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暗,一天又平安的過去了,真是老天保佑。遲秀秀雙手合十的衷心感謝上蒼。
別人眼中她不夠積極,太過悠哉。不過天性如此,她也沒有道理勉強自己去改,何況她覺得自己這樣很好,沒有什麼可挑剔的。
本來嘛,在微江少爺身旁無憂無慮做到老死也是不錯,但前提是,少爺不能想將她由丫頭「提拔」成老婆啊。他這麼一攪和,她這平平淡淡、無情無愛過一生的願望起了巨浪,被捲進夫人、大少爺之間的爭鬥仇怨,更成為大少爺和少爺兩人間搶奪的骨頭,讓人羨慕眼紅,只有天知道,她冤枉極了。
現下,她只求能過一天是一天,只要等大少爺離開,她就能夠拿著包袱離開,過自己嚮往的日子。
「遲秀秀。」
遲秀秀放下合十的手看向叫喚她的女子,是表小姐辛憐兒的貼身侍女小蓮。
「有什麼事嗎?小蓮姑娘。」
「小姐找你。」她冷冰冰的眼神和口吻讓遲秀秀又有不好的預感。
「請問表小姐找我有什麼事嗎?」
「叫你去你就去,問那麼多幹嘛!」小蓮不屑地瞥她一眼。
遲秀秀暗歎口氣,似乎從樂微江對她表白後,她的人緣直線下降。
「是,我馬上去。」她臉上仍掛著笑容,連忙點頭。
遲秀秀走在前頭,小蓮跟在後面,一雙眼直盯著遲秀秀瞧。
不一會兒,小蓮語帶譏誚地說:「真不知道表少爺是看上平凡、平板、平淡的你哪一點?」
我也很想知道啊。遲秀秀沒有應話,只是苦笑。
「做丫頭就要知本分,像你這種妄想登高枝的麻雀只會讓人貶低了我們做丫頭的人格。」小蓮晃她沒答話,說得更狠。
遲秀秀任由小蓮在她身後叨絮著做丫頭的本分、做丫頭的規炬、做丫頭的人格……她勉為其難的聽著,但小蓮的聲音愈傳愈遠,她一怔,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施展了迷蹤步,將小蓮狠狠地甩在老遠。
「完了!」遲秀秀回過頭,即使看不見小蓮的表情,但自她跺著腳大叫的情形來看,她很生氣。
「遲秀秀!你是故意捉弄我嗎?」小蓮氣沖沖地衝到她面前。
「沒……沒有啊!我……我只是不想讓表小姐等太久,所以無意識地想走快些……對不起啦,小蓮姑娘。」遲秀秀低著頭陪笑道。
「你不要以為這麼說我就會相信,你以為你是那個私生少爺的未婚妻就能夠為所欲為?!我告訴你,在這個秋水宮裡,我家小姐的地位要比那個私生少爺強多了!」
「私生子是罪犯嗎?」遲秀秀聽她左一句私生少爺,右一句私生少爺,刺耳得忍不住回道。
小蓮似乎沒料到她會回嘴,「你說什麼?」
「我是說鄔少爺的出生不是他的錯,你不需要一直私生少爺來私生少爺去的,畢竟他也是前任宮主的親生子,是表小姐姨丈的兒子,也就是你主子的表哥。」遲秀秀直視她,本來她念在她是表小姐的侍女不想惹她,但是當她太得寸進尺時,她就再也忍不住了。
「你……你……」小蓮被她一頓搶白,反倒氣虛。
「本來嘛,你剛才才說了滿篇做人丫頭該懂分寸、要知進退,但是你開口閉口就對主子不敬,如何能服人?」遲秀秀不是不會說話,只是向來不喜歡做口舌之爭。
「你這個惡丫頭!」小蓮氣得伸手想打她,遲秀秀一個閃身,她的手反倒打到一旁的柱子,痛得她大叫。
「哎呀!雖然我們都是丫頭,但我可是秋水宮的丫頭,而你充其量只是跟著主子來作客,切記你自己說話的分寸,不要反客為主,否則會讓人看笑話的。」遲秀秀微笑著將憋在胸口的氣全吐了出來。
「你敢教訓我?看我告訴小姐,要她罰你。」
遲秀秀笑容可掬地道:「請問一句,難道就只有你有靠山,而我沒有嗎?」
一句話堵得小蓮無法反駁,氣惱地咬牙跺腳,轉身離開。
看著小蓮的背影,遲秀秀像是自中邪的狀態清醒,忍不住低叫一聲糟了。除了後悔之外,心中更不解怎麼別人說她閒話她就無所謂,一旦箭頭指向鄔夜星時,她好言好語的個性就變了個樣呢?有問題,而且問題似乎不小啊!
遲秀秀自言自語的模樣全落入一旁鄔夜星的眼中,她和那個侍女的對話他全聽見了,對遲秀秀出口維護自己雖然有些詫異,但更讓他感到動容的是她那一句:私生子是罪犯嗎?
在知道他身世的人眼中,他見著不少含著鄙夷與同情的眼光,每個人嘴上不說,但是心底是如何想的,他太清楚了,所以他向來獨來獨往,直到遇上一個擺脫不掉的牛皮糖,才開始有朋友的生活。不過,當牛皮糖開始黏上別人後,他又成了一個人。
這個女孩的心思全寫在臉上,他很容易就看穿她,說她是一個妄想攀高枝的麻雀,不如說她想當一隻自由自在、不被人注意的小鳥,而在她忍氣吞聲、相忍退讓下,總有種企圖在進行著,是什麼企圖呢?他突然覺得好奇。
「你不擔心惹惱那個丫頭,讓你在秋水宮待不下去?」他倚著樑柱,斜睨著她。
遲秀秀聞聲猛地回頭,一張圓臉像見鬼似地瞪著他。好一會兒,她才溫柔地說:「待不下去正合我的意。」
鄔夜星怔了怔,恍然大悟地笑起來。「原來離開秋水宮就是你的目的。」
遲秀秀看著他的笑臉,一瞬間有些呆了。
鄔夜星見她盯著自己發愣,不禁挑眉笑道:「瞧我瞧傻了嗎?」
遲秀秀的臉轟地一紅,清清嗓子問:「嗯……我只是想,我說離開有那麼好笑嗎?」
「沒有。」鄔夜星凝視她,望著她的圓臉,圓眼,紅似孩童的粉頰,突然覺得她不止是清秀,還滿可愛。「你想離開是因為樂微江?」
遲秀秀想了想,點點頭又搖頭。「是一部分的原因,但不全是。我只是想過更自主的生活,不需要為了什麼『丫頭的本分』而動輒得咎。」
說來說去,就是不想讓人管,鄔夜星忍不住又笑了。
遲秀秀對著他俊得讓人發昏的笑顏皺起眉,他今天是吃錯藥了嗎?她說什麼話他就是笑。
「鄔少爺,你今天怪怪的。」她有些忐忑地的問。
「怪怪的?」他挑眉不解地問。
「你一直笑,是不是有什麼問題?」遲秀秀小心地問。
鄔夜星聞言又笑了,的確有問題,他沒來由的覺得心情好,而且一見她就想勾唇笑,不是那種習慣掛在嘴角的冷笑、嘲弄諷笑,更非不屑貶抑的笑,是真的出自內心的笑。
「笑就是有問題嗎?還是我笑起來很可怕?」
「不可怕,但……就是不對勁。」若說那張俊顏可怕,那天底下就沒有什麼美麗的事物了。
「你在樂微江的繼任大典過後,真的要跟我走?」
遲秀秀下意識的點頭,突然又覺得他的話有些語病,連忙解釋道:「不是、不是,鄔少爺,你不要擔心,我們只是看起來一起走,實際上,我打算回老家。」
聽到她不一起走,他的笑容斂住,淡淡地問道:「你不是從小就被帶到秋水宮,怎麼還記得自己的老家在哪?」
遲秀秀不明白他的笑容消失時,自己為什麼會不舒服,但卻不怎麼想知道答案,只是回答道:「說是老家也不過是我遇到前任宮主的地方。」
「喔!什麼地方?」
「白雲山。」
鄔夜星兩道挺俊的眉微微一皺,重複地問:「白雲山?」
「是啊,白雲山。」
「不會正好是那個一堆土匪、強盜佔據的白雲山吧?」他懷疑地問。
「呵呵呵,白雲山就那麼一座,當然就是那一座了……」她的話還沒說完,隨即被黑了臉的鄔夜星嚇得噤聲。
她是哪裡說錯了嗎?本來就只有一座白雲山啊。
「你的腦袋裡裝的是什麼?豆腐渣嗎?」鄔夜星的聲音輕輕淡淡的,不像罵人,但遲秀秀就是知道他在生氣。
「我腦子裡裝的不是豆腐渣……」她小聲地反駁,卻在他射來一道冰冷的目光下識相的閉上嘴。
「那麼請問,你是武功過人了?」
「沒……沒有,我的武功平平……」除了一套迷蹤步外,她充其量只能算是花拳繡腿,中看不中用。
「那麼就是你認為圓圓胖胖的自己不是個女人了?」
「我才沒有圓圓胖胖!」遲秀秀睜大眼,不平地抗議。
沒有否認他說她不是女人,卻抗議說她身材圓胖,果真是女人。
「既然你是個女人,武功又不怎麼樣,請問你要怎麼一個人在滿山的強盜、土匪中生活?」他涼涼的諷道。
「啊!可是白雲山上有座尼姑庵……」
「你要出家?!」鄔夜星再也忍不住地揚聲。
「出……出……」
「你要是敢出家,我絕不會饒了你!」他瞪著她威脅道。
她要出家關他什麼事?不過看在他正在氣頭上,她不敢再刺激他,只說:「我不是要出家啦,只是說尼姑庵的後山很僻靜又安全,那些綠林人士從不接近尼姑庵的。」
「你想自由就只是想隱居山林?對名山大川、江南園林、森林狂漠一點也沒有興趣?」
遲秀秀愣了愣,她想自在的過活,隱居山林並不會覺得寂寞,但是他口中的名山大川、江南園林、大漠風光勾起她的好奇心,她自小生在秋水宮,生活局限在翠峰鎮,沒有機會看看別的地方,但……如果有機會親眼去看不同的世界,她為什麼不呢?
「說得也是,我沒有看過別的地方的風景,也許遊歷一番也不錯。」她心動地呆笑起來,對未來的生活更加嚮往。
鄔夜星見她心動,不覺勾唇微笑。「等我辦完事,我們就往南去看看風景優美的桂州……」他突地住嘴。他剛才說了什麼?我們?他不是最討厭有人跟在身邊的嗎?怎麼會脫口說要跟她去看桂州?
「好啊!好啊!不止看桂州,還要去錢塘觀潮,然後去看崔浩然的黃鶴樓,楊貴妃的馬嵬坡,頃羽自刎的烏江、山東孔老夫子的故鄉……」遲秀秀沒有察覺他的愕然,只是高興的一一訴說著聽過的名城、古跡。
鄔夜星望著她發光的臉蛋,突然間,堅固的心牆微微地被敲開一道縫,灌進些許暖風,不再那麼的冰冷了。
眼前的美人含冰帶怨的眼神,盯得遲秀秀渾身不服舒,尤其是美人身後跟著一臉幸災樂禍的小蓮,更是讓遲秀秀看了刺目。
「表小姐,有事傳人找我去就行了,怎麼好讓你親自來呢?」遲秀秀擠出笑容。
「是嗎?傍晚我讓小蓮來找你,也不見你來,我就想你就快是秋水宮的大少奶奶,我這個客人自然得親自『拜見』你了。」辛憐兒雖然笑著,但一開口卻字字帶刺。
「表小姐言重了,我想是小蓮姑娘對我有些誤會……」
「是不是誤會都不重要了,我來只是想為你和大少爺的婚事略表心意。」辛憐兒打斷她的話,向小蓮伸出手,小蓮立刻遞上一隻錦盒。「這只是我的一點心意,如果你不嫌棄就收下吧!」她將錦盒放在桌上。
遲秀秀盯著錦盒,猶豫地說道:「多謝表小姐,不過秀秀不能收……」
「怎麼?你是嫌我們小姐送的東西寒酸,不配你這個少奶奶的身份嗎?」小蓮尖酸地插嘴。
「小蓮!」辛憐兒淡淡地斥退了小蓮,揚眉看著遲秀秀道:「莫非你真是看不起我?」
「不!奴婢不敢。」遲秀秀連忙笑道,「表小姐的盛情,奴婢領受了。」
拿起錦盒,尚未打開就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等她一掀開盒蓋,只見花瓣上躺著一隻銀色手鐲,九條小龍沿著圓弧交錯盤旋,栩栩如生的樣貌足以說明雕工的細緻。
「喜歡嗎?」辛憐兒看著瞪大眼發愣的遲秀秀問。
「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接受……」不用有鑒賞眼光,遲秀秀也知道這隻銀鐲所費不少,她受不起。
「喜歡就行了。來,我為你戴上。」辛憐兒不顧她的反對,拉起她的手就將銀鐲套上。
「哎呀!」辛憐兒指上的戒指劃傷她的手腕,無預警的痛讓遲秀秀低叫了一聲。
「對不起,我的戒指刮傷了你的皮膚,你的手沒事吧?」辛憐兒不好意思地抱歉。
遲秀秀摸了摸腕上的細痕搖頭,「只是皮肉傷,過幾天就好了。不過,表小姐,這隻銀鐲真的太貴重了……」
「這只是我的一點心意,以後我們還有可能成為一家人……」她拖長了話尾,意有所指地笑看遲秀秀。
遲秀秀不笨,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連忙笑道:「表小姐和少爺是天生一對,我祝表小姐能得償宿願,有情人成眷屬。」
夠阿諛諂媚了吧,遲秀秀在心裡無力的歎息。這就叫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啊。
「既然你明白,那我這個小禮物你就一定要收下,否則就是不給我面子。」
「是,謝謝表小姐。」
「好了,沒什麼事了,我就不打擾你休息。」辛憐兒起身,淡淡地說。
「表小姐請慢走。」遲秀秀微微福身,送她離開。
直到辛憐兒離開,遲秀秀才真正吁了口氣,望了望自己手腕上的銀鐲和傷痕,不由得自言道:「禮物是攏絡人心,傷痕則是下馬威嗎?」
「被人怨恨倒是頭一遭,只是為什麼我就非得被人怨恨呢?如果我真喜歡少爺也就罷了,為了愛情犧牲一點也只有認了,但是……明明我根本不覬覦少爺啊!太冤枉了。」愈想心裡愈不平,也就不由自主地愈說愈大聲。
好不容易吐了悶在胸口的一股鬱悶氣,她又恢復笑容,安慰起自己:「算了,吃苦當吃補,能被人妒恨也是個經驗,尤其還是個美麗的女人,夠了。」
自從被人誤會以來,其他丫頭們羨慕她的際遇,根本不認為被微江少爺看上,或是成為大少爺的未婚妻有什麼不好,也因此,找不到人吐苦水的情況下,她愈來愈常自言自語,總是藉著自問自答來紆解壓力。
只是,一個人自言自語看起來特別怪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