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伶終於知道新堂修想做什麼。
在銀座昂貴的法式餐廳內的晚餐,簡直是一場鴻門宴,讓她見識到新堂修真正的本領,也讓她對蘭的印象全然改觀。
深夜,送蘭上飛機回新加坡後,新堂修開車從新東京國際機場返回君子居。
「你有話想對我說嗎?」
一陣沉默後,新堂修打破寧靜的空氣。
「沒有。」梵伶機械化的回答。
「是嗎?」新堂修的臉色有些蒼白,比下午時更蒼白了些。「我以為你至少會向我提出-些忠告的。」
「有用嗎?」梵伶自嘲的扯扯嘴角,「你已經下定決心了,是不?」
新堂修也笑了,「你現在看起來好多了。」
「什麼?」
「我不習慣唯唯諾諾的你。」
在餐廳、在機場,她什麼都沒說,不再發表自己的意見,像是一尊接受指令運作的機器人。
「我是你的奴才,這是我該做的,就算我認為你的作為是螳臂擋車。」冷冷的說,梵伶不知道為何自己動怒了。
「你在擔心我嗎?」新堂修轉頭看了梵伶一眼,一抹瞭解的笑容無聲的揚起,「難道你不相信自己所選擇的主人。」
她的不悅是因為擔心他?!
梵伶發覺自己的心情,卻不願承認。
「月神會不是一般的組織。」梵伶的眼神黯了下來,「就算你聯合了自民黨內部分勢力,難道這就足以結束自民黨與月神會的政治地位嗎?」
新堂修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晚餐與他們見面的就是自由黨的主席,預定角逐下屆總理大臣的人選。
蘭和美國的菊,以商界人士身份秘密和自民黨部分議員達成協議,此次見面,目的就是聯合自由黨,推翻月神會所支持的自民黨長達三十年的政治地位。
這是個賭注,如果被月神會的人察覺,山口組就是叛會!
梵伶不懂,這簡直是自殺的舉動。
她蹙起眉,「為什麼要推翻月神會,山口組不能滿足你嗎?」
「是的。」新堂修不否認。
如果不是在開車,他還真想為她鼓掌喝采,這麼簡單的理由,卻沒有人替他說出來。
「我渴望更多的財富、更高的地位,我不該滿足於為山口組守成。」他輕柔的說著,一點也不激動,「我是月神賦予力量的人,我怎麼能讓她失望呢?」
梵伶不認為新堂修是這麼迷信、這麼崇拜權力的人,她凝眸端視他。
「你在說謊。」
一句話,擲地有聲。
新堂修突然把方向盤一轉,疾駛中的車身往路旁偏去,緊急煞車後停靠在路邊。
梵伶隨著車子突如其來的煞車往前傾,剛剛坐穩,新堂修已鬆下安全帶,俯身握住她的手,壓住她。
「老實說,我不應該原諒你無理的說詞。」他笑了笑,語氣強硬,笑容卻顯得有點無力,「但是,現在,我只想吻你,狠狠的吻你。」
語畢,他低頭吻住了她。
當她說他說謊時,他平靜無波的心竟然狂跳,彷彿她簡單的話就揭穿了他隱藏在面具下的真實。
有種被救活的感動……
睽別已久的吻,讓梵伶無力拒絕,她是渴望泉水的沙漠旅人,即使水中藏毒,她也無所謂了。
緊密地纏繞她的舌,交換著彼此的唾液,交換著彼此的氣息,新堂修握緊十指與梵伶交握的雙手,像是要壓碎她,要融化她般。
「我說謊嗎?」新堂修稍稍離開她的唇,「對權勢著迷,不是什麼太稀奇的事,我有說謊嗎?」
梵伶雙眼迷濛,新堂修的臉就距離她不到三公分,讓她心中一緊。
「我不知道……」
兩個人貼得太近了,近到無法隱藏彼此激動的心跳聲。
曖昧的氣氛如氣泡般升起,催化了彼此模糊的感情。
上次,也是在車子裡,也是在星空下……
無法制止自己,新堂修情難自禁的低下頭,又是狂野的一吻。
他的手已經鬆開,像自主的籐蔓,在梵伶完美的身體曲線來回摩挲穿梭,點燃慾望的火苗。
梵伶忘情的十指陷在新堂修濃密的頭髮中,解開髮帶,散落的長髮讓他看起來更邪魅、更狂肆。
「你是梅,我的梅,你是——-喘息著,新堂修發覺自己的腦中竟呈現空白,一個吻讓他失去理智。
「特別的。」他只能將心中的激動坦承。
他強烈的佔有慾讓梵伶撼動、恍惚。看著他,她沒有深思的力量,她只想遵從心中的渴望。
「你想我嗎?」衝動地,新堂修深邃的雙眼凝視她,問:「去度蜜月時,去美國、新加坡時,你看不見我的任何一刻,你,想我嗎?」
「我想你。」那股莫名的愁緒,那股無法填充的空虛,是思念,「很想你。」
華麗的形容詞不適合梵伶,她不會要求他的全部,她只是謙卑的在他身後等候他,這是她能為他做的。
新堂修的手緩緩的撫摸她美麗的容顏,失去微笑的力量。「我很累,很累很累……」他在勒索她的感情,關於忠誠以外的。
可是,梵伶卻給的心甘情願。
「讓我安慰你吧。」她輕聲呢喃著,不再追問原因,不計較得失。
新堂修的表情藏著許多的不確定,許多的疑惑,但是,梵伶一點也不介意。
她主動伸手拉下他,環住他。
看著他,美麗晶亮的眼神聖地望著他,像是個奉獻的祭品。「不要擔心,我是你忠心的僕人,讓我安慰你吧。」
是的……
她是他的梅,忠誠的……
不用懷疑,也不要再深思,那股從未有的悸動是為了什麼。
新堂修彷彿要從梵伶身上汲取溫暖般,瘋狂而粗暴的吻住她、侵略她、佔有她。
深深深夜裡。
除了偶爾狂嘯而過的車影,萬籟俱寂。
***
點點幽光,漆漆魅影。
長而狹窄成螺旋狀的階梯蜿蜒而下,除了水珠滴落的滴答聲別無聲響,杵著枴杖的腳步聲便格外顯得清晰。
石壁上,沿著樓梯點著微弱燭火,那燭光像是已燃燒千年般,散發出詭異的顏色,燭淚堆滿燭台,是記憶過往的證據。
樓梯的盡頭是一間寬大的地下室,中央有石桌、石椅,壁上滿是奇特的壁畫,從四面漫上天花板,一幅巨大的掛畫自石桌的主位後垂下,畫中是一個衣衫飄揚的古服女子,乘風逐月,樣貌清純中帶著妖艷。
在陰暗不通風的密室中,有股潮濕的氣息,讓人反胃作嘔。
「你來了。」主位上坐著身著金衣的老人,他乾啞的聲音讓整室氣氛更加詭異。
青衣老人走下最後一個階梯,支著枴杖,微微一笑。
「是的,我來了。」他在金衣老人的對面落了坐。「真沒想到,我們還有見面的一天。」
「時序輪轉,我們是不該再見面的。」金衣老人歎了口氣,「黑鷲已死,我們也不算是違反了祖先的規定。」
「一生只得見一面。」青衣老人滄桑的笑笑,細細品味自已說出口的這句話。「要不是當年山口組的要求,在這太平盛世,我們三人恐怕是終其一生也無法見面的。」
月神會的三位長老,代代相傳其神秘的先知力量,在創教之時,為避免因預知而擅自改變歷史導致天災人禍,三位長老便相約,在遭逢大事、或卜得異象時才得三人相會處理,因此,代代傳人一生頂多見一次面。
「你發現了吧!當年的卜卦,出現破凰之象。」金衣老人擔憂之情顯而易見。
「破凰的種子早在那年夜裡種下,只是,我們都沒料到,費盡心思布下的局,這麼容易就破局了。」青衣老人有種人算不如天算的感覺,「蒼天捉弄啊!」
「原以為,讓山口組與龍幫結下仇怨,破凰之影便永得封印。」金衣老人握緊拳頭,不甘心地道:「難道,天命真要亡我們嗎?」
為了鎖住破凰,他們三人在十多年前,特意製造了山口組與龍幫的仇怨,讓山口組放下狠話,只要是龍幫的人踏進日本一步,就要他有去無回。
卻還是阻止不了破凰。
「一切都是命。」青衣老人感歎的站了起來。
他垂垂老矣的面容,雞皮鶴髮的身形,華麗的衣裳下露出乾枯的手指,指著牆上美麗的掛畫。
「月神如此指引,吾等也只能聽從命運。」青衣老人像是認命般,不願再費心阻止。
金衣老人卻頑固的拍桌子,眼神熠熠。
「青麒,你錯了!」歲月無法磨滅他一雙炯炯有神的眼,只是助長了氣焰,「當年,我可以道破天機,不顧月神會存亡,為山口組選出王者,今日,我亦可以反制命運,不顧山口組興衰,為月神會延續香火。」
「金龍,你……要逆天而行嗎?」青麒老人眉頭緊蹙。
「我會有方法的。」金龍老人下定決心,一雙眼精銳的掃至青麒老人,「事關月神會,你也脫不了責任。」
青麒老人苦笑著搖搖頭,「你的脾氣一點也沒變,還是這麼好強,難道非得玉石俱焚不可?」
「只要將破凰之象化解,鎖住命盤,我就不信新堂修真能顛覆天地!」金龍老人口氣強硬。
看來不管他再說什麼,也是改變不了金龍的決心。
青麒老人一甩衣袖,「說吧,你想怎麼做?」
「成也梵影,敗也梵影。」金龍老人瞇起眼,詭異的笑了笑,「你說呢?」
***
清晨,梵伶躺在梅居日式的榻榻米上,她醒來很久了。
除了溫暖的棉被讓她不想起身,另外的原因就是佈滿她全身的紅痕。
雙腿的酸麻讓她動都不想動。
新堂修已經離去,離去很久很久,她的身旁沒有留下一點溫度。
他走的時候,她仍是清醒的,卻閉上眼睛,縮著身子背對他,讓他以為她睡著了 成為山口組的總管已經半年了,這半年的時間,讓她徹底瞭解新堂修的作息,雖然他依舊來去如風。
在人前,她只是他忠心的僕人。
在無數的夜裡,他汲取她身上的溫暖,卻沒有承諾。
昨夜,他從山口組主屋開車到君子居,身上帶著尚倚雲刺鼻的香水味。
「一個禮拜不見。」吵醒睡夢中的她,他緩緩的笑著說,「你想我嗎?」
他總是這麼問,好像這樣才能確定,遠方還有一個人在等他。
「我想你。」她總是這麼答,不吝嗇付出屬於女性的柔軟。
「為什麼不問?」他褪去一身疲憊,塵世的枷鎖,赤裸的擁抱她,「不問我去了哪裡?不問我在主屋裡,和我的妻做了什麼?」
「你希望我問嗎?」
新堂修沉默了。
她越來越不在乎,身陷迷霧,隨時可能下墜的恐懼。
她不想再問,如果他不想讓她知道,問有何用。
「要是有一夭,我背叛你……」她輕聲的在他耳邊呵氣。
耳鬢廝磨的時刻,他是容易親近的,他是很男性的,他不再是賞罰分明的主人。
「不會有那一天。」新堂修傲慢的笑著,「你是屬於我的,絕不會背叛我,除非我死。」
他說錯了。
就算他死了,她也不會背叛他。
她曾親眼看見他處罰菊。
菊是一個高瘦的男人,沉默寡言,臉上有一塊難看的傷疤。
菊的任務是在美國訓練竹,擴展迅翼的業務。
「同樣的話,不要讓我再重複第二次。」新堂修毫不留情,反手給了菊一巴掌。
只因為菊失手一件地皮招標案。
菊的口角破了,墨鏡被那一巴掌打得掉落在地。
「謝謝主子。」他跪下,淡淡的說。
新堂修憤怒至極的模樣,帶著笑,嗜血般。
她以為他又要殺人了。
「如果竹不如預期的達到目的,給我殺了他。」他低頭睥睨的看著菊,「袒護他的下場,你自已很清楚。」
菊領了命,一句話也不吭的回美國。
「你怕我嗎?」
午夜夢迥,他拉開紙門,站在她的床榻前,她尚未入睡。
「我不怕。」
他彎腰抱著她,如過去每一次一樣,帶給她激情和燃燒的快樂。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他必須殺了她,她也無怨。
讓她成為他的影子吧!
在山口組,為他盡心盡力,掩護他叛亂的形跡。
那股蠢蠢欲動的感情,她不需要瞭解,她只想為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
踏遍雨花石台階,轉身穿過一個小橋流水的中式花園,推開典雅雕花桃花木門,兩旁的守衛恭敬的低頭。
「梅總管,日安。」
「辛苦了。」梵伶淡淡的回禮。
桃花木門內是一棟歐式獨棟別墅,環繞著扶疏的花木,中間有一個露天泳池,入處還有一座可愛的噴泉。
華麗別墅內正傳來可怕的聲響,乒乒乓乓的物體摔碎在大理石地板的聲音。
一個女僕腳步慌張,身形不穩的從門口衝到梵伶面前。
「梅總管,您總算來了。」女僕鬆了口氣似的,緩口氣,她急忙的把屋內的情況陳述,「少夫人喝了好多酒,把客廳都砸了,這次比上次更嚴重,她居然要放火,燒光少主的藏書,這可怎麼好!」
梵伶眉頭皺了皺。「通知四大長老了沒?」光是她一個人,沒有權力阻止尚倚雲瘋狂的行為。
女僕的臉上透出為難的表情。「電話是打了,也派人去說了,一直沒人回話」
這種爛攤子,恐怕那四個老人已經收拾到害怕了。
「再派人去說,讓集賢堂的鈐木先生調人去,就說是我請他們來。」梵伶指示女僕過後,單獨一人走進別墅裡。
新堂修和尚倚雲是一對標準貌合神離的夫妻。
結婚過後一個月,尚倚雲就不耐新堂修夜夜不歸,想找他吵架,連人影都不見,於是就拿屋內的傢俱出氣。
後來新堂修露面了,四兩撥千金的就安撫了尚倚雲的情緒,可是沒多久,新堂修又常常鬧失蹤,尚倚雲便又故態復萌。
刷爆信用卡,鬧悱聞,摔傢俱,四個長老被尚倚雲鬧得一個頭兩個大。
想當年,新堂修的父親比新堂修還風流,連小老婆都住在主屋內,怎麼這個龍幫千金這麼不識大體!
「滾出去!通通給我滾出去!聽到沒有!」
尖銳的咆哮聲,梵伶一推開黃銅大門就聽到了。
尚倚雲蓬頭亂髮,穿著絲質睡衣,只搭了件白色外袍站在客廳,朝敞開的大門隨手丟出一個花瓶。
「夫人。」梵伶躲過花瓶碎片,淡漠的看著她。
尚倚雲見來者是梵伶,一副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的表情。
「你來做什麼?」她橫眉倒豎,冷冷的瞪著她,「來看我的笑話嗎?還是來看看我摔爛了山口組哪些值錢的東西?」
梵伶沉默不語。
「告訴你!」她像是失去理智般,尖聲吼著,「我是台灣黑道第一大派龍幫的千金,沒有人、沒有人可以耍我,沒有人可以不理我!」
知道她在宣洩對新堂修的不滿,梵伶保持冷漠。
「新堂修,你該死!你真是該死!」
砰的一聲,酒櫃中的陳年葡萄酒成了地上污水。
「你說,修在哪裡?你是他的奴才,一定知道他到哪裡去了!」尚倚雲蠻橫的向前叉著腰,指甲掐著梵伶的衣領。
「屬下不知。」
看著沒表情的梵伶,尚倚雲突然鎮定了下來,放開她,她高深莫測的盯著她瞧。
「你不知道?哼哼。」尚倚雲嘲諷的笑笑,轉身從狼籍的茶几上,翻出香煙和打火機,點著火,徐緩的抽起煙。
「你知道的。你和他有一腿,是不!」尚倚雲媚眼斜睨著梵伶,滿是輕視,「你和你媽一樣,狐狸精一個!」
梵伶在她說中時,心中一驚。
沒有人知道她和新堂修有超越主僕的親密關係,但是這和她母親何關?她母親早就死了。
梵伶想,她是喝醉了,所以才會胡亂猜疑、胡亂發洩脾氣。
「你不過是個奴才而已。」尚倚雲瞧不起的哼了哼,表情一轉,笑得可燦爛,「就算是男人,也是用我用過的二手貨。」
梵伶依舊不語。
「小賤人,這就是你留在日本的目的,和我搶男人?」尚倚雲找了處還算乾淨的地板,一屁股坐下。
「別作夢了!」她吐出一口白煙,「怎麼說,我都是他老婆,你不過是個暖床的,我還以為你有多清高,不過如此嘛。」
「沒有人知道你的真面目,我尚倚雲可知道的很。」她粗魯的捻熄香煙,越說越激動,「你就是嫉妒我,嫉妒我有好的出身,嫉妒我嫁給這麼俊偉的男人!」
「我可憐你。」突如其來,梵伶淡淡的說。
「什麼?」
「我可憐你。」梵伶走近她身旁,眼神澄澈的看著她,「可憐你身為龍幫千金,必須學習各種你無法負荷的知識,可憐你嫁給一個不愛你的男人,可憐你為了顧全大局,只能用這麼狼狽的方式發洩。」
尚倚雲的臉色泛白,喉嚨緊縮。
梵伶伸手想扶起攤在地上的尚倚雲,卻被她推開。
「我不用你可憐,我不用你可憐!」尚倚雲突然大聲尖叫著,撞倒梵伶,衝出別墅。
梵伶心中一驚,深感不妙。
她趕忙站起,跑到敞開的大門口,喊住守衛,「攔住夫人,別讓她出去!」
來不及了。
尚倚雲已經駕駛她的紅色保時捷,衝出車庫鐵門,開出主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