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華燈初上。
只要天色一暗,蘇州河畔就百家燈火,波光閃爍。
今晚,月光又悄悄從窗子溜進來。
龍少白依舊站在窗口邊,點燃一根煙抽著。
迷濛的煙霧,就像縈繞在他心中的愁緒,一絲絲的;揮也揮不去。
驀然,董盈盈走了進來,停在他的背後,嬌聲嬌氣的問:
「你怎麼了,是不是有心事?」
龍少白回頭看她一眼,笑了。
「沒有!」他說:「面對這樣美麗如詩的蘇州河,我是千年不愁啊!」
「你別想騙我了,」董盈盈一身瑩然的說:「瞧你的眼睛裡,盛載著多少憂鬱,我就肯定你一定有心事,是為了宋雲滔,那一天,對你撂下的狠話嗎?」
「不是!」龍少白很快的回答。
「那麼,」董盈盈又問:「是為了商婉柔?」
龍少白猛的一驚。
「盈盈,」他蹙眉的叫:「你明明知道,那是我心中一道好不起來的傷口,你為什麼又要把我刺痛?」
「看來,」董盈盈驚訝的。「你對商婉柔還是深情不忘?」
龍少白低垂著眼簾。
「我是想忘,」他說:「可是只要我留在上海的一天,我就無法把她從心裡底層抹去,因為這裡的街頭,這裡的夜色,有我們共同的回憶。」
「但你別忘了,」董盈盈提醒說:「縱然她是你這輩子的心之所繫,畢竟她早巳嫁做他人婦,是你結拜兄弟宋雲滔的妻子。」
龍少白眼睛裡的憂鬱更深了。他哀痛的說:
「就因為是這樣,我才會把自己陷得那麼痛苦,因為愛上婉柔,即使是個劫,我也無可奈何。」
董盈盈深邃的看他。
「難道除了商婉柔,」她歎氣如蘭的說:「你心裡就容不下別人嗎?」
龍少白一愣,懵懂的說: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是說……」董盈盈心跳的。「就算你沒有了商婉柔,至少你身邊還有我,我也會跟你一樣,深情的守候。」
龍少白驚愕的睜大眼睛。
「你這句話是在告訴我,」他顫顫的問:「你情繫於我?」
「是的,少白。」董盈盈迎視著他的目光,露骨的說:「早在秋山的馬場,你救了我之後,我就瘋狂愛上你了,你的瀟灑不羈,你的朗朗氣度,都讓我著迷;所以,我這輩子認定你了,也只有你的豪氣,才能馴服我的嬌縱。」
龍少白不禁歎了一口氣。
「盈盈,」他無措的喊:「你何苦這麼傻?你是千金大小姐,而我是個放蕩不羈的浪子,你為什麼要愛上我?」
「我愛上你,」董盈盈迎著窗外的月光,幽幽的說:「是愛上你黑豹子的一身膽識,是愛上你的深情和坦率,除非……是我不夠好。」
「不是!」龍少白很快回答,眼光深深切切的凝視著她,凝視她被月光染亮的臉龐,凝視她那一頭黑黑亮亮的長絕發,凝視她那一身淺紫洋裝打扮的身影,帶著幾分嬌柔和華麗。他不禁心中一抽,一臉正色的說:
「盈盈,你的好,你的美麗,你的系出豪門,在上海社會,可說是上海的第一名嬡,對於你的錯愛,我真的感激不盡,只是……我心裡早就有了婉柔,我們的故事,我根本忘不掉,永永遠遠都忘不掉。」
忽然,董盈盈的眼睛裡蒙上了一層淚霧。
「難道我的這片癡心,」她啞聲的說:「都不能改變你的鐵血柔情嗎?」
龍少白搖搖頭。
「不能了!盈盈。」他說:「我的熱情,早在婉柔嫁給雲滔的時候,就已經灰飛煙滅了,如今剩下的,只是閒蕩事業的雄心鬥志,你就收起對我的感情吧!我不想害了你。」
「我不管!」董盈盈的淚水掉得更急了,她堅心似鐵的說:「我付出的感情,根本不預備收回來,不管你的熱情是不是湮滅了,我不管你心裡是不是還有商婉柔的存在,我會等,一直等到你心裡的位子空下來,等到你肯回頭接受我為止。」
這樣的深情不悔,龍少白深深被震動了,卻也掉進了迷思中。
這個迷思裡;有溫柔似水的商婉柔,有熱情如火的董盈盈。
她們一個像月亮般柔美,一個像星光般艷麗,卻把他的心攪得好亂好亂……
一天夜晚,他竟獨自來到了南京路上。
涼風輕輕的吹過來。
他孤獨的站在百樂門大舞廳門外的那盞街燈下,彷彿時光又回到了和商婉柔第一次相遇的夜晚。
也是一樣的星光燦爛,也是一樣的晚風徐徐,只是景物依舊,人兒何在?他不禁歎了一口氣,就踩著一地月色,走過對街的燈海裡。
突然,一輛黃包車在「明珠戲院」前停住了。
他看見一個女孩,穿著一襲繡上小碎花橘色短旗袍,外罩一件滾著貂毛的雪白短棉襖,再加上一頭燙得漂亮的卷髮,那麼清麗典雅,婉約柔致的從車上走—卜來。
那眼睛,那嘴角,那輪廓,都是如此熟悉,如此似曾相識。
龍少白一驚,手上的煙蒂,也因為一時握不牢而掉落在地上。他不由自主的叫了一聲:
「婉柔!」
同時,商婉柔也抬起眼簾,呆呆的迎視著他。
「少白!」她突然驚喜的叫,整個人就停在那兒了。「真的是你嗎?還是我在作夢?」
「不是夢!」龍少白走近她,激動的說:「我以為終此一生,再也見不到你了。」
「只是再相見,」商婉柔悲淒的說:「更加添了幾許哀愁。」
龍少白苦笑了一下,歎息的說:
「人間事總是難料,想當初,在這個上海街頭,有我們深深的回憶,我永遠忘不掉你把一顆豆沙包塞給我的情景,那是辛酸,也是甜蜜。」
「但那都已經過去了,不是嗎?」
「不!」龍少白搖搖頭。「那些記憶,不會過去的,只會像釀酒,愈沉愈濃,愈沉愈香!」
忽然間,商婉柔眼裡閃著一層淚光。
那淚光,引得龍少白的心都抽痛了起來。
「對了!婉柔,」他問:「你怎麼會一個人出現在這裡?」
商婉柔吸了吸鼻子,才說:
「是這樣的,過去在百樂門很照顧我的舞大班雲芝姐。就要從良嫁人了,我買了只玉鐲子要送她當陪嫁,就約好在附近一家咖啡館見面,順便聊聊天,誰知道這一聊就到了天黑,我才坐了黃包車準備回摘星園,可是經過這裡,我竟有一種難以割捨的情懷,就匆匆下了車,才與你不期而遇。」
「也許,」龍少白感觸良深的說:「這是上天的安排,要讓我們再一次的重逢,只是你告訴我,婉柔,這些日子,雲滔對你好嗎?」
商婉柔忽然雙眉低斂,好半晌,才從嘴裡吐出一句:
「他對我很好。」
龍少白猛的掠過一陣心痛。
「婉柔,」他蹙眉的叫:「你為什麼要欺騙我?其實你的眼神閃爍,你的憔悴消瘦,就已經告訴我,你根本過得一點也不快樂。」
淚水迅速從商婉柔的眼睛滑落下來,她含淚的說;
「你即然知道我過得一點也不快樂,既然知道我和雲滔之間的裂痕,是那麼的深不可測,你為什麼還要挑起我傷口裡的那根刺?」
「對不起!婉柔。」龍少白愧疚的說:「我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也沒有想到雲滔會是這樣的殘暴不仁,不懂得對你憐香惜玉,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害了你。」
「不!」商婉柔淚痕斑斑的。「這不是你,而是我沒有盡到做妻子的本份,才讓雲滔對我灰心,也把你拖下水,讓你們反目成仇。」
一時間,龍少白一陣鼻酸,心痛如絞的說:
「你何苦要把所有罪過往身上攬?雲滔的轉變,我也脫不了責任,如果在你嫁給雲滔之時,我能瀟灑的離開上海,一切紛爭也不會發生了。婉柔,我真的好很自己的懦弱,明明知道你是雲滔的妻子,明明知道一切已經不可挽回,我這是無法把你放下。」
忽然,商婉柔震動的哭倒在他的肩膀上,任著月色和街燈灑在她身上。
「別哭!」龍少白安慰的說:「事實上,雲滔並沒有我們想像的壞,他只是一時迷失了理智。總之,我是個導火線,也只有我的消失,才能挽救你和雲滔的婚姻,才能消除他對我的心頭之恨。」
商婉柔一慌。
「你要離開上海?」
龍少白點點頭,肯定的說:
「我不想我的存在,讓你失掉一生的幸福。」
「但是你呢?」商婉柔心碎的說:「你這一走了之,卻要失掉你在上海好不容易才打下的江山事業。」
「我不要緊,婉柔。」龍少白淺淺一笑。「只要換得雲滔對你的好,只要能看見你幸福和快樂,我就別無所求了,只求你一件事。」
「什麼?」商婉柔抬起沾滿淚珠的眼眸問。
龍少白輕輕拭去她的眼淚,發自內心深處的說:
「別那麼快對雲滔失掉信心。」
商婉柔怔了怔。
「我懂了!」她說:「既然我嫁給了雲滔,就該收起那些要命的幻想,好好去做他的妻子,是不是?」
龍少白輕輕點著頭。
「好!」商婉柔突然揚起睫看,吸氣的說:「我聽你的,少白,我這就馬上回摘星園去,斬斷對你的情絲。然後,用所有的真心真意去愛雲滔,至於我們的牽牽扯扯,讓它隨風而逝吧!」
說著說著,她的淚水又狂奔而下,就忍不住的轉過身子,往路口奔馳而去,最後,踏上一都黃包車,漸漸的消失在燈火裡。
一下子,龍少白失落了,只是迷迷濛濛的站在明珠戲院前,任著晚風一陣陣的吹來。
而風吹過處,一輛黑色汽車,就停在對街幽暗的角落裡,車上坐著一個氣宇軒昂的男人,眼裡閃著層層寒光,清清楚楚的目睹了這一切。
他,就是滿臉殺氣騰騰的宋雲滔。
這晚,他又帶著幾分醉意回到了摘星園。
夜,很深,很深,很靜謐了。
商婉柔就一個人坐在樓上的陽台沉思。
一見到宋雲滔跌跌撞撞的走進房間,她立刻奔過去,扶住了他,細聲細氣的說:
「你怎麼又喝酒了?我去給你倒杯茶,好解解酒。」
「你別走!」宋雲滔豁然拉住她。「我沒醉,婉柔,你哪兒都不許去?我有話要問你。」
商婉柔沉靜的看他,笑笑的說:
「你問吧!」
「那好告訴我,你今天上哪兒去了?」
這一問,商婉柔有些心虛了。
「我……」她囁囁嚅嚅的說:「我今天約了雲芝姐,在南京路上的一家小咖啡館見面,我早跟你說過了,她要從良嫁人,我特地買了一份賀禮給她送去。」
「是嗎?」宋雲滔不置可否的。「除了送賀禮,你還到明珠戲院去和龍少白見面,對不對?」
商婉柔一驚。
「雲滔,」他惶然的叫:「你都看見了嗎?」
「沒錯!」宋雲稻逼視著她。「我什麼都看見了,你們在街頭的纏綿,互訴情衷,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禁,商婉柔贏弱的跌坐在一張籐椅裡,彷彿山雨欲來風滿樓。
「怎麼?你沒話可說了,是不是?」宋雲滔眼裡露出了哀痛。「婉柔,你為什麼要一次又一次的傷害我?你這樣光明正大,頂著我宋雲滔妻子的頭銜去和別的男人私會,你究竟把我這個做丈夫的尊嚴,放到哪裡去?」
商婉柔急了。
「我沒有!雲滔。」她極力解釋:「我真的沒有背著你和少白私會,我們在明珠戲院前的見面,只是個偶然,你不能一口就咬定我的罪,讓我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
宋雲滔悲絕的看她。
「不!」他大聲的喊:「我不再相信你了;婉柔,愈是相信你,我被被傷得愈深,何況你們的街頭擁抱,那絕不會只是個偶然,絕不會是的,你又教我怎麼相信你的無辜?」
「那麼你說,」商婉柔灰心極了。「究竟要我怎樣,你才肯相信我的清白,是要我用死來證明嗎?」
「是的!」宋雲滔聞著一層寒氣逼人的凶光,陰森的說:「只有際一死、才能洗刷你一身的罪過,才能讓我相信你對我宋雲滔的忠貞……」他突然把商婉柔拉到了陽台上。「如果你膽敢從這裡莊下跳,用行動來證明你的清白,我才能真的相信你。」
商婉柔一凜,淚珠滾滾而落。
「好!」她傷心而絕望的說:「如果我的一死,能求得你的信任,能把一切紛紛擾擾就此停住,那麼我跳,我跳……」
立刻,她爬上圍欄,準備縱身一跳。
宋雲滔飛快的抱住她。
「夠了!婉柔。」宋雲滔後悔的說:「你不要跳了,縱然我宋雲淚再壞,再殘暴不仁,我也不會逼你走上絕路。」
商婉柔站定身子,慢慢回過頭來,滿臉悲絕的說:
「既然你要我以死明志,為什麼還要攔我?只要我死了,什麼紛爭也沒有了,你和少白的恩怨,也可以一筆勾消,不是嗎?」
「但那不是我的本意,婉柔。」宋雲滔心痛的。「你是我這輩子最深愛的一個女人,我怎麼能狠心以死相逼,怎麼能跟睜睜看著你墜摟而死?」
「可我活著,生不如死呀!畢竟你和少白結下的仇恨,是我一手促成的,也該由我帶走。」
宋雲滔心酸已極。
「你知道你這一句生不如死,聽得我有多痛嗎?想不到我們夫妻,竟做到這樣的地步,想來也是個悲哀。」
「是我的錯,雲滔。」商婉柔噙住淚水說:「是我辜負你的一片癡情,是我辜負你太多太多了。」
「不!」宋雲滔喊:「是我心胸狹小,是我妒火叢生,才對你由愛生恨,暴力相向……」
「只要你肯相信我,」商婉柔抬起一雙淚眼。「那麼我們可以重新來過,我答應你,我會把對少白的那份感情都拋到九霄雲外,而真心真意去做你宋雲滔的妻子。」
宋雲滔深深吸著氣。
「婉柔,」他沉靜的說:「你的這一番話,確實說到我心坎裡去了,也把我打動了,可是我不要你這麼為我,因為我明白你和少白那一段刻骨銘心的過去,上海對你們來說,是永遠也抹減不去的記憶,如果不是我的介入,你們也不會被拆散,所以我才是罪魁禍首,要是我真的愛你,我就該讓你得到幸福和快樂,我想來想去,也只有少白能讓你常展笑顏,千古不愁。」
商婉柔猛的一個驚跳。
「雲滔,」她怔怔的問:「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宋雲滔深邃的凝視她。
「經過些日子,」他說:「我已經想過千遍萬遍,既然我不曾得到你的心,又何曾得到你的人,與其把你留在身邊,也是彼此的折磨,我何不放你一條生路,去成全你和少白,終究讓我一個人痛苦,更勝過我們三個人的毀滅。」
商婉柔一聽,睜大了眼珠。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是你求死的決心感動了我,讓我在一瞬間參透了一切,我要讓你們明白,我宋雲滔不是一個寡情寡義的人。」
「可是你這樣,」商婉柔忍住心中的激盪,淚中含著驚喜說:「愈是會讓我和少白欠你更多,我們一輩子都會覺得內疚。」
宋雲滔搖搖頭。
「也只有這樣,」他說:「我才能找回自我,找回過去的瀟灑,所以我決定了,我打算明天晚上,在風鈴小築設一場酒宴,把少白請來,我要和他握手言歡,化解我們兄弟間的誤會和仇恨,然後,親手把你交給他。」
一時間,商婉柔竟激動的哭倒在他懷裡,淚落如雨的說;
「天哪!命運為什麼要這樣作弄人,既然讓我碰上了豪氣萬千的黑豹子,為什麼還要安排一個真摯情意的白駒王子?」
第二天,黃昏很快來了。
在風鈴小築,斜陽正細細碎碎的灑下來,在每一個角落,灑下無數的光點。
庭院裡,一樹樹的月桃花正盛開著。
宋雲滔早早就在迴廊下,準備好一桌酒菜,和商婉柔等在那兒。
他的眼神裡,卻充滿著一種複雜而深沉的寒光。
終於,商婉柔打破沉寂,有些不安的說:
「雲滔,如果你後悔了,趁現在還來得及。」
宋雲滔淡淡笑著。
「我既然答應要成全你和少白,就不會收回我的承諾。」
「可是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
宋雲滔又笑了。
「你別胡思亂想,」他說:「經過這麼多風浪,我和少白好不容易才誤會冰釋,你應該高興才對。」他停了一下。「你聽,外面有汽車的聲音,一定是少白來了。」
商婉柔豎耳一聽,一陣腳步聲,幽幽遠遠的傳來。
才一抬頭,就一眼看見龍少白那英挺的身影,走進大門的石階,穿過一座花榭,來到迴廊前一顆開滿白色小花的月桃樹下,用一雙燦爛的眼睛迎視著他們。
看著他有些情怯,宋雲滔馬上從椅子裡站起來,一邊走向他,一邊堆滿笑容說:
「太好了!少白,你肯來,就證明你心裡還有我這個兄弟的存在。」
「雲滔,」龍少白一時百感交集,如夢似幻的叫:「其實我從來就沒有放棄過我們兄弟的情份,只是我沒有想過,我們還能重修舊好,還能一起坐在風鈴小築,賞花吃酒,尋歡作樂。」
「這都該怪我。」宋雲滔自責的說:「要不是我喪心病狂,把你趕出宋氏集團,我們兄弟的情感也不會被撕裂。」
不禁,龍少白一陣鼻酸。他喉嚨啞啞的說:
「都已經過去了,你又何必提它?」
「所以,」宋雲滔說:「為了要彌補對你的虧欠,為了要重新找回我們兄弟的情誼,能夠像過去那樣的情深義重,我才設下這場酒宴,要親自向你賠罪,來吧,少白,我們快過去坐下,別讓婉柔等太久。」
說著,就把龍少白拉到餐桌前。
那融洽的氣氛,就好像回到從前的那段流金歲月,看得商婉柔興奮莫名,就微微一笑說:
「能看見你們化解敵意,恢復過去豪情,我真是太高興了。」
「我何嘗不是,」宋雲滔看著迴廊上重新掛起的花燈,心有所感的說:「能和少白重修舊好,找回當年黑白雙雄的光芒,我心裡的激動,就好像中秋夜的煙火,裝滿了炫爛和美麗,雖然少白已成為六爺身邊的紅人,要他再回到宋氏集團來,似乎有些不通人情,但最起碼,我們在商場上還是可以互相合作,還是可以在上海灘再掀起一場世紀風雲。」
一時,龍少白被這樣的熱情如火,弄得心裡暖哄哄的。
「是的,雲滔。」他激動的說:「只要我們兄弟攜手,一定可以再創上海神話。」他突然揚起手中帶來的一個盒子。「你們瞧!為了慶祝我們又能在這小別院相聚,我還特地去買了一瓶洋葡萄酒來呢!」
「洋葡萄酒?,」宋雲滔猛的一愣,迅速接過那個盒子,笑笑的說:「這怎麼行?今晚我請客,哪有你帶酒來的道理?再說,我早早準備好了兩壺上等花彫,是從上海一家老字號酒店沽來的,配上今晚的黃油蟹,是再好不過了!我看這洋葡萄酒,就留著改日再喝吧!」
「既然你這麼說,」龍少白承情之至的。「那這瓶酒,就全權任你處置。」
於是,宋雲滔收下那瓶葡萄酒,轉身拿起放在桌上右邊的酒壺,幫龍少白倒滿整個杯子,接著,他看了坐在左邊的商婉柔一眼,溫文儒雅的說:
「這酒兒香甜,難得今天花好月圓,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好歹也喝上些吧!」
就拿起放在商婉柔面前的另一壺酒,注滿她的,再注滿自己的酒杯。
「來吧!」他迫不及待的舉起杯子。「趁著今天彩霞滿天,我們就放量一醉,這杯,我先乾為敬了!」
「別急!」商婉柔忽然制止的說:「你們這樣空肚子喝酒,太傷身了,還是先吃點菜,再慢慢喝吧!」
「沒關係,婉柔。」龍少白掀動著嘴角,笑了,說:「我和雲滔許久不曾這樣把酒言歡了,說什麼,這杯酒我都一定要陪他喝,至於你,沒什麼酒量,就隨意吧!」
然後,他把酒一仰而盡。
面對龍少白的瀟灑氣度,面對他的豪放不羈,宋雲滔不禁大笑了兩聲,也很快把酒送進嘴裡,又替他倒了一杯,才揚起頭來帶著一臉迷思說:
「少白,你真不愧是威風凜凜的黑豹子,連喝酒都還是這麼豪情四海。」
「你呢?」龍少白注視著他。「你這個風度翩翩的白駒王子,又何曾失色過?」
宋雲滔不禁垂下眼簾,有些氣餒說:
「可是你的光芒總是掩蓋過我。」
「對不起!雲滔。」龍少白內疚的說:「我從不知道我的存在,會帶紿你這麼大的壓力。」
「不!」宋雲滔大聲喊:「那不是你,少白,是我太自負和不可一世了。所以我想明白了,婉柔愛上你是有道理的,即使我勉強把她留在身邊,也是彼此的痛苦和煎熬。」
商婉柔被引得一陣鼻酸。
「其實我對你,」她聲音哽塞的說:「也有過真心,也有過期待。」
「我知道!」宋雲滔抬眼凝視著她,心酸已極的說:「我不是一個好丈夫,我自命不凡,我心胸狹窄,我目空一切,這也是我的致命傷,我不僅傷了自己,也傷了你和少白。」
「所以……」龍少白吶吶的:「你要成全我和婉柔?」
宋雲滔猛烈的點頭,失落的說:
「我只有這麼做,才能打開心中的死結。」
「但婉柔是你這一生的至愛,你心甘情願放她走嗎?」
龍少白的一句話,說到他心坎裡去了,他一杯又一杯的猛灌著酒,許久,才清清楚楚的說:
「坦白講,要我放棄婉柔,我也是千般不捨,可是不放,我心裡更苦,我想,如果能讓婉柔得到真愛,我這一生又有何所求?。
忽然,這樣真摯情意的話語,聽得商婉柔眼淚簌簌的飛撲而下。
「雲滔,」她激流滿面的說:「收回你的話!我是你的妻子,不是船艙裡的貨物,可以承讓來承讓去。」。還有,」龍少白也說:「你的決定我無法接受,那只會讓我陷於不義,雲滔,停止你的做傻事吧!其實我今天會來小別院,是要來告訴你們,為了結束我們兄弟的爭鬥,我打算離開上海,今生今世,恐怕再也不回到這裡來了。」
「不行!」他慌忙說:「你不能走!少白,你這一走,更證明你的離開是被我宋雲滔逼走的。那麼,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也會帶著滿身的罪惡。」
龍少白皺緊了眉頭。
「雲滔,」他無助的叫:「你明知道那不是你,何苦要這麼說?」
「但我難辭其咎,」宋雲滔自責的。「除非你帶走婉柔,包括我的誠心祝福,否則,我會永遠受到良心譴責。」
龍少白咬了咬嘴唇。
「你究竟要我怎麼做,才能求得一個圓滿?」
宋雲滔一臉正色的看他,輕輕的說:
「我只要你答應我,好好照顧婉柔,別離開上海,別犧牲掉你的前途,也別讓她再消瘦憔悴了。」
一下子,龍少白感動得無以復加,他不經意的叫:
「雲滔——」
「你什麼都不要說了,」宋雲滔阻止的。「我已經決定這麼做了,少白,算我求你,讓我保留最後的一點自尊和驕傲,讓我保留最後的一點男子氣概。這麼,我才能還有勇氣在上海灘跟人家拚鬥,找回我白駒王子的光芒再現。」
聽著聽著,龍少白不語了,只是把面前的一杯酒引頸而盡。
隱約中,宋雲滔的嘴角浮出一抹笑意。
「你要喝酒嗎?」他鼓動的說:「來!我陪你喝。」
就拿起龍少白面前的酒壺,在他的杯子裡注得滿滿的。
龍少白一連喝下兩杯,正要喝第三杯的時候,手中的酒杯突然掉落在地上,接著,他整個人就趴倒在桌上,痛苦而呻吟的喊:
「啊!我的肚子……像火焰般燃燒的劇痛……」
商婉柔一驚,著急的問:
「你怎麼了?少白?。
「我……」龍少白努力的,掙扎的抬起頭來,眼睛睜得大大的直視宋雲滔,心痛至極的說:「我們中計了,婉柔,雲滔他……他在我的酒裡……下了毒。」
「下毒?」商婉柔震驚到了極點,她不敢相信的看著宋雲滔,顫抖的問;「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雲滔,你真的在少白酒裡下了毒,是嗎?」
「哈哈哈!」宋雲滔猛然狂笑了起來:
「你們知道已經太遲了,龍少白,想不到你這個眼光銳利的黑豹子,竟然看不出來我為什麼準備了兩壺酒,甚至察覺不出來,我總是用右邊的酒壺替你倒酒,而我和婉柔喝的,卻是左邊另一壺酒,因為我事先早就安排好了位置,也在靠近你的右邊,擺上羼有一種口U做香灘的毒藥,我怕有味道,只羼了一點點,只是我沒有想到,你會對我毫無設防,就輕易上了當。」
龍少白一陣怒火。
「你太卑鄙了,雲滔,找那麼相信你,你卻和用我的弱點來攻擊我,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非要置我於死地?」
「那是因為你罪該萬死。」宋雲滔咬牙切齒的說:「要不是你引發這場戰爭,我也不會狗急跳牆,所以,我後悔了,後悔為什麼要與你結為兄弟?為什麼要引狼入室?為什麼要讓你搶走我的風采和我最心愛的女人?」
「因此你利用婉柔,設下這場鴻門宴,要將我除之而後快?」
宋雲滔笑得更狂妄了。
「哈哈!你說得太好了,這的確是一場天衣無縫的鴻門宴。而你卻天真的以為,我要與你和平共存,我要把婉柔承讓給你?龍少白,你這個笨蛋,就算我宋雲滔再偉大,也做不到把自己的妻子白白拱手讓人。何況,你處處比我強,掩蓋過我的光芒,我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
「天啊!」商婉柔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撕裂,痛楚的叫:「你太沒有人性了,雲滔,致今天,我才完全看清楚你的真面目,你竟是這樣的喪盡天良。」
「很好!。宋雲滔猛的感到背脊一陣冰涼,好像被刀鋒劃過一般,橫眉豎目的瞪著她。「你竟敢用這樣的字眼來指責你的丈夫,婉柔,我究竟哪一點比不上龍少白,你卻要這樣處處維護他?。
「因為我不想你再鑄成大錯,不想你變得喪心病狂,無可藥救。」
「對!」宋雲滔逼近她。「你說對了,我是喪心病狂,我是無可藥救,那麼我做給你看,讓你知道我有多麼萬惡不赦。」
說著,他從衣服裡拿出一支銀色手槍,抵在龍少白的腦袋上,把商婉柔看得心臟要跳出來了。他驚慄的叫:「不要!雲滔,你不可以對少白開槍。」
那一聲驚叫,似乎把宋雲滔給惹毛了,他生氣的把她拉回到身邊,露出猙獰的面孔,說:
「我為什麼不能對他開槍?婉柔,你要是愈對龍少白流露真情,就愈激起我殺死他的決心,你知不知道?」
「但你逃不過法律的制裁,也逃不過良心的譴責。」
「這個不用你替我操心!」宋雲滔冷冷的說:「我們宋家有錢有勢,有多少人等著替我賣命,只要我隨便找一個人出來頂罪,我一樣可以逍遙自在。何況,龍少白要是死了,你就會永遠只屬於我,還有上海的天下,也會是我宋雲滔一個人的,所以,我今天非殺了他不可!」
瞬間,他再度把槍舉向了龍少白。
「不,不!」商婉柔更急了,她哀求的,淚痕狼藉的喊:「你不要讓這裡沾滿血腥,雲滔,我求求你,放了少白吧!」
「婉柔,」龍少白忽然虛弱的喚住她:「你別替我求情了,難道你看不出來雲滔已經失去了理智?如果我的死,能讓他消除心中的仇恨,我死而無憾。」
「對極了!龍少白。」宋雲滔定定的看他。「你真不愧是一條漢子,連死都可以這麼淒美壯瀾,可惜我不會再被你感動了,我說過,即使是要血染上海,我都要把從你身上失去的,一件一件的要回來,你等著受死吧!」
立刻, 「砰」的一聲,子彈像火花般從槍膛貫穿而出。
就在那一瞬,商婉柔卻死命飛撲過去,擋在龍少白面前,讓子彈射穿進她的:腦門,然後,鮮血不斷的從她髮際間湧了出來。
那一幕,把處在震驚中的龍少白看得魂魄都散掉了,就抱住她的身子,嘶聲大喊:
「婉柔!」
同時,宋雲滔整個人也呆掉了,他愣楞的站在那兒,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被電極一般,而全身上下也痙攣了起來,他顫抖著聲音叫:
「不!我不是故意的,婉柔,我這一槍,不是要傷害你,我真的不是要傷害你……」
「宋雲滔!」龍少白抬起一雙含滿淚珠的眼眸,痛澈心扉的喊:「你是不想傷害婉柔,但你卻親手殺了她……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是衣冠禽獸,婉柔是你的妻子,你竟敢狠心向她開槍,你到底有沒有人性?」
「不不不!」宋雲滔惶然一退,嘴裡驚慌而喃喃的念:「我沒有殺害婉柔,我沒有!這一切的真正罪魁禍首是你,是你把她推到地獄裡去,要不是你,她也不會挨上這一槍,不會中彈倒地。所以,我要替婉柔報仇,要把她所受的這一槍,從你身上要回來。」
「你來吧!雲滔。」龍少白輕輕閉上眼睛。「即然婉柔為了我可以不怕死,如果她有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了,你就動手吧!反正黃泉路上,有她相隨,我亦不孤單。」
「呸!」宋雲滔啐嘴了一聲: 「你未免太癡心妄想了,龍少白,我告訴你,婉柔根本不會死,等我把你解決了,我會把她送去醫院,不管花再多的錢,我都一定要把她救回來。總之,我不會讓你死得稱心如意,你休想和她生死相隨,你納命來吧!」
「住手!」
正當宋雲滔要扣下扳機的瞬間,一個男性的聲音,驀然在空氣中響了起來。
就在他來不及回頭,唐仲豪的身影已如旋風般飛撲過去,一腳踢掉他手中的槍,然後,一個回身,迅速從地上搶下那把槍,一邊直指著宋雲滔,一邊高聲的說:
「龍哥!我來救你了。」
「是你,仲豪。」龍少白驚喜的睜開眼睛。「你怎麼來了。」
「你先別問。」唐仲豪戰戰兢兢的回答:「等我把宋雲滔處理完了,我再回頭告訴你。」
「不行!」龍少白急了。「你千萬別殺雲滔,仲豪,放了他吧!」
「龍哥,」唐仲豪皺了一下眉頭。「宋雲滔對你那麼無情無義。你還要放掉他?」
「我是不想你為我殺人,那是要坐牢的呀!仲豪,你聽我說,不要對雲滔開槍,到底我和他兄弟一場。就算他再罪大惡極,你就暫時饒過他,現在最要緊的,是救婉柔,我們必須十萬火急的把她送去醫院。」
唐仲豪終於放下了槍。
「好!」
他瞪視著宋雲滔。「今天就看在龍哥的面子上,我暫時放你一條生路,宋雲滔,你走吧!」
「哼!」宋雲滔冷冷的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心有不甘的說:「龍少白,你別以為放了我,我就會對你心存感激,你作夢!今天的這筆帳,我一定會討回來,一定會和你做個了結,讓你真正明白,我宋雲滔才是上海灘的新霸主。說完,他轉身拂袖而去。
門外,夜色正迎面而來,風也不停的吹著,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一片淒黑中,龍少白才從迷離裡回過神來,急促的喊:
「快!仲豪,快來幫我把婉柔送去醫院。」
於是,他努力的要抱起商婉柔,卻一點也使不出力量,整個人又跌了回去。
「你怎麼了?龍哥。」唐仲豪問:「是不是你也中槍了?」
龍少白搖搖頭。
「我沒有中槍,」他說:「我只是被雲滔下了毒,不過,我不要緊,你還是先救婉柔,她不可以死,她不可以死!仲豪,我求求你,不管花任何代價,都務必要把她送去最好的醫院,請最好的醫生,讓她起死回生。」
然後,他一說完,整個人就暈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