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陽光會炙人,尤其在海邊烈日的直射下,整片沙灘像是燒了起來似的,反射的光亮十分刺激畏光的瞳孔。
這處海灘和古堡的方向相去百里,專門供遊客度假嬉戲。海灘上頭臨路的岸上,一整幢的小別墅面向海聳立著,全是為有錢的遊客夏日度假落腳的小屋。
這種度假小別墅,我們根本租不起。我向名倫借了睡袋,準備露宿海灘。反正天氣熱,我們也不打算待太長的時間。
誰知一到海邊,別墅早已預訂好。這不是我負擔得起的消費,只好先和雪兒說明白。
「雪兒,」我說:「這種地方我住不起。我向名倫借了睡袋,我想,我們可以——」
「你別擔心,我有錢!」她沒耐性聽說完話,赤腳跑到窗戶邊,拉開了窗簾。
窗簾一開,陽光就大舉入襲,我猶坐在陰暗處,清楚的窺得光線中浮飄的塵埃。
「雪兒,」我耐心地說:「我們一起來度假,費用當然是各自分攤,我沒有理由用你的錢。」
「你幹嘛這麼死心眼?」
「我不是死心眼,而是——」
「好了!既然你這麼堅持,那這些費用你分攤一半好了!」
「你還聽不懂我的話?我根本負擔不起!」
「那你就別再堅持了!再說,你只有一個睡袋——」
「我可以把睡袋讓給你。」
「不是這個問題!」雪兒搖頭。她一搖頭,光線中的塵埃便隨著四處亂竄。「而是,我根本就睡不慣睡袋。再說,露宿——那多可怕!四周黑漆漆的……不行!我怕!」她說著,起了雞皮疙瘩那樣的一陣痙攣。
「可是……」
「你放心吧!」她又說:「其實,我有朋友會來,輪不到我們付錢。」
「你有朋友會來?」我覺得胸口慢慢的緊勒起來。「雪兒,我以為只有我們兩個人一起在這海邊的。」
「是只有我們兩個沒錯啊!」她熱誠的一笑。「可是他知道我要來海邊,也要跟著來,我也沒有辦法啊!不過你放心,他和他朋友會住在另外的別墅裡。看你緊張的那個樣子!」
我安靜的看著她,不知為什麼,恍惚有種被出賣的感覺。
「別這樣嘛!盼盼,既來之,則安之。痛快的玩它幾天,不要想太多!」她放柔了聲音企圖軟化我的心志。
我暗暗歎了口氣。不該來這趟海邊的!
一會兒的功夫,雪兒已經把行李整理、擺放好了。我走到窗邊,沐浴在光線塵埃中,看著不遠處的海灘和大海。再回頭,雪兒已換好一身比基尼,盈笑的站在我面前。
雪兒有一副傲人的身材,雪膩的皮膚,穿著比基尼,顯得凹凸有致,賞心又悅人目。
「盼盼,你怎麼還站在這裡?怎麼不換衣服?」她催了我一聲,隨即坐在床邊塗抹防曬乳液。
我根本沒有打算游泳或玩水,我只是來看看,所以手提袋中只有簡單幾件夏季長袖薄襯衫和七分長褲。
「天啊!你是從阿拉伯來的?還是你以為你這是在沙漠?包得這麼密!」雪兒看我穿著長袖薄襯衫,七分長褲,不斷的搖頭。
「我沒打算游泳,只是來看看海!」我說:「來!我幫你擦背部!」
雪兒將長髮挽起,我從她後頸一路抹塗著防曬乳液。
「你的皮膚真細膩。」我輕輕幫她塗抹著乳液,手滑觸著她的皮膚,手指輕輕彈跳著。「不但光滑,而且充滿彈性,像嬰兒的肌膚一樣柔嫩。」
我的讚美是很直接,而且是實情,雪兒高興又得意,燦爛的笑一直掛在臉上。
海蠢四處是人,我們找了一處地方,忙了半天,遮陽傘還是立不起來,一旁立刻有年輕的男子自告奮勇。
「謝謝!真是太麻煩你了!」雪兒笑得嫵媚,感謝的話聽起來卻那麼不由衷。
海唱最是能呼喚夏天裡顆顆騷動的心。雪兒躺在沙灘上,閉著眼,浮跳的眼皮洩露她的心根本不在沙灘了。
「雪兒,你如果想玩水就儘管去,別管我!」我說。
她睜開眼,雙眼的確是在期待,但不像是為了海。她的視線很不安定,游移不停,最後停在沙灘上方,而且亮了起來。
我轉頭去看,地平線上出現了三個人影。
他們往我們的方向走來,走越近,雪兒的神情就越美艷。三個人最後停在我們的遮陽傘陰影中。
站在最前頭的是雪兒的那位朋友——王先生。他穿著白上衣,海灘褲,款式的設計跟時裝差不多,而且花色鮮艷,深具視覺效果,相當刺激感官。
後面站的兩個人,范尚倫和一位年輕女郎。他也穿了白上衣和一件花色的海灘褲,粉綠相間,根本不適合他年齡的青春,可是穿在他身上,卻一點也不顯得突兀。古銅色的肌膚下,顯耀著他平時鍛煉有成的肌肉和活力。
他的女伴則穿了一身豹紋海灘裝,質感華貴,奪去了海灘上各色女郎的不少風采。
「真是巧啊!盼盼小姐,居然在這裡遇見你!」范尚倫露出了瀟灑的笑容。
「盼盼,你和范律師認識?」雪兒驚訝的問我。
「不認識。」我面無表情,站到陽光下,頸間的藍寶石迎光繽紛。「雪兒,你跟王先生慢慢聊吧!我到附近走走。」
沙灘很燙,沙粒很細,頑皮的滲入趾縫中,搔撩著人腳間又麻又熱又癢。一開始我就打赤腳下來的,走了一段路後,腳底開始由熱轉燙而生痛了。
我趕緊移步到水間。
腳一碰著了水,不禁就想親近海。我邊走邊踢著潮水,想起了古堡那處海灘。一個浪打來,我閃避不及,通身讓浪給打濕。
既然濕了衣裳,不如更親近海!我捲起了衣袖,遠離戲水的人潮,和浪相追逐著。
海水一樣湛藍,晴天也依舊深邃,只有人不在。我仰躺在沙上,凝視青天的深邃,然後翻身將臉蒙在沙灘上手臂裡。
「你好像玩得很陶醉!」陰影遮住了太陽。
又是那個討厭的范尚倫!
我仍將臉蒙在手臂裡,不想抬頭。
「你為什麼不肯抬頭,我那麼讓你討厭嗎?」只聽聲音不看人的話,范尚倫的聲音的確很有說服力。大律師,哼!
我仍是不願抬頭,企圖讓他以為認錯人。
「盼盼小姐!」他居然伸手撩撥我的頭髮。
「范先生!」我猛然抬頭,離遠他一些。「我們一直是不相干的人,以前既不認識,以後也沒必要認識。也許你對每個人都很親切,不過謝謝,我們只是陌生人,你不必對我那麼客氣。」
「我只是想和你交個朋友。」他篤定的微笑。
「我沒有這個榮幸。」我乾脆把話說明白。「雪兒喜歡王先生,那是她的事;范先生和各式的美妙女郎交往,那是你的本事。不過請你分清楚,雪兒是雪兒,那些女郎是那些女郎,而我是我。請不要將雪兒和王先生的模式套在我身上。范先生,我說的夠明白了吧?」
「哈哈!是夠明白了!」他大笑。「可是,我還是想和你交個朋友。」
這個人怎麼這麼討厭!我皺著眉,他卻更開心,趣味盎然的跟著我。
我頭也不回的離開海灘。和那晚一樣,我感覺到背後有東西在追著,寒寒的。
第二天,我不想再到海邊,只是坐在小別墅的陽台,看著藍天和遠處的陽光海灘。遠處的海面有點點帆船,張著風帆;還有浮沈在水面的衝浪板;以及在海面呼嘯成一條白線的水上摩托車。
夏天的海邊真是熱鬧。我在陽台上看著看著竟睡著了,醒來時夕陽無限好,日照近黃昏。
「盼盼!」雪兒全身濕的跑進來,在浴室裡邊沖洗邊說話,浴室門沒關,很清楚的傳到陽台來。「王銘要請我們吃晚飯,你趕快換好衣服,他們在外頭等我們。」
我沒有動,留戀著黃昏斜陽。
「盼盼!你怎麼了?不開心?」
雪兒看我仍蜷在陽台上,走出來問。她穿了一身薄紗洋裝,火一樣的紅。
「沒有。」我伸直了腿,懶懶的。「我覺得有點累,懨懨的,你自己去吧,我不陪你。」
「那怎麼行!你這兩天都沒有好好吃東西,光喝這些水又不會飽!」她搖搖我身邊的礦泉水瓶子。
「我不餓,只想休息。」
「那我不勉強你了,你好好休息。」
我繼續維持這種花費力氣最少的姿勢,連動一下指頭都捨不得,怕動作牽動肌肉,肌肉再牽動胃壁,而使空腹產生痙攣。
其實我肚子很餓,餓得虛脫,可是我真的捨不得再動用手提袋內,我那剩幾張的百元鈔票。
來海邊三天的日子,除了看看海,另一方面,我想把它當作和過去舊日子的一種告別。這以後,我得認真面對生活了,面對孤單的一個人的日子,面對金錢的壓力。
我聽見門開的聲音,並不想費力氣回頭。雪兒大概忘了什麼東西。我等著她喊叫的聲音響起,或是關門的碰撞聲傳來。
沒有。只有門輕輕扣上的聲音。
「雪兒?」我叫了一聲,仍然懶懶的半躺著。出聲用力,隱隱牽痛了胃壁。
腳步聲停在我身後。我仰頭朝後,對方俯臉朝下。
「盼盼。」范尚倫陰魂不散的笑臉出現在眼前。
我閉上眼,有點不確定是不是看花了眼。再睜開眼,他的笑臉仍舊明晃在眼一剛。
「你怎麼進來的?」我沒有改變姿勢,仍然仰著頭。
「聽雪兒說你身體不舒服,我特地過來看看。」他很自動的坐到我身邊。「我帶了一些東西來,你肚子餓不餓?」
「謝謝你,我不饞。」嘴巴說不餓,肚子卻很不合作的咕嚕響起來。
他非常嘲諷的笑了。
「你何必這麼倔強!盼盼,起來吃點東西吧!餓肚子對身體不好。」
他叫「盼盼」的語調讓我不寒而慄。這個人侵略的方式是逐日蠶食的,先清磨人的意志,削弱其防守的意識,最後再崩潰對方的神經,將其俘虜成臣屬。
「范先生,你已經觸犯了別人的隱私權,難道你不知道嗎?」我瞪著海面,暮色已撤退了光。
「別這樣,盼盼,我是誠心想跟你交個朋友呢!」他的聲音一點也不誠懇。「還有,我是特地帶這個來還你的!」
一本存摺、金融卡,及小錢包攤露在我面前。
這些東西怎麼會在他那裡?我看著他臉上那種笑,算了!犯不著浪費腦筋想!
「謝謝。」我隨便的把那些東西亂七八糟的塞進口袋裡。
他看我一點都不珍惜的態度,又笑了,很邪惡。
「看來,你的那位贊助人忘了某件事了!」
「你——」我狠狠的瞪他一眼,很不爭氣的由臉頰紅到脖子。
憤怒以及羞辱吧!我突然全身顫抖起來,討厭的淚水又開始侵犯眼眶。
他伸手撫摸我的臉頰,試探著。
「不要碰我!」一吼叫,淚水就流下來了。
「何必呢!盼盼小姐,我是誠心想和你交個朋友。我不打擾你了,有什麼困難可以來找我,我等你!」
他執起我的手,在上頭親吻一下,留下一張名片走了。
我將名片撕得粉碎,將他帶來的食物丟進垃圾桶,再進入浴室拚命想洗掉被他親吻過的地方。
雪兒回來時,我還在沖洗,手背都洗得通紅,甚至脫皮了,那種嫌惡感還是黏著在上頭。
「盼盼!你在做什麼?」雪兒把我拉離開浴室,關上了水籠頭。
「我只是在洗手……」我低頭看著手。
「你究竟怎麼了?是不是在怪我丟下你跟范……」
「沒有!你不要想那麼多。我要去睡了!」
天氣很熱,我卻將被拉高了蓋住頭。
隔天我醒來時,雪兒也已經起床,將窗簾撩開。她看來精神相當的好,很有活力朝氣。
「醒了!」她走到床邊曲著腿坐著。「今天你想不想玩水?我陪你——」
「不用了!」我坐起來,搖頭說:「上午我想一個人四處走一走,下午就準備回去了。」
「回去?我們才來了三天!」
「我們本來不是就預定只待三天?」
「可是……」雪兒低頭咬著唇。
我心中瞭然,下床到浴室梳洗,一邊說:
「如果你想留下來和王先生在一起,那也無所謂,我自己一個人回去。」
「盼盼,」她跟著進浴室說:「我們再多留兩天好嗎?三天實在太短了。」
「你想留下來就留下來吧!」我抬頭從鏡子裡看她。「不過,我一定得回去了。」
「為什麼?因為范律師的關係嗎?」
「跟他無關!」我大叫,被自己的激動嚇了一跳,深呼吸一口後又說:「我不認識這個人,我想回去是因為我真的還有很重要的事要辦。」
我走出浴室,隨便拍拍衣裳,再把床鋪整理好。
「你打算就這樣出去?」雪兒怪叫。「你到鏡子看看!看看你自己那一身邋遢!」
昨晚我和衣而睡,衣服顯得有點皺,看起來廉價又懶散,但也沒有雪兒說的那麼糟糕。
「這樣有什麼不好?穿起來輕鬆啊!」我微微一笑就出門了。
我沿著別墅前的小徑走,沒有走下海灘,而繞到別墅後轉踏上另一處的分岔。小徑是人工開闢的碎石子路,這條分岔卻是自然的泥路,間有細沙礫粒碎石子在上頭。
這一處長了一大片的蘆草,走在其間,簡直要給淹沒了。百回千折,轉繞到最後,我以為我迷失了方向。
然後突然一個轉折,我看到海藍遠遠隱現在小路盡頭的蘆草垂條細縫中。
我向前奔跑了數步,停下一看,怎麼海藍還是遠在相同的距離之前。我又向前奔跑了一會,前方不遠處的蘆草間,又出現了一條岔路。
我停下來喘口氣,觸到口袋裡的東西,硬硬的。掏出來一看,是昨晚范尚倫還來的那些東西。
我呆呆的看著手上那些東西,一股羞辱突然又上心田。掉淚顯得那麼委屈,我咬咬牙,把東西往前用力一丟。
存摺攤跌在岔路口,金融卡和小錢包則掉落在由蘆草間突然出現的白色人影的腳踝邊。
對方彎身撿起磁卡和小錢包,又把存摺簿拾在手,抬起了頭。
秦英夫?他怎會在這裡?
他穿了白色長袖上衣,白色休閒短褲,曬了一身古銅色的肌膚,依舊不展的劍眉,抿緊的唇線。
「是你?」他先開口。「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看看手裡的東西,神情變得冷漠,冷聲的又說:
「你對我有什麼不滿?幹嘛拿這些東西擲我?」
「我沒有!」我臉色那樣不經控制的血紅。「我不知道會有人……你會在這裡出……出現……」
拋掉了金錢往來的線路,和這個人就完全沒有關係了,我為什麼還會如此的囁嚅不知所措?
「你什麼時候來的?」他把所有的東西遞還給我。
真諷刺!我只好把東西重新塞回口袋。
「前天。」我回答,不知怎的,又自動加上一句:「下午就準備離開了。」
他看我—眼,眺望海藍說:
「要到海灘嗎?走吧!」
他在前頭開路,高大的身影遮去海藍的視線。我跟著他的背影,在蘆草間穿梭,突然有種錯覺恍認為自己是那水澤的精靈,悠悠在這海天水地間飄忽出沒,而前方是我凝聲回音的山谷水仙。
「小心點!蘆草很密,別絆倒了!」他轉身伸手牽住我。
這感覺好熟悉,我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終於走到了海灘。跋涉了兩步,他轉過頭來問我:
「還需要這樣牽手嗎?」
我臉一紅,立刻放開手。
他朝休息亭走去,一會再出現時,肩上扛架了一座橡皮艇。
「去換衣服吧!」他看看我說。
「我——我只是來看看海,沒有打算玩水,所以什麼都沒有準備。」我微紅著臉,日照的關係。
「濕了沒關係吧?」他回頭示意我跟著他。
到了水邊,他把橡皮艇丟入海中,丟給我一件救生衣說:
「把它穿上。」
他自己則脫掉上衣,將我口袋裡的東西拿去,包在衣服內,裹丟在沙上。
「上來吧!」
我坐進橡皮艇,他將橡皮艇往外海推,然後也跟著跳上來。
我緊握著橡皮艇兩旁的細麻繩,有些恐慌波浪的起伏,臉上卻力持鎮靜。
他操縱著划槳,往外海劃去,慢慢的離遠了淺水區戲水的人潮。
「為什麼一直沒有眼我聯絡?我說過你必須隨時向我報告你的行動,難道你忘了?」
浪從側頭打來,潑了些許進橡皮艇,濺濕了衣裳。
「我想,你工作很忙,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就不打擾你了。」
「起碼得讓我知道你住在什麼地方吧!我不是說過,找到地方就要通知我?」他收了槳,任橡皮艇在海面上飄浮。
「我通知了,你的秘書——」
「亞夢說你只留話有事會再聯絡。」他打斷我的話。
橡皮艇隨浪沈浮著,感覺上好像隨時會有翻覆的可能。海水很清澈,波光金燦燦的。從來沒有這麼接近海過,海是這麼的廣闊,四眺的一望無際讓我心神動盪。
夏天的海邊真的很迷人。天空也好,水色也好,光是藍卻也藍得那麼繽紛。
我伸手撈著陽光,撈起了—掌流洩的水光。
他見我遲遲沒回話,也沒有再追問。
橡皮艇隨浪逐流。妤幾次海浪迎面打來,濕了我一臉,陽光曬乾後,細微的鹽粒留在上頭,嘴唇很乾,舌頭舔來鹼鹼的。
我伸手撥掉臉上沙細的鹽粒,頸間藍寶石反射太陽的照耀,直比藍天和海洋的璀璨。
「那是我大哥留給你的?」秦英夫突然的問,眼睛裡映出二顆藍寶石。
「什麼?」我一杲,看他盯著我的頸間,意會說:「不是,這是朋友送的。前幾天我二十歲生日,他們為我慶祝,這是其中的生日禮物。」
他陰沈著臉,不說話。
我不願意讓他誤會,接著又說:
「你別誤會,這不是很貴重的寶石,名倫兄是送個心意。」
我幹什麼對他解釋?而且一直自說自話!
他突然湊到我胸前,撩起藍寶石看了一眼後說:
「的確是個便宜貨。」
「那又怎麼樣?」我突然感到莫名的屈辱,語氣相當的冷沖。
「不怎麼樣。」他拿起雙槳,準備劃回岸邊。
一陣浪突然打來,我嚇了一跳,忘記人在橡皮艇上而站了起來。艇身乍時重心不穩,搖蕩的十分厲害。
「快坐下來!」他大叫。
來不及了。第二波浪打來時,我只覺得眼前一暗,身子一直往深底沈下去。
這是天國的世界還是冥幽的天堂?我覺得身體一直往下沈,卻看見上頭光亮,就像天光自雲層間四射下來一般。
是神派遣使者來接我了嗎?我不禁伸出雙手朝向光亮——
有雙手接住了我的手,攔住了我的腰,慢慢的帶領著我朝光亮而去。
終於接近了光亮天堂,到了嗎?
「呼!盼盼,你要不要緊?」
「咳咳!」穿過了光,穿越了亮,我竟然穿出到了水面上。喝嗆了許多水,肺部、胸腔、鼻腔、喉嚨都覺得好難受。
我又咳了一會,靠著天使的胸膛,天使的手抓著一旁橡皮艇的圍繩。
「很難過是不是?忍著點,我們馬上就回到岸上了!」天使溫柔的撫摸我的額頭,讓我靠著他的胸膛。
我只覺得海水在動,天空在轉,身體則浮浮沉沉著。
「盼盼!盼盼!」
天國到了嗎?我張開眼,赫然發現天使的頭上竟沒有光環。
「你——」瞳孔進了光,天使的臉變成了秦英夫褐亮焦急的臉龐。
我躺在沙灘上,頂頭日正當中提醒我尚是在人間。沉船的經驗原來是這般讓人意識錯亂!
「我沒事!上我坐了起來。
「沒事就好。」他的臉色很壞,口氣也很淡。剛剛我果然是意識錯亂了。
我站起身,腳步有點虛晃。短暫的暈眩過後,我說:
「我該回去沖洗,並且準備、收拾東西離開了。對不起,我先去一步了,先生。」
誰知他一路跟著我回到小別墅,總是保持在我身側後一步的距離,像是隨時準備搶接什麼東西似的。
到了小別墅的門口,他把存摺等東西交給我,問道:
「你一個人?」
「不,我跟朋友—起來的。」
他看看別墅,又看看我,然後幫我把門打開,握住門把說:
「你沖洗乾淨,換好衣服後,在門口等我。」
他走下台階,往小徑另一個方向走開。
我匆匆的跑進浴室。浴室裡的蒸氣瀰漫如霧,一上午和秦英夫的相遇也恍恍如幻。先前那溺水瀕臨死亡的感覺真離奇,天堂的召喚原來充滿了光和亮。
洗完澡,換好衣服,我坐在門口台階上等著。天氣真熱!尤其時值正午,空氣悶悶的,完全不流動,沒有一絲風。
等了一會,秦英夫的身影在小徑上出現。他換了一身淺米的上衣和淺灰的休閒褲。我自然的起身迎向他,走了兩步,才警覺的停下腳,訕訕的。
「過來。」他把手伸向我。
手牽手,就像在蘆草間穿梭時那樣。天氣熱的關係,我的手一直在冒汗,直到進了冷氣開放的海產店,還是黏熱的在發燙。
「想吃什麼?」他終於放開我的手。
「海鮮面吧!」我想不出什麼可吃的,低頭看著手。兩手交握著,冷熱的感覺截然成對比,剛剛被牽住的手熱的燙人,另一手卻冰的凍人。
「要不要來點生啤酒,再炒盤花枝?本店的火烤龍蝦也是很有名的,先生和小姐要不要來一些試試?」海產店的老闆娘涎笑著臉慫恿著。「保證兩位吃了絕對讚不絕口!」
「真的都像你說的那麼好吃的話,那就都來一些吧!」秦英夫微笑說。
「兩位請稍等,馬上就好!」老闆娘笑得合不攏嘴。
菜餚果然很快就上桌,熱騰騰的,色香俱全,非常引發人的食慾。我沒有客氣,加之實在是太餓了,很快就將一盤海鮮面和炒花枝吃得精光,生啤酒也喝掉了半杯去。
「你多久沒吃東西了?」秦英夫微笑的問,笑得很溫和。
我第一次看見他這種溫和的笑臉,筷子舉在半空中,羞慚得不能動。
我是怎麼了?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不再依賴他任何施捨,為什麼還在這裡這樣的和他呷飲取飽?我的自尊呢?我的骨氣呢?我的驕傲呢?
「怎麼了?」
「沒……沒什麼。」我放下筷子,一口氣把杯子裡的生啤酒喝光。
他沈默的看著我,眼底露出了沈思。
「不要這樣看著我!你放心!我絕不會再靠你的施捨過日子,乞食你的恩惠生活著,像寄生蟲一樣!你放心,以後我絕不會再麻煩你,你也不必因為J的關懷而勉強照應我!」我悶聲吼著。我想,有點歇斯底里。
「你在說什麼?」他隔桌抓住了我。
說什麼?難道他真的不明白嗎?切斷我的生活費,不想浪費那種金錢,我都不在乎;我恨的是,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方式提醒我的羞辱;我恨的是,我為什麼那樣沒有自尊,忘了驕傲,一直像寄生蟲一樣的攀附著他的施捨而生?我恨自己!恨自己無恥、厚顏!
「你究竟對我有什麼不滿?先前你也是那樣用存摺和磁卡丟著我。我做了什麼讓你怨恨的嗎?」秦英夫清澈的眼神,一直在說他什麼都不知道。
我不是和他根本都沒什麼關係嗎?憑什麼這樣對他發脾氣,擺出莫名的自尊和驕傲?憑什麼?
「對不起。我可以再要一杯生啤氣嗎?」我冷靜下來。
喝完了啤酒,我搖晃著起身說:
「我想我該回別墅了,還要整理東西趕車回去呢!」
「你住那?我送你回去。」
「送我回去?」嘈雜的海產店裡,他這句話不知為何,非常清晰的傳入我耳裡。
他送我到小別墅的台階前。剛喝了啤酒,我覺得頭昏昏的,聽見他說:
「我看你有點醉了,先休息一會,黃昏時我來接你。」
我跑上台階,想直接開門進去,一股莫名的力量讓我回過頭。台階下,秦英夫依然佇立著未走。他用一種眼神看著我適才的背影,那種眼神我很熟悉,J常常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像寂寞又像憂傷,又有一點淡淡如絲的情愁。當年從樹上跌落入J的懷裡時,就是他看我的這眼神讓我情願一生跟著他。
七年過去了,我一直沒能讀懂J的眼神。他為了什麼憂傷又哀愁?他心裡有著什麼情牽和寂寞?我一直沒能讀懂的眼神,此刻竟然又在秦英夫的眼眸裡看到!
我是醉了嗎?
我眨一眨眼,眨眼的瞬間,秦英夫便像幻影般,身影越褪越遠。
我沒有睡意,草草的將行李整理好,便在陽台上枯坐著等候黃昏的到來。雪兒一直說服我再陪她多留幾天,我搖頭,執意的搖頭。
終於黃昏日落。我在陽台上看見秦英夫遠遠走來,提起行李飛快的下樓在台階前等著。他伸手接過我的手提袋,我安靜的跟在他後頭。
海岸公路很長,雪佛蘭小軍艦跑在風裡,金黃的夕照流金般在擋風玻璃前亂竄。秦英夫突然慢慢的將車停靠在路肩上,轉頭面向大海。我的目光也同樣留戀著海洋,那是很美很綺麗的風景,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暮色落了,大地蒙上一層黑霧,薄得像紗。秦英夫觸按了鐳射唱盤,夜霧的海岸公路,在風中,一路飄蕩著那首甜美又哀怨的「任時光自身畔流逝」。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那裡?日子又過得怎麼樣?也許很平凡,愛上某個人,過著普通的生活。
美麗的歌者啊?為什麼能將這曲旋律,唱得如此甜美又哀怨?這甜美的歌聲,如此的讓我想落淚。
J啊J!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秦英夫伸手擁住了我,我伏在他的胸膛,哀哀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