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前一個星期,我辭掉書店的工作,把領得的錢寄還給范尚倫,然後把該付的水電各種雜費,一項一項的用信封分裝好,一一的標明,擺在書桌上。
我渴望在所有事情結束之前,回去古堡一趟,再走一遍那白沙的海灘,聽一遍那如歌的海濤。可是,我已然心力不足。
路途隔得那麼遠,那幽暗的黃泉,可也有這人間的山高水深?我多想再聽聽J的聲音啊!聽聽他呼喚我的名字。但路途隔得那麼遠,那些過去,恍是遙遠的從前。
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如何處?昨日黃花,明日蝶愁。天上人間,會否再相逢?
窗外有藍天,從高高的窗口透露進一些寂寥。開窗是天,關窗是人間。我把窗簾拉上,面對那一汪深洋,彷彿又聽到了海濤的聲響。
一切都該結束了,結束在這無聲的世界裡,結束在那錯誤的別離後。
我按下放音機的按掣,甜美哀怨的「任時光自身畔流逝」悠悠的縈繞一室,在耳畔,在心中,在淚眼裡。
第一刀割下。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那裡?血色的水,像水管裡的自來水,汩汩的流下。
第二刀再割下。任時光自身畔流逝,我只願染上你的色彩,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手腕上的血,沿著我手臂無力下滑的垂勢,淹過了掌心,浸穿了手背,流纏過手指,滴潺到地板。
門外隱隱有人在拍門喊叫。我所有的意識,隨著血流,飄忽進簾上那一片湛藍裡。
長長的一段黑暗。一段無色彩的夢。也沒有光。只有黑暗。
當我再度有知覺時,看見的是—片白恍恍。我感覺有人握著我的手,緩緩偏了頭,接觸到了那熟悉的眼神,那熟悉的目光。
「J……」我的聲音乾澀而沙啞。
「你醒了!你終於醒了!太好了!」床畔的人,更加緊握住我的手,甚至移到唇間,釋懷又激動。臉上新冒的鬍渣,疲憊的神情,血絲的雙眼,說明了一夜末眠的守待。
「是你……」我緩緩將頭偏向另一個方向,看著玻璃窗外,晨曦已穿透了光。
「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不來找我?」聲音好自責。「我一回國就來找你,急著想見你!我真不敢想,如果遲了一步……為什麼?為什麼?難道我大哥對你真的那麼重要?我就不行嗎?」
「英夫先生……」那垂吊著的點滴,看起來那麼透明,慢慢的,一滴一滴的點漏,好像是淚一樣。真有趣!眼淚由眼眶裡凝洩了出來,卻這樣由血管回收回去。
「難道你就不能將你對我大哥的愛,分一點點給我嗎?一點點,我只要一點點就夠了!」秦英夫呢喃的說著,像在說夢。「你找好地方,搬離別墅也不通知我,我只好到海邊流連,希望能碰見你。我小心翼翼的維繫著我們的關係,每天,每個星期,每個月,都在盼望你的消息,為什麼?為什麼你就是不肯來找我?死也不肯來找我?」
我茫然的看著他,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麼。
「盼盼,讓我代替我大哥來照顧你吧!留在我身邊,請你。」他的喉嚨都乾啞了。唯有看我的眼神,仍像在海邊那時一樣,如同J看我的目光,七年來我熟悉的眼眸!
「英夫先生……」這情景,讓我想起海邊的相遇,夜霧的海岸公路。眼淚無聲的又滑下。
「盼盼!醒了?」病房門應聲打開,雪兒、詠薇和名倫走了進來。
醫生也適時巡視病房,察看一下我的情形,然後說:
「醒了就沒事了。再觀察一陣子,過兩天就可出院了!」
「太好了!謝謝醫師!」雪兒儼然我的家屬,慇勤的謝送大夫。然後坐在我床邊說:「盼盼,你真是的!什麼事不好說,這麼想不開!如果不是秦先生來得巧,撞開了門救了你,你現在就陷身在枉死城裡!」
名倫站在窗戶這邊,看著我臉上的繃帶,吊著的點滴,神情比殺了他還難過。
我知道他一直關心我,也極力的想幫助我,無奈我如此妥協於生活的壓力與日子的負擔。
「對不起!」我輕聲對他說抱歉。
「什麼都不必說了,我瞭解。」他低聲的安慰我。
詠薇沈著臉,走到秦英夫面前,手裡拿著我丟在廢紙簍裡的那本存摺。
「英夫先生,這是我在盼盼房間裡找到的,你自己拿去看吧!」她的臉色很陰沈,又有憤怒。
秦英夫這時才放開我的手,接過那本存摺。
「奶奶和黃老伯一直誇讚英夫先生是個負責仁慈的人,雖然性情冷漠,但是心腸很好,他們相信英偉先生把盼盼交給你照顧,你一定不會負他所托。」
詠薇的聲音很憤怒。她停了一會兒,繼續說:
「雖然你工作很忙,但你既然答應英偉先生的托付,就不應該如此忽略盼盼!我相信英偉先生一定也不會諒解你如此對待盼盼的!盼盼曾經諷嘲自己和你之間,只是金錢上往來的關係,本來我還以為她對你有所誤會,沒想到你刻薄得連這點關係都不肯施捨給她!」
「我一直很尊敬你的,英夫先生,可是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盼盼?你不覺得自己太過份了?英偉先生如果——」
「不要再說了!詠薇,請你不要——」我無力地搖手制止著她。
「怎麼會這樣?這到底怎麼回事?我每個月都交代亞夢一定要記得將費用匯給盼盼——這到底怎麼回事?」秦英夫一翻再翻薄薄的存摺薄,不相信的喊出來。
「你心裡應該有數,英夫先生。如果不是你如此寡恩刻薄,盼盼這些日子也不會那樣不要命的工作,每天早晚都不得休息,人變得又憔悴又蒼白。她卻還一直瞞著,不肯告訴我們這件事。」詠薇說。
「不要再說了!詠薇!」我一直搖頭。「英夫先生沒有這個義務照顧我!他對我的金錢資助,是他的恩惠,我應該感恩,沒有資格埋怨任何事的。我應該對自己的生活負責的,長久以來我卻一直依賴著別人,這樣的我有什麼資格責怨英夫先生?」
搖頭心酸,眼淚又紛紛落下。
「盼盼,你怎麼這麼傻!為什麼不來找我?」秦英夫又心疲又不忍的責備。
很奇怪,一夕之間,我和秦英夫之間的關係,突然變得親近了。而且很親近,感覺就像我和J之間,尤其在他說了那些話以後。
可是這之前,我們的關係那麼生疏冷漠,我實在很難一下子就適應這種親近,雖然他看我的眼神是那麼的熟悉。
「對不起!」護士小姐進來換點滴。
太陽已升得很高,名倫看了大家—眼說:
「秦先生,你一夜沒有合眼,先回去休息吧!雪兒、詠薇,你們有事的話也先走吧!盼盼由我照顧就可以。」
「你今天不用打工嗎?」雪兒問。
「我待會兒再打電話請假。」
「謝謝你,名倫,不用麻煩了,我已經沒事了。」我試著微笑。「雪兒、詠薇,謝謝你們。」
「你們三位有事先請便吧!我留下來再陪她一會。」秦英夫把存摺簿交還詠薇。「詠薇,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我會調查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會再讓盼盼受委屈。」
「這樣最好,英夫先生,你的關心可以改變盼盼的一生。」詠薇微笑說:「盼盼,那我們先走了,晚上再來看你。」
他們走後,我開始覺得昏沈,身體好累,意識模模糊糊的。
「累了嗎?休息一會吧!」秦英夫輕輕又幫我理蓋著被。
這一覺睡得十分冗長,夢境非常紛亂。我時而看見自己站在孤兒院育樂室裡的小講台上,被院長當眾指責罰站,小小的臉蛋,忍著哭而漲得紅紫。時而感覺自己踩在柔軟的白沙海上,身旁有個人陪伴,但臉容模糊不清。又突然發現自己正在眺望無邊的湖景,腳卻突然踩空,跌了下來……
我叫了一聲,張開眼。接任我的手是秦英夫關心的眼神。
就是這眼神,使我握緊了J的手,心甘情願的跟他一生一世……
「怎麼了?」一旁支著頭,閉眼小憩的秦英夫被我的叫聲驚醒。
「沒……對不起,吵醒了你。」我輕輕搖頭。睡覺醒來,身體還是覺得很累。「英夫先生,請你回去休息吧!我真的已經沒事了,麻煩你這麼多……」
「我不累,還可以再待一會……」
「你已經一個晚上沒有休息了,我已經很過意不去——其實,你沒有必要為了我的事,而如此麻煩。」
「你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他起身幫我蓋被。
護士小姐進來餵藥。那些藥,有紅、有白、有藍,乍看像糖粒,而且是巧克力,吞入喉中卻苦不堪言。
「英夫先生,我可以請問你一件事嗎?」護士小姐離開病房後,我靠著枕頭,半躺著問。
「當然!」
「你已經把海邊的別墅賣掉了嗎?」
「嗯!賣掉了。」他回答得很慢。
賣掉了!我心頭突然—酸。
「為什麼?為什麼非賣掉它不可?秦家的產業那麼多,並不在乎這些金錢,為什麼—定要賣掉它?不肯將它留下來?那裡有J的回憶啊!」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要將它賣了。我不希望你再回到那裡,觸景傷情。」秦英夫的聲音很平靜。「我知道我大哥對你而言很重要,可是那些都過去了,你不能一直沈浸在悲傷中。」
「怎麼會都過去了?在我心裡,古堡的一切往事,仍然鮮明如昨日,我怎麼會輕易就忘掉了?」我低低的說,情深幽幽。
「我大哥在你心裡,真的佔了那麼重要的地位?」
我抬起頭來漫望窗外青天,然後垂頭長歎一聲。靜了半晌,說:
「這些年來,我根本可以說是為了他而活。遇見了他,改變了我的一生;因為他,我才懂得什麼是愛,什麼是信賴。雖然他也許只是同情我可憐我,才收養了我,可是對我來說,他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我心愛、信賴的人。他是居在小小行星上的我,那唯一珍視如寶的玫瑰。」
「你真的那麼愛他?就不能分一點點給我嗎?」嗓音沙啞乾澀,是未眠和過勞的倦累所致。
「英夫先生,」我沒有迴避。「我不明白你為何要這麼說?你是真心的嗎?我們之間並沒有任何足以激發感情的時間或事件的堆積存在。對我來說,你是陌生的;對你而言,我也只是J留下給你的一項負擔,甚至是麻煩而已。雖然你看我的眼神,和J一樣,常常讓我有種熟悉的感覺,但是我們之間存在的只是施捨與受恩的關係。你這樣說,讓我迷惑。」
「你不必要迷惑,我對你所說的,都是我心裡真實的情感。」他微微一笑,笑得有點蒼涼。「你相信一見鍾情嗎?相信一眼定終身的情愫嗎?聽起來有點像神話,我卻在見到你的第一眼,就陷入深深的不可自拔。你戀慕著我大哥,而我卻渴求你的靈魂。這無關時間的堆積長短,一眼就可以是天長地久。」
「一眼就可以是天長地久?」我咀嚼著這句話。
真的是這樣嗎?
不必托附傳說,也不必依附神話,只是一眼,一眼就可以是天長地久?雙眼在瞬間、匆匆人海中交會後,便會那般,相看儼然,覺今是而昨非,決定了這終身的情愫,為自己訂下這生生世世的盟約?
真的是這樣嗎?
可是這樣的情愫,托附於相遇,托附於相看儼然後,似曾相識的震撼。如果錯身了呢?如果天長地久只是一方單純的共鳴而已呢?
「人生自是有情癡。」秦英夫輕輕的回答,雙手交錯,看著前方。
是啊!我怎麼忘了這一句!如果有限,也不關風與月……
那七年銘心、無悔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