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風清。一條迅過如閃電的銀白色人影,飛縱躍上復著綠色琉璃瓦的屋脊,一個兔起鶻落,輕如羽毛,無聲無息地隱入庭園的濃蔭裡……
沉寂靜譴的二更天,除了從巷子底偶爾傳來幾聲“汪汪!”的野狗低吠,尋常百姓早已睡人暖呼呼的夢鄉。
人稱“笑面閻羅”的趙嵩,現下正獨坐密室一隅。龐大的身軀挨蹭著桌案,肥短的手指頭飛快地在算盤上撥撥打打,油光滿面的肥腮狎著得意的冷笑。
趙嵩是北京城最惡名昭彰的吸血蝙蝠,明打著“趙記糧行’的幌子,暗地裡從事其掛羊頭賣狗肉的勾當……他身邊的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為他賺進大把大把白花花銀子的,是他一手掌控的地下錢莊。
他臉不紅氣不喘地張口索取令人咋舌的高利貸,需錢孔亟的人一旦進了他的錢莊,若不被他狠狠剝削掉三層皮,休想全身而退。
北京城方圓數十裡的百姓都知道他是個黑心肝,莫不在背後詛咒他:“不得好死……下地獄入油鍋……”可咒歸咒,還是有不少人硬著頭皮咬緊牙關上門跟他商貸,圖的就是一個方便。
小自一束苧,大至黃金貴飾、地契、田產……都可以拿到他的糧行質錢。
趙嵩總一副老神在在的慵懶神態,不大計較登門借款的人有無十足的擔保品,反正愈是沒擔保品,他老兄愈是獅子大開口,漫天索取更優渥的利息。
他在大宅子後院豢養一批心狠手辣的江湖人,專門代他出面打理討債事宜。凡借款期限屆滿仍無力償還者,他手下那群凶神惡煞眼皮子連眨都不眨一下,不是放一把火燒掉人家的住屋,就是擄走人家養在深閨的黃花大閨女賣進妓院抵債,就連人老珠黃的黃臉婆也不放過,照樣賣給大戶人家當奶娘。
他要債的手段,狠!絕!常常逼得人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曾經有人心有未甘一狀將他告進官府,只是,他老早花銀子將官府上上下下打點得滴水不漏,想要告他入罪比登天還難。
笑面閻羅只奉行十字箴言——就怕你不借,不怕你不還。趙嵩不信因果循環,只不是什麼善男倌女,想跟他借錢不還?哼!門兒都沒有。
今年天候異常,秋末即大雪紛飛,嚴重的霜害侵襲農作物,莊稼漢辛苦整年的心血,一夜之間化全為烏有。
唉!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黃河今年又泛濫,淹沒良田數萬頃,朝廷國庫空虛,還得源源不絕供應西北戰事的軍糧補給,不啻雪上加霜。
朝廷捉襟見肘,不但無法體恤百姓減免稅賦,還十萬火急地一紙命令下來,要各省、府、縣,速速上繳稅款。各地官府派員催賦不絕,百姓苦不堪言,無語問蒼天。
天災人禍接踵而至,最高興的莫過於趙嵩。老百姓的生活愈是困苦,手頭就愈是拮據,而這正是他發財的大好機會。 趙嵩像一只嗅覺敏銳的獵犬,早就聞到迷人的銅臭味兒,他打算絕不手軟趁機大撈一筆。
趙嵩貪婪的嘴臉在燭火竄跳映照,顯得張牙舞爪。他審視手中厚厚一疊的房產地契、借條字據……哇!賺翻了!這下子真要賺翻了!他笑得合不攏嘴,綠豆大的耗子眼兒早巳笑瞇起一條線。
“啊?!”趙嵩驚呼一聲,適才得意洋洋的笑容地僵硬住,霎時飛了三魂掉了七魄,全身的血液直沖上腦門!
一柄泛著冷冽寒光的利刃,不偏不倚抵住趙嵩的咽喉,只消再加重一分力道,就足以教他當場斃命。
看不清隱藏在面具下的表情,只見一對深邃晶亮的黑眸,進射出兩道令人不寒而標的寒芒,隱約透露著嘲諷、戲謔。
“你……你是月光俠盜?”趙嵩驚慌失措,顫抖著粗嗄的嗓子問道。他猛一個回神,正欲開口疾呼——
月光俠盜火速從腰際摸出一粒白色藥丸,塞進趙嵩驚恐微張的嘴裡,揚手朝趙嵩的背脊一個拍打,趙嵩口中的藥丸“咕嚕”一聲,已然吞進肚子裡。
“你剛才吞下的是含有劇毒的五鬼丹,半炷香之後你將七孔流血、氣絕身亡。”低沉磁性的聲音,從面具下冷冷並迸出。
“啊?!”毒藥??!趙嵩向來惜命如金,一聽到毒藥二字,忙不迭將手指頭伸進嘴巴裡,又摳又挖搞得一陣干嘔……
“我的作風一向劫財不劫命,你想保住自己的一條小命就乖乖就范,我自會將解藥奉送於你。”他冷哼道,隨手拿起桌上的一錠金元寶哈氣摩挲把玩著。
“只要能保住這條命,小的全聽爺吩咐。”隆冬大寒夜,趙嵩卻直冒冷汗搓著厚掌,涎著諂媚的笑臉一味討好他。
“爽快!”他也不多噦噱,從堆積如小山丘的金銀珠寶堆裡,挑揀出純金的首飾、高檔的翡翠玉器……全塞進斜掛在胸前的褡褳袋。
趙嵩瞪凸眼珠子,哭喪著臉眼睜睜看著月光俠盜不客氣、精准地挑走最值錢的珠寶,心痛到臉色發白。
“我代百姓們謝過趙老板的慷慨解囊。”他抱拳一揖,准備走人。
“慢!大俠,你還沒給我解藥……”趙嵩急急提醒,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直冒出來。
面具下的黑瞳微瞇著,他伸手探人衣裡,遞給趙嵩一粒黑色藥丸。
趙嵩甫接過解藥,不由分立刻仰頭將藥丸囫圇吞進肚子裡,懸心之石終算落下。趙嵩大大松了一口氣,撩起衣袖頻頻擦拭滿頭冷汗。一抹嬌嫩的碧綠,耀眼螫人,仿佛狡兔般蹦閃而過……眼尖的月光俠盜見“寶”心喜,豈容錯過?!他冷冷地說“摘下套在你大拇指的翡翠扳指。”
“這……大俠,你已經拿走小的不少值錢的珠寶趙嵩欲蓋彌彰地將手藏匿背後。
“我讓你二選一,你想留下翡翠扳指?還是大拇指?”冷峻的口氣脅迫意味十足,他高大的身影傲然跨前一步,欲以威懾氣勢逼趙嵩屈從。
趙嵩這只老狐狸向來不吃眼前虧,只好忍住椎心之痛,心不甘情不願地摘下翡翠扳指交給他。
這只鑲著銀圈的翡翠扳指通體艷綠,水、種、色,皆屬上上乘,是罕見老坑玻璃種,價值不菲。無怪乎趙嵩的大餅臉,此刻全皺巴成苦瓜。
“嘖……趙老板真是個為善不落人後的大善人哪!”他收下扳指,嘴巴仍不忘挖苦兩句。
忽然——
從指尖末梢傳來陣陣酸麻刺痛,他警覺有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抬起右手,火速封點住左手臂的幾處穴道,防止毒素蔓延擴散。
“你在扳指上抹毒?!” 他的聲音冷若碎開來的冰山,爆裂沖出的寒氣倏地籠罩整間密室,令趙嵩不由得結結實實打了個冷顫。
“這就叫作‘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知道自己八成列在你的名單上,你遲早會摸上門來,因此我早巳作好萬全准備,等君人甕。哈……扳指上的鑲銀圈設計成活栓,緊急時我只要往左扭轉三圈,藏在裡頭無色無味的化骨水就會沾上扳指,你大概作夢也想不到吧!哈……”趙嵩好不得意地抖唇嘲笑。
比陰斗狠施詭計算計人,他笑面閻羅絕非浪得虛名。
“你以為光憑這小小的化骨水,就能困住我?”
“你逃不了的,你雖然及時點住穴道,但我的化骨水經由施毒高人指點,添加一些致命的配方,不消一盞茶工夫就能沖開你的穴道,順著氣血流竄全身經絡至昏厥為止。三天內若無解藥,你將一點一滴消肉蝕骨化為一灘血水,一丁點兒骨頭渣滓都不剩,嘿……”趙嵩陰側側獰笑著。
月光俠盜目光驟凝,一個縱提,頎長的身影已然躥出密室。
“想逃?哼!你休想。來人呀!有刺客——”趙嵩抖著一身肥肉緊跟在他背後急追出去,一面扯開嗓門大呼小叫。
護院武師聞聲迅即由四面八方湧現,將月光俠盜團團圍住……
左手中毒的月光俠盜單手頑抗,武師們個個出招狠毒招招直逼他的命門,人數懸殊的雙方你來我往過招數十回合,孤軍奮戰的月光俠盜轉攻為守漸感力不從心。他體內的毒蟲蠢蠢欲動,酸麻酥疼似萬蟻鑽心迫使他不敢戀戰,一心只想突破重圍。
“抓住他!剝下他的面具看清楚他見不得人的臉,再扭送衙門領賞。”趙嵩從旁叫囂,賾指氣使地叉腰大聲嚷嚷,跟先前低聲下氣判若兩人。
月光俠盜在混亂中異常冷靜,亮眼找出眾人群起圍攻時露出的一絲破綻,他身形一斜足一點,似脫弓之箭“咻”地飛射出去,白影掠上屋脊,一個倒掛金鉤消失在夜色中。
“他奶奶的!我養你們這群酒囊飯袋有啥個屁用!?一大群人卻連個人都攔不住,硬是讓他給跑了,你們這些個豬玀腦袋……那可恨的混帳東西搶了我不少值錢的珠寶哪!可惡!可恨哪!”趙嵩槌胸頓足,仰天咆哮。
護院武師個個被罵得狗血淋頭,趕緊識相地握住刀柄奮勇追上去。
但見朦朧的月光下,幾條人影穿梭街巷急急狂奔。
月光俠盜白色的身影閃電般越脊掠牆,始終被他遠遠拋在身後一裡遠的武師們絲毫不敢放松,卯足勁兒急起直追。
涔涔的冷汗濕透藏在“儺”面具下的臉孔,體內化骨水的毒因他連續的提氣縱躍,已滲透全身經絡……
月光俠盜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抬頭瞅著“寧親王府”的巍峨高牆,心中忖道:那群甩不掉的武師眼看著就要追上來了,為今之計唯有冒死闖進寧親王府裡躲一躲,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諒那群武師絕不敢造次跟著硬闖進王爺府。
危機迫在眉睫,月光俠盜毫無選擇余地,硬著頭皮使勁兒飛身躍上高牆……
才一眨眼兒工夫,氣喘如牛的武師們也迫抵寧親王府前的空地上。
“咦?!月光俠盜人呢?”眾人舉目四望,遍尋不著他的蹤影。 “他該不會狗急跳牆,闖進寧親王府去吧?那——那他不是自投羅網麼?”
“不,這座王爺府邸占地遼闊,任他隨便躲在某個暗處都可以避人耳目,依我看……我們是不是也跟著追進去?”
“蠢!三更半夜我們大伙兒個個手持刀劍闖進去,萬一不小心驚動了王爺,他老人家要是怪罪下采,拿我們兄弟當刺客,咱們可吃不完兜著走。”
“大哥顧慮周全,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難不成就在此地等他出來?”
“等?要等到何時?我看不如回去據實以報吧!我想趙嵩是個聰明人,他一定寧願失金也不希望我們貿然闖進王府搜人而得罪當朝權貴。更何況,我們也不是官差,無憑無據就去驚擾王府的人,處理不當反會惹禍上身。”
“看來也只好如此了。”
“蘭軒”,是寧親王府寶格格居住的繡樓,園子裡花團錦簇、流泉淙淙。
夜半三更時分,晶瑩剔透的露珠兒悄悄從枝椏危危顫顫地滾落,搖曳生姿。此刻,暖閣裡的寶格格擁著錦衾睡得正香甜。
忽然——
一團烏鴉鴉的黑影撬開房門,搖搖晃晃的身形一個不支撲倒在寶格格身上。
“啊?!”
寶格格從睡夢中給驚醒,昏沉沉的腦袋瓜嗡嗡作響,渾然不知究竟發生了啥事?只知道自己被突如其來的重物壓得差點兒喘不過氣來。
“什麼東西呀?!”她揉著惺睡眼兒咕咕噥噥。
冷不防一只大手倏地捂住她的嘴巴不准她叫出聲,她心下怔了怔,定睛一看——天啊!撲在她身上的竟然是個昂藏七尺的男人!這下驚嚇瞌睡蟲全跑個精光。
她滿臉緋紅的不斷扭著身子想掙脫開,孔武有力的手臂牢牢箝制住,只能“嗯嗯啊啊”動彈不得。
“在下萬不得已誤闖香閨,冒犯之處還請姑娘見諒。”低沉的聲音彬彬有禮地致上歉意,聲調中隱約透著幾許不安。
“唔……唔……”她圓睜著一雙亮眸,就著微弱的燭光,一瞬也不瞬地緊緊盯住眼前晃動的面具,她心神一窒,暗忖道:他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八成是個賊,他想劫財,還是盜色?思及此,沒來由的恐慌侵上心頭。
“只要姑娘答應噤聲,在下就放開姑娘。”他一個字一頓有氣無力地說著。
“唔……”寶格格使勁兒點點頭。
他躲在面具下的兩顆深邃黑瞳瞅著她姣好的臉孔,略顯遲疑地停頓一下才松開手,並且將壓在她身上的身軀滑落到她身畔。
他無限痛苦地弓緊頎長的身禮,不住地喘息。
寶格格雙手撫著紅得滾燙的臉頰,忙不迭溜下床榻站得遠遠的,待驚魂甫定後,怯怯問道:
“你受傷了?”
他不語,動也不動。
他死了?!
寶格格頓時頭皮發麻,恐怖的念頭“啪噠”閃過腦際,全身軟成一攤泥,幾乎站不住。
三更半夜有個陌生男子莫名其妙闖進她的閨房,暴斃在她的床榻上?!哎呀!這什麼跟什麼嘛!暖昧得令人雞皮疙瘩掉滿地。此事若傳揚出去,她的名節全毀了。
在好奇心驅使下,寶格格鼓起十二萬分勇氣,躡手躡腳地靠近床緣;她悄悄爬上床榻,伸出纖纖玉手想揭開復在他臉上的面具,好一探氣息確認一下他是死?是活?
驀地——
他的手鐵箍般扣住她柔弱無骨的皓腕。
“放開我!哼,原來你裝死!”寶格格眼睛一亮,防范的戒心隨之松懈下來。
只要是活人,那她可就天不怕地不怕。更何況,從他奄奄一息的模樣判斷,他應該是身負重傷。
“嗯……啊……”他痛苦難當地輾轉反側,發出呻吟。
“你受傷了?讓我瞧瞻——”寶格格不由分說奮力想掙脫被他扣得死緊的手腕。
“不准……揭開我的……面具。”磁性的聲音從面具底下吃力地逸出來,近乎恫嚇的語氣堅定得教人聞之不敢輕舉妄動。
“好,我保證不揭開你臉上的面具,不過,你得誠實回答我的問話。”他既然戴著面具,必然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或許,他長得奇丑無比才會出此下策企圖遮掩,寶格格也不想為難他。
“……”他默不出聲。
“你不出聲就表示同意。”直心直腸的寶格格一廂情願地認定,她隨即問道:“你受了什麼傷?刀傷?創傷?”她流轉一雙美眸四下張望。怪了!從地上乃至他身上,完全見不到一滴血漬。
“……”又是沉默。不知他是受傷太重難以言語,還是懶得理她。
“啊!我明白了,你鐵定受了內傷,對不?”她一拍額頭,自作聰明地問道。
“不!我是中……毒。”他氣若游絲地回答。
“中毒?!”寶格格聞言,一雙晶眸燦若星子漾出異采地嬌呼著,掩不去語中明顯的興奮。
她……興奮?!
“如果,你是受了刀傷、劍傷、內傷,那麼我愛莫能助;至於,中毒嘛——哈!算你命大,我一定救你到底。我是解毒高手喔!你快放開我,讓我瞧瞧你中了啥毒?”一聽到中毒二字,寶格格美麗的臉龐整個發光發亮。
嘻!她大顯身手的機會來了。
“化……骨……水。”他提氣扼住身體一直翻騰的酸麻,不加思索地松開抓著她的手。雖然,他滿腹狐疑眼前這個聲似銀鈴的可人兒是否誠如她所言是個解毒高手,若真,那他豈不是誤打誤撞的幸運?
“唉!只不過是芝麻綠豆大的化骨水罷了,我還以為你中了什麼蓋世離奇的不解之毒呢!”她滿腔的熱誠頓時潑灑大半,這微不足道的小小毒,在她眼裡宛如著涼打噴子一般稀松平常,毋需大驚小怪。
化骨水乃江湖上常見的毒,中毒之人只要內力雄厚,吐納調息即可自行逼出毒水,不致危及性命。
“是摻雜其它配方的化骨水,若不解……三天後即化為一攤血水,屍骨無存。”他將趙嵩的話轉述一遍。
“哦?!真的?待我瞧瞧。”她將燭台平放榻側,抓起他的左手就著燭光,手心手背翻來復去瞧得仔仔細細。
他的手指頭腫脹如臘腸,整個手掌像發脹的面團,左手臂浮腫得如遭蜂螫,皮下呈現藍紫色還浮點一顆顆紅灩灩的斑點,這毒該是才剛發作。一般中毒者第一天呈藍紫色,第二天轉呈靛藍色,第三天變成灰黑色……
“嗯!這毒是有點兒邪門。”寶格格收拾起戲謔的神情,正經凝肅專心為他把脈。他的脈象紊亂,似有若無。
“姑娘……”他的心像針扎刺般疼痛難當,說話的聲音輕如羽毛,似乎又陷入渾渾噩噩的昏迷狀態。
“噓—別說話,你中的毒透著詭異,對我而言不啻是個挑戰。”
她興奮激越的口吻委實教人錯愕,他此時正熬著千刀剮髀之苦與拘魂鬼差搏斗不休,她卻滿口風涼話。
但願,她不會視人命如草芥。
“像火燒?像針刺?又長滿紅疹?莫非加了…丹毒?!”她喃喃自語。
丹毒系摘取西域特有的紅色曼陀羅淬煉而成,該花種逢花期即盛開出碩大的花朵,整朵花布滿劇毒,一不小心沾上花粉,手即紅腫奇癢無比。淬煉丹毒的人擷取它的蕊芯研磨成汁液,再風干晾成粉末,只消一小撮就足以毒死一條牛。
“你跟仇家結下什麼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遭人用這麼歹毒的方法毒殺你?”
“我……。他才開口,馬上被一股烈焰般燒炙的熾熱沖擊得昏厥過去。
“你……唉!昏了。”寶格格輕歎一聲站起來,她一臉雀躍地走到房間右側,打開花梨木櫃抽出一只剔紅的小箱籠。
她點上兩盞油燈,從箱籠裡取出瓶瓶罐罐,端坐案前心無旁鶩地調配解藥。
尋常養在深閨的黃花大閨女,不是習得一手好刺繡就是撫得一手好琴箏。
至於寶格格呢——
她養了一籠籠蜈蚣、蠍子、毒蛇、蟾蜍、蜘蛛全是一些教人聽了看了毛骨悚然的毒物。
其實,她喜與毒物為伍自有其家學淵源,她的額娘生長在苗疆白族的解毒世家,耳濡目染下,她從小與毒物結下不解之緣。對於世人聞之色變的各種毒物,她可是如數家珍一點兒也不含糊。
寧王爺膝下有五個英挺的貝勒,唯獨只有赫捨裡這個掌上明珠,獨生女自然備受嬌寵,更何況赫捨裡從小就出落得粉雕玉琢般美麗。寧王爺將她捧在心口百般呵護,總是寶貝格格長寶貝格格短的寵溺叫著,久而久之,寧王府上上下下都管稱她“寶格格”。
此時的寶格格睡意全無,她將調勻的藥膏敷在他腫脹的手臂上,隨即又坐回案前繼續研磨供他口服的藥粉。
她忙得不可開交,從黑夜一直到東方射出第一道曙光
“咿呀”一聲,房門被輕輕推開,寶格格的貼身丫環小珠兒雙手端著一只搪瓷面盆兒跨進門檻,盆兒還不住冒出氤氳熱氣。
“寶格格吉祥,小珠兒為您端來洗臉水……咦?!寶格格您又通宵達旦玩毒啊!”
小珠兒細細尖尖的嗓音突然從寶格格背後響起,著實把全神貫汪的寶格格給嚇了一大跳。
“小珠兒,你皮癢討打唄?!干嘛大清早活像鬼魅般無聲無息地冒出來?”寶格格“呼”一聲,沒好氣地從凳子上跳起來,轉過身狠狠瞪小珠兒一眼。
小珠兒自知惹禍,趕緊淘氣地吐著舌頭縮起頸子,一副討饒的乞憐,倒教火氣十足的寶格格噗哧笑開來。
機伶的小珠兒見主子笑了,當下松了一口氣,將面盆兒擱置架上,滿臉好奇地捱近寶格格,還煞有其事地彎下腰瞧了半天……嘻!當然是瞧不出一個所以然。
“寶格格,您研配啥解毒方子?”既然看不懂,小珠兒干脆直接開口問明白,免得憋一肚子疑惑。
“化骨水。”
“有人中毒?”小珠兒歪著腦袋瓜,轉溜一對圓滾滾的眼珠子,十分納悶,心想:奇怪,這兩天沒聽王府裡有人中毒呀!
“中毒的人正昏死在我床榻上。”慧黠的寶格格一眼看穿小珠兒心中的疑問,她即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宣布。
“啊?!”果然不出所料,小珠兒的嘴巴慌地張成一個狀極可笑的圓圈,“蹬蹬蹬”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寶格格的繡榻前
天啊!真的耶!
真的有一個白衣男子正歪歪扭扭睡在寶格格的香榻上。
小珠兒無法置信地搓揉著眼睛,外加使勁兒掐手指尖往自己的臉頰捏下去……哇啊!痛死人了!
會痛?!就表示這一切不是在作夢!
“寶格格,您怎麼可以隨隨便便讓一個來歷不明的野男子大刺刺睡在您床上?!”小珠兒沒遮沒攔地嚷嚷著。她萬萬想不到自己昨晚作了一夜香甜好夢,寶格格這兒卻是如此雞飛狗跳。
“小、珠、兒,你少在那兒胡說八道,什麼睡在我床上?他是昏厥唄!”寶格格搶著辯白,一張朱唇咕噥出嬌嗔,脹著酡紅的雙頰大聲斥責小珠兒。
“啊?!那更可怕,萬一,他死了……”小珠兒膽小,一溜煙躲到寶格格身後。
“呸呸呸!晦氣!一大早你就在那兒當一只惹人厭的烏鴉,你就不能行行好,扮只討喜的喜鵲呀?”她嬌滴滴地扇了扇又長又卷的濃睫,冷哼著。
“寶格格……”小珠兒被她搶白一頓,頓時垮下肩膀,神情沮喪地瞅著她,心裡頭惶惶不安地思量;這件事若傳揚出去……萬一,傳進寧王爺的耳朵裡,那還得了?!小珠兒怕得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不敢繼續想下去。
“你安一百個心,他休想在我手上因中毒死去,否則,我豈不顏面掃地?”她信心滿滿地誇下海口。她努力了一整夜,拼的正是面子問題。
“說不定他是一個殺人不眨眼兒的強盜哩!”憂心忡忡的小珠兒一古腦兒淨往壞處想,兩只飽受嚇的眼珠子忍不住瞟呀瞟地又瞟向他的身上。
忽然——
“哎呀!”小珠兒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大聲尖叫。
“小珠兒,你今天究竟是哪根筋不對勁兒?!沒來由的雞貓子鬼叫鬼叫。”寶格格正掬起熱呼呼的熱水欲洗把臉,冷不防被小珠兒莫名其妙的尖叫聲再度給嚇了一大跳,她氣急敗壞地將面巾甩進面盆兒裡,引得水花四濺。
寶格格這下子當真惹毛了,她怒氣沖沖地叉腰准備好好修理修理小珠兒。
“寶格格,他是……”小珠兒杏眼圓睜地頓住話。
“他是誰?你認識他?別支支吾吾,你倒是快說呀!”寶格格是個不折不扣的急驚風,偏偏遇上小珠兒這個慢郎中。
“嗯……他、他可能就是傳說中的月光俠盜。”小珠兒清清喉嚨朗聲說著,一雙澄亮的眼眸充滿崇拜的光澤。
“嗄?!”這下子輪到寶格格傻怔住,主僕兩人互覷一眼,雙雙跑到床榻前俯身端詳個清楚
“儺”面具、一襲月白裝束—跟傳說中的特征吻合。
真的是他!
他是月光俠盜!
“寶格格,他是個劫富濟貧的俠盜耶,他會好起來吧?”小珠兒放柔語氣,一對眼睛眨巴眨巴地盯著他,仰慕之情溢滿小臉蛋。
“當然!天底下沒有我赫捨裡解不了的毒。”寶格格拍胸脯保證。
她坐在床緣抓起他的左手,仔細檢查著——
他的手臂已然消腫,紅斑點也已褪去,脈象平穩與常人無異。接下來的步驟就是等他清醒之後,自行運功調息逼出體內殘留的毒素,再好好靜養兩天,屆時又是一條生龍活虎的好漢。
寶格格欣慰地輕吁一口氣,下意識覺得有一道灼灼的目光箭矢般投射過來,她禁不住抬眼望去——
兩人四眼,目光交會的剎那,撞擊出來的火花讓彼此為之一震,久久無法將眼睛從彼此的身上移開。
莫非這就是所謂的天雷勾動地火?!
“你終於醒啦?”她嫣紅著臉打破沉默甜甜笑著,頰上一對梨窩似醇酒般醉人。
他一直處於半睡半醒之間,晶亮的墨瞳閃爍著深不可測的神秘光采,在面具的掩護下,他戀戀不捨地鎖住她姣美的容顏。
寶格格情竇初開的一顆芳心因他大膽的深情凝睇,竟“咚咚”如擂鼓般怦然巨響。桃腮微暈襯托她一雙盈盈秋水翦瞳,發清澈明亮宛如寶石。
此時無聲勝有聲,一切盡在不言中。
“寶格格……”不識趣的小珠兒湊過小臉,不解地望著難得如此安靜的寶格格。
“噢!”她心慌意亂地收拾亂紛紛的情緒,這才發現自己一直抓著他的手不放,忙臉紅心跳地趕緊松手放開他。
“原來你是一位身份嬌貴的格格,在下多謝格格出手相救之恩。”他俐索地坐起身子試著吐納運氣,覺得自己已然恢復七、八成功力,昨晚的無力疲乏跟噬骨劇痛已消失殆盡。
“你身上的毒已控制住,接下來要靠你自行運用內力將體內的余毒逼出來即可痊愈。”
“格格的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盡!”說到感激處,他又情不自禁地拿一對深情的眼眸牢牢瞅住她。
“舉手之勞罷了,毋需掛齒。小珠兒,你將桌上的青瓷瓶兒拿過來。”她被他火熱的眸子燒燙了臉蛋,心慌慌地別過臉去躲躲羞。
他下了床榻別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褡褳袋,待他直起身子,寶格格這才發現他長得十分高大且英氣逼人。只是……不知隱藏在面具下,是一張怎樣的臉孔——奇丑?奇俊?
昨晚他昏迷不醒時,是她偷窺他真面目的大好機會,只是當時她救人要緊,整副心思全記掛著調配解毒藥方,一時給忘光光。否則,憑她打死不退的好奇心,若不千百計地揭開他的面具,絕不善罷甘休。
“這瓶子裡的藥粉,當你運功逼毒之後記得吞服。”寶格格將青瓷瓶兒遞給他。
“再次感謝格格。”他點點頭,將青瓷瓶兒納入衣裡。
“有一個問題很傻,就算胡蒙瞎猜也猜個八九不離十;不過,我寧願聽你親口證實。”
“格格請說。”他的眼睛始終離不開她的花容月貌。
“你就是傳聞中的月光俠盜?”
“哈!”一記爽朗的笑聲,令聽者愉悅如沐春風。他大方地點頭承認。
“那麼,昨晚……昨晚你是去……去……”
該死的!寶格格情急得結結巴巴,可她窘糗的模樣兒更增添三分嬌憨。
“搶劫作案。”他坦率地補上寶格格說不出口的話。
瞧他態度光明磊落,一派敢作敢當的英雄氣概。
不如怎地,寶格格竟閃過一絲錯覺,仿佛藏在面具底下的臉孔,此時此刻正咧嘴開懷大笑哩!
“那一定很刺激過癮!”寶格格脫口而出,滿眼滿臉盛滿欣羨的神情。心想:他的生活一定過得驚險刺激、多采多姿,不像她,每天過的日子只有“無趣”兩個字可以形容。
“我的所作所為不是為了追求刺激。”他加以更正,猛低下頭偷偷將她的一顰一笑深深鐫刻在心版。嗯——寧王府的寶格格,北京城出名的刁蠻嬌嬌女,哈!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咳……你可以取下面具,讓我一睹你的真面目麼?”她滿溢的好奇心終於摧毀她的矜持跟尊嚴,她難得如此低聲下氣的求人。
好說歹說她總是他的救命恩人,於情於理他都不該也不能拒絕才是。更何況,哪有人帶著面具表達謝意?似乎稍嫌誠意不足,有點兒隔閡有點兒虛假,感覺怪怪的,不是麼?
“不!”他毫無商量余地的一口回絕。
“讓我看一眼即可,我會命令小珠兒轉過身去不准偷看。”
她巴著他苦苦哀求,同時不忘撇回頭狠狠瞪視拉長頸子的小珠兒一眼。小珠兒這才吐了吐舌頭裝作若無其事地縮回頸子。
“不行。”冷酷的回答,教人聽了心寒。
“你……”寶格格當下微撇了唇角,火爆的脾氣已提上心口,一觸即發。
“凡看見我的臉就要付出性命作代價,格格是在下的救命恩人,我豈能恩將仇報?”他說得冠冕堂皇,殊不知是真是假?說穿了,就是不給看。
“哦?那你休想離開。”寶格格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而今,她只不過是要他拿下面具,滿足一下她的好奇心罷了,他竟然得不給面子不願配合。
哼!豈有此理。
“格格自信留得住我?”怪哉他不但不生氣還覺得有趣極了。
“這……”寶格格頓時語塞,她不會武功呀!就連唬唬人擺擺譜兒的花拳繡腿都一竅不通。如果,他真的一如外界所傳聞的那般厲害,那麼就算招來王府裡裡外外的護衛;恐怕也留不住他呢!
“在下尚有急事待辦,後會有期,我的格格。”他放肆地伸手將她垂落的一綹發絲順服到耳後。
待寶格格回過神,他瀟灑的身影已飄落數丈外,臨走時猶不忘回首深深凝睇她一眼,才依依不捨地縱身躍上屋脊,揚長而去。
“你……你……”寶格格期期艾艾,亂糟糟的干愁萬緒像一團糾結的絲線,不知該如何理出頭緒。
“他走啦?”小珠兒吶吶地說道,兩只眼睛癡癡翹望著他消失在遠處的脊頂。
“廢話。”寶格格沒好氣地回身,敲她一記腦袋。
“嗅。”小珠兒見寶格格鼓著腮幫子生悶氣,趕緊識相地閉嘴不敢再噦嗦。
“哼!我猜他准是個歪嘴斜眼的丑八怪,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斜眼?不會吧!我明明瞧見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又迷人哩!”小珠兒如癡如醉地反駁道。
“你發花癡呀?我說他歪嘴斜眼他就是歪嘴斜眼!要不……八成是個大麻臉。哼!還好他有自知之明,懂得要戴著面具才能到處跑,免得嚇壞所有人。嗯——一定是這樣。”寶格格煞有其事地自言自語,非得大大丑化他才能稍稍撫慰她因被拒而受傷的心靈。
“是這樣麼?我聽說全京城的姑娘都為他瘋狂,都視他為深閨夢裡人呢!”
“啐!不就是故作神秘麼?借此讓大家對他產生各種幻想唄。惡心!做作!”她悻悻然。
“咦?!格格,您剛才面對他的時候,可不是您現在這等嗤之以鼻的不屑樣唷!您呀,羞人答答說起話來斯文秀氣,而且……兩只眼珠子還熠熠發光發亮哩!”
“小、珠、兒——”寶格格被戳中心事,惱羞成怒地拉高聲調警告小珠兒再不閉嘴,小心吃排頭。
“好嘛!好嘛!都怪小珠兒多嘴,小珠兒不說就是。”小珠兒努努嘴兒,很不服氣。
“他愈是不給我看,我愈是偏要看、我非要看、我不計一切手段也要揭開他的面具看個清楚!哼!我就不信他拗得過我。”寶格格嘴巴嘟嘟嚷嚷,來來回回踱步。
“問題是從來都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更沒有人知道他的落腳處,您上哪兒找他揭開面具呀?”小珠兒扁著嘴淨說喪氣話。
“是呀!茫茫人海,我上哪裡去找他呀?唉,煩人唷!”寶格格支賾默坐,蹙額鎖眉。
“格格,他才剛走,您就急著想再見到他,這……天啊!您該不是對他一見鍾情吧?!”
“我對他一見鍾情?呸!你活見鬼了。去去去!少來煩我。”寶格格沉著臉不勝其煩地揮揮手,狀極不耐。
其實,她的一顆心可揪得死緊,似乎,纏著一丁點兒黯然離別的苦澀澀,外加一丁點兒悵然若失的酸溜溜,還有……再加上一丁點兒兩地相思的甜蜜蜜。
兩地相思?!不會吧!他離開還不到半個時辰哪,更何況她跟他才初相逢哩!
難道真如小珠兒所說的,她對他一見鍾情?
唉!這種乍喜還憂的微妙情懷,一時間也說不清!寶格格一顆弄擰的芳心五味雜陳、悠悠忽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