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渾渾噩噩的時候,大喬在迷迷糊糊之中,仿佛看到孫策神色憂急的俊臉就在眼前近處,然而似乎便在一眨眼後,孫策卻平空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父親。母親及妹妹的面孔,交替在眼前晃動著;耳邊似乎聽見有人時有時無地輕聲輕氣交談人有時覺得身子難受得似欲嘔吐,有時卻又覺得全身懶洋洋地,很是舒服……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一抹清晰的意識突然如雷電般,照亮了一片黑暗的腦海,與此同時,孫策,父母及妹妹的瞼便在此時忽然全部消失不見了;大喬軍地睜開眼來,最先映人眼簾的,便是再熟悉不過的景物。
大喬緩緩地轉動視線,看向身旁。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溫暖的被褥,平日自己用來意衣的淡雅素馨香味依;日隱隱約約地在空氣中飄蕩,室內幾案擺設,屏風帳慢,無一不是自己日常所用,自然是回到家裡來。
大喬擁被緩緩坐起身來,注意到自己的身子已沒有大多的不適感覺,只覺得腦海中仍殘存著些許的暈眩罷了。她微偏著瞼龐,試著回想過去發生的事,只記得自己催馬狂奔在林中,然後便不省人事了。
那麼自己是怎麼回到家裡來的呢?
正在思索間,大喬突然聽得“吱”地一聲輕響,抬眼望怯,見到一個苗條的身影門人門內,定睛望去,原來是妹妹進屋裡來了,而她手中還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陶碗。
小喬姐妹情深,一心記掛著姐姐的傷勢,因此毛遂自薦代替湘兒來眼侍姐姐吃藥;但是從廚房一路走來,小喬很擔心自己打翻了這碗湘兒辛辛苦苦熬好的湯藥,因此步伐格外謹慎,,兩眼只是盯著地面及湯碗瞧。直到安全抵達室內,她才敢吁出一口大氣,抬起眼來,忽然發現姐姐已經醒過來了,含笑望著自己;雖然瞼色依然有些蒼白,但是神色看來已一如往常。
小喬眼睛一亮,不由得喜上眉梢,開心地一疊聲叫嚷起來了。
“啊,姐姐你醒啦!醒來多久啦?身子感覺如何?”不等大喬回答,立即便端著藥碗快步來到床前,跪坐了下來,笑瞇瞇地,“那正好,這碗藥是湘兒剛剛煎好的,姐姐正巧可以趁熱喝了呢。”
見到小喬熟悉的甜美笑靨,大喬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受,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只是微微笑著,順手接過了藥碗,在小喬期待的目光注視下、低頭輕喚了一口,只覺藥汁極為苦澀。
小喬其實有滿肚子的疑問想要向姐姐追詢,但是終究掛念著姐姐的傷,因此忍住了沒有立即問出口;心裡盤算著等姐姐喝完藥再問不遲,是以一雙妙自淨是盯著姐姐的臉瞧,忽然見大喬眉尖微蹙,她不禁“啊”地一聲輕呼,想起了一事。
“唉呀,剛才我去灶下端藥來時,湘兒有特別准備了半碗蜜汁,要讓我一道端來的,可是我糊裡糊塗。匆匆忙忙地,只怕誤了你吃藥的時辰,竟把那碗蜜汁給忘在灶下啦。”
說著,小喬立即站起身來,快步朝門口走去,一面轉頭叮嚀道:“姐姐等我一下,等我把蜜汁端來後再喝藥也不遲,我去一會兒,很快就會回來啦。”
見妹妹和湘兒這麼盡心為自己張羅種種事物,大喬心中頓時覺得有一股暖意升起,柔聲叫住了小喬:“不必啦,妹妹,你先回來吧,這藥幾口就喝完了,有沒有蜜汁無妨。”
“可是這藥很苦啊——”小喬雖然依言停住了腳步,微側過身來,但是秀美的臉蛋上滿是猶豫的神色,顯得頗為遲疑。
大喬微微一笑,“沒關系的占你過來坐著吧,左右無人,我心裡有些事,倒是想趁現在來問問你。”
小喬聽姐姐說有事要問自己,好奇心起,於是便轉過身來,回到床邊坐下,睜著一雙晶亮的眸子望著姐姐。
“姐姐有什麼事要問我啊?”問罷,隨即嗤的一笑,又說:“其實我也有很多事要問姐姐呢,不過沒關系,長幼有序,姐姐你先問吧。”
大喬自然明白她想問些什麼。好好一個人健健康康地去,卻剩了半條命回夾,任誰都想問發生了什麼事。回想起暈厥過去前的情景,她不禁輕歎一聲,低聲問道:“我究竟昏迷了多久啦?”
小喬伸出三根嫩白如青蔥般的手指一比:“整整三天有多啦。”
“我昏迷了三天?”大喬不由得輕聲驚呼,心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不是別的,竟是:不知孫策現下是否還在城內,抑或是大軍已經開拔出城了呢?
想到孫策,大喬蒼白的臉上竟不由自主地湧上一陣紅暈,但是隨即想起自己的身分已經暴露,心頭又是一沉,想了想,間小喬說:
“那……這幾天來,有沒有官府裡的人來家裡問起和二堂兄有關的事?”
“沒有啊。”小喬雖然有些不解,不知道姐姐為什麼一開口就問這等無關緊要之事,但她還是據實以答,同時睜大了雙眼望著大喬。
大喬略一遲疑,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口了:“那……討逆將軍離城了嗎?”
“還沒呢。”小喬眨眨眼,微一凝思,便即明白姐姐的心事,笑說:“啊,原來姐姐是在擔心孫策發現咱們女扮男裝的事嗎?放心好啦,他們既然當時沒有發現,就算日後愈想愈覺得不對勁,那也總是太遲了。反正咱們日後沒有相見的機會,就算官府想追查,咱倆來個抵死不認帳也就是了。”
小喬銀鈴般的笑聲伴隨著清脆的話語,說得興起,沒有注意到大喬的笑容有些苦澀及勉強。不過自己的意外沒有給家裡帶來災禍,網也算是一件好事,只是不知孫策心裡究竟是如何看待此事。他既然沒有派人來追查此事,是否代表他不欲追究此事了呢?
小喬嘰哩叭啦他說到一半,這才忽然發現大喬低著頭,長長的睫毛遮住深潭也似的眼眸,顯得有些無精打采的,不由得嚇了一跳,以為姐姐的身子又不舒服了,急忙住口,問說:
“姐姐,你還好嗎?是不是又不舒服啦?我去請大夫來!”
“嗯?”大喬一愣之後,隨即意會過來,有些感動地拉著小喬的手。她知道小喬平時不是那麼容易疑神疑鬼之人,但是現在卻表現得這麼小題大作,自然是因為自己身上帶傷的緣故了:“我很好,沒有什麼不舒服,尺不過是剛才心裡忽然想起一些事來罷了。”
小喬有些半信半疑,忍不住說:“姐姐,如果真有覺得什麼不適,你可千萬別忍著,要讓咱們趕快請大夫過來看看啊。大夫說,你這回是受了很重的內傷,幸虧送你回來之人施救得當,沒有使你在途中傷上加傷,這條命算是幸運才能夠揀回來的。即便如此,內傷也不是在三兩天內便能痊愈的,所以往後的日子裡,你還是得特別小心注意才是呢。”
大喬稍加回想昏迷之前的情形,便知道自己絕沒有可能憑一己之力,安然回到家中,必定是有好心人相助,聽,到小喬這麼說,更加證實了她的推測,因此急忙問:“是誰救了我,又誰送我來這的?”
小喬歪著腦袋想了想,回答說:“男子送你回來的。當時大家見你傷得這麼重,都慌了手腳亂成一團,所以沒有人去細問他們,只有張管家招呼了幾句。他們倆說是上山砍柴的樵夫,曾見過你出人家中,因此那天在林中見你倒在地上時,兩人便臨時扎了一個擔架,把你給抬了回來。張管家要重重酬謝他們,他們卻堅決不肯接受,連姓名也沒留下來便走了。”
“原來如此。”大喬低著頭略一思索,又問道:“但你剛才不是說,經過大夫的診斷,認定我是靠著他倆的施救得法,才揀回了這條命的嗎,可是尋常樵夫,又怎會懂得救治內傷呢?”
小喬先前從沒想過這個問題,這時突然聽到大喬這麼一間,不由得一楞,但是烏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轉,便想出了合理的解釋,笑說:
“姐姐沒有見過你的救命恩人,會這麼想也有道理,不過據我看啊,那兩人都是年輕力壯,又是習於勞動之人,這一路行來也不必跋山涉水,而且啊,說不定你整個人連同箭壺加起來,還不足他們背上一擔柴的重量呢,將你照顧得妥妥當當,沒有經歷什麼顛簸震動就回到家裡來,倒也是不足為奇呀。”
大喬也覺妹妹的推斷有理,低低地嗯了一聲之後,說:“那說得也是。只是他們費了這麼大的勁兌送我回來,這麼大的一個恩惠,咱們卻連他們姓啥名誰都不知道,連將來身子大好了之後,想要登門對他們親自道謝,也是無處可尋,這麼想想,心裡直覺得不安。”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只希望將來能得機緣,讓咱們再見到那兩位樵子,好好答謝他們兩位的救命之恩。”小喬柔聲安慰了幾句之後,微微一頓,忽然將話鋒一轉,說道:“我只是不明白一件專,姐姐你向來身手俐落,就連初習騎術箭術之時,也未曾受到什麼嚴重的傷害,這回怎會受到如此重傷,這可就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她們姐妹之間向來無話不說,大喬心想這原因倒也不必隱瞞,於是便低聲說道:“我身上這內傷,其實是因為從馬背上摔落下來所造成的,那時馬兒或許是受了驚嚇,胡亂彈跳之下,便將我給拋了出去,我原也是淬不及防。這是我的疏忽大意,倒教你們擔心了……”
小喬蹙眉問道:“可是馬兒好端端的,又怎會受到驚嚇?”
大喬從長長的睫毛下悄悄觀察小喬的神色,心知自己這幾日的昏迷,定然令家人憂心忡忡。萬分擔心,可是倘若將實情說出,就伯家人愛女心切,會對孫策產生誤會盡管日後相見無期,但不知怎地,大喬就是不願見到家人誤解孫策,於是輕描淡寫他說道: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何緣故啊。若我早知馬兒為何受到驚嚇,就該有應變之道,又何致受此重傷呢?”
大喬這麼說倒也不算撒謊,從摔下馬來至林中昏迷,她一直沒有機會詢問孫策,何以平日馴良的坐騎竟會將她摔出,因此時至今日,她兀自渾渾噩噩,不明白真正原因。
“啊,原來如此。”小喬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再聰穎,也絕對想不到大喬竟會在山林中巧遇孫策,並且居然還大膽地隨他一同去打獵,因此聽得大喬如此解釋,再一細想,山林中本就多蛇獸出沒,馬克受驚,倒也不足為奇;姐姐這回因為一時大意,沒有防備而致受傷害,也只能歸咎於大意如此了。“不論如何,姐姐的身體無恙才是咱們最在意之事,大夫說你可得好好休息一陣子,每日均需服用湯藥,而且最難的,是還要時時保持心緒平靜寧定,不可過喜過憂,如此才能好得快些。”
大喬笑脫妹妹一眼,說:“你我姐妹十幾年,又見過幾次我大喜大悲。驚但失措的模樣啦?”
小喬想想也對,姐姐涵養甚佳,這點倒不必擔心,但是隨即又記起姐姐生性好動,不禁嘻嘻一笑:“那麼對姐姐來說、最難熬的只怕便是要在床上待個十天半個月了……”
大喬刻意一聲輕歎,笑說:“那也是不得不然啊。誰教我自己不小心呢。”
兩姐妹正說笑問,小喬一瞥眼間,忽然見到大喬手中的華碗,不禁“唉呀”一聲輕呼,急急催促道:
“我只顧著跟你說話,倒忘了提醒你服藥,這可是湘兒苦守在爐邊一個多時辰才熬好的湯藥呢,萬一放涼了,失去了藥效,那回頭我怎麼好對湘兒及爹娘交代呢?姐姐你快先把它服下吧。”
“好,就依你的。”大喬微微一笑,當真便依妹妹所言,舉起湯碗來,忍著藥汁苦澀之味,一口口地將藥給喝下了。
小喬見姐姐服完藥,便笑說:“現在姐姐是家裡最尊貴的太上皇,只管動口別動手,以後就由我專門來伺候你服藥好啦……唉唉唉,別下床,別動啊,收拾碗筷這種事,交給我來做就好啦。”說著,伸手便要去搶大喬手中的空碗。
大喬開玩笑地將手肘往後一縮,不讓小喬接過碗去,笑道:“要我連床都不能下,那可怎麼成?只動口不動手,過不了幾天,我問也給悶壞啦。還是讓我有些走動的機會吧。”
小喬咯咯嬌笑:“嘿,每日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這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際遇呢,姐姐應該特別珍惜才是啊。”姐妹倆正在笑鬧間,就在此時,門板外忽然傳來兩下輕輕的叩門聲,頓了一下,接著又是輕輕地“叩叩”兩屍。
二喬互望了一眼,小喬先出聲間道:“誰呀?進來吧。”
門外之人沒有出聲,只是依言緩緩地推開門板,二喬同時望向門口,卻見原來是湘兒捧著一個湯碗慢慢地跨了進來。
湘兒一抬頭,便見到大喬已經清醒了,並坐起身來,她瞪大了眼,頓時驚呼出聲、快步上前,驚喜地叫道:
“大小姐,你……你終於醒來啦!這……真是太好了!”才說兩句話,湘兒的聲音突然就硬咽了,眼淚便撲簌簌地掉了下來,一滴滴落在衣衫的前襟之上。
兩姐妹見狀都吃了一驚,不過大喬立即便鎮定了下來,微笑說:“好湘兒,怎麼一見到我便哭啦?”
湘兒抽抽噎噎地伸袖拭淚,結結巴巴地回答:“我……我見大小姐你身干好了……心中……心中歡喜……這兩日來,湘兒真的好擔心呀!”
大喬想到自己昏迷的幾日裡,經由湘兒打點照料之事不知凡幾,見她真情流露,眼眶也不自禁地紅了,柔聲說,“這幾日可真苦了你啦。虧你照料得好,你瞧,現在我不是沒事了嗎?”
湘兒淚眼模糊中抬頭望去,看到大喬微笑地坐在床上,神色一如往常。她們主僕之情甚篤,當天看到大喬昏迷地被送回家來,湘兒心中的焦急擔憂並不業於小喬,現在見到大小姐身子好了,湘兒真是關心極了,再聽大喬柔聲說話,湘兒不禁破涕為笑。
“我真是糊塗啦。大小姐身子好了,我該高興才是,怎麼哭起來了呢?真是不應該!……”
兩姐妹聞言部笑了起來……
小喬見湘兒盡管涕淚縱橫,手上卻依!日穩穩地捧著碗,不禁探頭過去瞧瞧,好奇地問:“湘兒,你捧著的是什麼啊?我已經把藥端來了啊。”
經小喬這麼一提醒,湘兒登時記了起來,笑著說:“我剛才發現二小姐把蜜汁忘在灶下了,所以趕緊拿來好給大小姐和藥吃呀。”說著,急忙要將碗遞給大喬。
不料小喬在旁邊,又是“唉呀”一聲,有些不好意思他說:“真是……有點對不起啦!可是姐姐剛才已經把藥都喝完了那。”
大喬笑著說:“其實這藥也不算很苦,不過如果和上了蜜汁,當然就變得可口多啦。下回吧!這碗蜜汁就麻煩湘兒你先替我保留著,留著下回再一起和藥服吧。”
只要大喬身子無恙,湘兒心中就歡喜不盡了,因此聽她這麼交代,立即忙不迭地答應著。
“好,下回湘兒一定不會忘記。”眼尖地看到大喬手中拿著一個空藥碗,於是便又笑說:“小姐,那個空碗就由湘兒一並帶走吧?”
大喬微笑點頭:“好啊,麻煩你了。”便要將碗遞過去。
湘兒伸手去按時,突然想起適才在大廳上所聽到的一個消息,心想大小姐應該會想要知道,於是便順口一提:“對了,小姐,剛才我聽人說,討逆將軍的大軍這兩日好像就要離城了呢。”
眶嘟一聲,一只空碗突然跌到了地上,登時摔得四分五裂。
小喬和湘兒都嚇了一跳,兩人齊齊朝大喬望去,只見她的容顏瞬間變得慘白。
“他……要離城了?”
湘兒沒有想到這個消息竟會令大喬如此震動,心下惶恐,期期文艾地回答:“是……是啊,我……我聽人家是這麼說的。”
大喬見到兩人驚詫的目光,立即也察覺到自己的反應過於劇烈了,急忙定了定神,竭力克制,但是呼吸仍是不由得急促了起來:“這事……你是聽誰說的?這種軍事行動……應該是秘密進行的呀。”
“我……剛才老爺來了位客人,我去廳上恃奉湯水時,聽到那位客人說,這兩天討逆將軍正在加緊演練部隊,還做了什麼‘大閱’,所以……所以他推測離城該就在這幾日才是。”湘兒有點結巴他說。
聽到湘兒說出“大閱”這個軍事名詞,大喬便知此事屬實,絕非湘兒誤會,心頭剎那間只覺得空蕩蕩的,像是被掏空了一般。
沉默了好一會,才又開口間:“這麼說來,他現在還沒有離開,是嗎?”
湘兒傻愣愣地點頭,看到大喬容色慘淡地低下頭去,不禁擔憂地問道:“小姐,你……你還好嗎?”
“……嗯。”大喬緩緩地抬起頭來,對她勉強一笑,算是回答,隨即又是垂首不語,顯得心事重重。
在她們的一問一答之時,小喬靜靜地在一旁,已悄悄地將姐姐的神色看了個仔細。盡管大喬在失手摔了碗之後,便竭力克制。力持鎮定,但是小喬依舊在姐姐澄明的雙眸中,看出了淒楚。失落及傷感等等神色,在眼底交織成一片纏綿難言的特殊情愫,徘徊不去。那是姐妹十數年來,她從未在姐姐眼中看過的神色。
小喬心中驀地有了極為震撼的了悟。
大喬自從聽湘兒說起孫策即將離城的訊息之後,一直心神不寧,想追問。想多知道一些關於孫策的消息,但心中卻又明知聽得這許多,非但無益於心緒平靜,反而更增愁思;但是待要不聞不問,教她又如何能放得下?
大喬心中煩亂,愁腸百轉,過了良久,忍不柱長歎一聲,抬頭看見湘兒及小喬滿臉關切擔憂的神情正注視著自己。
湘兒見小姐神情若有所思,便下敢出言打擾,心裡卻是憂急如焚。此時一見大喬抬起臉來,才急忙問道:“小姐,你怎麼啦?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大喬慘然一笑,卻也掩不住疲憊的神情,低聲說:“我很好,只是……只是覺得有些倦了。”
湘兒恍然大悟,不禁自責起來;“唉,我當真糊塗了,小姐身子還沒大好,理當多休息才是。”立即俯身收拾了床前的空碗碎片,站起身來:“那麼小姐你快些安歇吧,湘兒先告退了。”
大喬極緩極緩地點了點頭。
既然姐姐都這麼表示了,小喬也沒有理由再留在房理不走,於是也就隨著湘兒一道離開,但是心裡終究有些不放心,右腳跨出門檻之時,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只見大喬已然躺回床上,背脊向著門口,似乎已然人睡,但是小喬不知怎地,總覺得姐姐連背影都隱約地透露出了傷心之意。
小喬輕歎一聲,左足跨出,悄悄地順手帶上了門。
jjwxc jjwxc jjwxc
大喬側臥於床上,耳邊聽得妹妹與湘兒輕輕地帶上了門扉離開之後,待要閉目人睡,胸口卻覺得懊門之極,如同壓上了一塊巨石般,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無法成眠,過得片刻,實在氣悶得難受,索性重又坐起身來。
望望窗外,只見明亮的日光透窗而人,將室內映照得清清楚楚,原來這大還只過了一半,想想自已昏睡了三日,在床上也足足躺了三日,無怪會覺得憋得難過,也該要下床活動活動啦。於是便掀開被褥,下了床來。
只是當她站起身來時,只覺得腳下虛浮無力,一個踉蹌,險些便要摔倒,心頭不禁一驚!想不到自己變得如此虛弱!
所幸幾案便只在兩步之前,大喬緩緩挪動步伐,在案前重又坐倒;此刻室內並無他人,也不必講究什麼端正坐姿了,於是將肩頭倚靠在案沿,一瞥眼間,只見案上依然擺著一部《孫子兵法》,正是自己三日之前,出門前正在研讀的。
想到三日前的遭遇,大賽心頭不由得一陣絞痛,眼眶便跟著濕潤了。
孫策的爽朗笑聲還索繞在耳畔,對於他所說的每字每句,大喬仍然牢記心底。而他俊朗的笑容仿佛就在眼前,大喬細細地回想著,心中正感覺到一絲甜意,卻忽然又想到他發現自己是女子之後,那震驚的神情以及時酷的語調,喉頭立即像是被什麼東西梗著了,胸中的抑郁之情卻是無減反增。
在未見到孫策之前,大喬的夢想,是希望能夠為人幕僚,貢獻所學以經世致用:然而如今她的夢想,只希望能日日見到孫策,在他身旁聽他說笑,為他分勞解憂,也就心滿意足了。只是前後兩個願望,一個宏遠。一個淡泊,卻都是一般的遙不可及,就算孫策不再追究她的欺瞞之罪,她又有何面目去見他呢?
但,孫郎這便要離開宛城了,再也不回來。再也見他不著了……
一念及此,大喬心中不由得一陣陣緊縮,一陣陣疼痛,可是痛得愈深,內心卻就越發地想要再見孫策一面。
思前想後,不知過了多久,大喬忽然感到手背上微有濕意,低頭一瞧,卻原來是被自己的淚水給濺濕了,然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流下淚來的。
面對孫策的離去,難道自己就真的只能坐在這兒無助地掉淚而已瑪?不,她喬寧絕不是那種柔弱被動的女子。若是在大軍開拔之前見不著孫策一面,她會一輩子心痛。一輩子遺@。
大喬驀地一咬下唇,擦去瞼頰上的淚水,隨即站起身來,從衣箱裡翻出了那套初見孫策時所穿的天青色男裝換上,再來到梳妝銅鏡之前,熟練地將自己墨黑秀發綰了個髻,再束以方帕。
不過一頓飯時間,大喬搖身一變,又成為一位面如冠玉,氣度閒雅的翩翩佳公子了。只是本應再粘上兩撇假-,以增添點男子氣息,但原有之物已為孫策取走;大喬一咬牙,便放棄了這項裝飾,緊了緊腰帶,便推門出去。
此時正是未牌時分,丫環、家僕們在府中走動正是頻繁之時,所幸府中眾人皆知大小姐受了重傷,正需好好休養,因此均盡量回避行經大喬房外,故而大喬跨出房門朝馬廄走去,一路上竟未受到任何阻礙。
大喬心知要是讓其它人發現自己,那便走不成了,因此不顧傷後虛弱,一逞加快步伐。不料,才剛拐過彎去,背後突然傳來一個嬌嫩的聲音說道。
“姐姐!你要上哪兒去?”
大喬心中一凜,登時停步,轉身望去,只見小喬一身淡綠綢衫,俏生生地立於花叢旁,點漆雙目正望著自己。
“妹妹……”
小喬走近大喬身旁。看著姐姐這身打扮,她心裡已然有數,也不拐彎抹角了。
開口就問:“姐姐,你想去找孫策,是不是?……”
大喬沒想到小喬會如此直截了當地間出來,一楞之後,蒼白的臉蛋上隨即浮現出淡淡紅暈。既然小喬已然猜到,她也就不再費心否認,低聲問道:“妹妹,你是來阻止我的嗎?”
小喬眉頭深鎖,面有優色,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卻說:“姐姐,你才清醒不過半個時辰,內傷也尚未痊愈,正是該好好靜養的時候,怎堪得如此奔波勞累?”
小喬的反應原在大喬意料之中,當下只是搖搖頭,道:“但……他便要離城而去了,這一去……是相見無期了。”
小喬急道:“姐姐,是你的身子重要,還是見孫策一面重要?凡事總有個輕重緩急啊,你身子搞壞了,是受苦一輩子的事;若是身子養好了,想見孫策,咱們再想辦法就是了,不必急於此時啊。……”
大喬見妹妹似乎執意要阻止自己,但又不便明言其中的為難之處,一方面又擔心在這裡耽擱久了,終究會為其它人所發現,那時自己便走不成了,不由得也心急了起來。沖口便說:“這次若是見不到他,我……我心理也定是要一輩子受煎熬的了,”
一句話脫口而出,倒有兩個人同時楞住了。
這件心事,大喬從未告訴過任何人,想不到卻在無意中迫得說了出來,縱使是在親妹子面前,大喬卻也娠紅了臉,心中只覺十二分的羞愧難堪;一愣之後,要不多說,轉身便走。
她這一動,倒是喚醒了僵立在當地的小喬,急忙追了上去,張開雙臂擋在姐姐面前,阻住了去路,問道:“姐姐,你是真的愛上了孫策,是吧?……”
聽到小喬如此直言無諱地點破了自己深藏心底的情感,大喬不由得別開臉,晶燦星眸中淚光閃爍,俏臉煞白,身子微微發顫,卻緊閉著雙唇不發一言。
盡管大喬沒有回答,但是小喬從她的神情之中,也已猜到了答案,當下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姐姐。
過了好一會,這才終於歎了一口氣,輕聲說:“這事,我原也請到了幾分,只是萬萬想不到,你把他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要。”
聽得小喬這麼說,兩滴晶瑩的淚珠便不由自主地順著大喬惟淬的雪白臉頰滑落;但是她隨即定了定神,伸臂將淚珠拭去,亦低聲對小喬說道:“那麼……你讓我走罷。”
小喬見姐姐雖然流下淚來,神情卻極是堅毅絕決。她知道姐姐雖然平時一派溫柔婉約的和順模樣,但實際上卻是頗有主見,並且還有點倔氣,因此心裡明白自己是不可能改變她的決定了。這才終於下定決心,低聲說:“跟我來!”一扯大喬衣袖,轉身朝側門快步走去。
大喬微微一楞,追上前去:“怎麼——”
小喬停下步伐,微側過臉來,歎道:“我在房裡見你聽到孫策將離城時的反應,心裡已經有了底啦。但是我不放心讓你一個人獨行,所以剛才已叫人備了騾車在側門候著,既然是非去不可,那便坐車去,總要比勉強病體去騎馬顛簸要來得好吧。”說罷,又繼續快步向前行。
大喬心情激蕩之下,腦中又是一陣暈眩,正想開日對妹妹說話,忽然聽到有個沉重的腳步聲正在逐漸靠近這邊的庭院,她立即將要說的話咽回,一顆心不由得劇跳起來。
小喬也聽到腳步聲了,當即反手一勾,拉住了大喬滑膩的手腕,低喝:“咱們快走!”
隨即帶著姐姐閃出了側門之外。
jjwxc jjwxc jjwxc
這麼一陣急奔閃躲,加上心情緊張,大喬畢竟身子尚未痊愈,好不容易登上了騾車之後,便覺得頭暈目眩,眼前金星閃爍飛舞,已然是氣喘如牛,實在難以支撐。沒奈何,只得由著小喬披上了懸掛於車轅旁的斗笠與披風,叱喝地趕著騾子上路。
耳邊聽著騾車在行進問,車輪壓著石板路面發出了吱吱呀呀的聲音,大喬閉著眼,喘息良久,才慢慢地平靜下來,心跳逐漸和緩。
此時已是深秋,氣候一日冷似一日,寒意頗重的冷風撲面面來,大喬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這才發現自己額際、背脊已全是冷汗。
妹妹的擔心並沒有錯,這時候的她確實不適宜出門奔波,若真要乘馬而去,只怕走不完一條大街,便又要跌下馬鞍來了。想想自己的大膽與不顧一切,大喬也不自覺地感到心驚和意外,怔忡之間,隨手伸進袖中,想要掏出羅帕來拭汗,豈知向來隨身攜帶的。她親手縫繡的羅帕竟然不見蹤影,想是倉車出門之際給忘了在房中,不得已,只得以衣袖將就為之。
她生性愛潔,羅帕從不離身,這回竟然連手中也忘了帶,益發證明自己的心思已全然為孫策之事所占據了。如此想來,縱使這番心情不為人知,大喬卻依然不由自主地臉頰發燒,低低地歎了一聲,將目光放向遠方。
小喬聽到了若有似無的歎息聲,不禁側頭望了大喬一眼,只見她秀眉微蹙,然而愁容之中,卻又隱約流露出深刻的纏綿溫柔之情,似乎恨不得能插翅立即飛到孫策身旁;見到如此神情,小喬在心裡也不禁深深地歎息了。
她不敢想像當孫策離去之後,姐姐的一分深情,要往哪兒寄托?
一路姐妹倆均是默然無語,任由騾車迎著太陽走了許久,當燦爛耀眼的日光逐漸轉化為柔和的桔紅色時,朱紅色的大門已遙遙在望。
小喬勒住了韁繩,讓騾車停在轉角邊,轉頭望著大喬:
“姐姐,咱們就在這裡等,只是孫策會不會出現?那也難說得很,咱們便等到天黑好嗎?若是等到天色暗了,仍未見到孫策一面,那只能說是大意如此,無法改變了。待天一黑,咱們就回家去,好嗎?”
大喬抿著唇瓣,緩緩地點下了頭。
其實她又何嘗不知大軍出征在即,軍中必定事務繁忙、來這兒守株待兔,也不見得能遇到孫策;雖然奶此,她仍舊不願意放過一線機會,只要一面,只要這麼遠遠地。再看孫策一眼就好。她要狠狠地記著這一眼,放在心底,永不忘記。
時近黃昏,寒風愈顯疾勁,日光愈顯黯淡,大喬白膩的臉頰被寒風吹凍得紅了。冰了,卻依然雙臂環胸,努力以羸弱單薄的身體對抗著驟降的氣溫;明亮的眼中沒有勉強。沒有懷疑,依然堅毅地凝視著那扇曾為她而開啟,因而改變了她生命重心的紅色大門。
然而天色愈等愈是灰暗,當夕陽即將沉人地平線的盡頭。小喬轉頭看著姐姐神色愈來愈凝重的面龐,心中雖然極端不忍,但是念及姐姐的身體,小喬仍然逼著自己輕咬一聲,打破寂靜,輕聲說道:“……姐姐,不如歸去吧。”
大喬一動也不動,就好似沒有聽到小喬的話,但是隨著小喬的話聲甫落,一片濃濃的水氣像層透明的薄紗,陡然間便蒙上了大喬晶瑩的雙眸之中,沒有怨。也沒有貴怪,只是淒然欲絕,茫然地望著前方,像是一顆心就在這瞬間死去了一部分,再也不會完整了。
“姐姐,別……別這樣……”
小喬望著大喬傷心的神色,不知怎地,心中也跟著酸楚了起來,一句想要勸大喬看開些的話,說著,說著,忽然便覺得自己的聲音哽咽了,眼眶也跟著開始發熱,視線便模糊了,緊接著,雨粒大大的淚珠竟然便這麼楞楞地落了下來。
然而就在此時,有陣急促的馬蹄聲,忽然從遠遠的另一端傳來,敲進了二喬的耳中。
那馬來得好快,只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馬蹄聲便從隱約轉而為清晰,顯然正在飛馳間,聽那聲音,似乎正是朝這方向而來的。
大喬驀地想起了一事,心頭不由得大震,身子竟微微地顫抖起來了。
就在夕陽余暉即將從大地之上完全撤退之時,一個身穿銀色銷甲的挺拔身影驀地出現在暮色蒼茫的街上,侍得胯下黑馬奔至朱紅色大門前,那人一翻身便下了鞍,身手極為矯健,當門前一名侍衛上前拉住了馬轡頭之後,那人脫下頭上所戴兜鑾,不經意地轉過頭去,迎著夕陽望了一眼;橙色光芒映照在他臉上,只見這人劍眉星目,挺鼻薄唇,面目極為英俊,竟然便是孫策。
大喬全身熱血如洗,不由自主地低喘一聲,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正想要伸手去搓眼睛,時,這時孫策卻突然一旋身,轉而背對著大喬這方,接著登上了階梯,走進朱紅色的大門之內,門扉隨即使緩緩地合上了。
當孫策頎長的背影消失在門後之時,落日也吐盡了它最後一點光芒。完全沒人了地平線之下,瑰麗的晚霞也隨之隱去,不過片刻,黑暗立即攻占了大地。
在陷入黑暗的剎那裡,小喬雙目一時難以適應突如其來的黑暗,雖然姐姐就在身邊,竟然也看不清她的臉蛋,正想要詢問姐姐是否安好時,便聽到了大喬幽幽地一聲輕歎。
那聲歎息,像是發自靈魂底處、最深沉的感受,有著說不出的淒涼傷感之意;小喬心中一陣緊縮,接著,耳邊便傳來了大喬低低的、柔柔的聲音,輕聲說:
“……回家吧。”
小喬原以為姐姐會哭泣,然而這句話的語音之中,竟是不帶嗚咽之聲,令小喬原先設想要說的安慰之辭,竟全無用武之地。
一楞之後,也就不再開口,一提韁繩,催騾子快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