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天氣放晴了。
細細的陽光,灑在黃浦江東邊一棟建築雄偉的大樓上,把每一扇窗子都染得亮晶晶的。
這兒,是宋氏集團的行政總部。
高聳人云的樓頂,氣派萬千,可以輕易將整個上海市的風光都盡收眼底,同時,這也是上海大亨宋達海的辦公室,更是他指揮所有旗下企業運作的地方。
而現在,他就坐在一張精緻的紅檀木辦公桌前,嘴裡叼著煙斗,眼光銳利的凝視著站在他面前的龍少白。
宋達海,雖然年近六十,但一身的貴氣和神采奕奕,自是有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威嚴與尊榮。
就在那一片肅穆的空氣中,宋達海終於站起身子,把桌上的一張辭職信推到他面前,皺眉的說:
「少白,好端端的,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你非得向我遞出辭呈,你要是不給我一個滿意的理由,這辭職信我是不會收下。」
「對不起!老爺子,」龍少白低垂著頭,左右為難的說:「要我離開宋氏集團,我也有萬般的不捨,畢竟我曾在這兒付出過心血,但我實在有非走不可的苦衷。」
「你要是有苦衷,」宋達海說:「你盡可以來找我,憑我上海奉亨縱橫大江南北,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除非,我虧待了你。」
「不是的,」龍少白急急的說:「你對我的種種恩情,已經是夠仁至義盡了,我能有今天的地位,全是老爺子你的提攜和賞賜,我除了感激,又有何所求?」
「既然你沒有什麼不滿意,那你為何還堅持要離宋氏集團?」宋達海不懂的說:「少白,我對你倚重得深,你要是走了,我就好像斷了一雙手臂,我那些事業怎麼辦?」
「至少,」龍少白淒楚一笑。「你還有雲滔,他不但優秀,也有做生意的頭腦和手腕,你可以把洋貨街的生意和木材場一併交給他。」
「少白……」
宋達海倏然坐回椅子裡,吸了吸手上的煙斗,才沉吟的說:
「你沒有說錯,雲滔做生意確實很出色,但比起你來他總缺少沉穩和敏銳,正確的說,是有勇無謀,我所以這麼說,正因為他是我的親生兒子,我瞭解他的浮躁和缺乏耐性,雖然他有一點那麼小聰明,卻也可能是他日後在事業上的致命傷;可你不同,你踏實:你思路分明,判斷力又強,更懂得面面俱到,是個可造之才。」
「那是老爺子的厚愛。」
「不!」宋達海搖著頭。「你的努力我全看在眼底,怪不得外面的人要封你為黑豹子,那是對你的推崇呀!少白,我老了,遲早要把宋氏集團交到雲滔的手上,我擔心他的浮躁,會弄垮我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事業王國。所以,我不許你走,是想借重你的才華,去幫助雲滔。」
「但我總是個局外人,遲早要離開去自立門戶。」
「可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局外人,雲滔也沒有,雖然你不姓宋,單憑你為我仍宋家賣力創作造出來的成績,我們早巳當你是自己的人了,也有一份不可言語的情份在。」
「就因為你們的這份情份讓我銘感五內,」龍少白艱澀的說:「我才必須離開宋家,否則,我怕我的意志不堅,會做出對雲滔不義的事來。」
宋達海心中一跳。
「你和雲滔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龍少白極力否認。
「你別騙我了,少白。」宋達海心知肚明的。「你的言詞閃爍,就已經告訴我你有心事,既然和雲滔無關,那麼是你放心不下家鄉的嬸嬸嗎?」
龍少白又是一陣搖頭。
「這是有人出高價,想把你挖走?」宋達海又說:「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再用十倍的價錢,把你留下來。」
「不!老爺子。」龍少白面有難色的。「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今天有我黑豹子的存在,全是你的一手栽培,就算有人出再多的錢想挖我走,我也不會出賣我的良知去違背你。」
「既然你這樣講情義,為什麼連我的挽留都不為所動?』
「唉!」龍少白長長的歎著氣:「你教我怎麼說呢?老爺子,算我求你,別再逼我,我已經鐵了心要離開上海,請你別再用感情的帽子扣住我,請成全我,好嗎?」
忽然,宋達海失望的把背脊靠在椅子,灰心的說:
「難道我的好話說盡,難道就憑你叫我一聲老爺子的情分,都不能讓我的情意打動你嗎?」
龍少白把眼睛望向窗外飛過的白雲,好半晌,才輕輕的從嘴裡吐出說:
「原諒我吧!老爺子,你就當作我鐵石心腸,當作我不知好歹,才辜負你的一番盛情和栽培之心。」
宋達海急了。
「我不信!」他大聲的喊:「我不信我會看錯人,不信你會不顧和雲滔的兄弟情誼,就這麼一走了之。那麼我把雲滔找來,他在汽水廠,只有他才能留住你。」
於是,他抓起電話,準備撥號,大門突然被推開了。
宋雲滔正瀟瀟灑灑的走進來。
一見到宋雲滔,宋達海馬上掠過一陣喜悅,飛快的放下電話,急聲說:
「你來得正好,雲滔,你快幫我留住少白,他就要離開宋氏集團了。」宋雲滔猛然一驚。
「怎麼會?」他疑惑的說:「少白和我合作無間,我們在上海灘各領風騷,他沒有理由要離開啊!」
「不信?」宋達海說:「你問問少白,這是他的辭職信。」
望著桌上的辭呈,宋雲滔怔了怔,他回頭面對龍少白,不敢相信的問:
「這是真的嗎?少白,你為什麼要離開宋氏集團?如果你不說出個原因來,我絕不放你走。」
「雲滔,」龍少白苦澀的看著他。鐘鼎山林,各有天性,你何苦要我強留下來?
「難道你忘了我們當初結為兄弟的盟約嗎?」
「我沒有忘記,雲滔。」龍少白啞著喉嚨說:「我們發誓要患難與共,福禍同當,就因為我的時刻刻惦記著這份兄弟情義,我才必須從這裡消失,不想被人世間的愛恨情仇給牽絆。」
「那麼,」宋雲滔逼到他眼前。「你是為了婉柔?」
瞬間,龍少白一凜,臉色蒼白了起來,他慌亂的說:
「沒有,沒有!雲滔,你別胡思亂想,我和婉柔一點瓜葛也沒有,你不能因為我的離開,就把她扯進來。」
「幸好,」宋雲滔大大的呼出一口氣。「你和婉柔毫無瓜葛,要不然,我們三個人之間的結,不知道要糾纏到什麼時間才解得開?」
「你這是什麼意思?」龍少白不解的問。
宋雲滔忽然亮出了一片光采,滿臉笑意的說:
「因為昨天夜裡,婉柔已經親口答應要嫁給我了,所以無論如何,你都一定要留下來,一定要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做我的伴郎。」
頓時,龍少白的腦中轟然一響。
「你要和婉柔結婚?」
「是的!」宋雲滔興奮的回答:「這是千真萬確的,少白,婉柔的寸寸柔腸,把我一顆放蕩的心都收服了,所以這婚禮勢在必行。我想,未來的幾天,我一定無法應付,需要你幫我籌備婚禮。總之,你身負重任,哪兒都不許去?」
一時間,龍少白的心臟竟被扭絞了起來,好像要化成一張張的碎片。他喃喃的說:「這來得太突然了,雲滔,你知道你帶給我多大的震驚嗎?」
「我何嘗不是一樣震驚?」宋達海的聲音裡有著驚喜。「想不到,我們宋家居然要辦喜事了?」
「對不起!爸爸,」宋雲滔迎視著父親。「請你原諒我沒有得到你的允許,就決定了這場婚姻大事。」
宋達海大笑了兩聲。
「雲滔,」他說:「爸爸雖然霸氣,但我不會干預你的感情,只是我很好奇,究竟是怎樣的女孩,可以讓你安定下來,你快帶來給我看看,讓我親自為你們挑選日子,我保證給你們一個豪華的婚禮,讓全上海的名流仕紳,都來參加我宋達海娶媳婦的婚宴。」
宋雲滔笑了笑。
「爸爸,」他眼睛燦爛的說:「既然你要如此大費周章,那我就全聽你的,也會把婚禮辦得風光體面,隆重氣派,絕不會失了你的面子,不過,這都需要少白的幫助,他辦起事來,準不會出半點差錯。」
「是呀!」宋達海掩不住內心的喜悅,走到龍少白的身邊輕拍著他的肩膀說:
「你做事最教我放心了,少白,你總不能連雲滔的婚禮也要推辭,你還是放棄離開的念頭,別忘了,你和雲滔有那麼深厚的情誼,他結婚的兄弟團裡,又怎麼能少了你?」
「沒錯!」宋雲滔笑嘻嘻的。「我結婚當天,這兄弟團就由你帶領,你不但要負責陪我去迎娶,還要替我在宴會上擋酒,至於鬧洞房嘛,我看最好手下留情,別鬧得太過火。」
「可是……」
「夠了!少白,」看龍少白的欲言又止,宋雲滔馬上急躁的喊:「你不要再可是了,就算為了我和婉柔,你都不為所動,要這樣澆,熄我的滿腔熱情嗎?你說,你的冷酷無情,這算什麼結拜兄弟?算什麼義氣之交?這都是騙人的。」
忽然,龍少白心頭一顫,整個身子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很好!雲滔,」他悲絕的說:「你的幾句話,就已經把我打敗,你明明知道我對感情的脆弱,拿兄弟道義來威脅我,逼得我無路可退,雲滔,我投降了,你的恩威並施,不但留住了我,也把我打到地獄裡去了,你知道嗎?」
就這樣,龍少白繼續留在宋氏集團。
每天,他依舊到洋行和木材場去工作,也讓自己忙得天昏地暗。
有時候,宋雲滔會拉著他到風鈴小築小酌一番,只是再見到商婉柔,他有「往事如風情似夢」的感覺。
接著,婚禮來了。
這天,秋意正濃,行道路上的風葉,像火焰般的紅遍了整條街道和江岸,也好像在為宋家的迎親隊伍添一份喜氣。
整個婚禮,就在浦東的聖教堂舉行。
尤其,浩浩蕩蕩的迎親陣仗,綿延了幾公里,不但豪華氣派,也轟動了整個上海市,而這種盛況空前的熱鬧氣氛,就一直延續到了晚上。
接著,一場豪門夜宴就正式開始了。
天才灰濛濛的暗下來,摘星園裡就燈火輝煌,一片璀璨。
就連屋前那百花盛開的庭院,每顆樹上都掛滿了綵燈,閃閃熠熠,美麗如畫。
一時之間,屋裡屋外,都擠滿了賓客,那壯觀的場面,可說是賀客盈門,冠蓋雲集。
而迴廊下,則有鋼琴和大小提琴的演奏,只見宋家上上下下的傭人,不停的穿梭在衣香鬢影中,忙著招呼,忙著為客人送上調酒,也忙著把用銀盤盛裝的生蠔、龍蝦、小羊扒、熏牛肉、烤乳豬、炸香鴨、和喜汁大炸蟹……一道道的推出來。
大廳裡,宋達海正帶領一對新人,以及龍少白與幾名年輕人所組成的兄弟團,一一向前來道賀的賓客敬酒。
所到之處,無不掀起一陣騷動,尤其商婉柔,梳著一頭高高的雲髻,再配上一襲鑲鑽的桃紅色低胸晚禮服,輕輕倚在一身雪白西裝的宋雲滔身邊,更顯得嬌艷欲滴;閃閃動人,也引來一陣陣的讚歎和竊竊私語:
「瞧!今天的新娘子真是美麗極了,配上唯們上海灘赫赫有名的白駒王子,真是配得好啊!」
「聽說她過去是個賣花女,如今苦盡甘來,可說是麻雀變鳳凰了。」
「是呀!她那吹彈可破的肌膚,佔盡了人間美麗,早就該去選上海皇后了。」
「可不是,這樣一對粉雕玉琢的璧人,一個是風度翩翩,一個是貌美如花,又有這麼盛大的婚禮,簡直是百年難得一見。」
「看來這天底下的所有好事,全讓宋雲滔搶去了,他不僅出身豪門世家,又娶得這樣的曠世佳人,真是蒙天恩寵啊!」
這樣的讚美,聽進龍少白的耳朵裡,卻像萬箭穿心般的刺進心窩裡。
於是,他強忍住心中的悲苦,跟著兄弟團周旋在賓客間,不斷的找人喝酒,努力的想把自己灌醉。
這一切,看在商婉柔的眼裡,卻痛在心裡。她悄悄在宋雲滔的耳畔說:
「你快制止少白吧,雲滔,他不能再喝下去了。」
「是啊!」
宋達海也開了口: 「少白今晚喝了不少,我看他好像在喝悶酒,這悶酒喝多了,總是傷身。」
「不會的!-爸爸,」宋雲滔咧嘴一笑。 「難得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少白當然要多喝兩杯,你們就由著他去吧!」
「可是他快醉了。」
商婉柔依然憂心如焚;
「你別擔心,」宋雲滔輕輕攬住她的腰。「少白做事自有分寸,我相信他不會把自己弄醉的。」
是的,這夜龍少白並沒有把自己弄醉。
當宴會結束的時候,他依舊瀟灑如風的跟著一對新人,把所有的賓客都送走,他才準備離開搞星園。
夜,已經很深很深了。
「少白。」
就在他走到天井下的玄關,宋雲滔猛然叫住他;
「你要不要緊?」
龍少白回過頭,笑著。
「沒事!」他說: 「我根本沒醉。」
月光下,他的臉紅得就像楓葉,讓宋雲滔有些擔憂。
「你這個樣子,怎麼開車回去?不如我派個人,把你送回霞飛路。」
龍少白又笑了笑。
「什麼時候,你也變得這麼婆婆媽媽?別忘了,今晚是你的新婚之夜,你還是快去陪婉柔,別管我了,你瞧今晚的月色這麼美,我根本也不想開車回家,只想一個人沿著黃浦江。好好欣賞上海灘的夜景和燈海。」
說完,他就轉過身子,自顧自的走出摘星園。
街道上,月光輕輕的灑落下來。
他踩著月色,從寂靜的巷弄,一直走到繁華中。
然後,起霧了,白茫茫的飛絮飄著,飄在鐘樓的上空,飄在他孤伶伶的身上……
驀然,他走進一條幽暗的胡同,卻在一間小別院前停了下來,他才恍然明白,自己竟來到了風鈴小築。
「老天!」他不經意的在內心深處喊: 「我為什麼來了風鈴小築?為什麼走進這系胡同?是我還愛著婉柔,還對她深情不忘嗎?」
情不自禁的,他推開了木門,悄悄的走進去。
朦朧的月色,正灑滿了一窗,但人走樓空,只留下遍地的孤寂。
一下子,記憶全湧了上來。
他彷彿看見商婉柔一臉白淨,盈盈如水的坐在掛滿花燈的迴廊裡,隨著風搖月影,隨著花開燦爛,幽幽而歌:
忘不了那天初相逢
燈也朦朧
花也朦朧
你的笑語依稀映在我眼中……
一忽兒,他的心又被弄痛了。
「哦,婉柔,婉柔!」他不自覺的對著夜空聲聲呼喊:
「如果我的欺騙和成全,能換取你的一生幸運,能保留我和雲滔的兄弟情義,我無怨也無悔。」
那聲浪在迴廊裡迴盪著,句句淒美,句句哀怨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