躡手躡腳的走著,秦潔絮小心翼翼的跟在靳檠身後,隨著他走過一條條的巷弄街道,直到他進入一棟與靳王府一樣建築堂皇的府邸之中。
她咬了咬下唇,內心掙扎著想要就此轉身離去,不去管什麼仇怨,但大哥的叮嚀在耳邊迴響,使她躊躇不前,最後還是悄悄的趁守門的不注意時偷溜進去。
只見靳檠緩緩的朝著其中一個廂房走去;她訝異的發現府中的守衛似乎有些鬆懈,她跟了半天,竟然沒看到半個人,她也就順利的在廂房外的窗邊找到個好位置,側耳聆聽著裡面的動靜……
「這麼說,你已經決定要突襲他們了!」陌生男子的聲音率先響起。
「沒錯,這次我一定要將他們斬草除根,一舉殲滅,絕不會再讓他們有逃脫的機會。」靳檠低沉的聲音隨後揚起。「很好,沆已經掌握了有利的線索,我想他擊破敵人船隊的日子就在這幾天了,餘下的,便是秦重豪留在端親王府中的那些人。」
「嗤,那些愚蠢的亡命之徒也想要跟咱們鬥,簡直是自取其辱。」靳檠嘲諷的聲音傳出。
「那……你想什麼時候進攻?」男子雀躍的問道。
「後天清晨,拂曉攻擊。」靳檠堅定的回答。
後天拂曉……秦潔絮纖細的手指緊緊的掐進掌心之中,柳眉糾得又深又緊,踉蹌的趕在靳檠打開門之前離去,卻不知門後的那個人痛苦的扭曲了臉,停駐在門前,遲遲沒有打開那扇象徵兩人分離的門扉……???
「你今天都待在這裡,沒有出去嗎?」靳檠推開小屋的門片,劈頭便問著正在幫福晉擦拭著臉的秦潔絮。
她的背影明顯的震了震,隨即恢復鎮定的回答,「嗯,我在幫福晉做些清潔的例行整理。」
「跟我出來一下,我有話要告訴你。」他阻止了她的動作,沒等她回答便將她拉出屋外。
「檠,你弄痛我了。」她驚呼了聲,身子又差點兒撞上他霎時停下的背脊。
靳檠仰頭深吸口氣,停頓了片刻才緩緩的放鬆她的手腕,轉向她道:「潔絮,你愛我嗎?」
秦潔絮怔愣了下,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以前他也問過這個問題,而當時她答得理直氣壯,毫無疑慮,而今她依然可以在心中肯定的答他,可卻怎麼也無法坦率的自口中說出來。
因為她感到愧疚,對大哥與兄弟們愧疚,也對他愧疚,不論她怎麼做,都得傷害其中一方。
「為什麼不回答我?」他陡的又攫起她的手,認真的望進她的眸底,「告訴我,我想再聽一遍。」
秦潔絮輕歎了口氣,低聲道:「我……我從來沒有改變過對你的感情啊。」
「既然如此,答應我一件事。」他彷彿霎時鬆開了緊屏著的氣息,長長的吁口氣。
她抬起長睫,困惑的等著他的下文。
「不要對我說謊。」他在試探她對他的情感有多深,是否會深到讓她吐實。
「我、我……我不會對任何人說謊的。」雖是這麼說,但她的眼神飄忽不定。
「是嗎?」他幾乎是咬著牙說話,「我也相信你不會對我有任何欺瞞。」他的拳頭在身側悄悄的握緊。
「我、我該進去照顧福晉了,她今天的狀況好像比較好,說不定會恢復意識也不一定呢。」她想逃開他灼人的視線,怕他會看穿她的心虛。
「如果我說,我似乎已經愛上你了呢?」他低沉的嗓音讓她像個石頭似的頓了住,不敢置信的瞠目結舌。
靳檠彷彿豁出去似的,喘了口大氣,說得更加堅定,「我愛你。」沒錯,他也許早就愛上她,才會在知悉了實情之後,依然無法對她採取行動。
這是她等了多久才盼到的回應呵……秦潔絮簡直無法形容心中的狂烈喜悅,可這份狂喜並沒有維持多久,便又被心中濃濃的憂愁給染上墨色。
「不喜歡你聽到的嗎?」他的眉頭緊緊的攏了起來,難道連這句話都不能改變她的心意?
「我、我真的得進去了。」她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有什麼資格接受他的愛。
既然承受不起,就只有逃了呵。秦潔絮低頭越過他匆匆離去。
而這次靳檠並沒有阻止她的去勢,只是杵立在晚秋的涼風中,首度為人敞開的心,一點一滴的又關閉起來……???
「你真是太不應該了,竟然將潔絮安置在靳檠貝勒身邊當奸細,難道你不知道這樣可能會惹來多大的危險嗎?」阿爹忿忿的指責秦重豪,他不知道自己稍稍離開一陣子,局勢便又有這麼大的變化,他們竟然轉移陣地,到了端親王府之中。
「阿爹,我是不得已的。」秦重豪壓抑著內心的激動,啞著聲音道。
「不得已?重豪,阿爹真是對你失望極了,即使你打小便滿腔報仇的熱血,阿爹也從來沒有干涉過你的所作所為,可這次你竟然會利用潔絮去探取你需要的情報,阿爹萬萬不能苟同。」他搖搖頭,事情更是出乎意料之外。
「阿爹,要讓潔絮做這件事,其實比割下我的肉還要痛上千百倍,如果可能的話,我寧願做這種事的是我,而不是我最愛的妹妹。」秦重豪終於無法克制的說出心中的痛楚,這陣子他的身心都承受著極大的煎熬,船隊被擊毀了,還有潔絮深陷敵營。
天知道,他所做的一切為的並不是自己,而是所有的百姓呀。
阿爹忽的凝神瞅了秦重豪許久,長歎口氣道:「我最擔心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重豪,你告訴阿爹,你是不是喜歡上潔絮了?」
心事被戳中的難堪霎時擊倒了一向強硬的秦重豪,他尷尬莫名的否認道:「阿、阿爹怎麼會說出這麼違反倫常的事?我是潔絮的哥哥,就算喜歡,也只有兄妹之愛,請阿爹不要妄加揣測。」
「別瞞我了,別忘了,我可是將你們帶大的阿爹,有什麼事會瞞得過我的眼睛?」
「我……」羞恥感霎時遍佈秦重豪每一根神經,但他卻無法繼續否認。
「唉,有時候事情並非你所想像的那樣,但有時候就算不如你想像的一般,也不會有結果的。」阿爹說得沒頭沒腦,搞得秦重豪一頭霧水。
「阿爹,我不想討論這件事,潔絮永遠都是我的妹妹,這是不會改變的。」他像在說服自己似的宣誓著。
「是嗎?就算你們沒有血緣關係,你也可以這麼篤定的說出這些話嗎?」???
秦潔絮在黑暗的子夜之中奔走,長長的髮絲隨著腳步飛散在身後,在夜中劃出美麗的弧線。
單薄的衣衫遮擋不了秋夜的寒涼,可她卻依然自額邊沁出滴滴汗珠,她走得急忙,期盼可以化解一場即將展開的殺戮。
「是誰?」低喝聲在黑夜中響起,擋去她的去路。
「我是秦重豪的妹妹,有急事要找他。」秦潔絮急切的道,一邊不安的左右張望著。
距拂曉之時已經沒多少時間了,她本想早一點通知大哥,但卻脫不了身。
「你有什麼證明?」
「我沒有,但他曾告訴過我,如果要找他的話,就到端親王府的後門處表明身份便可以了。」真是急死人了,她真擔心沒時間通知大哥了。
「喔……」對方依然遲疑著,猶豫該不該相信一個陌生女子的話,「等等,我進去通報一聲。」說完,他轉身離去。
「這位大哥——」秦潔絮來不及喊住他,也只有靜待他去裡面詢問了。
夜風呼呼的吹著,端親王府週遭是一片弔詭的寂靜,秦潔絮獨自站在黑暗中,心頭沒來由的一陣陣的緊抽著,彷彿即將發生什麼大事似的,沉重感自夜空中籠罩而下。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方才離去的守衛才領著一個身影急忙的走了出來。
「潔絮?」是曹洵的聲音。
「曹洵哥?是你嗎?」
「是我沒錯,不過你怎麼會在半夜跑到這裡?這一段時間你都上哪兒去了呢?」曹洵關心的問道。
「我……」秦潔絮欲言又止,看來大哥並沒有將她留在靳檠那裡當奸細的事情告訴他,還是別提了吧,「我有急事要見大哥,你快點帶我去好嗎?」
「去見頭子?」曹洵怔了怔,旋即乾笑了幾聲道:「沒問題,你跟我進來吧,我想頭子如果見到你的話,一定會高興得發瘋的。」
秦潔絮落寞的笑笑,懷疑大哥如果聽到她即將告訴他的話,還會高興得起來嗎?
「走,我們快進去吧。」夜色掩蓋住兩個人的神情,他們一前一後的走進端親王府,急速的步伐在地上磨出的聲音。
「曹洵哥,還沒到嗎?」她已經跟著他繞過一條又一條的迴廊,經過了亭榭閣樓,怎麼還沒走到大哥落腳之處?
曹洵沒有作聲回答,只是埋頭走著。
「曹洵哥?」秦潔絮加快腳步,想拍拍前方的曹洵時,他卻忽的轉過身來一把捉住了她,將她推進一扇門內,旋即又迅速閃出門外,將門給鎖上。
秦潔絮大驚失色,倏的撲上前拚命的捶打著大門,呼喊道:「曹洵哥,為什麼要將我關起來?放我出去,我有話要跟大哥說呀。」
「對不起了,潔絮,我不能放你出來。」曹洵的聲音沉沉的響起,充滿了掙扎。
「曹洵哥?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是大哥要你將我關起來的嗎?」她不懂,為什麼他要這樣對她?
門外一片沉默,而後曹洵的聲音悶悶的傳來,「頭子並不知道你來找他的事。」
她怔愣了下,整個腦袋似乎要打結似的充滿疑問,「你……」
「是靳檠貝勒要我這麼做的,他早料到你今晚會有所行動,所以要我從中攔截住你,免得你壞了他的大事。」他接下來的話更是彷彿雷擊似的,震得她的五臟六腑都要翻滾出來。
「你、你說什麼?靳檠貝勒……他、他不是你們的死對頭嗎?為什麼你會跟他——」秦潔絮頓了頓,心中霎時明白了許多事,「原來出賣兄弟的就是你?!」這個認知讓她驚訝得無以復加。
「為了錢,也為了後半輩子。」曹洵粗啞的道。「我實在不想再過著這種流離顛沛、不知道明天的亡命生涯了。」
「你不想可以離開呀,為什麼要出賣大家?難道你不知道這樣會害死大夥兒嗎?」她激動的道。
曹洵乾笑了幾聲,沙啞著聲音道:「我們這些只知道反抗朝廷、浴血作戰的粗魯人,一理回面到現實生活中,能夠有什麼好日子呢?我還想成家、生子,非得要有銀兩不可呀。潔絮,你真是太天真了,難怪會放棄待在靳檠貝勒身邊的富貴生活,回到這可怕的惡夢中。」
「我不是要放棄他,我是要來勸大哥不要再跟朝廷作對,避面今天的流血對峙呀。我求求你放我出去,否則就要來不及了。」遠處似乎響起了模糊的雞嗚聲,天要破曉了。
「沒用了,已經來不及了。」曹洵淡淡的道,打碎了她的企盼,「其實靳檠貝勒今晚要攻的並非端親王府,而是被我引到外面,自以為可以偷襲靳檠貝勒的大伙們。」
「你放出假消息,引大哥他們自投羅網?」天,她不敢相信,這個人真的是她所認識的曹洵哥嗎?
「我是迫不得已的。」曹洵的聲音微微的顫抖了起來,「只要過了今天,一切都會風平浪靜,我要找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始,你最好也跟我一樣把一切都忘記,平平靜靜的過一輩子吧。」
「忘不了的,你怎麼忘得了這麼多兄弟的生命全都葬送在你的背叛之下?曹洵哥,你做這種背德之事,難道真的可以心安嗎?」她也想過得安心寫意呀,可絕對不是這種用兄弟們的血換來的寧靜。
門外沉寂無聲,並沒有再傳來任何的回應。
「曹洵哥——曹洵哥……」他走了。
秦潔絮挫敗的順著門板滑坐到地上,整顆心緊緊的揪了起來,沒想到檠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難道會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就知道了?
不、不可能,否則當初他不會對她這麼溫柔,也不會要求她留下,這麼說……對了,一切的不對勁都是從那天她發現他的身份逃離之後開始的……她怔了怔,旋即想起他曾說過會派兩個人在暗中跟著她、保護她,所以當天她跟大哥的碰面,肯定也盡數落入他們的眼中,然後一五一十的稟告到他的耳中了……
這麼說,他的突然冷淡、疏離,還有他前幾日的怪異舉動和莫名的表白,全都是在試探她?
他在試探她對他的真心,他在期待她回應情感;可是,她卻毀了一切,不但害慘了大夥兒,還重重的傷害了他……
這場情感的賭注,原來竟是輸在自己的手上。秦潔絮淒楚的扯扯唇,終於明瞭痛極之後,竟是流不出淚的笑。???
叛賊在海上、陸上皆節節敗退,不但船隊全數被殲滅,就連陸上的餘黨都潰不成軍,紛紛往內陸的各處流竄分散,再也成不了氣候,暫時讓清廷獲得喘息的機會,卸下心腹大患。
而這場戰役最大的功臣是靳檠貝勒,加上赫連沆在海上的戰績,為京城四少又添上一筆為人所歌頌崇仰的傳奇。
整個北京城可說是沉浸在一片歡喜的慶賀之中,除了端親王府之外……
「大夫、大夫,求求你一定要救他,求求你。」秦潔絮被端親王放了出來,哀哀的懇求著,一隻手則緊握著秦重豪,憂心忡忡的看著自他身體各處汩汩流出的紅色液體。
「這位姑娘,你先到外邊等著去吧,否則只是誤了老夫救人的時機了。」一頭白髮的老人揮手將她趕出了房外,接手清理傷口的工作。
「大哥……」她的雙手緊緊的在胸前交握著,連關節處都泛起青白。
「啐,真是沒用的東西,連個小小的貝勒都打不過,還妄想推翻清廷?真是浪費我的時間跟錢財,哼。」端親王翻臉跟翻書一樣快,一個敗戰之將,對他來說就像沒用的垃圾一樣,看了礙眼,不丟不行。
「王爺,你怎麼可以這麼說,難道這一切不是因為你而引起的嗎?」秦潔絮氣憤的咬咬牙,當初若非端親王的煽動,大哥也不會仇恨深種,將自己搞到這種境地。
端親王輕蔑的睇了一臉忿恨不平的秦潔絮一眼,嘲諷的道:「這是他自己技不如人,又怎麼能怪我呢?倒是你,你不是該在靳檠身旁探聽機密大事的嗎?怎麼你帶來的不是讓你大哥獲勝的消息,反而讓他受了重傷?莫非……你為了那個姘夫而出賣自己的親兄弟?」
「閉嘴,不是我,我沒有。」她顫抖著身子,清麗的臉龐霎時刷白。
「哼,我不管你有沒有,總之,我不是沒情沒義的人,你大哥也算曾為我賣過命,我會請大夫好好為他診治,等他傷勢穩定下來之後,你們就趕緊離開我端親王府,否則,別怪我為了自保而『處理』掉一些麻煩。」端親王冷冷的撂下話後,便甩袖揚長而去,他還得去收拾善後,好好重新計議奪取皇位之事。
相對於當時端親王對秦重豪的禮遇,而今身受重傷的他卻被隨意的處置在這間破舊的柴房之中,秦潔絮淒苦的蹲坐在一旁的石上,想起往日在寨中的開心生活,竟有種恍惚之感,彷彿那是場夢似的,從來就不曾存在過。
淚水在不知不覺中佔據她毫無血色的臉龐,可她卻沒有抬手拭淚的意願,就這樣任憑那滾燙的液體在臉上肆流。
曹洵哥應該已經逃得遠遠的吧?他是否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害死多少人?即使他可以過著富貴榮華的生活,可難道他可以安穩的入睡而不憶起這些兄弟的血淚嗎?
就像她一樣,她知道自己再也無法若無其事的繼續愛著檠了……愛著一個手刃自己夥伴的兇手,是種折磨與罪惡,她承受不起啊。
雜亂紛擾的思緒像走馬燈似的一個接著一個在她的腦海中環繞著,最後都消失在一張英挺豪氣的臉龐之後,那張日日夜夜責難著她、怒視著她的俊俏臉龐,往後都將生生世世的糾纏著她、桎梏著她的靈魂。
「姑娘?姑娘?」大夫的聲音喚醒了想得失神的秦潔絮,讓她霎時驚跳起身。
「大夫,我大哥他……」
「放心吧,雖然傷口很深,不過幸好他的身子骨一向健朗,多靜養一陣子便會恢復元氣的。」大夫安慰的拍拍她的肩道。
「太好了。」秦潔絮緊繃的神經霎時鬆懈下來,這一放鬆,竟感到一陣搖晃,差點兒昏厥了過去。
「姑娘?」大夫連忙扶住她晃動的身形,關心的問道:「你的臉色很蒼白,讓我瞧瞧。」沒等她反應,他便按住她的手腕,仔細的為她看診。
「這……」老人微微一怔,輕歎了口氣,「姑娘,你……你可要多多休息,不能太過於操勞,否則動了胎氣就糟了。」看她分明還是個黃花閨女的打扮,怎麼會……
「動了胎氣?大夫,你是說,我、我有孩子了?」秦潔絮怔愣了住,不知該喜該悲。
大夫同情的瞅著她,緩緩的點頭證實了她的詢問,旋即搖頭歎氣的走了開。
她有了孩子了?她有靳檠的孩子?秦潔絮情不自禁的用手覆住自己的腹部,在最初的驚訝之後,臉上緩緩的漾起充滿著母愛的溫柔笑容。
該喜呵,至少她還可以保留某種跟他的羈絆,她無緣的摯愛,用另一種方式永遠存在她的生命之中,或許,這就是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