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龍城,一個讓江湖中人聞之喪膽、讓朝廷官吏傷透腦筋,卻又動它不得的地方。
二十年前,崔俊挾著前任武林盟主的尊號退隱,引起江湖一陣嘩然,當時他才四十五歲,有不少忠心擁戴他的人跟隨他退隱。
跟隨他的人日益增多,江湖仇怨不時會找上他們,於是他便建立了磐龍城。
不過時日一久,只要想避禍、避難、避官府的人,也不斷的向磐龍城求助,由於磐龍城住的人物皆非泛泛之輩,教城外尋仇的人或官吏頭痛,誰也不敢在磐龍城內動刀動槍。
長此以往,磐龍城漸漸不受法令拘束,城內自有一套生存法則;來此之人大部分非善良之輩,但只要有武功底子,能吃苦,可為磐龍城付出性命者,皆能在磐龍城安心住下。
但也有少部分是無家可歸的可憐者,近十年來最多的可憐者,多是乾隆大興文字獄下的犧牲者,崔俊的義子穆問濠便是其中之一。
「少城主。」城門官宏亮有力的聲音,讓街道上的行人紛紛讓出道路,站在路旁夾道歡呼。
永寧在馬車內聽到熱鬧的聲音,忍不住掀起布簾,大眼睛骨碌碌的轉著。
「這些人就是我的新家人?」她轉頭問穆問濠。
「是的。喜歡嗎?」他的笑裡隱含一股尊貴的氣質。他望了望歡呼的群眾,其中不少人是文字獄的受害人,若是知道永寧的身份,會怎麼樣呢?他邪佞地笑了笑,現在可不是公開的時機。
「他們看起來好熱情,應該很好相處,是嗎?」
穆問濠但笑不語。
永寧開心地看著外面,長長的道路擠滿了人。當馬車進入市場時,路面更寬,兩旁什麼樣的販子、店舖都有,熱鬧的景象令她看得目不暇接。
離開市場後,放眼望去全是居住的平房樓閣。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那名叫阿勇的高壯男人報告府城到了,她才被帶出馬車。
永寧小小的頭顱仰頭一看,匾額上寫著「磐龍府」三宇,但她看不懂「磐」字,僅說出龍府。
「是磐龍府,蠢。看傻了吧?你這輩子大概無緣見到比磐龍府更巍峨雄偉的府邸了。」向安生得意洋洋地說。
「不會呀,很平常。」永寧一點也不驚訝。
「別裝了,能與磐龍府媲美的只有皇宮,你懂不懂?」
「皇宮……」她低低呢喃,好熟悉的字眼。
「永寧,跟我進來。」穆問濠不著痕跡的打斷她的思索,握住她的小手,帶她進府。
「少城主,你可別留她下來,我受不了的。」向安生嫌惡地撇嘴道。府內除了丫環,少有女人出入,他不習慣女人那種柔弱的模樣,他喜歡強者,像少城主一樣。
「NB462K簟!蹦攣叔┬惺焙蛘婺盟沒辦法,一張嘴永遠停不下來。
永寧在磐龍府只住了一夜,第二天晌午,穆問濠帶她到一間畫有孔老夫子聖像的地方,朗朗的讀書聲傳得整個長廊都聽得見。
「穆哥哥,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她緊緊地抓著他的手,眼中淨是對陌生環境的惶恐。
「帶你來讀書,學道理。永寧,到磐龍城來的人,都必須具備可以為磐龍城盡份心力的能力。像安生,他是練武的奇才,能提高磐龍城的防禦和攻擊能力,而你也得學武。」
「我得學武功?」
「是用來防身,讀書學禮才是你最重要的功課。好好的跟夫子學習,將來一定要為磐龍城付出你的心力。」
讀書?她最不喜歡的東西了,但心念一轉,忽然問:「你會因為我很認真,而感到開心嗎?」
瞥見一對四十開外的夫婦笑臉盈盈地走來,穆問濠漫不經心地回答道:「嗯,你好好跟陳氏夫婦學就是了。」
「少城主,您大駕光臨怎麼沒通知我們一聲,好讓我們到門口迎接您才是。」陳老師受寵若驚,又敬又畏地看著他。
「她叫永寧,是個孤兒,從今天起就交給你們夫婦調教。」穆問濠將躲在身後的永寧帶出來,哄道:「叫陳老師、陳師母。」
「陳老師、陳師母。」她的聲音細若蚊蚋。
「永寧,抬起頭。」
永寧怯生生地抬起頭,陳師母連忙說:「好漂亮的娃兒,將來一定是個亭亭玉立的大美人。」
「永寧,進去選個位子坐。記住,要聽陳老師和陳師母的話。」
永寧仍不放開他的手,慌張地問:「你什麼時候來接我回去?」
「等到你學有所成時。」
「那要多久?」她急急追問。
「只要你用心認真學習,不會很久的。」他示意她進學堂。
永寧輕咬下唇,轉身緩緩走入學堂,一雙似水秋眸還是纏繞在他身上。
「少城主,這是……」
「每月我會給你們五十兩,當作她在這兒吃住學習的費用。」穆問濠輕描淡寫的說,感覺到那雙眸子害怕惶恐地緊盯著他。這是她該學習的孤單,她的皇阿瑪給了他數年孤單的日子,若不是有義父收留,他至今仍是孤單一人,這種滋味他要加倍奉還給她。
「哎喲,少城主見外了,少城主帶來的人,我們絕對會待她如上賓。」
「不,不要因為我而對她有差別待遇,該做的、該學的,一點也不能少,甚至嚴格一點也好。」將來他要她以永寧格格的身份回宮,乘機為他報仇,他希望她能一回宮立刻得到乾隆的疼愛,所以勢必要嚴格的督促她讀書。
「嚴格……」陳氏夫婦互看一眼,悄悄地打量穆問濠,那一閃而逝的憎恨光芒被兩人捕捉到了。「是是,我們懂了。少城主的交代,我們必會為您達成。」
當穆問濠轉身離開,永寧幾乎要跑出來,求他別走,可是這樣只會令他失望,她強迫自己坐下來,別一時衝動惹他不高興。
自這一面之後,她過了好久好久,甚至過了幾個春秋交替,都沒再見過他。
等待,總在懂得相思之後,變得更漫長。
八年後
在春秋學堂的後面,是一幢房子,從八年前的平凡矮屋,到今日屋宇宏偉的華屋,變化甚大。
永寧在華屋後方一角,正低頭洗碗碟。這些是學生用過午膳後留下的,收拾善後的工作向來由她負責,在鐘響之前若不洗好放妥,她就趕不上下午的第一堂課,說不定還會討來一頓打。
「永寧。」何若雪偷偷摸摸地走過來,不時注意四周動靜,好隨時逃走。
「若雪!」她驚喜地大叫,若雪連忙摀住她的嘴。
「噓!你想驚動老師和師母嗎?」
永寧彎眼笑著點頭,懂她的意思。若雪是她在春秋學堂中最要好的朋友,她與母親相依為命,住在磐龍城的東市街,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女孩,她由衷的喜歡她。
「哇,還這麼多。」若雪盯著桶裡的碗碟,一臉憂愁。春秋學堂約莫有二十多個學生,一頓飯下來,碗碟堆得像小山樣,偏偏每次都只是永寧一人負責清洗,她常在暗地裡替永寧抱不平。
「喂,你想做什麼?」永寧看她捲起袖子,在旁邊拿了兩個紅磚頭坐下,一副要幫她洗碗筷的模樣。
「這麼多你一人洗得完嗎?師母真是的,就算你無父無母、白吃白住,到底是城主親自帶來的,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這樣欺陵你算什麼為人師表?」若雪天生就有一副俠義心腸,好打抱不平,但遇到陳師母這種人,發再多的不平之鳴,到頭來受罪的還是永寧,她只好一再忍下。
磐龍城這幾年最大的改變,便是崔俊的去世,穆問濠繼承磐龍城城主的尊位,他年紀雖輕,卻散發著城主的風範與尊貴氣息。
永寧很感動她的熱心,可是聽她提起穆問濠,眼神倏地一黯。
都八年了,她除了習武不行,其他的學問幾乎無不精通,為什麼他還不來?他會不會早忘了當年的承諾?
「對了,聽說今天傍晚城主就會回來,到時候大家一定會夾道歡迎,我好想去看。」若雪雀躍的說。
「穆……城主他好嗎?」永寧秋眸中淨是數不盡的思念,她從未有這種幸運,可以擠在人群中看一眼,她老是有做不完的事,直到上床睡覺為止。
若雪左顧右盼了一下,在她耳畔語道:「我掩護你出去,不讓師母看見。」
「真的?」憂鬱的俏臉瞬間生氣勃勃,但旋即她又垮下臉,「師母肯定會吩咐我做很多事。」
「大不了我留下來幫你做嘛,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城主,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是嗎?」
永寧用力的點點頭,語氣堅決地說:「我不能再錯過這個機會了,我想要見他,就算事情做不完,就算師母罵我、打我,我都要見他。」
「永寧,你好了沒?慢吞吞的。」陳師母的大嗓門從前方傳來,語氣是一貫的嫌惡。
「糟了,你快走。」永寧低聲道。
若雪朝她眨了眨眼,連忙跑開。
「你好了沒有?動作這麼慢,我養你真是浪費了。」陳師母趾高氣揚地說,見到一旁的兩塊紅磚,眼中頓時凝聚怒氣。「你又叫何若雪來幫忙了,是不是?」
「我……是。」她低聲承認,總不能說若雪自己來,那會害了她。
「你這個臭丫頭,我一遍的叮嚀你,你怎麼老是跟我作對?你是個沒人要的孤兒,我供你吃、供你住,還免費教你讀聖賢書,你的學問是做到哪兒去了?不懂禮尚往來嗎?」我供你這麼多,叫你做這一點小事,還要別人幫你啊?你把我和老師的話當耳邊風嗎?」陳師母咬牙切齒的說,一隻肥手不停地戳著她的頭。
永寧咬著蒼白的下唇,隱忍下來。在這裡受到的欺凌越甚,她就越想念穆問濠待她的好,所以數度想逃的念頭,都為了當年對穆問濠做的承諾而作罷。
等她學有所成便能見到他了,為此,所有的不滿她都可以咽進肚子裡。
「別一副不滿的樣子,雖然你是城主帶來的人,但這八年他沒來看過你,沒有詢問過你一句,他老早忘了你的存在,所以別指望他會為你出頭。」
「不可能!我跟穆哥哥約好了,等我學有所成時他會接我回去,他也說過,他是我最親最親的親人。」她激動地起身抗辯,穆哥哥才不是師母所說的一樣,他不會忘記她。
陳師母不屑地睨著她,「你真蠢,城主會放著最親最親的親人不管嗎?就算他當初很認真的跟你約定,但城中大大小小的公事就夠他煩的了,哪還想得起跟你微不足道的約定,別自抬身價了。」
「他不是這樣的人,我相信他會記得,只是沒人告訴他我的成績優異,可以幫他了。」一定是這樣的,她在心裡想。
「臭丫頭,少作白日夢了,想想你現在該做的事,這些碗碟要是沒有洗好,你的晚膳剛好可以省下來。」陳師母惡意地對她笑了笑,然後轉身走開。這些年在永寧身上省下來的來的錢,以及每個月五十兩的進帳,讓他們夫妻過足了豪華的生活。
陳師母的話並沒有讓永寧沮喪,反而刺激她內心隱藏多年的渴望。她加快動作,把手邊的事做好,她今天非見到穆哥哥不可。
近西時,陳老師下了講堂,合起書本。
「做大事者,除了要滿腹經綸、學富五車外,形於外的氣度風範,雙眼辨出此人做不做得成大事。想不想看做大事的人應有的氣度風采呢?」
「想。」眾位學生附和道。
陳師母這時候走進來,示意陳老師該下課了。
「那麼咱們下課,去歡迎最敬愛的城主回來。」陳老師笑咪咪地說。
永寧驚喜萬分地微啟小口,簡直不敢相信老師要帶他們去看穆問濠,內心雀躍得不得了。
「永寧,太好了。」若雪笑著對她擠眉弄眼。
是啊!太好了。她終於盼到這一天了。
大家的心情都很興奮,沒一會兒就準備就緒,在陳老師一聲令下後,學生們走出春秋學堂。
「永寧,過來。」陳師母喚住她,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臉。「你要去哪裡?」
永寧唇邊的笑凝住,不自在地回答:「去迎接穆哥哥。」
「別穆哥哥穆哥哥的叫,叫得我全身起雞皮疙瘩了。劈柴的工作你做了嗎?水缸的水添滿了沒有?晚膳等你你回來再做我們不全餓死了嗎?」陳師母刻薄地說,拉著她往廚房方向走去。
「師母,我去看一眼,看一眼立刻趕回來。」
「你當城主多想看到你啊?少臭美,我看城主是逼不得已才帶你回磐龍城。當年她絕對沒看錯城主眼中的恨意,城主的恨,就是他們夫妻的恨,折磨永寧、虐待永寧,是替城主出口氣,說不定城主還會感激他們呢!
永寧不甘心,等了這麼多年,夠了,若是她的等待是笑話,那也要由穆哥哥親口叫她死心,否則她不會就此屈服。
「好好給我待在這裡,把該做的事做好。」陳師母傲慢地說完,開心地轉身去迎接城主。
永寧咬著牙,環視四周,要做的事太多了,做完了還會有其他的工作,她沒有怨恨之意,畢竟陳老師夫婦收留她,養育她八年。
八年不長亦不短啊,她想起念過詩經鄭風篇的「子矜,詩曰:「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又念過司馬相如「鳳求凰」中的「一日不見兮,思之若狂,不正符合了她現在的心情嗎?
「永寧、永寧,你發什麼呆呀?」若雪不知何時悄悄地靠近她,嚇了一她跳。
「你還沒走?」她詫異的問。
「我說過要掩護你的嘛!」若雪拉她離開廚房,小心翼翼地注意身旁的動靜。」
「你可得想好,看見他說不定會令你更失望而已。」
「為什麼這麼說?」她的心起了不安的漣漪。
「你時時刻刻都惦記著城主,但城主不見得還記得這回事。」
怎麼若雪和師母說了同樣的話呢?永寧的不安惶恐又更擴大。
「我想見他,無論結果如何。」
「你真是死心眼。」若雪笑睨她一眼,看她柔柔弱弱,倒是出乎意料的固執。
出了春秋學堂,若雪拉著她往北方走。
「若雪,我們走錯了,城門在南方。
那裡現在全是人,而且老師他們也在那裡,我們要找個馬車會經過,但人不多的地方。」若雪想得十分周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