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的流星雨!
這麼壯觀的天體景象還真是百年難得一見,都市的光害太嚴重了,唯有在僻靜的鄉間、山區,才得以經歷流星漫天落灑而來的綺麗壯觀!夏季大三角遙遙在望——飛呀!飛呀!身體彷彿要溶進這無盡的浩瀚裡……
咦?那顆星怎麼那麼亮?銀色的光……好奇怪!
啊……
又作這個夢了!
夜色裡,秋夢天睜著晶瑩分明的翦水雙瞳,呆瞪著天花板。子夜時分,窗軒外月色還好;惑人的夢,卻夜夜來困擾。不知為什麼,已相隔了十年之久,原以為腦海不再殘留這個記憶的渣滓了,然而最近她卻常常遭遇這個夢。
夢景原是美麗的,在剛開始的時候。然後流星雨出現以後,一切美好就驟轉為令她不願記憶的恐顫……
「我常常夢見自己在天空飛翔,尤其是滿月高掛的夜晚,在清冷有風的天空中恣意地飛著。
我也問自己,為什麼要是滿月?大概是當無盡的夜空高掛著一輪圓月時,蘊含了一股神秘與離奇吧?
然後,滿天的流星雨就來了。我在群星中翱翔飛舞。突然,一顆異常光亮的星,泛著銀色的光芒,朝著我的驚異墜來——」
日記在這裡劃了個長長的破折號,筆尾看得出握筆時抖顫的痕跡,歪曲扭斜。
「啪!」一聲,秋夢天將日記丟下,鎖進抽屜裡。
「嘿!我們秋大小姐,又在發什麼脾氣?」
秋森川一襲棉布條紋睡衣,雙手插在睡褲裡,用腳踢開秋夢天的寢室門,邪氣地倚著邊牆站著。
「森川?」看清了來人是誰,秋夢天剎時冷起了臉。「你這個留級生,少這麼鬼鬼祟祟的!請你有教養一點,三更半夜了,不要隨便敲開別人的房門。」
「鬼祟?隨便?」秋森川漫不在乎地走入秋夢天的房裡,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少裝高貴了,大小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用意?故意不鎖門,引誘我上門來。好了!現在我來了……」
「住口!」
房門鎖一個星期前就壞了,秋夢天屢次向嬸嬸——秋森川的母親梅莉姬——反應要求,希望找人來修理,卻是每回遭到冷落。她只好將就,隨時警醒著,偏偏今晚發生這倒楣的事。
秋森川蹺起二郎腿,誇張地說:
「住口?你叫我住口?」他瞇起眼,傾身靠向她。「少裝了,夢天大小姐,你不是在等我嗎?現在我人都來了,你還裝什麼裝……」
秋夢天揚手一揮,「啪!」一聲,清脆的一耳光打在秋森川的臉上。
「媽的!你敢打我,你這婊子養的……」
他跳下桌子,露出凶狠邪惡的嘴臉,抓住秋夢天。
「你這婊子養的!」他破口大罵:「你以為有男人要你,你就神氣了是嗎?還早呢,老子今天就讓你嘗嘗我的厲害……」秋森川一副無賴的嘴臉。他將秋夢天壓倒在地上,壓制住她的雙手,拿出一把小刀,輕輕在刀上吹口氣,嘴裡發出一陣野獸般得意的獰笑聲。
「他媽的!你以為你長得漂亮就神氣了?我呸!你這個野雞種,老子今天就在你臉上劃個花臉,看你還神氣到什麼時候?叫啊!你叫啊!討債鬼總算死了,再也沒有人可幫你撐腰,你別以為你那男人會來幫你,哈哈!長得是圓是扁還不曉得呢!搞不好是個糟老頭——叫啊!跪在地上求我,大聲說『少爺饒命』,老子聽了如果爽就饒你一次!哈哈!」
秋夢天抿著嘴,一句也不肯喊叫。她知道,求饒沒有用,秋森川只是想藉機羞辱她而已!
秋森川猙獰的臉,浮晃在小刀光影後,嘴巴一啟一合,一次一次地叫囂著骨子裡那股嗜血的殘忍。她趁著他得意忘形,手勁微鬆之際,偷得了空隙,伸手隨便一抓,用力往他頭上砸下去。
正中標的!
秋森川慘叫一聲,摀住頭,退倒在一旁。秋夢天迅速起身遠離他,立在門口。
「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哥!媽!快來!」秋婉川驚聲呼喝她的母親,不知情的,還以為失了火。
「什麼事!三更半夜這樣大聲嚷嚷……」秋夢天的嬸嬸,半合著眼,邊披穿著薄外套,邊打著哈欠走進秋夢天的房間。
「媽!你快來!哥受傷了!」
秋太太貓咪樣的小眼睛,頓時睜得又圓又大,虎身觸地,一下子蹲在她寶貝兒子的身前。
「怎麼回事?哎呀!怎麼流這麼多血!」
秋夢天靜立在門口,冷眼瞧他們母子三人擠成一團的這一幕天倫親情圖。秋森川被她順手抓起的椅子砸中額頭,破了一點皮,看情形縫兩針就沒事了。她覺得有點驚愕,她那時怎麼會有那種力氣抓起那把椅子砸向他?大概是潛能,或者是腎上腺素作用使然,她想。
「到底是誰把你打傷成這樣的?說,是誰?可憐哪!媽平日碰都捨不得碰你一下,究竟是誰這麼狠心,把你傷成這樣……」秋太太直起身子,衝著秋夢天說:
「是不是你,把我兒子打成這個樣子,你是什麼居心啊你?」
「你該先問問你的兒子想幹什麼,才會遭到如此報應。」
秋太太貓樣的小眼睛更陰森了。氣氛先是僵硬了半晌,然後她突然搶到秋夢天身前,摑了她一巴掌,隨即呼天搶地鬼哭神號起來。
「秋——元——介——死了!你兒子快死了……」
秋夢天一下子驚愕住了。梅莉姬這一巴掌及這一番呼天搶地,快得讓她沒有提防。森川、婉川兩兄妹在一旁卻偷偷竊笑起來。
走廊傳來腳步聲,秋元介慌慌張張,跌跌撞撞地跑進來。
「發……發生了什麼事?」
「秋元介,」秋夢天的嬸嬸把她兒子推到她丈夫面前。「你看,你自己看看,你兒子傷成這樣,都是你那寶貝侄女幹的好事!你看怎麼辦!」她不說自己掌摑秋夢天的事,也不查清楚自己兒子惹的禍,就惡人先告狀。
秋元介仔細察看他兒子幾眼,小心地對他太太陪笑著說:
「沒事嘛!只是破了點皮,縫兩針就好了。」
「你說什麼?額頭破成這樣一個大洞,血流成這樣,你還說沒事?縫兩針就好?那你叫她也撞個疤、破個洞,看看是不是沒事?」秋太太狠狠地指著秋夢天的鼻子大罵。
「好了!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夢天啦,她用椅子砸森川,把哥傷成這樣!」
秋婉川也護著哥哥。
其實是非曲直大家心裡都明白。秋元介瞄了他兒子掉在地上的小刀一眼,彎身撿起來,板起臉說:
「森川,這是你的,你沒事帶刀子到夢天房裡做什麼?」
秋森川被他父親板臉一瞪,如吞黃蓮,啞口無言。他母親見狀,立刻又尖聲叫嚷起來。
「秋元介,你搞清楚,打傷人的是你的寶貝侄女,你凶你兒子做什麼?」
秋元介的氣焰立刻消弱下來,他陪笑說:
「你不要這麼大聲嘛!我是在問他……」
「有什麼好問的!事實擺在眼前,你寶貝侄女拿椅子砸傷你兒子,你說該怎麼辦?」
秋元介知道事情一定是他兒子惹起的,可是他又不敢違逆他老婆的命令。他皺緊眉頭,為難極了。
「請你們都出去吧!」秋夢天倒什麼也不多辯解,冷冷撂下了逐客令。梅莉姬那一巴掌令她怒火中燒,可是她已不再是小孩子了!既無法用打鬥解決羞辱,她只有用冷漠武裝自己。
「你……」梅莉姬氣得說不出話來。
「夢天!」秋元介呼喚。
「叔叔,夜深了,請你們回房吧,我也要休息了。」秋夢天從懂事起就不再開口喊梅莉姬「嬸嬸」,用冷漠隔離著她和秋家的一切。
「聽,你聽聽看!她說這什麼話嘛!竟要趕我們走?也不想想自己白吃白住!」
「莉姬……」秋元介大聲喝阻住梅莉姬更刻薄的話出口。
「哼!」
「夢天……」
「叔叔,對不起,我累了。」秋夢天側臉對牆,神情微露一絲疲憊。
「夢天!」
「好了!」梅莉姬冷笑說:「人家都趕你出門了,你還窮操什麼心!又不是自己生的,也不是你大哥下的蛋,你管得著人家嗎?」
「莉姬!」秋元介朝他太太哀求地喊一聲。梅莉姬不理他,用鼻子「哼」一聲,繼續說:
「我說夢天,女孩子家要自愛,檢點一些,外頭可不是每個人都像我們這麼容忍——哈,我差點忘了,我們夢天小姐是什麼身份,這些話她怎麼會聽得入耳?沒關係,無所謂了,反正再過兩三天,領養你的人就要來了,以後大家各過各的,互不相干——婉川,扶你哥哥回房!」
梅莉姬一馬當先,率著兒女走出秋夢天的房間。三十多歲的女人,風情正好,妖嬈冶艷;年輕時,想必風韻更勝此時。秋元介就因貪戀她的美貌,才甘心忍受她長期以來乖張的氣焰。
「夢天……你嬸嬸就是這脾氣,別放在心上。唉!都怪我,這麼沒用……」
「叔叔,我困了,請你回房吧!」秋夢天接口,她實在不想聽秋元介哀歎那軟弱的自尊。
秋元介搖頭歎氣地走了。秋夢天站立在空蕩的房裡,心中無限的無助。可是,她沒有掉淚。不哭,她想,她絕對不掉淚。不管遭遇到什麼樣的挫折打擊,她秋夢天是絕對不會輕易掉眼淚的。
走道上,秋婉川偷偷問她哥哥說:
「哥,你老實說,你到底想對她做什麼?被她用椅子砸成這副德性?」
「嘿嘿!」秋森川又露出那種獰笑。「沒什麼。我只是想給那個野雜種一個教訓,給她添個疤,在她臉上劃兩刀而已。他媽的!」他伸手按了按額頭。「那婊子養的,還真夠狠……」
「森川!」他母親轉身過來,厲聲地說:「我警告你,以後少去惹那個掃把星,省得又惹禍上身!還有你也一樣,婉川,這兩天不准接近那個小野種,別沒事自尋晦氣,聽到沒有!」
「媽!」秋森川想抗議。
「你還想頂嘴!」他母親打了他一下。「沒出息,連個女孩子都打不過,被她傷成這個樣子,你還有臉跟我頂嘴!」
「媽!」
「別說了!反正你們兩個給我記住,不准再接近那個掃把星!忍耐個兩天,等收養她的人來就沒事了。」
秋婉川攙扶著她哥哥,走到一半,突然問她母親說:
「對了,媽,那個人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收養夢天?」
「我也不清楚,都是你父親在接頭。好像跟你大伯有什麼關係,聽說是在大學裡研究……」提到這件事,梅莉姬便不禁咬牙恨聲說:「秋元介這死老頭,不知道那根筋不對了,一直護著那個掃把星,竟還不肯讓她被收養;還是叫我接著了電話才曉得,我可不會依他,好不容易才把這個惹禍精趕出去……哼,又不是他自己的種,跟秋家根本連一點關係也沒有,真不知你爸安的是什麼心!」
秋森川壞壞地笑說:「媽,你可得小心,那婆娘又年輕又漂亮,小心老爸被她勾去了魂……」
「你給我住口!」梅莉姬又捶了她兒子一拳。「要死了,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憑他也敢?看我不修理他才怪!倒是你!給我安分一點,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三更半夜闖進她房間,安的是什麼心?」
「媽,」秋森川脹紅了臉。
「好了!你們兩個全都給我回房。記住!不准再去惹那個掃把星。」
足音在廊底絕了迴響。梅莉姬回頭注視秋夢天緊掩的門扉,那張因營養霜擦抹過度而油光閃亮的臉上,正不自覺地泛起一股冷蔑得意的笑。再過兩天,只要再過兩天,她就可以永遠擺脫這個驕傲自大、目中無人,又比她年輕、漂亮的女人了。
是的,女人。秋夢天不曉得從何時起,出落得如出水芙蓉,玲瓏有致的身段,不折不扣是一個動人的小女人,看得她不由得咬牙切齒,暗恨在心頭。尤其她丈夫有意無意間,露出一種以欣賞女人的眼光注視著地的侄女時,她的心頭就更恨。她也恨秋夢天臉上那種永遠透著一股冷,透著一股不屑,彷彿她自己多超然高潔似的神情,每讓她見了,都有一種庸俗鄙陋的自慚。
她恨,她恨她!那個沒父母生養的秋夢天,她只是一個撿來的小野種,憑什麼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氣樣?可惡!不過,沒關係,再讓她囂張個兩天,再過兩天,她就可以把她趕出門去,消她心頭那個恨了。
「行李都打理好了。」秋夢天坐在床邊環顧著屋裡的一切,心中不禁一陣哀傷和茫然。
奶奶終於還是拋下她自個兒去了。
奶奶死了,她便和這裡的一切再無關聯了。她早就知道她不是她父母親生的,自從他們死後,從來也只有奶奶對她好。其實,打從小時候,幫傭的阿珠背著奶奶,老愛說她是沒人要的小孩,叔叔嬸嬸冷淡的對待,以及鏡子裡映照出的,和照片上父母完全不同的容顏時,她就知道自己模糊的身世,她是一個被收養的孤兒。
早先,也只有阿珠壞心眼地說著,說她粗魯沒教養,有父母生沒雙親養。那聰明的傭人總是懂得挑無勢又不得寵的小孩,出出心中的悶氣。後來,叔叔的小孩也指著她嘲笑起來:「野雜種」秋森川總是指著她這麼諷刺著。她聽了,禁不住一股氣和怒,總撲上去和他扭打起來。野生動物的韌性總是比受豢養的家畜來得強,這自然法則也可用在人類身上。大概沒人疼的小孩,戰鬥自御的本能也較堅韌吧?打架之於她,猶如攻擊之於被挑釁的動物,成了一種防衛的本能,在受傷與挫折當中,自我舔舐淌血的傷口。
每次衝突過後,梅莉姬總寒著一張臉,颳風一樣掃到她身旁,左右開弓給她兩巴掌,掐得她一身瘀青,再用刀子一樣利的聲音說:
「也不知道是從那裡撿來的小野種,又壞又野蠻!沒父母管教的小孩就是這樣!哼,沒教養!」
她從來不哭,哭了,只會稱了他們的意。小小的秋夢天,很早就摒棄眼淚這種使人軟弱的東西。有時,她會問奶奶,她是不是真的撿來的?奶奶也不回答她,只是疼惜地撫摸著她的頭髮,一逕地歎息。
可憐的奶奶,為了她,不知道白了多少華髮。
小時候便因為和人打架,常常帶著一身傷回家,倔強的秋夢天對此卻從不作任何辯答。然而秋奶奶除了要向登門告狀的人低聲賠不是外,還要應付秋夢天嬸嬸的冷言冷語。中學以後,又因為時常逃學曠課,秋奶奶常要面對學校老師的質疑,和街坊鄰里的指指點點。這一切,她全看在眼底,記在心裡,可是,奶奶並不打她或罵她,只是默默地為她惹的麻煩收拾善後。
如果世上真的有人疼她愛她,有時她會想,那個人大概就是奶奶了。
逃學時,她只愛到溪邊去。從溪旁右側延伸過去的那一大片曾經屬於秋家的寬廣,殘存著她對父母模糊的印象:夏日午後有徐徐吹來的涼風,迴盪在風裡,爽朗愉悅的笑聲;白花花的陽光下,晃動的人影;陽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感覺……這裡,是只屬於她的地方。
那一次,惹了那麼大的麻煩,也只因為對方闖進了她這片小小的宇宙——她唯一的地方。
國小五年級時,秋夢天同班班長叫張拓強,是同村張媽媽的獨生子。張媽媽向來是個沉靜的女人,從不在別人背後指指點點的說閒話。張拓強身高體壯,常常喜歡惡作劇,尤其最愛捉弄秋夢天,可是一旦真正有人欺負她時,他也總是挺身而出!所以每次打架受傷,總有他的一份。
可是秋夢天卻絕不讓人闖進她唯一的世界,那染上她許多悲傷哀愁的孤寂地帶。
那一次她到溪邊時,張拓強已經在那裡了。看見她,他高興地揮著手,手上拿著東西,不知是什麼,正在燃燒著。秋夢天走近,一句話也不說,拿起木棒便往那東西打下去。那東西彈了起來,落在張拓強的頸背上,他也不叫痛,只是眼睛睜得大大地在問為什麼。彷彿一下子的工夫,一股焦臭的味道便在空氣中傳盪開來,她探頭一看,只見他頸背一團黏稠的白膠,死命地往赭紅的肉裡蝕鑽,很快的,便糊成一片爛肉。
他用手撫著傷口,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步從她身旁掠過。
秋夢天蹲回他剛剛站的地方,地上供著幾片磚石搭成的克難的爐灶,灶下猶有幾絲火苗星閃著,看情形,還未點著,一旁幾尾兀自蹦跳不停的小魚。她默默把魚放回溪中,又將爐灶推倒,然後一直坐在溪邊,直到夜來吞人。
張媽媽並沒有上門問罪,倒是梅莉姬,興風作浪了一番,直戳著她的頭,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
「惹禍精!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女孩!成天不是打架就是鬧事,跟個太妹沒兩樣,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上門告狀,害我們全家被你連累!看看你自己!還像個女孩嗎?現在這麼小就這副德性,將來長大了,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哪一天連警察都找上門來!」
「莉姬!」秋元介出聲阻止他妻子。
「怎麼?我說她幾句你就心疼了?她是你生的?還是你大哥養的?」梅莉姬因為丈夫的阻止,越發生氣,更加變本加厲說一句就擰秋夢天一記。
「莉姬!」秋元介又哀求他老婆住手。
梅莉姬五孔生煙,正準備再破口大罵時,秋奶奶牽著秋夢天的小手離開了那個是非圈。梅莉姬鼓起腮幫子,狠狠地瞪了她婆婆和秋夢天一眼,氣呼呼地轉身回房。
秋奶奶帶著秋夢天親自到張家道歉。張爸爸和顏悅色直說沒關係,小孩子玩耍總會有意外。張媽媽一貫的沉靜,沉默地招待她們。張拓強早睡了,沒遇著。席間,秋奶奶連聲說抱歉,那張歉疚的臉,令秋夢天久久難忘。
那個夏天過後,張家舉家遷往北部。原就不愛說話的秋夢天,變得更加孤僻了。她仍然常到溪邊去,落日餘暉投映在溪裡,反射出的霞光常刺得她眼睛受不住,暖暖的淚水順著兩頰緩緩流下,沿著下巴滴入她胸前蕩漾著銀色光芒的星墜上。
她實在不懂,她一直在尋找,尋找奶奶以外,一個可以撒嬌依靠的胸膛,一雙結實而能緊握著她的雙手,一聲輕柔關愛的呼喚。可是為什麼當真正有人挺身保護關心她時,她卻一棒將他打散,像打掉一個幻影那麼冷酷簡單。
她從此沒有再見過張拓強,可是她卻由此隱約感覺到,她命格裡被硃砂批定好的孤單。
山中無日月。時間對小村子起不了什麼作用,也沒有為小村子帶來多大的改變,時序沉靜地輪轉,到處仍是一片荒蕪。
進入中學後,她染上夜遊的習慣。在晴朗無雲的夜裡,但見她單薄的身影漫遊在溪邊那片雜草四處的宇宙裡,卻又常常定住腳步,仰望頭頂晶亮的星辰,每逢月圓有風的夜晚,隨著腳下小草——的聲響,會讓她有種想飛的舒暢。然而頸中星墜緊貼肌膚的冰涼,讓她有股不安,彷若暗夜中有人在旁窺探。
中學的生活雖不如她意,其實也沒那麼糟,她之所以經常逃課,只是為避免看到歷史老師討厭的嘴臉。只要有歷史課的日子,她就遊蕩到溪邊去。那女人是梅莉姬遠房的表親,同她嬸嬸一樣,生就一副刻薄相。上天造人是公平的,什麼樣的心腸,就會有什麼樣的面相,所以秋夢天相信,人是可以貌相的。
雖然常曠課,她的成績卻很好,比起秋森川和秋婉川,她簡直是天才。她也並不是善於唸書的,只是潛在血液裡的反動,鞭策她以此換取報復的快感。她就是要氣死他們,拚死命的用功,為的也只是這樣。
中學要畢業的那一年,不顧她嬸嬸的反對,秋奶奶堅持一定要她繼續升高中。嬸嬸反對的理由是:女孩子終歸是要嫁人的,念那麼多書做什麼?她那兩個白癡兒女——秋森川和秋婉川,卻是城裡補習班補習,又請家教的。任憑梅莉姬一張臉拉長得可媲美馬臉,秋奶奶始終堅持她的決定。
「教育是一輩子的事,也可能是你人生最大的轉捩點。」秋奶奶對夢天這麼說。
一直到很久以後,那一刻秋奶奶堅決的神情,仍教秋夢天動容不已。一向溫弱的奶奶,為了她所展現的堅毅,像一道暖流,熨燙了她的心。
她暗下決心,絕不辜負奶奶的疼愛!
不再逃學以後,週遭的人事變得顯明清楚起來,她這才發現,她鄰座那個男孩,竟然名叫楊幸福?好滑稽的名字,難道幸福是可以這樣叫來的嗎?
但她仍是不合群的。那顆封閉的心唯有在仰望天空的瞬間,才感覺出應有的溫熱。用情於天,除了寄托,總覺得和這方天空有著不可知的牽扯。
是否氣質相近的會自然相投?受惑於她望天的舉動,楊幸福邀她進入星空的傳說。
「我?」秋夢天頭擱在窗子上,訝異於這樣唐突的邀請,然而心中卻微隱著一股悸動。
「嗯,一起來嗎?」楊幸福溫笑著臉。
她跟著他,斜坐在他單車後座,乘風回了家。
楊幸福的家是獨棟兩層的樓房,他的房間則是屋頂再加蓋的小房,小房的天花板是整片玻璃嵌成的天窗,房間裡散置著各式的望遠鏡、天文雜誌,牆上幾幅深藍色底、滿是銀色光點的海報。其中一幅,下款「七夕,銀河外」。銀河右方,孤懸著昂宿疏散的星團。
銀河散發著柔熱的白光,一道彎流流入七夕的心中,顆顆星辰皆像傾城的夜鑽,美人名鑽,自古相宜。秋夢天站在銀河的光芒前,心中默默地歎息。在它繼續閃入每個傾慕的眼瞳底時,她的屍骨,在這浩瀚時空中,可能早已蕩然無存。
楊幸福一邊架著望遠鏡,一邊低聲說:
「常常看你仰望著天空,我想你一定也是喜歡星星的。」
「你很喜歡星星?」秋夢天離開銀河,回身問。
一般男孩子大都忌諱被說是戀慕星星,覺得那樣似乎很女孩子氣,其實只有真正戀上星空的人,才會知道其中的瑰麗與神奇。
他抬頭看了秋夢天一眼,手仍不停地忙碌著,眼裡有著早熟的疲憊與寂寞。
說來話長嗎?秋夢天在心裡默問。那麼,不必說,古早的故事聽來徒然令人哀傷。
「其實傷心也是無所謂了,總還有個懷念的對象。」楊幸福垂下眼。「幾乎要忘記我母親長得什麼樣子了,就只覺得,那星星看來真像是母親的眼睛。」
原來,秋夢天驀然一股莫名的失落。
那麼,不是他了。
「你曾經夢見過自己在飛翔嗎?滿月,有風……」她突然脫口而出。
「什麼?」楊幸福停住手中的動作,側頭望向她。
「沒什麼。我只是問,你為什麼叫『幸福』?這麼奇怪的名字,好像這樣叫著,幸福就會真的來似的!」
「我母親取的,希望我沒有煩惱,沒有憂愁,一輩子幸福快樂。」
偉大的母愛,是吧?秋夢天不禁黯然。她只是她嬸嬸說的,秋家撿來的野種。
「怎麼了?」
「沒什麼。」秋夢天掩飾地笑了笑。「可以讓我試試看嗎?」
「當然!」他把架構得差不多的望遠鏡交給夢天。
兩人並肩靠著樓頂圍牆,齊望著星空,望遠鏡架襯立在一旁。在涼夜如水的薄荷空氣中,由背後看去,兩個人的身影隨著鏡頭定焦,凝入靜夜的風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