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
戌牌時分,夜色已是一片漆黑。
鳳書陽獨自坐在書房裡,斟酌著下個月初有一批染料買賣時,房門突然傳來了幾聲輕敲。
「進來吧!」
房門一推開,來的人是鳳家的總管馬祥。
「啟稟主子,外頭有位姑娘求見。」
「姑娘?是什麼人?」鳳書陽訝異地問。
「那位姑娘不肯透露她的名字,只說主子見了她之後,自然會知道她是誰。」馬祥據實稟報。
「是嗎?」鳳書陽的濃眉一揚,好奇心被挑了起來。
這麼晚了,到底會是什麼人來訪?而她為什麼又要故弄玄虛,不肯事先透露她的姓名?
倘若她這麼說的用意是為了挑起他的好奇,進而讓他願意見她,那麼,她的目的確達到了。
「請她進來吧!」他倒想會會那名神秘的女子。
「是。」總管馬祥領命而去。
過了一會兒,門上又傳來了幾聲輕敲。
「啟稟主子,人已經帶來了。」馬祥在門外恭敬地稟告。
「請她進來,你可以下去了。」
「是。」
隨著馬樣離開的腳步聲響起,房門也被輕輕地推開。外頭的女子還沒踏進房中,一陣淡淡的芬芳就先傳了進來。
這香氣……鳳書陽的濃眉一挑,雖然還沒見到人影,但是對於來人的身份,他心裡已有數。
他抬頭一瞥,果然就見喬輕霧那窈窕的身影走了進來。只不過,她不似那日在「悅來酒家」那般打扮得艷光照人。她不但髮絲有些凌亂,神色更顯得倉皇與狼狽,那模樣煞是楚楚可憐。
「喬姑娘,深夜來訪,不知有何貴幹?」
「鳳少爺,輕霧是來求您收留的!」
「收留?此話怎講?」鳳書陽驚訝地問。
「實不相瞞,輕霧才剛從『虹影閣』逃了出來!」
「逃?」
「沒錯。」喬輕霧點了點頭,幽幽地說。「今晚嬤嬤收了方家公子十萬兩黃金,想要逼我賣身,我抵死不從,趁著嬤嬤不注意的時候逃了出來。」
「有這種事?」鳳書陽詫異地挑起眉梢。身為江南第一花魁的她,不是向來只賣藝不賣身的嗎?
不過話說回來了,十萬兩黃金不是一筆小數目,那鴇母見錢眼開,想要通她賣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輕霧說的都是真的,絕不敢欺騙鳳少爺!」像是怕他不信似的,那雙美麗的眼眸急得浮現一層淚霧。
「別急,我沒有不信你,只是……你怎麼會想到要來找我呢?」
這樣一個嬌弱美麗的女子深夜來訪,難道她不怕從那只餓狼的手裡,逃到了另一頭豺狼的懷中?
「那是因為……因為……」喬輕霧突然支支吾吾,蒼白的臉色上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鮮紅。「因為輕霧沒有家人,也沒有什麼至交好友可以投靠,而那日在『悅來酒家』一見,知道鳳少爺是個好人,所以輕霧想也不想地就來了……」
聽她這麼說,鳳書陽不但沒有半點受寵若驚的感覺,黑眸深處反掠過了一抹防備。
「我與喬姑娘只不過在幾日之前有過一面之緣,喬姑娘怎麼就如此相信在下?難道你不怕錯看了人,被我送回『虹影閣』?」
「倘若真是這樣,也只能說輕霧命該如此,怨不得別人。」
喬輕霧雖是這麼說,但是那雙一瞬也不瞬地望著風書陽的眼眸,卻是盈滿了信任,像是怎麼也不相信他會是個壞人。
為什麼呢?鳳書陽實在無法理解,她怎麼有如此相信一個對她而言,可以說是全然陌生的人?
那份毫無道理的信任,令鳳書陽既疑惑又訝異,心裡也不由得對她多了幾分警戒。這並不是因為他生性多疑,實在是她這番話的說服力太過薄弱。
究竟她是真的在心亂如麻、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正好想到他?抑或是另有隱情呢?
該不會……這其實是王榮富精心設下的美人計,刻意安排她在他家中住下,好伺機查探什麼消息?
鳳書陽在心裡思付了片刻,最後說道:「很抱歉,喬姑娘,我恐怕沒有辦法收留你。」
雖然他這麼做,對喬輕霧有些殘忍——如果她是真的走投無路的話——但是坦白說,她和他非親非故,彼此之間又沒有什麼交情,而鳳家做的也不是什麼濟世救民的慈善事業,沒理由非要他收留她不可。
聽見鳳書陽的拒絕,喬輕霧的臉色頓時白了幾分。
「求求您。鳳少爺!我不可能再回『虹影閣』了,如果您不肯收留我的話,我恐怕只有尋死一途了!」
聽了她的話,鳳書陽的臉色不由得一沉。
「你這是在以死相逼?」
「不,輕霧沒有這個意思。」喬輕霧淒楚地搖了搖頭,說道,「只是,如果被嬤嬤抓回『虹影閣』,被強逼著賣身,那我……那我真不如投湖自盡算了!」
「你……」鳳書陽的眉間不由得皺了起來。
雖然投不投湖是她自己的選擇,但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倘若她真的因為被他拒絕了而投湖自盡,那他的良心豈能過意得去?
就在鳳書陽感到有些頭痛之際,喬輕霧又說:「輕霧雖然是煙花女子,卻一向潔身自愛,絕不願委身於那些貪歡色之徒。要是今日嬤嬤真要逼我賣身,那輕霧是寧死也不屈!」
鳳書陽的眉心愈皺愈緊,雖然她說這番話的模樣不似在說謊,但是收留她,對鳳家而言,實在是一件麻煩事。
想她「江南第一花魁」的芳名何其響亮,整個江南有誰不知,有誰不曉?要是讓人知道她逃離「虹影閣」之後藏身在鳳家,肯定會惹人非議,甚至引起一陣軒然大波。
再說,她一來不是他鳳書陽的女人,二來不是鳳家的婢女,她要以什麼身份留下來?就算是在鳳家作客好了,但總不可能一輩子留在這兒呀!
以她目前的處境來看,留在鳳家絕非長久之計;就算她真能在這兒躲上一陣子,終究還是得離開呀!
鳳書陽沉吟了一會兒,雖然她那哀哀懇求的模樣煞是堪憐,但他最終還是強迫自己硬下心腸,不被她那楚楚可憐的模樣打動。
或許她只是困為一時心亂如麻,才會衝動地跑到這兒來。
就算她真的沒有親人投靠,總也有真正能夠信任的朋友吧?
這麼一想,鳳書陽便覺得心裡的罪惡感少了一些。於是便冷著嗓音說:「在下與姑娘非親非故的,姑娘倘若真的決意尋死,我也莫可奈何。」
聽了鳳書陽這番話,喬輕霧震驚得倒抽口氣,不斷地搖著頭,像是怎麼也不相信他會說出這種無情的話來。
「不……不該是這樣的……你不該是這樣的人呀!」
「喔?」鳳書陽挑起眉梢,反問道:「那你覺得,我該是怎麼樣的人?」
在今夜之前,他們僅只在「悅來酒家」有過一面之緣,彼此之間根本稱不上熟識,但她竟然就一副對他的為人十分瞭解的模樣,這也未免太離譜了些!
「你不是這麼冷血無情的人,你該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哪!」喬輕霧想也不想地脫口回答。
她斬釘截鐵的答案,令鳳書陽先是一愣,繼而淡淡地說道:「姑娘未免太抬舉在下了。」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八個字,讓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樁往事。
不知道他十七歲那年,在城外湖畔救的那個小女孩後來怎麼樣了?在他離開之後,她應該平安地回家和家人團聚了吧?
面對著他的拒絕,喬輕霧有些發急、美麗的眼眸閃爍著淚光。
「鳳少爺當真不願意收留我?」
鳳書陽雖然早已下定決心不讓她留下,但是面對著她那泛著淚光的雙眸,有那麼一瞬間,他差點改變了主意。
他硬生生一別開視線,強迫自己冷著嗓音說:「恕怪某愛莫能助。」
愛莫能助——這四個字彷彿像是有人狠狠打了喬輕霧一耳光!她美麗的臉蛋變得愈發蒼白,纖弱的身子更是不穩地踉蹌了幾步。
她怎麼也想不到,她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來求助於他,竟會得到這個無情的答案!
「好吧!」她咬了咬唇,強迫自己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顫聲說道。「是我不好,我不該強人所難,鳳少爺就當輕霧今夜不曾來過吧!輕霧就此告辭,以後我絕不會再來打擾鳳少爺了。」
語畢,喬輕霧深深望了鳳書陽一眼之後,便轉在離去。
鳳書陽沉默地目送她那孤單絕望的身影,他的心裡雖然掠過一絲不忍,卻仍舊沒有開口將她留下。而隨著她的離去,房內那股芬芳淡雅的香氣也隨之消散。
望著門外暗暗的夜色,風書陽的胸口不知為何忽地湧現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像是……有些失落,也有點擔憂……
※※※
自從喬輕霧失望地離開鳳家至今,已經將近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
鳳書陽原本打算繼續處理剛才未完的事情,卻發現自己的心思怎麼也無法集中。喬輕霧離去前那絕望的神情,竟一再地浮現腦海,擾亂他的心緒。
只要一想到她或許真的會去尋短,他就有點放心不下。
怎麼會這樣呢?鳳書陽的心裡不禁感到一絲困惑。他和喬輕霧非親非故,根本連朋友也談不上,他怎會如此掛心她的安危呢?
但……不管答案是什麼,他惦掛著她,是無法否認的事實。而且,如果再這樣下去,恐怕他一整晚什麼事情都甭做了!
鳳書陽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認命地知道,若是他不能先確定她的安危,他是絕對沒辦法放下心來處理其他的事情。
「也罷,就去瞧瞧她的情況吧!」他暫時擱下手邊的事情,追了出去。
由於夜色已深,整條街上空蕩蕩的,幾乎不見任何人影。
鳳書陽使出輕功,縱身躍上屋簷,居高臨下地搜尋喬輕霧的行蹤。
找了好一會兒,他終於看見了那抹纖細的身影。
「咦?她想上哪兒去?」鳳書陽疑惑地挑起眉稍。
若是依照她目前的方向繼續走下去,很快就會出城了。
難道她打算離開這裡?抑或是她有什麼其他的打算……
「糟了!」鳳書陽忽然低呼一聲。
城外有一座湖泊,她該不會真的要去投湖自盡吧!?
鳳書陽的濃眉皺得死緊,心口彷彿被尖針給刺了一下,泛起了一股疼痛。
為了怕她真的發生意外,他連忙跟了上去,暗中觀察她的動靜。
喬輕霧渾然不覺後頭有人在跟蹤,她彷彿像抹失了心的遊魂似的,踩著虛浮的步伐,沿著路不斷地走著。
出了城之後,四周沒了屋子的遮擋,寒冷的夜風直接朝身上吹來,冷得她直打哆嗦,甚至還不住地咳嗽。
看著她那還纖柔嬌弱的模樣,鳳書陽一陣於心不忍,忽然有股衝動想要走上前去,將她擁人自己溫暖的懷中。
一察覺自己的念頭,鳳書陽不禁訝異地怔住了。
就算是出於好意,不忍見她挨寒受凍好了,但是……將她擁人懷中?這舉動實在太愈矩了些。他並不是輕浮好色的男人,怎麼會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呢?
就在鳳書陽暗自訝異的時候,喬輕霧已來到湖邊,寧立在一株柳樹旁,靜靜地望著眼前的湖泊。
瑩潔的月光如何一張銀色的網,籠罩住整座湖泊,在水波蕩漾的湖面反射出點點星子般的光芒,那景致美得令人屏息。
鳳韋陽隔著一段距離,謹慎小心地觀察著喬輕霧的動靜,就怕她真會一時想不開做出傻事來。
然而,隨著時間地流逝,她始終只靜靜寧立在湖畔,像是著迷於眼前的美景似的,就這麼默默地望著瀲灩的湖水發怔。
望著眼前的景致,鳳書陽忽然覺得美麗纖弱的喬輕霧,彷彿也成了風景的一部分,美得令人心醉。
靜謐的夜晚,除了風聲和水聲之外,就只有偶爾的幾聲蟲嗚劃破寧靜。就在鳳書陽徹底放鬆了戒備時,喬輕霧卻忽然縱身一躍,跳人湖中!
「該死!」鳳書陽驚愕地低咒一聲。
她的舉動太過突然,他根本來不及阻止!
危急之際,鳳書陽別無選擇地跟著跳了下去。夜晚的湖水冰寒刺骨,饒是身強體壯的他都覺得寒氣逼人了,嬌弱的她怎麼承受得了?
鳳書陽焦急地搜尋著喬輕霧的身影,然而幽暗的湖底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一時半刻根本沒辦法找到她。
他迅速在湖底四處游動,不斷地在心中祈禱能快點找到她,然而過了許久卻仍遍尋不著。
就在鳳書陽幾乎要放棄希望的時候,眼角餘光突然瞥見不遠處似乎有白色的衣物漂動,他精神一振,立刻泅過去,發現果然是已然失去意識的喬輕霧!
他伸出右臂,摟住她不盈一握的纖腰,將她緊緊地擁在懷中。
見她昏迷不醒,他想也不想地低下頭,以自己的唇封住了她的,在冰冷幽暗的湖中渡了一口氣給她。
由於她已落水多時,鳳書陽不敢耽擱,立刻摟著她游上岸。
當他們破水而出的剎那,冰冷的寒風吹在渾身濕透的身上,就連鳳書陽都不禁冷得打顫了,他懷中的喬輕霧更是抖得有如秋風落葉一般,令人好生不忍。
「撐住,喬姑娘!我立刻帶你回鳳家!」
他摟緊了喬輕霧,施展輕功迅速朝鳳家直奔而去,就怕再耽擱個一時半刻,懷中的人兒就要香消玉殞了。
※※※
已過三更,夜深人靜。
平常這個時候,所有人都已人睡,整座城裡,除了偶爾傳赤更夫打更的聲音之外,早已沒有其他的聲響。然而,今晚的鳳家卻仍燈火通明,婢女們忙進忙出,遵照主子的吩咐行事。
在鳳書陽的一聲令下,婢女們先是忙著燒水,服侍昏迷不醒的喬輕霧沐浴,讓渾身冰冷的她恢復溫熱;接著熬煮了熱薑湯,小心翼翼地餵她喝下,幫助她驅除體內寒氣。
等到婢女們全忙完,夜色又更深了。
眼看婢女們流露出疲憊之色,鳳書陽不忍繼續使喚她們,便讓她們回房休息,由他親自來看顧喬輕霧。
廂房中,搖曳的燭火映照在床上的喬輕露臉上,讓她那原本蒼白如紙的臉色看起來紅潤了些。
鳳書陽忙了一整晚,其實已有點累了,但是因為放心不下喬輕霧,便留在房中探視她的情況。
望著床上仍昏迷不醒的人兒,他的心情頓時變得有點複雜。
原本他都已經打定主意不收留她了,卻因為放心不下而一路尾隨在後,沒想到她竟真的打算投湖自盡!
要是他剛才沒有跟在地後頭,或是沒能及時將她救出冰冷的湖中,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只是,救了她之後,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如果等她醒來之後,他還是不肯收留她,她恐怕還是會去尋死,那他豈不是自救她一命了?
但是……難道真要讓她留下來?
鳳書陽皺起了濃眉。望著喬輕霧蒼白的臉色,鳳書陽在些無奈。他明白,自從他躍入湖中救起她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別無選擇,非得收留她不可了。
「唉,真是拿你沒辦法。」他忍不住喟然輕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