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明的晨曦,灑落在牧初揚的俊臉上,他那濃密的眼睫煽動了幾下之後,緩緩地睜開。
才一張開雙眸,映入眼簾的竟是谷向晚已穿妥了衣衫,似乎正要走出房去。
「你要去哪兒?」他的嗓音低嘎,有著剛睡醒的慵懶。
谷向晚的身子猛然僵住,遲疑了半晌才緩緩回過身來。她低頭迴避著牧初揚的目光,在她的臉上,有著明顯的黯然神傷。
「我……要離開。」她低聲回答。
離開?牧初揚一怔,殘存的一絲睡意在瞬間消失無蹤。
從她臉上的神情,他知道她所說的離開,不單單只是指離開襲香閣,而是要離開破雷山莊、離開他身邊!
「為什麼要離開?誰准許你走的?」
想到差一點就失去了她,他的胸口驀然揪緊,一陣餘悸從他的心底迅速蔓延至全身。
「既然你決定要娶傅婉兒,我又怎能再繼續留下來?」谷向晚低垂著螓首,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哀傷的神情。
他都已明白表示要娶傅婉兒了,她再怎麼不捨,終究還是得走呀!
難道要她留下來,親眼看著他和傅婉兒拜堂成親?那未免太過殘酷!更何況,驕縱的傅婉兒也肯定容不下她的。
她倒不是怕傅婉兒會怎樣傷害自己,而是不想讓他感到為難。
「你這是在怪我?怪我不該娶傅婉兒為妻?」牧初揚的濃眉糾結,眉心出現了深深的摺痕。
谷向晚輕咬著下唇,搖搖頭。
「你本來就打算要娶傅婉兒,我哪有立場怪你?說起來,傅婉兒才是真正該感到憤怒不滿的人。」
牧初揚迅速地起身穿衣,來到她面前,霸氣地說道:「不管怎麼樣,我都不許你走,除了破雷山莊之外,你哪兒也不能去!」
谷向晚抬起頭來,澄澈美麗的眼眸裡溢滿憂傷,她認真而專注地凝望著他,像是要將他的形影相貌仔仔細細地鐫刻在腦海裡。
「如果,你要娶傅婉兒,我就非走不可了。 」
牧初揚的眉頭蹙得更緊,她眼底的傷痛讓他不忍。
難道待在他的身邊,真有這麼痛苦?
「你真的那麼想離開?」他的聲音粗嘎而乾澀。
谷向晚的心一陣抽痛。他真的不懂嗎?並不是她想走,而是她非走不可呀!他娶了傅婉兒之後,破雷山莊已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如果……如果你有一點點的愛我,請你放手讓我走。」她哽咽地懇求。
她是命中帶有災劫的人,也許她的生命在轉眼間就會如同落花般凋零,若真是這樣,那麼他要娶傅婉兒也好,至少傅婉兒的身子健康強壯,能夠長長久久地陪在他身邊——她雖然不斷地這麼告訴自己,但是一股蝕心的痛,還是令她疼得幾乎承受不住……
淚水盈睫,她必須緊咬著唇瓣,才能勉強讓自己不掉淚。
她不想在他的面前哭泣,不想讓他記住自己哭泣的容顏。
牧初揚的胸口猛然一陣窒痛,她那強忍淚水的淒楚模樣,讓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劊子手。
他忽然憶起,從她來到破雷山莊的第一天起,他似乎從不曾帶給她快樂,而她的悲傷,卻全都因他而起。如今,他若是繼續將她強留在身邊,這朵嬌弱美麗的花兒,有可能會在他的手中凋零。
「你……真要走?要去哪兒?你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他的話讓谷向晚的心劃過陣陣尖銳的痛楚,聽出他已不再堅持非要強留住她不可,她的心中沒有半絲釋然,反而更加的哀傷。
「別問……請你別問……」
「為什麼!?」留她不住,難道就連想知道她棲身何處也不行?
谷向晚淒楚地搖搖頭,兩行清淚終究還是無法克制地滑落。
「請你別再問了,別留一絲希望給我,別讓我以為你會來尋我,就讓我徹底死了心,心裡不再存有奢想,或許……或許我不會痛苦太久……」
她的淚、她的話,揪痛了牧初揚的心,他想將她狠狠地、緊緊地摟進懷中,她卻已轉過身去,掩面奔出了襲香閣。
他驟然抬起的手臂彷彿想抓住什麼,但緊握成拳的手,卻只抓到了一掌的空虛,什麼也留不住。
「谷姑娘,請留步。」襲香閣外的守衛,盡責地攔下了谷向晚。
「讓她走!讓她走——」牧初揚聽見自己發出類似負傷野獸的吼叫聲。
環顧少了伊人身影的襲香閣,他像是突然從一場迷離短暫的夢中驚醒,床榻上還殘存著兩人相擁而眠的最後一絲餘溫,他卻像是什麼也不曾擁有過……
為了權勢、為了破雷山莊,失去了這世上唯一令他心動的女子,值得嗎?值得嗎……
☆ ☆ ☆
深濃的夜色漸漸淡去,白濛濛的天光驅散了夜的漆黑,熹微的晨光再次映入襲香閣內,灑落在牧初揚那張比以往更顯冷峻的面孔上。
自從昨日清晨谷向晚走出這個房間起,牧初揚就一直待在襲香閣裡,不許任何人來打擾。
她才離開一天,他卻覺得上一次的擁抱彷彿已是上輩子的事了。
但是……如果事情重來一遍,他會做出其他決定,選擇她而不娶傅婉兒嗎?
肩負著破雷山莊聲威榮辱的他,會為了一個女人,寧可承擔背信毀約的罪名、寧可與傅天蕭這個北方霸主為敵嗎?
這答案,就連他現在都仍無法肯定……
「讓開!我要見少主!」襲香閣外,突然傳來了杜京芸的叫嚷聲。
「少主有令,任何人都不許進去打擾。」門外的守衛盡責地阻擋。
「你們別攔住我,我有事情要稟報。」
「不行,沒有少主的命令,誰都不能進去。」
聽著外頭不斷傳來的爭執吵嚷,牧初揚的眉心擰了起來。
從昨天起,杜京芸就不只一次的到襲香閣外,嚷著要見他,沒想到今天天才剛亮,她又跑來這裡吵鬧,她的眼裡到底還有沒有他這個主子?竟然連他的命令都不聽了?
他沉著臉,大步走出襲香閣。
「究竟有什麼事,非要急著見我不可?」他瞪著杜京芸,陰鬱的心情使得他的面孔更顯嚴酷。
杜京芸一察覺他的神色不悅,趕緊解釋道:「少主,是真的發生了大事,我才急著要見你的。」
「到底是什麼大事?」他不耐地問。
「是傅姑娘!她從前天夜裡開始,言行舉止就突然變得很奇怪。」
「前天夜裡?怎麼個奇怪法?」
「傅姑娘像是突然忘了她為什麼會出現在破雷山莊裡,還一直質問我們為什麼把她抓來這裡?還有,她好像完全忘了和少主之間的婚事。」
「有這等事?」牧初揚詫異地挑起濃眉。
「千真萬確!任憑我怎麼解釋,傅姑娘都不相信,她還一直嚷著要離開破雷山莊。」
「那她現在人呢?」
「我們當然是將她攔了下來,但她卻生氣地指責我們將她軟禁起來,我們實在是沒法子了,只好來稟報少主。但他們卻不讓我進來找你,也不肯替我通報一聲。」杜京芸瞪著一旁那兩個不知變通的守衛。
「不怪他們,是我下令不許任何人打擾的。」牧初揚的濃眉緊蹙,心裡充滿了疑惑。
如果杜京芸所說屬實,傅婉兒為什麼會突然像得了失憶症一樣?這件事情看來似乎另有蹊蹺。
當他正想前去探看傅婉兒的狀況時,就見傅婉兒氣沖沖地甩掉緊跟在身後的守衛,一路闖了進來。
她奔到牧初揚的面前,抬頭瞪著他。
當她的目光一觸及他的俊臉,眸中的怒氣頓時消了大半,頰上驀然浮現的淡淡紅暈,不知是因為氣憤未消,還是另有其他的原因。
「你,就是破雷山莊的少主——牧初揚?」
聽見她的問話,牧初揚的眉心蹙得更緊了。
眼前的傅婉兒看似正常,卻又有著說不出的古怪。她盯著他看的眼神,就像是從未曾見過他似的,而她臉上那隱隱含羞的神情,簡直像是個情竇初開、對他一見鍾情的女子。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難道只是她的惡作劇?可看她的神情,卻又不像是在開玩笑。
「我問你,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傅婉兒緊盯著牧初揚,語氣不再像幾日前那般的驕縱刁蠻、趾高氣昂。
「因為你即將成為我的妻子。」牧初揚不帶任何感情地回答。
不管傅婉兒為什麼會突然變得不正常,他們的婚約依舊存在,他也依舊會娶她為妻。
只是……他要藉著與傅家聯姻來拓展破雷山莊的聲勢,這個計劃眼看即將達成,為什麼他的心裡卻沒有一絲愉悅,反而有若深深的失落?
是因為谷向晚嗎?是因為她沒有陪在他的身邊嗎?
「我即將成為你的妻子?怎麼連你也這麼說!?」傅婉兒驚嚷,腦子裡對於這件事一點印象也沒有。
「這是事實,有必要這麼驚訝嗎?」牧初揚瞇起眼,觀察著她的反應,想看出她究竟是哪裡不對勁。
「胡說!如果真是這樣,我怎麼可能不知道?我明明好端端地待在家裡,怎麼一覺醒來就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這裡?你們到底是用了什麼方法把我迷昏擄來?」傅婉兒瞅著牧初揚,臉上忽然出現難得一見的羞赧與扭捏。「就算……就算是喜歡我,也不能這樣胡來呀!」
牧初揚震驚地瞪著傅婉兒,看得出她真的以為他是因為愛上了她,才會不顧一切地將她擄來!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到底是怎麼了?
杜京芸靠上前來,在牧初揚耳邊低語。「少主,現在該怎麼辦?根據回報,傅天蕭可能今日就會……」
她的話還沒說完,一名守衛卻已前來通報。
「少主,傅天蕭傅老爺已經抵達破雷山莊,屬下們已經先請他到大廳裡候著了。」
牧初揚的神色一凜,濃眉緊鎖,他都還沒有搞清楚傅婉兒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傅天蕭竟正巧在這個時候來了。
「我爹來了?我要去見他!」傅婉兒驚喜地叫嚷出來。
「少主……」杜京芸要阻攔,畢竟傅婉兒現在的情況特殊,要是讓傅天蕭知道他的女兒在破雷山莊裡出了岔子,只怕要引發一場軒然大波了。
「無妨。」牧初揚很清楚不可能阻止得了他們父女見面,要是現在阻攔傅婉兒,只會使情況變得更糟。
☆ ☆ ☆
傅天蕭年近五十,高大魁梧,就算是站著不言不動,也依舊散發出一股威迫、懾人的梟雄氣勢。
當傅天蕭一看見比他年輕二十來歲,氣勢卻與他不相上下的牧初揚時,他的眼底浮現一抹滿意與激賞的光芒。
「爹!」傅婉兒嬌呼一聲,奔到傅天蕭的身邊。
傅天蕭立刻拉著女兒左看右看,見她雖然清瘦了點,但是健康無虞,這才放下了心。
「好丫頭,我聽說你們這一路上遇到了襲擊,幸好你沒事。」
「您在說什麼呀?我聽不懂。爹,我問您,您是什麼時候將我許了人的,我怎麼不知道?」傅婉兒嗔問,眸光瞥了牧初揚一眼,臉上再度出現一絲緋紅。
傅天蕭豪邁地朗笑,只當她的話是因害羞而鬧彆扭,因此也沒有多想。
「哈哈哈,看來你們小倆口處得不錯,我這趟下來,可要把你們的婚事辦妥了才回去。 」
牧初揚扯動嘴角,勉強揚起一抹微僵的笑。
他瞥了眼傅婉兒,打從心底對即將與她拜堂成親一事感到排拒。
原以為,他對傅婉兒的反感,是因為她驕縱的個性令人難以忍受,但現在,面對著少了幾分潑蠻氣焰的傅婉兒,他卻依然無法對她增加一絲一毫的好感。
雖然早就知道谷向晚在他的心底佔著一定的重要地位,但現在他更恍然明白——他的心只容得下谷向晚,她的一顰一笑已深深地烙印在他心裡,這世上再也沒有任何女子能夠取代。
在他的心中,谷向晚的重要性早已超越了一切!
直到這一刻,他才終於恍然省悟,就算他真的站到了巔峰,擁有了至高無上的聲威與地位,沒有她在身邊,就好像硬生生地從他心頭剜下一個缺角,永遠也無法感到真正的滿足與踏實。
就算會與傅天蕭反目成仇,就算會背負著毀約背信的罪名,那又如何?難道他真怕了嗎?
能夠讓谷向晚陪在他的身邊,分享他的一切成就與榮耀,那對他來說才是最重要的!但現在才領悟這一切,已經太遲了……她已經離開了他身邊,甚至沒有留下半點線索,讓他能夠尋覓芳蹤……
回想起谷向晚前天清晨離去的背影,牧初揚的胸口就被一股深沉的失落與空虛給狠狠地、緊緊地揪扯住。
可惡!難道他就這樣放棄了嗎?
不!無論如何,他也要將她找出來,這一次,他絕不放手讓她走!
牧初揚的黑眸熠熠閃耀著堅決的光芒,他一把抓住傅婉兒的手臂,也不理會一旁的傅天蕭,急切地將她帶出大廳。
傅天蕭先是錯愕地瞪著他們突然離去的背影,隨即發出豪邁的笑聲。
「哈哈哈,好!看來這小倆口的感情好得很,說不定我很快就可以抱孫子了!哈哈——」
很顯然的,傅天蕭對牧初揚突如其來的舉動逕自做了錯誤的解釋,他滿心以為牧初揚是急著要和他的女兒單獨談情說愛!
☆ ☆ ☆
牧初揚一路拉著傅婉兒,一直來到迴廊的轉角處才放開手。
「你真失禮!」傅婉兒嗔怪地瞅著他。「我爹還在大廳裡,你就這樣把我拉出來,到底有什麼事呀?」
牧初揚不理會她的責怪,直截了當地問:「告訴我,當初救了你的那個聚落在哪裡?」谷向晚一定就在那個聚落裡!
「聚落?什麼聚落?」傅婉兒一頭霧水地反問。
「你和三十幾個隨從在抵達破雷山莊之前遇到了襲擊,其他人都死了,就只有你被救到某個聚落去,那個聚落在哪裡?」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怎麼會不懂?」牧初揚急躁地抓住傅婉兒的肩頭,用力搖晃。「快告訴我,那聚落究竟在哪裡?」
「不要……好痛……」傅婉兒疼得整張臉皺成一團,他的力道簡直快掐碎了她的肩骨。
「快說!」牧初揚叱喝,手上的力道不減反增,執意要逼問出答案來。
「我不是說了我什麼都不知道!哪來的三十多名隨從?什麼遇襲?什麼婚約?根本就是沒有的事情!明明是你們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把我迷昏擄來的!」
傅婉兒的叫嚷令牧初揚整個人如遭雷極,徹徹底底地僵住了。
從她氣急敗壞的神情,看得出來她是真的「不知道」,而不是不肯透露。
可是……為什麼她會像突然失憶似的,完全忘了她從北方到破雷山莊之間,這段日子所發生的事?
難道前天夜裡,有人潛進山莊裡,對她動了什麼手腳?又或者是她先前所受的傷,引發了什麼後遺症,使得她失去了部分的記憶?
老天爺真會對他如此殘忍嗎?傅婉兒是他所能掌握的唯一線索,如今她卻什麼也記不起來,要他上哪兒去找心愛的人兒?
「你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難道你連谷向晚也忘了?」他仍不死心地追問。
「谷向晚?」傅婉兒的眉心蹙了起來,臉上儘是茫然與陌生的神情。「她是誰呀?我應該要認識她嗎?」
她真的全都忘了!
牧初揚的心驀然竄起一陣寒意,讓他連四肢百骸都覺得冰冷。
難道谷向晚這一走,就如同朝露一般,從他的生命中蒸發消散?
不!他不會就此死心的,就算是翻天覆地,他也要將她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