道,而他又那樣死瞪著她,她只能認定自己便是他心目中的犧牲者。他怎能對她發脾氣?她剛剛救了他一命,不是嗎?
嗅!天啊,她的哥哥桑頓想要羅伊的命。這委實太讓她無法接受了。親愛的上帝,她該怎麼辦?桑頓仍然活著,但還能活多久呢?
洛倫以匕首割開她肩上的衣衫,她扭頭去看傷處。
妮可心知這傷不會致命。傷口很深沒錯,不過出血情形只剩涓涓細流。
羅伊扳開她的臉。"別看,"他命令道。"看了只會讓你害怕。"
他聲音發顫,她心想是因為他強忍著不對她吼叫的緣故。
桑頓尚在人世,而且企圖謀殺羅伊的性命。若有機會,他的丈夫必將殺死桑頓。她該怎麼做?
她決定採取懦夫的作法。她掙扎坐起,立時假裝這麼一動令她暈眩。她偎向羅伊身側,楚楚可憐地低聲懇求他環住自己的腰,隨即閉上眼睛。
不料她真的感到一陣反胃,她不能確定是由於自己作假抑或失血情清形較她所知的嚴重。
洛倫掀起她的裙擺,撕下一截襯裙,開始包紮她悸痛的肩部。
妮可低頭看著裡住雙手的粗糙繃帶,自己這副慘狀令她不禁搖頭。自從遇見羅伊,傷害和屈辱便接鍾而至。假使如此繼續下去,不出一星期她就會送命。
她正要開口向丈夫這麼說,以便刺激他的自尊,但片刻前她才偽裝的暈眩感覺再度出現。這回她要求羅伊摟緊她時可不是作假。
"不曉得我是要吐了還是要暈過去了。"她低語。
羅伊一心但願她會暈過去。根據經驗,她一旦暈厥就容易擺佈了。
"她又睡著了。"洛倫表示。
羅伊頷首。他說話時聲音沙啞。"她失血太多。"
洛倫把領主的悲痛看在眼裡。"不,羅伊,"他答。"她是流了不少血,但在一、兩星期內便能痊癒。"
在洛倫將傷口料理完之前,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羅伊准許副將暫時抱住妮可,自己重又上馬,隨即將妮可抱到腿上。他注意到她肩上的白布已轉紅。"恐怕我們到家以前,她便死於失血過多了。"他喃喃說道。
洛倫搖頭。"流血已經稍止,"他說。"羅伊,我真搞不懂你的反應。這不是什麼足以致命的傷。"
"我不想討論我的反應。"羅伊打斷他。
副將急忙點頭同意。他重登上馬鞍才又開口。"她何苦上來挨這一箭呢?她應該知道你身上的盔甲足以保護你。"
"她沒想那麼多,"羅伊答。"她只想護著我。"
他對自己的解釋似乎也感到困惑。"妮可受傷後說了些話,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洛倫,但這件事不止於此!"
他並未說下去。一名兵士遞上斗篷,令他分神。羅伊接過用來裡住妮可。
隨後他下令集合人馬。這是他此生首度在戰鬥進行時撤退,不過他並未猶豫。此時妮可是他唯一的牽掛,其它一概不重要。
結果並無必要撤退。洛倫回來向羅伊報告,攻擊者正如突然出現般又突然遁走了。
這件怪事令羅伊思索良久,雖然一開始叛軍顯然居於上風,但羅伊仍可能反敗為勝,因為他的部下戰技比撒克遜人精良得多。從敵方自山坡衝殺過來的情形即可明白看出這一點。他們只知一昧猛攻,絲毫不曾想到可自兩側包夾諾曼人或預留退路,而且毫無紀律可言。諾曼人的弓箭輕易使能命中目標。
返回玫瑰莊的漫長旅途中,羅伊一路努力著要將自己的理智與感情份開,通常這並非難事,但這回他的心卻一直從中作梗。他一再告訴自己,下令撤軍僅是份內當為。妮可是他的妻子,他有責任保護她。然而他的雙手為何仍在發抖?他對她受傷所感到的憤怒為何如此強烈,令他幾乎無法思考?
該死,這個小小的不方便已漸漸失去控制。他的妻子擾亂他的心神。他的生命原是一張精心畫就的地圖,如今她卻侵入他的每一縷思緒。
直等返抵城堡,羅伊抱著妮可登上通往臥室的窄梯時,他才完全瞭解自身處境的驚心動魄之處。
他不僅關心她,他愛上了這個女人。
上天明鑒,這份體認令他險些將她摔了下去。他迅速恢復過來,繼續朝妮可的房間走去,心頭轉動著他不可能愛上這麼一個冥頑不靈的女人的種種理由。見鬼了,大部份時間他甚且說不上喜歡她。
理智前來拯救了他。他不可能愛她,他根本不懂得如何愛一個人。就是這樣,他告訴自己。這些年來他受的是武士的訓練,從未學過如何去愛。所以,他相當理智地說服自己,他不可能愛上妮可。
當然了,關心這女人並無大礙,畢竟她是他的財產。任何物主都會關心他的貴重財物。
想通了之後,羅伊覺得好過了些。然而他對所有自以為夠資格替他照顧妮可的僕人咆哮,卻又牴觸了他剛剛才建立起來的信念。修格男爵隨著一列哭哭啼啼的女人上了樓。他站在門口,眼看羅伊試著將妮可放到床上,心中驚詫漸增。這位魁梧的戰士似乎怎樣也無法完成這件事,他兩度俯向床鋪,起身時妮可卻仍在他懷中。羅伊好像放不開她似的。
修格看朋友可憐,將僕人全趕出房間,獨留下一名豐滿甜美、名叫嘉莉的尤物,他企圖鉤引她上床已近一個星期。他示意她站到一旁,然後囑咐羅伊把妻子放下來。他伸手搭在羅伊肩上。"把頭盔摘下來,去休息一會兒,嘉莉會照顧妮可的。"
羅伊倒真的放下了妮可,也摘掉了頭盔,只不過他不肯離開。他把頭盔扔到角落,雙手背在背後,站在她床邊守護。頭盔落地時,他見妮可彈了一下。她聽見了嗎?他想知道。或許她終於自昏迷中甦醒。天啊!但願如此。
妮可很清楚事態的發展。歸途中她時而真睡,時而裝睡。她肩上的疼痛已減輕許多,她覺得好多了。問題是一旦讓丈夫知道她已恢復,她就得為自己的行為提出解釋,而她還不知該怎麼告訴他。
她需要時間來思索這個難題。她仍有些詫異桑頓竟然尚在人世。當然,她也感到慶幸。身為他唯一的妹妹,她自認有責任保護他。不過她如今也是羅伊的妻子,她必須對他忠誠,並盡力保護他。天啊!真要命。
妮可開始哆唆。她既擔心桑頓又擔心羅伊。她瞭解哥哥的頑固,除非取回領地,他絕不會放棄,但羅伊也不會讓他兵不血刃便得回玫瑰莊。而這件事解決之前,他倆都可能送命。
她不想失去他倆之中的任何一個。她該怎麼做?她是否該向羅伊坦承一切?這是否便是對桑頓不忠實?
淚水盈滿她眼眸。她需要時間在採取任何行動之前,理出頭緒。
"她在痛,"羅伊喃喃哺哺說道,"令她分神,我不要她痛。"
妮可沒有睜眼。她希望羅伊將她擁在懷裡,給予此刻她極度渴望的安慰。她要他告訴自己一切必將順利。
上帝助她,她著實希望他愛她,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
"我們可以派人到修道院去請人來治療她。"修格提議。
嘉莉剛翻開衣箱,找著妮可的睡袍。她帶著一件白色棉質衣物來到床邊。妮可呻吟時,嘉莉淚如雨下。她丟下睡飽,雙手揪著裙擺。"妮可小姐千萬不能死,"她泣道。"我們不能沒有她。"
"不要說這種鬼話,"修格命令道。"她不會死的,她只不過流了點血而已。"
嘉莉點頭,彎身拾起女主人的睡袍。
修格站在羅伊身旁,俯首看妮可。他邊捻鬍子邊問:"那枝箭是……"
"她撲在我身前,不讓我中箭。"羅伊打斷他。
"羅伊,她不會有事的,"修格又說了一遍。"你能不能告訴我她為何在這裡?我還以為她會被賜給有功的武士為妻。國王改變心意了?"
羅伊搖頭。"她現在是我的妻子。"
修格揚起一道眉毛,笑了。"原來你畢竟還是為了她出面挑戰了。我早料到了。"
"我沒有為她挑戰,"羅伊反駁。他解釋時初次有了笑容。"你可以說是妮可為我而挑戰。"
修格哼地一笑。"故事不只這麼簡單,晚餐時我再追問其它部份。現在暫時先拋開這樁憾事,告訴我尊夫人為什麼要奮不顧身救你。你不是穿了盔甲嗎?"
"當然。"
"那麼為何……"
"等妮可醒來,我會向她要答案。"
妮可聽見了這段對話的每一個字。丈夫嚴厲的口氣令她臉孔一皺。她當下決定可能必須假裝昏睡一、兩個星期,或直到她決定桑頓的事該如何處理。不過她絕不會欺騙羅伊。對她而言,自己的言語如同忠誠一般重要。她既已向丈夫承諾過,便不會反悔。
"我祈求上帝保佑妮可小姐醒來時知道自己人在哪裡。"
嘉莉的話引起兩名男爵的注意。"你咕噥些什麼?"修格問。"她當然會知道自己在哪裡。"
嘉莉搖頭。"有很多人頭上遭到重擊或失血過多之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有些變迷糊,有些會健忘。我說的是實話,"她躡泣著補充:"小姐可能連我都認不得了。"
談話間羅伊的視線始終不離妻子,所以只有他注意到她臉部痛苦的表情消失,突然顯得相當安詳。
她是否聽見他們的談話?"妮可,張開眼睛。"他命令道。
她並未遵從,反而呻吟一聲。那聲音太假了,完全不具說服力。她在玩什麼把戲?
他忍不住突如其來的笑意,她不會有事了,他如釋重負。"等你醒了就得答覆我的問題,妮可。"
她沒回答。"她還昏迷不醒呢,爵爺,"嘉莉低聲說道。"元氣太傷了。"
羅伊長歎一聲,然後等待。
數分鐘過去了。嘉莉走開去拿東西替妮可換繃帶,修格負責在爐床上生火,羅伊則不曾離開床邊的位置。
她終於睜開眼睛。她緩緩抬起視線望著羅伊。她的眼神清澈,並非渾燉。他已認定她擠眼的皺眉表情是硬裝出來的。
她尚未付諸實行,他已料中她的計劃。
"我在什麼地方?"妮可環視過房間才又注意羅伊。
他在床沿坐下。"你在你自己房裡,"他答。"你睡了很久。"
"是嗎?"
他頷首。
"你是誰?"
他忍住火氣。他猜對了,妮可果然聽見了嘉莉的話。他兩手分撐在她的頭側,緩緩傾身。"我是你丈夫,妮可,"他低語。"你最愛的人。"
這句話果然引出他預期的反應。她一臉震驚,但他還要更多。"你不記得了?"他低聲問。
她聳肩,他笑了。"你還跪下來求我跟你結婚,你總該記得你苦苦哀求……"
"我才沒有求你跟我結婚,你這不要臉……"
他以長吻封住她的嘴。他太開心了,他知道妻子已步上康復之途。
"你得向我解釋你的行為,妮可。"
她抬頭注視他良久。"我知道,"最後她長歎一聲說道:"我想請你等到我精神恢復一些,羅伊。可以嗎?"
他點頭。"你還得答應我,以後絕不再冒這種愚蠢的險。你這人毫無自我約束的能力,妮可。"
她覺得自己受到莫大的侮辱。羅伊起身走向門口。"我等明天再聽你認錯和道歉,夫人。現在我准許你休息了。"
她猛地自床上坐起,這一動令她肩頭刺痛。"我是想救你,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傢伙。"
羅伊腳下沒停。"啊,是啊,"他承認。"但你的用意不只如此,不是嗎?"
她沒回答。急怒攻心耗盡了她的元氣,她再次癱倒在床上。她正喃喃嘀咕對丈夫的觀感時,才注意到修格男爵立在爐旁。讓這位騎士目睹了自己失態的舉止,讓妮可大為震驚。
"我通常不會對任何人吼叫,"她宣稱。"可是那男人真惹我生氣,男爵。"
修格微笑。"你常叫你丈夫野豬養的嗎?"
原來他聽見她喃喃自語,妮可歎息一聲。"只有在我以為不會被別人聽到的時候。"她招認。
他走過去站在床畔。"你休息夠了嗎?能不能把你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妮可?你手上的繃帶讓我很納悶。"
她皺眉。"這個星期簡直太難熬了,男爵。"
"看來也是。"
"在遇見羅伊之前,我一切都很好。"
"那你認為這些傷都該怪他喏?"
"也不能直接怪他。"她閃爍其辭。
從他滿懷期待的表情看來,妮可明白他渴望知道細節,但她不打算說,讓羅伊去解釋吧。"說來話長,爵爺,"她低語。"而且說來淒慘。你只要知道那個人該負全責就夠了。"
"哪個人?"
"羅伊。"
她閉上眼睛又歎了口氣。修格猜想她是要休息了,轉身欲走。
"我真不明白自己何必費力去救他,"她哺哺說道。"他感激了嗎?"
修格停下腳步正要回答,她卻自己答了。"沒有,男爵,他沒有。我勇敢的行為也沒能讓他高興。不,他只對我生氣。他真讓人受不了。你可以告訴他,這也是我說的,爵爺。"
她再次閉上眼睛。修格再度企圖離開這個房間,他在門口又被叫住,要求他將更多的意見轉告羅伊。
十五分鐘後,修格終於得以離開。
羅伊在樓梯底層等他。"我正要派人去叫你,"他宣稱。"妮可需要休息,修格。"
羅伊不以為然的語氣令修格失笑。"我沒有累壞她,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他說。"上帝明鑒,她把對你的看法全說給我聽,才真把我累壞了。你想不想聽一點?"
羅伊讓朋友明白他的惱怒。"我對這種芝麻小事沒有興趣。妮可現在安全了,等她復原,我會讓她明白自己的本份。"
他朝門口走,但被修格止住了。"對你來說,一切都是那麼的簡單,不是嗎,羅伊?"
"當然,"羅伊回首叫道,一點也不覺得好笑。"或許我才新婚,修格,我卻明白要讓這種合夥關係皆大歡喜只有一個方法。由我來發號施令,她只有聽話的分。當然,我會有耐性。她該獲得體諒,畢竟她對婚姻也很陌生。"他補充:"不過等她一旦開竅,日子就可以順利過下去了。她只需要順從我,修格。這並不難。"
"妮可瞭解這些嗎?"修格問。
"她不久就會瞭解,"羅伊答道。他的口氣冷硬如石,又再補充:"我會有一個安寧的家。"
摔上的門為這句誓言蓋了章。
修格轉身仰望樓上,他又笑了。啊,他心想,羅伊將會得到安寧。只不過妮可會先取得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