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戀日誌 第十章
    正月初一,黃道大吉日,宜開光、祭祖、出外野遊也。  

    羅爸和羅母快快樂樂地出國度前中年期蜜月;倒楣的羅沙卻趕在除夕前關感冒,咳嗽、頭疼加發燒,淒慘慘淒。

    「一定是天懲!」祝艾波幸災樂禍道:「你平常就愛亂髮誓,說了又沒做到,褻瀆神明又觸犯天條,才會有此一劫難。」

    天知道!神明的心理總是很難揣測的。羅沙想反駁祝艾波的話,又懶得開口,翻個身,眼睛盯著電視,腦袋沈甸甸的。

    好好的新年,結果她卻窩在家,看了一天的爛節目,除了彰顯她的無聊外,無它。偏偏祝艾波比她更無聊,大過年的那兒也不去,跑到她家來幸災樂禍。

    「艾波,」羅沙說:「你沒有別的地方好去嗎?你待在這裡,我的病會更嚴重!你爸媽呢?該不會跟我的無情父母一樣吧?丟下生病的女兒看家,自己跑去逍遙玩樂。」

    祝艾波顯得很沈默,一向趾高氣昂的神態剎時也彷彿寂寞起來。

    「艾波?」羅沙奇怪地又叫了一聲。祝艾波那神態讓她想起阿潘。

    祝艾波乍然抬頭,神情又恢復先前的幸災樂禍。

    「我爸媽好得很,比我們還親熱!」祝艾波有點嘲弄。

    「那麼你跟我是同病相憐了……真澄呢?你怎麼不去找他?」羅沙問。

    祝艾波聳聳肩。

    「我還以為──」羅沙搖頭:「我還以為戀愛中的男女,時刻都是黏在一起的。」

    「聽你講這種話,就知道你準是個沒談過戀愛的低能兒,弊俗又老土,即使喜歡一個人也只敢偷偷地暗戀在心底。」

    「哼!」那些話說中了羅沙的心思,她哼了一聲不肯承認。

    「如果是我,喜歡一個人,我一定會爭取到底,不惜任何的困難與障礙,就算對方是我的好朋友也不例外。」祝艾波眼神犀利地看著羅沙。「我絕對不會放棄他的,羅沙。就算是你,就算他喜歡的是──」祝艾波突然停了下來,然後像是正對自己作承諾,喃喃又說:「我絕對不會放棄他的!」

    羅沙以為她的心事被祝艾波窺破了,覺得很不安,假意又翻個身,戒指項練跑露出來。

    祝艾波看見了,臉色大變,指著戒指懷疑地問:「羅沙,這個項練……」

    「人家送的。」羅沙更不安了。

    「誰送的?」祝艾波緊盯著羅沙問。

    「一個朋友。」羅沙避開祝艾波的眼光,同過頭假意看電視。

    「那個朋友?」祝艾波越逼越緊。

    「艾波,」羅沙更心虛了。「我不需要什麼事都得一一向你報告吧?」

    祝艾波一楞,臉色隨即鬆弛下來,嘲弄地說:

    「是呀!你當然不必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都得對我說,不過……」她故意頓了一頓,瞥了羅沙一眼。「這個戒指,跟真澄的那只戒指還真像!」

    羅沙沈默了。祝艾波陰沈地看她一眼,語聲輕盈地問:

    「我可以借個電話嗎?」

    羅沙手指電話,起身說:「在那裡,你自己隨便打吧!我去浴室一下。」

    生病讓人軟弱,氣力完全使不出來,走起路來像是踩在外太空。羅沙扶著牆壁,慢慢走向浴室,廳裡祝艾波愉快地談著電話,聽起來像是打給速水真澄。

    女人是依賴愛情滋養為生的生物。不用回頭看,她也知道祝艾波此刻臉上散發著什麼樣的光采。祝艾波最近越來越漂亮了。根據神官野史、郭公夏五、街訪巷談、以及眾多未經考據的理論指出,戀愛中的女人總是特別容光煥發,引人注目。

    只有暗戀例外。那是充滿歎息、垂淚的戀愛。

    「羅沙,我有事要先走了!」祝艾波在客廳喊。

    羅沙靜靜站在浴室裡,聽到門開了又關的聲音,才慢慢走出來。

    整個屋子只有電視的聲音在響,變得很冷清。

    羅沙走到剛剛躺著的沙發,力道一鬆,重新躺了下來。一個人在家的感覺原來是這麼蕭條,氣氛也薄涼,讓人容易胡思亂想。

    思緒既然紛擾,她只好轉而看電視。正在播的影片是有關於前世和今生的奧秘的愛情大悲劇。

    女主角很美,美得注定要薄命。兩世的戀情並沒有因為她的執著而得到圓滿的結局,「生離死別」注定是她必須承受的愛情命運。

    癡情總是容易被人傳頌。但是暗戀算是一種「癡」嗎?心痛的淚都是一樣的,結局也許也一樣,但過程──過程呢?倆相守與單相思──唉!

    x月x日  我本將心-明月

    暗戀是儒弱的人戀愛的方式;  

    是讓人悲傷流淚,痛心無奈的情愫;  

    是眼波流轉著思慕,繾綣著纏綿的凝視;  

    是想忘又忘不了,想起卻受傷害,鎖在記憶最深處的那一頁空白;

    是想說但不敢說,想寄但無可-,一直哽在喉嚨裡的那一聲──

    我愛你

    啊!好累!暗戀的情愫,等累了的心情。

    「淡淡幽情」掉落在地上,羅沙蒙著臉,倒掛在沙發扶手上。

    有人按門鈴,她渾渾開門,感覺又像是踩在沒有重力的外太空。

    速水真澄站在門外,含笑遞給羅沙一包東西說:

    「聽說你感冒了。這個給你,專門對抗濾過性病毒的。」

    「謝謝。」羅沙把那包東打開,一盒生津潤喉的薄荷糖。

    真是的!羅沙有點激動地抱著那盒薄荷糖。也許她和速水真澄前世有過什麼繾綣動人的故事發生過,雖然這一世喝過孟婆湯給忘了,但在她體內仍殘存著前世那種依戀,如今才會有這樣一股情愫暗暗地在悸動……

    「要不要進來坐一會?」她偏退了些身子。

    「不用了!我還有事要辦。你趕快去休息吧!免得又著涼了。」速水真澄在她額頭親一下,拍拍她肩膀就走了。

    他走出巷口,正想招呼計程車,祝艾波卻突然地出現。她又露出了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急著趕來!」她眼底露出了一些嘲弄。「你不是說你很忙嗎?怎麼來看她就有時間?」

    速水真澄皺了眉,走開兩步。祝艾波跟上去說:

    「你把戒指給了她對不對?你喜歡她?」

    速水真澄回頭看祝艾波,沒有否認。

    「默認了?」祝艾波像嘲弄又像嫉妒。「我果然沒有猜錯,你──」聲音很突然地停住。

    速水真澄詫異地又看一眼祝艾波,發現她像殭屍一樣僵住不動,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由一輛轎車走下來的一對男女。

    男的一身中年實業家的氣派;女的看來很柔順,也很纖細,有家庭的味道。

    那兩人注意到他們的視線,男的轉過臉來,發現了祝艾波。

    「艾波……」他竟然出聲喊了祝艾波。

    「無恥!」祝艾波打從齒縫硬生生地蹦出這句話,以怨毒的眼光看著中年男子和他身旁的女伴,臉色鐵青地跑開。

    「艾波!」速水真澄和中年男子同聲喊叫。兩人互相疑惑地看對方一眼。速水真澄沒有多作思考,立即跑開追祝艾波。

    「艾波!」他在紅燈前追上她。

    「你看到了吧?」祝艾波幽幽地,又充滿恨。「那是我爸爸,和他的姘頭!」她特別加重那兩個字以渲洩她的不滿和憤恨,卻控制不住自己的聲調,終於放聲哭泣伏在速水真澄的胸膛。

    速水真澄沈默地拍拍祝艾波的肩膀。幾次交談他就看出來,祝艾波早熟、聰伶過人;外表看起來雖然不可一世、驕縱高傲,可是內心其實比誰都脆弱。

    這就是他為什麼一直不能去放下她的緣故。他希望盡量避免傷害到祝艾波的感情,在可能的範圍內容忍她的自尊驕傲,由她自己經過成長笑淡掉種種的迷惘。

    ☆★☆

    開春了,天還是黑得很快,天空雖然陰霾,晚來仍可疏見星光。

    已經六點了。羅爸和羅母正忙著準備去觀賞芭蕾舞表演;羅沙則如平時,像貓一樣卷在沙發上看電視。

    「羅沙,」羅爸走過來坐在羅沙旁邊問:「你真的不要跟我們一起去?這次來表演的是俄羅斯著名的波修瓦舞團的首席舞者,機會難得,錯過了可惜!」

    「謝了!我還是比較喜歡看電視。」羅沙仍把注意力集中在電視。

    羅爸和羅母愛好藝術,都很欣賞管弦絲竹,以及舞姿曼妙之美,也都非常熱衷於各類藝術活動。而他們也一直努力要培養羅沙的藝術氣質,以及對藝術的愛好。偏偏羅沙卻沒有他們那種藝術細胞,老是覺得音樂吵人,歌劇枯躁,舞蹈沈悶,展覽無聊。  

    她只有對美術有一種熱衷,偏偏卻被柴亞傷害了自信驕傲。

    「告訴你多少次了,不要看這些垃圾節目!」羅母把電視搖控器關掉,打開音響,貝多芬的小品「給愛麗絲」立刻瀰漫一室。「女孩子要培養愛樂之心,才會有脫俗的氣質與韻味。」

    那對她太難了!如果當個淑女非得這麼「五韻皆通」的話,那她當個才女就好。羅沙捂了捂耳朵說:

    「媽,把音響關掉好嗎?吵死了!簡直跟噪音沒有兩樣!」

    羅母把音樂關小,懷疑地說:「我懷你的時候,明明聽了很多巴哈和莫札特怎麼你一點也沒有感染到這些音樂大師的風采!」神色有點「竟然有這種女兒」的痛心難過。

    羅沙安慰她母親說:「還是有的,我就很喜歡巴哈的『命運交響曲』,和莫札特的『新世界交響曲』。還有蕭邦,他的『月光奏鳴曲』也很好聽。」

    羅母狠狠白了羅沙一眼,嘔氣不理她。羅沙感到莫名其妙,偷偷問羅爸:

    「爸,我那裡說錯了?媽幹嘛氣得那個樣子?」

    「你啊!……唉!」羅爸邊歎氣邊搖頭。

    羅爸和羅母離開家後,羅沙還在那裡苦苦思索她究竟那裡惹了羅母不高興,想半天,還是想不出頭緒。

    「哎!不想了!累死我了!」她最後終於放棄。

    電話適時響起,羅沙跳起來接,關掉音樂。

    是馬琪。電召她即刻進京覲見。

    馬琪一家子剛從國外渡假回來,去的是熱情的西班牙。羅沙一進門,馬琪就開玩笑地來個熱情大擁抱,害她差點窒息。

    「拜-你別亂抱好不好?」羅沙把馬琪的黏手黏腳擺脫掉。「怎麼樣?還好玩吧?有沒有什麼可供作茶餘飯後資料的艷遇?」

    馬琪神秘地一笑,吊足了羅沙的味口;然後才用充滿驚歎的口吻說:

    「哎!熱浪加炭燒咖啡,拉丁民族之熱情的──只是小小地『出軌』了一番而已。

    「小小地『出軌』了一番而已?」羅沙忍住疑惑和笑。馬琪喜歡故意用些很撲朔迷離、弔詭的字眼讓人去揣測;而其實答案往往再簡單不過。

    馬琪接著說:「其實也沒什麼啦!我只是和一個英俊的南歐騎士,做了一個小小的『口對口人工呼吸』的實驗。

    「馬琪!」這個答案雖然不足以驚世駭俗,但也小小地震撼了羅沙「思想前衛」的腦袋。

    「哈哈!我就知道你聽了一定會有這種表情!」馬琪哈哈大笑,捏了捏羅沙的臉頰。

    「羅沙,你實在是遜斃了!這點事也這麼大驚小怪,枉費我對你那麼崇拜!」馬飛俠躺在搖椅上懶散地說。

    「哦?我怎麼不知道你那麼崇拜我?」羅沙調皮地蹲在馬飛俠的跟前,臉對著他笑。「馬飛俠,說來聽聽,你崇拜我那一點?偷偷崇拜我多久了?」

    馬飛俠小小地臉紅,急忙坐正了身子。

    馬琪把羅沙抓開說:「你不要逗他了。來!這是馬莉交待要給你的;這是我送你的,你看喜不喜歡!」

    馬莉交待送給羅沙的是一對銀手觸,與南歐的浪漫風味有點悖離感,反倒是充滿了印加古帝國的神秘。馬琪送給她的是一件披肩,圍上去像極了吉普賽女郎。

    「你看我這樣像不像印第安女郎?」羅沙把披肩披上,把手觸戴上,展開手臂低頭前後看著自己。

    「不!我看是有吉普賽的味道。加上這個就更像了……」馬飛俠將一副額飾幫羅沙貼額戴上。然後站遠了欣賞。「唔……真漂亮!馬琪,你看羅沙這樣是不是很有種神秘女郎的味道?」

    「的確……」馬琪左觀察右欣賞。「羅沙,看你有多『古董』!才會這麼適合這些東西。我穿戴上了,根本是四不像,那味道全沒了!」

    馬飛俠人小鬼大,突然湊上去親了羅沙的臉頰說:

    「這是我附加的禮物,『香吻』一個。」

    羅沙把馬飛俠推得遠遠,不給面子地說:「你省省吧!看!沾了我一臉的口水!」她擦了擦臉。又說:「對了,馬琪,你爸媽呢?」

    「應酬去了!吃春酒吧──對了!我們也來喝春酒!」馬琪興致高昂地從她老爸的酒櫃裡拿出一瓶酒。

    「這是什麼?『約翰走路』?」羅沙搖頭說:「馬琪,這樣不行!你偷你爸酒櫃裡的的酒精,被發現了就慘了。」

    「沒關係,我們有共謀。」馬琪摟住馬飛俠的脖子。「馬飛俠會──」

    門鈴「啾啾」地響,「啾」斷了馬琪的話。

    來的是祝艾波。

    祝艾波一進門,看見羅沙頭戴額飾,身穿披肩,手戴銀觸,一身吉普賽風味,便咯咯笑說:

    「羅沙,你這個樣子好奇怪,像個女奴!」

    羅沙沒好氣地回說:「你一出現就沒好事,破壞我的好心情!你來幹什麼?」

    「找你啊!」

    「找我?找我做什麼?」

    「無聊啊!到你家黑漆漆的一片,我就知道你準被馬琪捉來了。果然沒錯!還打扮成這副怪樣子。」祝艾波自己找地方生了下來。

    羅沙看著祝艾波仿若極其自得的模樣,不禁迷惑了。

    她以為祝艾波不是很喜歡她,因為祝艾波總喜歡拿些話取笑、刺激她,以作弄她為樂。可是似乎──似乎祝艾波有事沒事也喜歡找上她,像上次大年初一時就是。雖然祝艾波不見得對她敞開心胸。但──這當中,總該有些不一樣。她覺得祝艾波有心事想傾說,但感覺好像隔著什麼使她變沈默;在沈默與不語當間,常常便恍錯出了陌生與距離的隔閡,而有所隱瞞,心情艱難於交流。

    「波霸,你來得正好,我們正打算召開春宵夜宴。」馬琪咧嘴笑,展示那瓶酒。

    「真的!」祝艾波也咧開嘴笑了。這會兒她天真興奮的表情,完全不再是那種早熟,對事情多有批判譏諷的不信任。

    幾個人都很興奮。偶爾做做壞事,而又能偷渡成功的話,挺有一種無比刺激的快感。

    「可是,我覺得『喝春酒』這麼中國的節慶,用洋酒來祭肚皮,合適嗎?挺奇怪的!」羅沙拿著「約翰走路」,左旋右轉越瞧越覺得感覺不對。

    「那……去買瓶高梁,或者竹葉青。還是茅台什麼的。」祝艾波提議說。

    「其實,我是覺得喝喝女兒紅就可以了,太烈了傷肝。」羅沙說。

    「女兒紅?」他們全笑她遜斃了。「喝春酒慶上元,又不是慶喜慶,女兒紅不通。」

    「可是想想,高梁、茅台、甚至竹葉青,光聽名字就讓人聯想到北國粗擴男子,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印象,一點都沒有閨秀的情致。我們酒量又不好,只是小口地吞,那多煞風景,多瞥扭啊!」

    「羅沙。」馬飛俠站起來,傾身威脅羅沙。「還有我呢!那你叫我喝什麼?難不成你也要我喝這種光聽名字就覺得娘娘腔的東西?」

    「那你喝米酒好了!」

    「米酒?」馬飛俠斟酌考慮了五秒鐘。「好吧!雖然不滿意,但是還能接受。」

    她們敲定了米酒和女兒紅,馬琪掌廚,把廚房弄得一塌糊塗。

    四個人吃吃喝喝,聽音樂、看電視、行酒令、猜燈謎,一時客廳裡的氣氛熱熱鬧鬧。

    喝完春酒,羅沙和祝艾波搖搖晃晃地離開。祝艾波搭著羅沙的肩膀,呢喃著:

    「我知道你喜歡他,但我也喜歡他,我不會放棄的。你如果要把什麼事都埋在心裡,不肯說出來,就隨你吧!我……我也不願意事情變成這樣,但這是你自己不坦誠的!」

    羅沙身上血液循環突然凍結。她轉頭看祝艾波,祝艾波卻仍是喝醉酒的搖晃姿態,剛剛的話彷彿只是純醉語呢喃而已。

    「啊!我要往這邊走。再見了,羅沙!」祝艾波往另一個方向搖晃走開。

    羅沙望著她步履不穩的背影,懷疑她剛剛說的話不只是醉酒曖語而已。祝艾波突然回頭,神情清澈地對羅沙笑了一下。羅沙驀然一驚──祝艾波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不!不會!她不說,就沒有人會發覺;連速水真澄也不知道她對他的感情。

    對的!一定沒有人知道……

    室外風很冷,吹醒了羅沙不少酒意。她懷著心事,漫無目的地散蕩在街上。這世界實在是不大啊!她在一家書店廣場碰上了速水真澄。

    「好些天沒看到你了。你感冒好了嗎?」速水真澄手上抱著一本厚厚的畫冊。

    「已經好了,謝謝你的『藥』。」羅沙晃晃腦袋,想晃掉那種暈眩感。

    「你是不是喝酒了?」速水真澄突然皺眉問。

    羅沙吐吐舌頭,有點嬌憨。「只喝了一點點。」

    速水真澄湊近她的臉旁聞了聞,敲她一詞說:「撒謊!」

    羅沙便改口承認:「好吧!我承認,我喝了兩三點酒。」

    「你鼻子變長了。」速水真澄還是搖頭看她。

    「好嘛!好嘛!我是喝了『好幾點』。可以了吧?」她撒賴,將頭埋在手臂下。不讓速水真澄看見她的鼻子是否又變長。

    「很多人在看你呢!」他在她耳旁輕聲說,牽著她的手到書店二樓附設的咖啡廳。

    速水真澄把畫冊放在桌子上,羅沙順手翻了翻,說:

    「這什麼?畫冊?」

    「嗯。你喜歡的話,就給你。」

    「不了!這是你的寶貝,君子不奪人所好。」羅沙把畫冊推開一些。「對了!你的畫展籌備得如何?」  

    「還早得很呢!」速水真澄喝了一口濃郁的黑咖啡。「現在還只是先把畫寄放在畫廊展出。」

    「這樣啊!我一直很期待你的畫展展出。」

    「那你就繼續期待吧」速水真澄開心地笑。「對了!這次在美術館的展出你去看了沒有?這是很難得的機會,有時間就該去的!」

    「去過了!」羅沙支著頭說。  

    「哦?」速水真澄有點興奮。「說說你的感想──先說吧!你對『印象派』瞭解有多少?」

    羅沙有點困窘,縮回支頭的手說:「我只知道這一派的畫家對光影色感非常注重,直接在戶外,根據自己對景物的視覺經驗作畫;用色忠實地反映陽光下鮮艷耀眼的色彩;完全取材自大自然,而迥異於傳統對色彩的描繪,開啟了近代美術的發展。」

    「還有呢!說說你觀賞後的感想。」速水真澄顯得更有興趣了。

    「因為觀賞的人很多,迴旋的空間有限,一開始我只覺得很煩躁,感覺那些畫看起來都很平凡,甚至覺得那些對它們讚美的言辭實在是言過其實。」

    「然後呢?」

    羅沙喝了一口黑咖啡,感到苦苦的,皺了皺眉。

    「然後,」她說:「視線拉遠了看,我才發現,距離產生美感,產生震撼。遠觀和近賞的感覺竟是那麼不一樣!靠近看,是看畫家如何上色、作畫的技巧;可是說真的,我眼底的觀感是整個畫布上充滿一團團結硬成塊的油彩而已。而拉開距離觀賞,因視覺錯覺的緣故,畫上的每一道色彩,就都剛剛好形成美麗的構圖。」

    「哦?」速水真澄的反應很平淡。

    羅沙又喝了一口黑咖啡,突然極其神經地笑起來。

    「騙你的!」她笑得有點牽強。「其實我是看了一堆資料,照本宣科而已。我根本不懂,只是看看而已。你能不能告訴我,要怎樣去欣賞一幅畫?又如何能辨別一幅畫的好壞呢?要怎麼才能看出一幅畫的美在那裡?意境高低在那裡?」

    速水真澄沈靜地看著她,臉色很柔。「我先問你,當你看電影時,你是以什麼樣的心態去看它?根據它的得獎紀錄嗎?還是導演、卡司?還是根據影評的評論?」

    「都不是,憑感覺。」羅沙小聲地回答,覺得自己回答得有點拙。「當然還是多少會由於導演、演員的關係去看。每個導演多半有他既定的風格,所以我會溯著這個風格去觀賞電影。不過──事實上,不管風評的好壞,一部電影先要有讓我感動的地方,我就覺得值得了。」

    「這就是了!」速水真澄突然叫出來,嚇了羅沙一跳。「感動。不管是什麼,電影也好,繪畫也好,能讓你產生感動的,就是好的。一幅畫的優美在那裡,意境高低在那裡,甚至好與壞,都全在你自己的感受中。藝術是很主觀的,你覺得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可是,我不懂畫──」

    「你為什麼要那麼拘泥於「懂不懂」?什麼主義、派別、何人所作、源起,都只是一種知識而已,你隨時可以從書本得知這些東西。所謂『懂』,也許可能只是對美學的認識,藝術史的演進,以及作畫的技巧有所認識掌握,而基於這些觀點能自如地說評一幅畫而已。」

    「可是……我連那個都不知道……」

    「所以你覺得自卑?」速水真澄一針見血,羅沙臉色因窘困而見紅。

    「你不必覺得自卑。」速水真澄微微一笑。「藝術欣賞純粹是一種心靈的饗宴,其實全憑感觀直覺去感受擁抱。比如你欣賞音樂時,作曲家是誰?曲名是什麼?只是一種知識,單單只是知道而已。你要珍惜的是這首曲子給你的感受;重要的是,它感動了你沒有。」

    「唉!」羅沙重重歎了一口氣。

    「怎麼了?」

    「我想,我沒有一顆藝術的心。你不知道,我爸媽一直努力想培養我的藝術氣質,何是我嫌音樂吵人,歌劇枯躁,舞蹈無聊──我……唉!」

    速水真澄又笑了。「你會有這種感覺,因為你大拘泥於『懂不懂』,所以無法放開心情去感受。」

    「可是……」羅沙的臉又紅了。猶豫了半天,她像終於下定決心般,又似很難堪地開口說:「可是……我老實說吧!大家都說那些畫有多好、多美,讚美得一塌糊塗;媒體,畫評,也稱揚得天花亂墜。幾乎一世紀來已成世界公認的藝術精品;可是我……我實在看不出那些畫好在那裡!他們究竟是以什麼樣的觀點去論定一幅畫?」

    她吞了吞口水,又繼續說:「每個人都在讚美;世界有名、有影響力的美術館也珍惜、收藏這些畫。而我,我只是一個默默無名,對藝術什麼也不懂的小卒,說這些話出去,不是笑死人了嗎?可是,我老實說,那些畫沒有讓我產生感動。」

    速水真澄思考地看著羅沙,沒有答話。

    羅沙困難地又吞嚥口水,臉色緋紅地又說:

    「我想過,會不會是因為展出的場所,以及人潮限礙了我對那些畫的感受。你知道的,心情不同,對事物的看法感受就會有所不同。可是我想,終歸咎底,我大概是沒有藝術的細胞。」

    「你又說自卑的話了!」速水真澄眼睛直直地看著羅沙。「不要被畫評家,或者一般人的認定所迷惑。我們常常迷信權威、迷信名氣、迷信輿論──總以為權威說的就是好的;有名望的人說的就是好的;甚至也認為多數人贊同的就是好的、對的。  

    這社會充滿著盲目的人;盲目崇拜,盲目追隨、盲目相信。不要讓人替你作決定,而接受人群、輿論加諸於你身上的思想觀念看法。千萬要相信你自己的感觀直覺,相信你對事物產生的感動──不要管它是不是世界名曲。是不是世界名畫,是不是偉大的音樂家作的,是不是有名的畫家畫的。也不要管它是不是有名望的美術館收藏的什麼名畫,是不是什麼聲譽卓越的劇院上演的名劇──問你自己的心去感受,去喜歡自己感到美麗感動的事物,那就夠了。」

    速水真澄欠了欠身子,喝口水又說:「當然,我們不能否定這些畫家的成就。事實上,我相信,不管是什麼藝術作品,每次看每次都能讓人有不同的感受。再說,先有過人之處,才會有過人之事──印象派大師突破傳統的格局,啟開繪畫的新紀元;這種創見,就足以奠定他們作品的不朽。藝術是需要不斷用心去體會,去探索,甚至於去思考。而有時,藝術作品也會因它的歷史價值而不凡。可以說,『時間』有時也是『價值』的決定因素。」

    「謝謝你。聽你這麼說,我覺得好過多了」。  

    藝術沒有定論,好與不好他沒有絕對的標準,端賴看賞的雙眼和心靈怎麼去感受。  

    道理很簡單呢!可是──

    羅沙轉頭看著窗外夜景的燈光,突然想起了「那幅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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