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 第七章
    如意睡到半夜,被一陣寒氣驚醒,坐起來一看,卻見趙蒼縮在床角,雙目緊閉,牙關緊咬著嘴唇,逼出了一圈深深的血痕,似乎暈迷過去了,全身猶自格格發抖,靠近他的地方隱隱結了一層冰霜。清冷的月光下,他的臉白瓷似的顏色,渾如不在人間。

    如意一驚,顧不得他身上寒氣襲人,一把將他摟到懷中,叫道:「阿佛!」趙蒼昏昏沉沉應了一聲,掙扎著想推開如意,卻被他抱得更緊,急道:「阿佛,我是如意啊,你怎麼啦?」

    趙蒼哆嗦著說:「放開,我身上冷得很,你傷才好,禁不住……」邊說邊勉強支起身子,又要推如意。如意自是不肯放,反是去了衣衫,裸身抱著他捂在被子裡,柔聲道:「阿佛莫怕,我壯得很,抱著你暖一會就好了。」

    趙蒼冷得沒了力氣反對,被他溫熱的身子牢牢貼身抱著。如意被趙蒼身上的寒氣也逼得一陣發抖,連忙運功相抗,一邊和趙蒼說笑,一邊輕柔地為他掛著手腳。

    趙蒼僵硬的手腳微微泛過一陣麻,忽然心頭一酸,低聲道:「如意!如意!」聲音又熱情又溫柔,卻帶著隱隱的悲傷。如意笑道:「怎麼啦?被我抱痛了?我輕一點就是。」趙蒼心下混亂,低歎一聲:「不……我很喜歡你抱這麼緊。」

    如意順手敲了他腦門一下:「呵呵,我還以為你害羞,原來錯了。上當了我!」趙蒼只是笑,心裡慢慢泛過幸福的感覺,連體內翻攪的寒毒也沒那麼令他痛苦了。

    如意見他平定了些,慢慢道:「阿佛,你這個病可奇怪,怎麼莫名其妙就發作,回頭找個大夫好好看看才成。」趙蒼淡淡一笑:「不用了。」心想:「要不是你胡鬧,硬要拉我下冰水,今天也不會發作。」但他自然不會說了讓如意難過,只是一笑置之。

    如意怕趙蒼冷得難過,滿嘴胡說八道給他分神。趙蒼聽著如意嘮嘮叨叨地盤算怎麼打獵戶他補一補,又說要種棗子樹給他補血,又合計是老虎皮還是熊皮更暖和,越聽越好笑,忽然覺得心頭幸福幾乎要漫溢出來,不禁輕輕歎息一聲,忽然道:「我甚麼都不要,我只要你啊。」

    如意心頭一顫,只覺這句話熟悉異常,忽然悶哼一聲,心口又是一陣狠狠的綽痛。趙蒼見他神情不對,驚道:「如意?」如意忙笑一笑:「沒事沒事,瞧你害我歡喜的。」卻還是覺得納悶。

    趙蒼看著他異樣的神色,隱隱明白,如意畢竟不能徹底斬斷過去吧。這樣的幸福,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可他還能如何?

    

    這日趙蒼醒來,迷迷糊糊一伸手,摸了個空,身邊冷清清的早就沒了人,當下一驚而起,顫聲道:「如意?」卻沒人回答,小屋中空空蕩蕩。

    他打了個寒戰,心頭-那間轉過千萬個瘋狂的念頭,大叫一聲,踉蹌著衝了出去,四顧無人。趙蒼心頭一陣亂,低笑一聲:「原來……你騙我?你還是要離開?」

    他咬牙切齒地說著,忽然眼前昏黑了一陣,胸口如同壓了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無法呼吸。昏亂中,趙蒼痙攣地抓住身邊門框,總算沒有倒下。卻聽弄嚓一聲,門框的木頭被他強悍的指力硬生生抓裂了,木屑刺得一手都是。

    趙蒼看著血淋淋的手發呆,大口大口喘息一陣,慢慢日過氣采,忽然摸到脖子上的小掛件不翼而飛,料是被如意帶走了。這個無情的少年,連最後的掛念也不肯給他留下麼?

    趙蒼胸中一陣血氣上湧,陡然怒喝出聲:「如意!如意啊--」嘶啞乾枯的聲音在夏季的熏風中顫抖成破裂的余響。

    如意……不要這樣離開,不要讓我再恨你……

    山拗中忽然有人朗聲道:「阿佛,我在這裡,你等我一會。」卻是如意的聲音,還是那麼精神十足的口氣。趙蒼楞了一下,腦門中轟響一聲,喘了口氣,竟然一下子站立不住。原來,如意沒有走!

    卻見如意從山拗中爬了上來,一身大汗,肩膀上扛著一隻死老虎,手上提著兩隻野兔,衣領裡卻揣著一大蓬明艷如火的野花。他看著趙蒼,微微一笑:「阿佛,我打獵回來了。本來打老虎的,順便還捉了兩隻兔子。嗯,回頭剝了虎皮給你做個大背心,你看好不好?剩下的皮毛還可以做兩隻護腿,兔子留給你玩耍……」

    他笑嘻嘻說著,忽然覺得趙蒼的臉色蒼白異常,驚道:「阿佛,你又犯病了麼?」疾步奔來。趙蒼靜靜聽著他的話,很想笑一笑,眼前卻陡然模糊了一下,心頭火燙得猶如烈焰燃燒。他忍了一忍,忽然怒氣沖沖撲向如意。

    如意一個冷不防被他撲倒,被壓得啊喲一聲,兩人和死老虎滾成一團,如意手上提著的野兔則趁機逃之夭夭。如意吃力地把腦袋從死老虎的肚子下鑽了出來,鼻子被老虎毛刺得噴嚏連連,過一會納悶道:「阿佛……你怎麼了?」

    趙蒼瞪著他,嘶聲喝道:「你聽著,我不要什麼老虎皮,不要野兔,只要你別到處亂跑!你....你不知道我剛才……」氣急敗壞之下,雙手不住發抖,恨不得一把扼死他,可又不能下手。

    如意楞了一下,見他一臉憤怒驚恐,面色蒼白扭曲,神情就如絕望的野獸一般,心下憐惜,柔聲道:「對不住,是我不好,出門該和你說一聲。」說著微微一笑,側頭親一親趙蒼怒氣沖忡的眼睛,陪笑道:「我錯我錯我大錯,你且起來,讓我悔過成不成?我要被你和老虎壓死了……」

    趙蒼氣得吼道:「這麼點都嫌重,我昨天都沒嫌……」忽然覺得這話暖昧之極、大大不對,趕緊閉嘴,一聲不哼爬了起來,順手把死老虎扔到一邊。

    如意笑嘻嘻爬了起來,本想取笑他,又怕把他惹得越發火大,趕緊掏出懷裡的野花,獻寶道:「這是我一路摘下來的,你喜歡嗎?」拿出來才發現那花早就被兩人滾得稀爛,於是尷尬一笑:「呃,雖然爛了點,香氣很好聞,我都沒打噴嚏呢。你問問看。」

    趙蒼本來已經消氣,只是下不來台,聞言又瞪眼:「我又不是女人,要花幹甚麼?」如意不敢再說,偷偷瞄了他一眼,小聲道;「那我洗剝老虎去了,你歇著罷。」趙蒼發作過了,自己也覺尷尬,嘿嘿一笑,慢慢說:「我們一起去。」

    如意見他笑了,這才鬆口氣,失笑道:「阿佛,你看著溫柔和氣,發起脾氣可真厲害。我怕你了。」趙蒼不言,知道自己錯疑了如意,心頭慚愧,過一會低笑一聲,摟著如意,說:「對不住,是我胡亂發作。」如意笑道:「你都說,我是你的人嘛。既然人都是你的,你發發脾氣又有甚麼。」

    他被趙蒼緊緊抱著,忽然覺得心跳越來越快,看著趙蒼懊惱慚愧的樣子,低聲道:「阿佛,奇了,你怎麼比昨天又好看三分?」說著便忍不住動手動腳。

    趙蒼也覺心跳如鼓,竟不能推拒,心頭卻知道不對,再看一眼扔到一邊的紅色野花,忽然咆哮起來:「你摘回來的不是野花,是淫天草,最厲害的春藥!你這個王八蛋……嗚……」

    他的聲音被如意吞了下去。

    那兩隻逃跑的野兔奔出一截,眼看無人威脅它們,便又遠遠停了下來,悠然自得地啃著青草。風清雲淡,草色連綿,天地靜好。

    趙蒼迷眩之中,忽然生出一個盼望,如果這樣的日子可以延續,他願意用生命去換。

    情事過去,如意還是霸住趙蒼不肯放。趙蒼說:「我餓了,得去弄點吃的。」如意只是笑:「我也餓了。」趙蒼道:「那你去弄吃的。」如意「嗯嗯」兩聲,卻不起來:「可我還想抱著你曬太陽。」說著拿頭來拱他胸口。

    趙蒼被他弄得發癢,忍不住大笑:「你這算什麼?撒嬌麼……呵呵……別鬧……要癢死了……」邊笑邊手忙腳亂推他下去。如意被他凶霸霸推到一邊,樣子甚是委屈,趙蒼看得越發好笑,便捏了捏他的臉:「你可是威震武林的萬花公子,怎麼鬧起來和小孩子似的?」

    如意聞言面色微變,遲疑道:「萬花公子?」趙蒼心下狂跳,自知失言,勉強道:「是以前的事情了,現在我們住在山上,那些事都不用管。」如意不言,慢慢起身,神情若有所思。

    趙蒼心頭一沉,低聲道:「如意?」如意「啊」了一聲,回頭對他笑笑:「我去弄吃的。」這話一說,模模糊糊好像又想起了什麼,心頭陡然大痛,悶哼一聲,險些站立不定。趙蒼一直目不轉睛看著他,見他忽然神情不對,驚道:「如意?」

    如意定定神,搖頭道:「沒什麼。」逕直去割了一塊老虎肉,生火煮了。趙蒼做事把細,雖然山居清簡,也備齊了油鹽醬醋等物。如意不多時煮了一鍋虎肉湯來,居然香氣四溢。他微笑道:「阿佛,來,你多吃點。」

    趙蒼道:「你也吃啊。」如意笑道:「你胃口小,剩下的都是我的,我可賺了。」神情溫存愛惜,沒有多少天真氣息了,依稀還是昔日那個花樹下對他微笑的深沉俊逸少年。

    趙蒼看著,心頭越發不安,隱約覺得,如意只怕越來越接近從前了,也許有一天他會想起所有的事情。

    如意看出他神情不定,一邊為他盛湯一邊柔聲道:「阿佛,我是慢慢記起了一點事情。我以前好像是滿威風的。不過,我記得我那時候也很喜歡你……不管我是什麼人,我對你都是一樣,你莫要擔心。」

    趙蒼低頭不語,手中的湯碗有些顫,過一會靜靜道:「我知道。我只是有點……」如意等他吃完,捏著他的手往自己心口一按,笑了笑:「阿佛,你摸摸我的心。」趙蒼正好按到他胸口深刻扭曲的傷疤,一下子熱血上湧,卻又覺得一陣寒氣,竟不能言語。

    如意幾下子解決了肉湯,按按肚子說:「好撐。」一斜眼,見趙蒼正呆呆凝視著他,一笑道:「這麼看著我幹什麼?莫非你還想……」說著眼神就有些含混起來。

    趙蒼一聽這話苗頭不對,他現在都是腰酸背痛,哪裡還敢兜搭,趕緊岔開話題:「如意,你今天到處亂跑,一身髒得很,快去洗洗。」

    如意笑道:「我……要你幫我洗。」他中了坐忘訣之後,倒是什麼話都敢說,這時滿嘴風話,也不臉紅了。

    趙蒼一聽,忍無可忍一瞪眼:「死小子,你當我是你奶媽啊?還要幫你洗澡?」如意只笑不語,兀自眼巴巴看著,趙蒼。趙蒼被他瞧得坐立不安,過一會說:「好吧。免得被你的臭汗熏死。」

    如意大喜,抱著趙蒼狠狠親了一下。趙蒼心下惱怒,一邊咒罵一邊為他燒熱水,如意見他神情不大爽快,便笑嘻嘻地在一邊幫手,隔一會遞一根柴火,便說:「我喜歡阿佛。」趙蒼說:「知道了。」

    再過一會,如意又幫忙提一桶水,趙蒼接過,如意又說:「我喜歡阿佛。」趙蒼頭也不回,又顧口答應:「知道了。」    .

    又過一陣,如意幫趙蒼遞過撥火棍,忽然又說:「我喜歡阿佛。」趙蒼又好氣又好笑,扭頭就罵:「你唸經啊?說個沒完!」

    如意一縮頭躲開,低笑道:「我還以為……你很喜歡我唸經……」」趙蒼呆了呆,掌不住忽然笑了笑,老實承認:「是啊,我……很喜歡。」

    他見如意神情得意,自覺大大的沒面子;哼了一聲,俐落地準備好一大木桶的熱水,順手一拍如意的屁股,喝道:「自己滾進去!」如意倒也知趣,當真乖乖翻身躍入,忽然一伸手:「你也進來!」趙蒼知道他有古怪,卻也沒防著這招,一下子被拖進木桶,氣得大吼一聲:「你又胡來!」

    咒罵聲中,水花四濺,激起一片晶瑩燦爛。

    兩人洗浴已畢,如意自己幾下收拾好濕淋淋的頭髮,  便找了干布為趙蒼擦額,邊擦邊笑:「阿佛,你的頭發生得真好,又黑亮又順滑。不像我的,居然有不少白頭髮,難看得很。」

    趙蒼心下一顫,忽然握著他的手不說話。如意心中一動,忽然隱約明白了什麼,笑道:「莫非……我是為著你白頭麼?」

    趙蒼心一橫,低聲道:「是啊……我們……一直不大順。你恨我麼?」說著這句,忍不住心頭狂跳。

    如意不答,沉默良久,趙蒼心跳越來越快,緊緊攥著如意的手,忽然嘶聲道;「你……如意,你真的恨我麼?」

    如意定定看了他一會,忽然溫柔一笑:「放心,不會,的。」

    他的手輕輕擦著趙蒼的頭髮,輕聲道:「阿佛,你不知道。其實……你每天都說夢話,聲嘶力竭地求我不要走。」趙蒼驚得跳了起來,一下子被扯到頭髮,痛得頭皮發麻,嘶聲道:「如意!」

    如意忙為他摸摸頭,歎道:「這麼性急。」眼看趙蒼一下子雪白了面色,心下不忍捉弄他,溫言道:「我雖不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我明白,我心頭實在喜歡極了你。你……對我也是一樣。既然如此,還管過去做什麼?」

    他說著,忽然湛然一笑,看著外面熾烈的陽光,拉著趙蒼走了出去,朗聲道:「我喜歡阿佛!青天為證,雪山為證!」清朗雄厚的聲音在山間滾動,回音不絕,猶如萬壑驚雷。

    話音未落,他順手撿起摸火棍,身形如大鷹般急縱而起,飛到十餘丈外,一提氣縱上山壁,在暗青石壁上奮力書寫,字字如龍飛鳳舞,深深刻入石壁,寫的卻是:「如意阿佛,海枯石爛,情義不變。」

    趙蒼看著那行巨大的草書,微哼一聲,心頭轟然狂喜,幾乎站不住腳。

    長天晴明,繁花如海,陽光如萬千熱情的利箭,狠狠刺入他心頭,令他的痛苦和快樂幾乎燃燒起來。趙蒼忽然明白,為什麼如意會不斷地說「我喜歡阿佛」。如意就算忘記一切,也還是顧惜著他,所以用不絕的情話令他放心。

    海枯石爛,情義不變。這是如意的承諾,也是……他長久的夢想。

    兩人心頭甜蜜,肩並肩躺在青草地上低聲細語,陽光暖洋洋的,讓人心也懶散自在起來。如意半闔著眼打盹,兀自嘴角含笑。他的睫毛被熾烈的光線投出暗金的光影,側臉輪廓變成了深蜜色的雕塑一般,英俊得驚心動魄。趙蒼看著,忽然有些迷惑,不大相信這神話般的絕代美男子就悠閒安靜地躺在他身邊。

    這樣的幸福……似夢,竟然是真。

    光影流轉,不知過了多久,山腳隱隱傳來人聲,似有不少人呼叫迫殺著,聲音慢慢向山上移來。

    趙蒼一驚,隱隱有了不妙的預感,對如意道:「有大隊人馬上山了……搞不好已經被你剛才說話的聲音驚動,咱們且躲一躲。」

    如意搖頭納悶道:「躲什麼?我們又不是見不得人。」說著豪氣十足地拍拍胸脯:「阿佛別怕,什麼事由我擔待著。」趙蒼額頭冒汗,心想:「就怕你出問題,否則普天下我還怕了什麼?」卻又不便解釋,喝道:「如意,你不是說喜歡我麼?為什麼不肯聽我的話?」

    如意見他神情激切,心知不對,忽然有了個古怪念頭:「阿佛這麼擔心,難道……我和他的事情真是見不得人麼?」倉促中不及多想,對趙蒼一點頭:「嗯,那好吧。」兩人悄悄避到一棵參天大樹上。那樹冠濃密如蓋,便是有人從樹下經過,也看不出上頭躲了人。

    只聽追殺之聲越來越近,有人喝道:「鐵山河,放下雪山明珠,我便饒你一命。」那人聲音雄厚,隔了一座山頭,還是怒濤驚雷一般傳來,高山積雪被他聲音震動,撲簌簌坍塌了一大片,如意趙蒼棲身的大樹也是微微顫動。一言既出,陣勢威猛駭人。

    趙蒼一聽,面色微變;知道這定是威震天下的白袤宗主、他的父親辟虜。上次扮作水翩仙和如意拜堂,他在蓋頭後面,並未看到辟虜的模樣,這時卻陡然起了一陣寒慄。如前。

    鐵山河身後,雪山神族的大隊人馬追殺而來,為首一人英姿鑲偉,眉目深刻俊美,輪廓和如意甚是相似,卻又霸氣蕭殺,想是白袤宗主辟虜了。趙蒼還是第一次清清楚楚  地看到父親,覺得他英偉湛朗,當真是凜若天神,心頭又是激動又是自豪。

    他忽然眼前激辣辣地,心裡一絞,極想衝上去叫一聲爹,只能勉強忍住,清楚地知道,只要和如意在一起,他再不能站在父親面前了。威嚴持重的雪山宗主,豈能容許兩個兒子犯下如此罪孽?

    就在這時,他忽然覺得手上一緊,原來如意無意中腕力加重。趙蒼一凜,側臉看他,卻見如意目不轉睛盯著辟  虜,臉上現出痛苦迷惘之色。

    鐵山河眼看再往上逃就是雪線,知道不好,忽然站定,高高舉起手中一顆明光燦爛的大珠,沉聲道:「辟虜,我只是借雪山明珠一用,半年後一定還給你。你要咄咄逼人,我只好毀了明珠!」

    趙蒼聽得一驚,他從小聽二師父說過,雪山明珠是白袤家族的命脈所繫,暗藏無窮神通,一旦明珠被毀,只怕神山崩摧、天地變色。鐵山河以此威脅辟虜,當真厲害,雪山神族不得不忌憚。怪不得以辟虜的武功,一路上也沒對鐵山河痛下殺手。

    果然雪山神族眾人都變了臉色,紛紛看向宗主。辟虜目光如電,看著鐵山河,一步步緩緩逼前,森然道:「我白袤家族從不受人威脅。」鐵山河沒料到他要緊關頭還如此強硬,小心地後退,大喝道;「你寧可明珠毀、白袤滅,和我同歸於盡?」

    他越退越接近二人藏身的大樹,如意靜靜守在樹上,陡然聽到這句「明珠毀、白袤滅」,心下一震:「想不到那個甚麼明珠於系巨大。鐵山河口氣凶悍,分明不是好人,我得出手相助那群人。」

    辟虜淡淡道:「同歸於盡?你沒這本事。」長嘯聲中,身形如狂風暴起,撲向鐵山河。鐵山河一掌迎上,被狠狠擊飛;自知不敵,一發狠,用力捏向手中明珠!

    雪山神族眾人驚呼驟起,辟虜目光越發寒徹霜雪,掌力毫不猶豫劈向鐵山河!就在這時,鐵山河只覺手腕一麻,身邊已多了個少年,閃電般扣住他的手,一下子奪走明珠。趙蒼眼看如意出手,唯恐有失,大叫一聲:「小心!」一縱而下,搶先護到如意面前。

    電光火石間,辟虜崩山裂海的掌力堪堪殺到,他忽然看到如意,一震之下,忙把掌力歪到一邊,轟然一聲,把遠處山壁擊得塌了一大堵下去,驚起漫天砂石。辟虜卻顧不得許多,竟看也不看鐵山河一眼,喝道:「如意!」這威嚴冷酷的雪山之主,臉上也泛出一絲激動。趙蒼聽得這一聲,心頭慢慢沉落下去。

    如意茫然道:「前輩認得我?」順手把鐵山河和明珠一起交給辟虜,微笑道:「明珠奉還,這個人也請前輩處置罷。」辟虜接過明珠,放入懷中,卻還是看著如意,皺眉道:「你怎麼了?」

    一邊鐵山河自然已看出毛病,哈哈笑道:「辟虜,恭喜恭喜,你兒子中了坐忘訣,不認得你了。」辟虜濃眉一皺,急道:「如意,是誰如此對付你?你……可還記得麼?」如意尚未回答,鐵山河在一邊看了趙蒼一眼,似笑非笑道:「坐忘訣是我的獨門功夫,施術的自然是我的乖乖徒兒了。」

    趙蒼心下一寒,唯恐他再說出什麼話來。他原本狠毒善斷,眼看鐵山河要說出真相,決計殺了他。微笑道:「鐵山河,是你徒兒做的麼?」笑意粲然,卻在衣袖中無聲無息擊出一掌,拍向鐵山河心脈。

    他快辟虜更快,一伸手接下趙蒼掌力,森然道:「這話怎麼說?」鐵山河武功所剩無幾,被兩道掌力一對,噴出血來,勉強指著趙蒼,只是微笑。

    趙蒼只覺如意和辟虜兩道明亮銳利的目光一起逼來,心頭暗驚,一咬牙,毫不猶豫一掌拍在鐵山河心口,低聲道:「大師父,你既然說出一切,那就非死不可。」

    鐵山河間哼一聲,胸腔陷了下去,卻還是指著趙蒼,臉上笑意惡毒。

    趙蒼見如意目光迷惘,越發心頭惡寒,顫聲道:「如意,你聽我解釋……」

    如意低頭沉默一會,緩緩抬頭,對他一笑:「不用解釋。阿佛,我信得過你。」趙蒼胸口一熱,堵得說不出話來,勉強點了點頭。

    辟虜眼看不對,沉聲道:「如意,你中了奸人算計,快和我下山。我為你想辦法。」

    如意歉然道:「前輩,我實在認不得你。適才那人的話,待我弄明白再說,現下恕難從命。」

    辟虜火起,再一看趙蒼容貌清俊異常,和如意目光纏綿難捨,越發憎惡趙蒼。

    他心知有異,一抬頭看到遠方石壁上斗大的字「如意阿佛,海枯石爛、情義不變」,忽然想到了什麼,心下劇震,鷹隼般的。目光盯著如意,沉聲道:「如意,你被妖人迷惑,我來救你!」話音未落,就待一掌殺了趙蒼。

    如意一驚,忙護到趙蒼身前,正色道:「前輩,你要對付他,就算你武功再高,我也只好出手相抗!」辟虜眼見兒子緊緊回護著他,倒是不便下手,眼中殺氣越來越重。

    旁邊一個長老眼看不對,陪笑道:「宗主,既然找到了二公子,這是喜事。二公子或有甚為難事,待他在山上清靜幾日,慢慢想通了就好。」

    辟虜哼了一聲,自然也不能當真殺了兒子,只好藉機下台,心想:「這妖人就算不懷好意,如意也不是好惹的,兩人至今相安無事,想來如意不至於吃虧。」當下冷冷道:「如意,你在山上靜思悔過,什麼時候想通了自己來見我!」臨走時看了趙蒼一眼,目光中殺氣如刀。

    趙蒼被親生父親這麼盯著,心下只是苦笑,卻並不後悔,暗想:「謝天謝地,如意沒有怪我。就算世人當我是迷惑如意的妖孽也罷,我只要和他在一起!」

    如意見眾人漸漸遠去,有些出神。趙蒼暗自擔心,低聲道:「如意……」如意握了一下他的手,低聲道:「沒什麼。我在想,他或者真是我爹。我們長得很像。阿佛,真的是你讓我忘記過去麼?」趙蒼心驚膽戰,顫聲道:「你……一定恨我了,是不是?」

    如意又沉思一會,笑了笑:「不恨。你待我的好,那可不是假的。就算你做了甚麼奇怪的事,定有你的理由。何況……」

    他一邊笑一邊低頭親一下趙蒼的臉:「……我喜歡你,自然不怪你。」忽然覺得趙蒼臉上濕漉漉的,越發憐惜,歎了口氣:「這麼害怕,看來你以前一定對不起我,所以以後你要對我好一點。」

    趙蒼身子發抖,只是不住點頭,臉上又是蒼白如雪,卻又帶著微微的紅色。如意見他激動如沸,便故意調笑:「要補償我是吧?所以以後都是你煮飯。」趙蒼一楞,隨即點點頭。

    如意笑了笑,趁機又說:「洗碗也算你的。」趙蒼還是點頭。

    如意便說:「還有折被子。」趙蒼又點頭。

    如意看他乖得奇怪,又笑道:「還有,每天陪我洗澡……」這話口氣便透著些暖昧,分明不光是洗澡的意思。趙蒼又點頭,忽然覺得不對,老羞成怒,忍不住大吼一聲:「你有完沒完?」

    話一出口,他知道上當,如意卻已大笑起來:「行了,你都答應了。男人大丈夫,認帳不賴帳啊!」

    趙蒼氣得掄起拳頭狠揍他,如意被打得連連求饒。兩人正自嘻笑不休,地上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呻吟。趙蒼心下一震,知道鐵山河還沒有死!

    趙蒼知道不好,正要痛下殺手,卻被如意輕輕托住手腕,柔聲道:「剛才他說,是你師父,是麼?」趙蒼心下越來越驚,不想騙他,勉強點點頭。

    如意沉默一會,說:「阿佛,你為了那件讓我忘記的事情,不惜殺師滅口,想必至關重要。天大的事,我們一起承擔。可我盼著你我之間再無欺瞞,更不想你是個心狠手辣、欺師滅祖之人。我的阿佛,待我如此溫存,待別人也該有慈悲之心,何況是你的師父。你明白麼?」

    趙蒼看著他溫柔如月色的眼神,心頭卻一點點寒了下去。他知道這是如意會說的話,可他竟不知如何應對。天大的事情一起承擔……兄弟逆倫,以如意的性情,也願意承擔麼?

    他合了閉眼,睜目還是看到如意鎮定的目光,忽然狠狠一咬牙,低聲道:「如意;只要是你說的,我都依你。」

    鐵山河還沒有死,閨言斷斷續續道:「湛欽,你……你……」趙蒼心一橫,慢慢過去。

    如意聽到那聲「湛欽」,耳邊如中雷擊,記憶深處某個可怕的聲音又隱隱響起,一下子心痛得幾事崩裂。他身子狠狠一晃,楞了一會,也慢慢走了過去。

    鐵山河直直瞪了趙蒼一會,臉上忽然掛上一個扭曲的笑容,抖抖索索地沖懷中摸出一顆明珠,交給趙蒼,竭力道:「剛才那顆……假的……我早就準備了……騙辟虜……」

    他笑得甚是得意,幾乎回不過氣來,如意忙抵一隻手掌,運功為他吊住一口氣。鐵山河又道:「拿去……你二師父的病……雪山明珠……」他說著,虛軟的手忽然變得極是有力,瞪著趙蒼,眼中現出渴盼之色。

    趙蒼心下一震,忽然明白了大師父為什麼多年來一直打雪山神族的主意,甚至在武功幾乎全失之時還是冒險親自盜取雪山明珠。他的二師父白雪瀟心肺間有病,多年不愈,纏綿病榻已久。鐵山河一直想借用雪山明珠的力量治好白雪瀟吧?

    其實,鐵山河這個大師父,是他逼著趙蒼承認的,他平時對白雪瀟師徒也並不客氣,口口聲聲要報復白雪瀟之兄白文瑾當年的一掌之仇。想不到這冷酷嗜血的男子;心頭卻一直記掛著白雪瀟的病況。

    趙蒼心頭一軟,低聲道:「大師父,你安心去吧。我一定遵命。」鐵山河微微一笑,又看了看如意,欲言又止,神情複雜。如意默然一會,低聲道:「我不阻攔他。」

    鐵山河笑一笑,眼睛緩緩就要合上,如意面色發青,忽然說:「他……叫湛欽。湛欽是我哥哥,對不對?」趙蒼聞言大驚;顫聲道:「如意!」不禁身子格格發抖!

    鐵山河生起報復的快意,正要說話,看著徒弟驚恐扭曲的臉,忽然想起他童年時喊著師父的稚弱模樣,心頭的惡毒就此消散,便緩緩搖了搖頭,頹然閉目,斷了氣。

    如意慢慢放下鐵山河的身子,緊緊盯著趙蒼,直到他無法忍耐地垂下頭。如意輕輕一笑,說:「他說謊。你就是……怪不得我一親近你,便時時心痛。原來,這就是坐忘訣的秘密!」

    趙蒼心下驚恐欲絕,冷汗涔涔而下,勉強嘶聲道:「沒有,沒有!」就想撲到如意身上,卻被他森寒的目光逼得全身僵硬,幾乎無法動彈。

    如意搖搖頭,緩緩道:「你也說謊。我……聽到湛欽,便慢慢想起來了。哥哥!」他一字一頓說著,目光鎮定,神情平靜冷酷,嘴角卻緩緩掛下一行血絲。

    趙蒼聽到這一聲哥哥,耳邊一聲炸響,忽然覺得,心中的雪山已經轟塌了。

    如意慢慢伸出手,趙蒼不知道他要做甚麼,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如意便拉著他的衣領微一用力,趙蒼被拉到他面前,兩人靜靜對望,激起一串驚痛的電光。如意忽然笑了笑:「這麼美的容貌,這麼……狠毒的心思。」

    趙蒼聽出他言下的輕蔑,大口大口吸氣,看到遠方石壁的刻字,生出一個朦朧的希望,嘶聲道:「你自己說的,天大的事情,一起承擔。海枯石爛,情義……不變!」

    如意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趙蒼被他目光的寒意刺得心頭又是一緊,耳中卻清清楚楚聽到他的話:「那是……我對阿佛說的。可惜,世上並沒有真的阿佛,哥哥。你只是--哥哥!」

    趙蒼眼前一片昏黑,他勉強咬破舌尖提神,厲聲道:「不!如意!你……不能如此……」大叫一聲,忽然雙手屈成虎爪形狀,奮力扣向如意,用上了陰毒無比的虎爪手,就想趁其不備,廢了如意再說。寧可以後伺候如意一輩子,也不願失去他。

    如意狠狠一扣手,啪地一下,趙蒼雙手脫臼,只得軟軟垂著。他性情倔強;也不叫苦,只是死死盯著如意,眼中光彩流轉,那是一種令如意看著想發狂的絕望和溫柔。

    如意輕咳一聲;順手擦去嘴角的血,卻又流下一些,悠悠一笑:「你還是這樣,心狠手辣,不顧一切。」側頭不看他的眼睛,慢慢待心頭的翻扛倒海過去,良久低聲道:「哥哥,夠了。再這樣也沒用,我……不想再見你。」

    趙蒼原知道不好,等他明明白白說出這句話,還是腦門轟響一聲,靜默一會,想說點甚麼挽回,卻不能言語。他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如意慢慢放開手,一直緊靠著他的體溫忽然消失,不禁一陣驚悸。

    高空中陽光燦爛,趙蒼卻只覺奇寒徹骨,週身如同掉入萬古冰川,知道寒毒又發作了,忍不住悶哼一聲。他茫然伸出手想抓住如意,卻又隱約想到,如意不想見他了……那手便微微垂落下去。

    身上的寒毒,發作越來越頻繁。這一次,莫非要就此死去麼?呵,多麼好……

    如意看著他面色忽然煞白,知道不對,忍得一陣,忽然轉身,大步向山下走去,修長的身形在烈日下慢慢融成一個蒼白的剪影。

    趙蒼昏昏沉沉地看著,眼中忽然現出瘋狂狠毒的氣色,就想用腳踢一塊石頭擊殺他。他顫抖的腳尖才碰到石塊,又是一陣牽腸掛肚的裂痛,悶哼一聲,仰天倒了下去。

    陽光還是萬千熱情的利箭一般刺入他的眼,令他無可迴避。趙蒼靜靜倒下,眼角有一星光點冷冷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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