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念俱灰的康齊,神情落寞地坐在九重葛棚架下的鐵鏤長條椅上曬太陽,架著墨鏡的臉,成功地掩飾內心澎湃洶湧的萬丈波濤。
半個月過去了。
林海薇像一隻斷線的風箏從他的生命中消失元蹤。
這樣的結局是他一手造成,不也是他所期待的嗎?為什麼當林海薇一如他所預期不再出現時,他卻難過得恨不得一頭撞死!一死百了,省得他沒日沒夜獨吞這枚椎心刺骨的相思苦果。
「原來你坐在這裡曬太陽,害我到處找不到你。」寶妹愉悅的聲音隨風飄進他的耳朵。
「我若再繼續持在房間裡,恐怕都快發霉了。」他抖起精神打趣。顯然很高興這個時候有人跳出來陪他說說話,將他從思念林海薇的苦海中拯救出來。
「喵嗚!」一隻肥貓抖抖毛茸茸的圓圓頭顱,搖出清脆的「叮噹!叮噹!」聲,敏捷地跳上他的膝蓋。
「雪……雪球?!」 他的心猛一震。
「哇啊!阿齊哥,你真厲害!光聽鈴鐺聲就猜中是雪球。」寶妹在他旁邊坐下。
「你去找她叫?!她……好嗎?」他舔舔唇片踟躕半晌,終究拗不過思念的煎熬,開口問道。
「好!海薇姐好得很哪!用人逢喜事精神爽這句話形容再貼切不過了。」寶妹靠著椅背雙手交疊腦後,兩隻腳搖搖晃晃前後擺盪。
「喔……」他緘默不語,低頭撫摸雪球的長毛,貪玩的雪球扭轉胖嘟嘟的身子,伸出濡濕舌頭親呢地舔舐他修長的指尖。
「中午海薇姐請我吃涮涮鍋。」寶妹偏著頭瞇著眼兒偷瞄他。
「喔……」他專心傾聽,靜靜等待寶妹說下去。
「她拜託我幫她照顧雪球幾天。」寶妹惡作劇地掐著手指頭扭扭雪球的耳朵,雪球不客氣的「喵嗚」一聲,反撲她一爪,她駭了跳,吃吃笑著。
「她為什麼拜託你照顧雪球?」雪球是海薇的貓兒子,海薇不可能將它托人照顧,莫非……海薇出事?!他神情緊張地追問。
「她說她要回南部老家一趟。」
「喔。」他漫應了聲,如釋重負地長吁口氣。
「海薇姐打算將雪球送我養,她希望我趁這幾天好好跟雪球培養感情。」寶妹兩隻清澄的眼睛大膽地駐留在他的臉上,任他一皺眉一撇唇,都逃不過她雪亮的眼。
「胡說!雪球是海薇的心肝寶貝,說什麼她也不會將它送人。」他拉垮一張俊臉,悶悶駁斥。
「她若繼續住台灣,當然不可能將雪球送人。」鬼靈精寶妹兜個圈轉個彎,請君人甕的戲碼於焉展開。
「繼續住台灣?!你在暗示什麼?寶妹,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滑頭,什麼不好學,居然學會吊胃口。」沉不住氣的他耐心盡失。
「好嘛!好嘛!我說就是嘛!」
「你最好一字不漏說個清楚。」他膝蓋上的雪球合起貓眼,舒服地曬著暖暖的冬陽,倒頭呈大字形,呼呼酣睡。
「如果海薇姐決定遠嫁澳洲,你會怎樣?哎呀!你瞧瞧我的記性真差!我忘了,你早就不要她,管她嫁到天涯海角。」寶妹誇張的拍額大叫。
「她要嫁到澳洲?!新郎倌是誰?!怎不曾聽她提起?!」他一口氣丟出三個問題,兩道濃眉緊緊蹙起,英俊的五官線條霎時僵成石像。
「我忘了準新郎倌叫什麼名字,只知道他是海薇姐老家的鄰居。七、八年前舉家移民澳洲,沒想到這次應邀回台參加什麼學術研討會,過十字路口時湊巧遇上海薇姐,這就叫做……有緣千里來相會。」寶妹興高采烈的描述,兩隻眼睛死盯住康齊慘白的俊臉不放。
「依海薇穩紮穩打的個性怎麼看也不像是被愛情沖昏頭,會閃電結婚的人。」他喃喃自語。
「若在平時當然不可能,可是,海薇姐正處在失戀的痛苦關卡。失戀的人最愛鑽牛角尖,最愛意氣用事,說不定……她想借此報復你不要她。」
「結婚關係一輩子的幸福,怎能意氣用事,拿來當作報復的手段?更何況她嫁那麼遠,萬一受了委屈,跟誰去哭訴?」焦慮爬上他的臉龐。
「阿齊哥,你不要杞人憂天,他把海薇姐捧在手心百般呵護,將來鐵定是個疼老婆的好丈夫。」寶妹樂得火上加油。
「你知道什麼!男人結婚前銀結婚後往往說一套做一套,聽聽就算了,認真不得。」他冷哼著。
「你說的話,海薇姐未必聽得進去。她說愛人太痛苦,被愛才幸福。她還說……」
「她還跟你說什麼?」
「她說你不要她,她乾脆隨便找個人把自己嫁掉,免得終日陷在失戀的漩渦裡打轉,生不如死。」
「我從沒說過不要她。」他懊惱地抓抓頭髮。
「她關心你,特地跑來探視你,你卻大吼大叫命令張嫂轟她出去,這不是擺明不要她是什麼?」寶妹仗義執言,為她的海薇姐討回公道。
「我是個瞎子,她跟我在一起,我不但不能給她幸福,反而變成她的累贅,她的包袱。我不想拖累她,只好故意說話剌傷她,好讓她死了這條心。」
「這麼說……你心裡還是愛著她?」
「嗯!都怪我一廂情願,以為當她不再出現,時間可以沖淡我對她的綿綿思念,誰知道事與願違,我發現我一天比一天更愛她。我真不知道這半個月我是怎麼熬過來的,只是……說這些都太遲了,如今,她找到好對象,我……祝福她。」他黯然神傷。
「你既然愛她,就不該輕言放棄,應該鼓起勇氣把她搶回來。」
「我說過我不要成為她的負擔。我是個殘廢的人,憑什麼跟人家奢談愛情?唉!」他自卑的低頭喟歎。
「可是……她愛的人是你呀!如今,她為了賭氣隨便找人嫁了,一定很快就會後悔。你忍心見她一個人抑鬱異國嗎?」
「我……你跟她是無所不談的手帕交,站在朋友的立場,你絕對有這個責任跟義務勸她三思而後行。」他搶白一頓。
「我勸啦!我苦口婆心、好話說盡,她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我拿她沒轍啊!依我看,眼前只有你親自出馬勸說,她才聽得進去。」
「你是說……」
「我看得出來你們彼此深愛對方,又何忍彼此傷害?阿齊哥,你還不付諸行動打電話挽回她的心?」寶妹旁敲邊鼓。
「不!不!我這麼做太自私。」他直搖手。
「隨便你吧!據我所知,海薇姐她訂好明天的火車票南下,你自己斟酌斟酌,不要等她嫁作他人婦時,再來後悔莫及。」寶妹欲擒故縱。
他沉默不語。
「阿齊哥,太陽下山,開始起風了,小心著涼。請你把雪球這只好吃貪睡的大懶貓交給我,我扶你進屋去。」只見雪球睡得四腳朝天,仔細傾聽還呼嚕呼嚕直打鼾呢!
「我抱它就行了,等一下你跑一趟超市,買些貓食罐頭回來,雪球這隻大懶貓連一頓也挨不得餓。」
「嗯!晚一點我帶它回家時,順道去買。」
「不,它留下來,我會照顧它。」愛屋及烏,他將自己對林海微的濃濃思念轉投注到雪球身上。
「這……方便嗎?」寶妹見他將雪球舉到肩膀,用臉頰不斷摩娑它、寵溺它,心中大樂。
寶妹的如意算盤若無誤,她相信康齊今晚一定耐不住感情煎熬,打電話給林海薇,兩人若因此摘除芥蒂重修舊好,她這個穿針引線的紅娘可是頭號功臣。
萬籟俱寂。
康齊躺在舒適的大床上翻來覆去,睡意全無。
最糟糕的是蜷伏在床腳的雪球不時就「喵嗚!喵嗚!」兩聲,益發揪扯康齊猶豫浮動的心,輾轉難眠的他索性爬起身,將下巴抵著柔軟的鵝毛枕頭兀自發呆
「噹!」他抓起話筒又黯然掛上。這個動作他今晚已重複N遍,漫漫長夜,他始終在打電話跟不打電話之間拔河……
「不,海薇愛的人是我,她是我的,任何男人都休想從我身邊搶走她。」打翻醋罈子的他怫然作色,忿忿自語。
他揉捏眉心不敢想像林海薇躺在別的男人臂彎甦醒的情景……
不!他不許她嫁人。
他決定插手阻止她做傻事!打定主意後,他緩慢摸索按鍵撥出電話。
「鈴……鈴……」電話鈴聲持續響了約二十聲,總算有人接聽。
「喂!是哪個缺德鬼?打電話之前也不瞧瞧現在都幾點鐘了,自個兒不睡覺還四處打電話擾人清夢!」電話線那頭傳來寶妹不友善且睡意含糊的抱怨聲。
「寶妹,是我。」
「是你?!阿齊哥,深夜二點四十五分,你還不就寢……」寶妹伸手揉揉惺忪睡眼,就著床頭兩燭光的小夜燈,別一眼床頭鬧鐘。待渾沌不清的腦袋稍稍清醒,這才驚呼叫道:「天啊!你三更半夜打電話來,莫非……出了什麼緊急狀況?!」寶妹嚇出一身冷汗,瞌睡蟲全跑光。
「兩點多?!很抱歉!把你從睡夢中吵醒。」康齊沮喪的口吻令人聽了心生不忍。
現在的他全天候處在黑暗中,連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更遑論時間。
「無所謂抱不抱歉啦!阿齊哥,究竟何事困擾你,讓你睡不著覺?」
「你方便現在過來嗎?」
「沒問題,二十分鐘之內我一定趕到。只是,嘿……嘿……你還沒告訴我,你十萬火急電召,所為何事?」寶妹明知故問。
「我想去看她。」
「看她?!你說的她……是誰呀?」鬼靈精寶妹心中早有七、八分譜兒,偏要逼他親口招認才算數。
「海薇。」
「你確定要我現在陪你去看她?我再提醒你一次,現在是……深夜兩點五十分。」
「我想了一整晚,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氣。若不打鐵趁熱過去,我怕等天亮之後會畏縮得直打退堂鼓。」
「打鐵趁熱?沒問題。阿齊哥,你繼續熱著,我這就飛車過去接你。」
「阿齊?!寶妹?!」林海薇在睡夢中被尖銳的電鈴聲吵醒,匆匆披上晨褸去開門,意外見到神情嚴肅的康齊跟笑臉盈盈的寶妹兩位不速之客站在門外。
多日不見,康齊英俊的臉龐在墨鏡的襯托之下顯得異常蒼白,寶妹則拚命對她眨眼睛伴鬼臉。
「請進。」她側過身子。
「謝謝。」康齊對林海薇的住處擺設十分熟悉,自行繞過支柱進入客廳。
「海薇姐,阿齊哥要我送他過來找你。現在,我把他交給你,你們倆坐下來慢慢談。我到樓下車子裡打個盹兒,等你們談完話打手機給我,我再上來接阿齊哥,拜拜!」寶妹連珠炮似的說完話,一溜煙轉身跑下樓。
「我……」林海薇反應不及,目送寶妹消失在樓梯轉角處。她下意識將腰間的衣帶繫緊,上前招呼他。
「你睡了嗎?」他尷尬地咧著嘴兒笑。
「睡是睡了,卻翻來覆去睡不穩。」她心疼地瞅著他疲憊的俊容。略顯猶豫地扶著他的手肘在沙發上坐下來,這才問道:「你有事找我,叫張嫂或寶妹打電話過來就行了,何必親自跑一趟?」她怪罪的語氣飽含濃濃不捨。
「海薇……都怪我不好,我不該說話傷透你的心。無論如何,我一定要當面跟你致歉,否則,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的魯莽。」他反手扣住她的手腕不放。
「跟我說抱歉也不急於在這三更半夜呀,有什麼話等天亮再說也不遲。」她忸怩地想抽回手,卻被他握貼向胸口。
「不行!我等不及天亮,我怕等你下定決心之後,就算我說破了嘴也挽回不了你的心。」
「我……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她滿臉困惑。
「海薇!我該死!我混賬,只要能讓你消氣,你儘管罵我打我,我都欣然接受,只求你千萬不要意氣用事,作出糊塗決定。」他痛苦自責。
「我真的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她,睜著兩隻憂色的鳳眸審視他。
「海薇,不要答應他的求婚。」
「求婚?你是不是病了?否則怎麼從一進門就滿口胡言亂語?」擔憂佈滿她清麗的臉龐。
「你還想瞞我?寶妹已經將你跟他街頭重逢一事,統統告訴我了。」
「他?」
「就是你那個移民澳洲的青梅竹馬。」
「你是說沈定遠?」
「沈定遠?對,就是他。」他沒好氣的用力點頭。
「你認識他?」
「不認識。以前不認識,以後也不想認識。」
他充滿敵意卻孩子氣的執拗態度,讓林海薇啼笑皆非。
「聽你的口氣,似乎對他很……感冒?」
「我不屑濫發慈悲跟情敵示好。」他忿忿然將指關節拗得喀啦喀啦響。
「情敵?你視定遠為情敵?」
「可惡!這個打澳洲回來的沈定遠,居然趁你們久別重達之際跟你求婚!」
「嘎?!求婚?!定遠跟我求婚?!」她在錯愕之餘險些嘻笑出來。
「紙包不住火,你休想把我蒙在鼓裡。」他陰鷙的綠著臉。
「寶妹告訴你,定遠跟我求婚?」瞎兜半天圈子,她總算從莫名其妙中理出頭緒。
事實的真相並非如此浪漫,歸根究底,都怪寶妹移花接木暗中搞鬼。
她回想起幾天前,曾在電話裡跟寶妹提及她在穿越馬路時,湊巧遇見小時候的玩伴。沒想到寶妹居然拿來大作文章加油添醋,竟演變成一出求婚戲碼,不明就裡的康齊信以為真,遂氣急敗壞火速趕來勸阻……不過他的舉動頗令人玩味!
「寶妹還說,你明天要帶他回家見你母親。」
「喔。」她漫不經心應著。從他酸溜溜的語氣判斷,就算她再怎麼裝迷糊也能確定他愛她,這個重大發現喜得她雙頰亮紅。
「你不要嗯嗯啊啊敷衍我,你真的準備嫁給他?!」
「就算我願意嫁定遠,他未必敢娶我。」
「你的意思是?!」
「他早結婚啦!還有一對可愛的雙胞胎呢!」她不忍心坐視他乾著急。
「他已經結婚了?!你沒騙我?!」意外驚喜令他霍地站起。
「你若不信,明天我打電話約他們一家人出來吃飯。」
「他不是一個人來台?」
「不,他帶著澳洲籍的太太跟雙胞胎女兒一起回國參加學術座談,他那對混血兒雙胞胎可愛得像對洋娃娃。」她以欣羨的口吻讚美著。
「該死的寶妹,把我騙得團團轉……」顏面盡失的他,轉身要走。
「你要去哪裡?」她攔住他。
「下樓找寶妹算賬。」
「算賬?你謝她都來不及,還找她算賬?」
「謝她?她漫天撒謊,害我傷心一整晚,你還要我謝這個小騙子?」
「你冷靜想想,若非寶妹用心良苦,不惜說謊逼你老實面對自己的感情,驅使你不顧一切來找我,我真不敢想像你要僵持到什麼時候,才肯敞開心扉接納我。」
「這……海薇,我該說你癡情還是傻?你這麼年輕這麼漂亮,何苦將感情下注在我這個瞎子身上?」
「我愛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眼睛。」
「你真的……不後悔?」
「永不後悔。阿齊,有一個秘密我說出來,可不許你笑我。」
「我保證不笑你。」
「其實,跟你分開的這半個月,我像掉了魂似的天天徘徊在你家外面的紅磚人行道上,隔著圍牆癡癡眺望你的臥室。」
「海薇!我的心情跟你一樣不好過。我曾經好幾次拿起電話想跟你說抱歉,偏偏自卑感作祟,不得不黯然放下。」
「阿齊,我求你!求你讓我留在你身邊陪伴你,好不好?」她搖撼他的臂膀。
「海薇……」再也壓抑不住心中思念狂潮的侵襲,鐵箍似的雙臂猛然將她拽進懷抱,急躁的唇火燙燙熨上她抽顫的紅唇,濡濕的舌尖像滑溜的小泥鰍溜進她的嘴裡頑皮翻滾……
康齊跟林海薇雙雙沉浸在雨過天青的喜悅中,一次又一次的熱吻著,管它窗外天色將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