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
星子散落在黑幕,似碎鑽,熠熠傲然。
佇立於黑暗中,誰都沒有開燈的舉動,也許在暗處,更能夠褪去虛偽,說出真實的話。
「我的條件很簡單。」新堂修冷冷開口,沒有溫度,「只要你脫離龍幫,誓言效忠於我,我就和尚倚雲結婚。」
結婚只是保證,一旦龍幫和山口組聯姻,凡是山口組運銷至台灣各地的毒品或槍械,將完全由龍幫接手運銷。
而讓龍幫獲得這項利多的條件,竟是要她背離龍幫,投靠新堂修?
「新堂幫主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梵伶不可置信的瞪著黑暗中的男人。
在黑暗中,照理說,她是看不到他的,但是梵伶卻是很清楚的知道他在笑。
冷冷的笑。
「梅已經死了,而我的身邊需要更忠誠的狗。」新堂修對梵伶的疑問不當一回事,他雲淡風清的緩緩說著,「從今天開始,你的代號就是梅。」
「你如此肯定我會答應?!」那狂妄的說話方式讓梵伶覺得受辱。
「你要報恩嘛。」輕輕撇下一句冷諷,新堂修率先往外走去,邊走他邊用對僕婢說話的口氣吩咐著,「直升機已在停機棚等著,梅,你該先去做安檢,不是嗎?」
十分輕視人的作法,抹去她的名字,從此只有代號。
可是梵伶只能選擇接受。
為了龍幫,也為了她的好朋友方潔。
從她父親被龍幫幫主尚義人從賭場救出,從她住進尚家大宅的那天起,她就已經失去選擇的權利了。
其實新堂修又何必抹去她的名字,她,梵伶,早在成為龍幫小姐的貼身護衛時,就已經不是她自己了。
她只是一顆從龍幫手下走進新堂修棋盤的棋子,如此而已。
***
梵伶知道新堂修一言既出,便絕不反悔。
但是,她沒想到婚禮會在相親過後短短的一個禮拜決定,像是完成一項交易般簡單。
通知龍幫新堂修有結婚的意願後,她的父親,龍幫的正牌軍師就趕到日本來接洽一切事宜,當然關於條件,她只說少主希望她能留下服侍人生地不熟的尚倚雲。
知道內情的只有她的父親。
從那天起,她不再和新堂修有任何的交談,即使他來接尚倚雲出去,兩人的視線也毫無交集。
「梵師爺說你也要留在日本,這是真的嗎?」尚倚雲在下人替她梳頭的當下,冷冷的問著立於一旁的梵伶。
「是的。」她沒有起伏的平淡回答。
「為什麼?」尚倚雲嗔叫,不滿得幾乎要拍桌而起。
「怕小姐不習慣日本的生活。」這些都是交易內協定好的說詞。
「修這麼疼我,還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尚倚雲驕縱的斜視著梵伶,也許是出自嫉妒以及女性的直覺,她不喜歡梵伶留在這裡。
「幫主的交代,請小姐多包容。」她早就已經習慣尚倚雲的無理取鬧,這些話也是她一貫的說詞。
「哼!」尚倚雲瞪她一眼,怒火中燒的說不出話。
就是這樣,好似她是替龍幫來監督她這個不學無術的女兒!
跟在她身邊這麼多年,卻一點也沒有心腹的自覺,出口動不動就是龍幫,尚倚雲最討厭的就是梵伶那雙冷冰冰卻又好似看透一切的眼。
像是在嘲笑她的無知似的。
「替我撥個電話到台灣,我要我爸爸換人。」尚倚雲高傲的對梵伶下命令。
化妝室內有多名山口組派來服侍尚倚雲的下人,她們都是懂華語的。
即使訓練有素,卻也因尚倚雲明顯的厭惡而看不起她,那細微的表情她還是瞭解的。
這不是第一次,她刻意為難她,讓她難堪。
「知道了。」她也只能這麼回答。
走出換衣間,她到隔壁的會客室拿電話。
山口組十分大方,在主屋特別清出一個獨棟日式別墅供尚倚雲使用,非但部署了齊全的安全人員,連食衣行都一應俱全。
有錢有勢的山口組和日落西山的龍幫,形成強烈的對比。
「我是梵伶。」她說話的溫度不冷不熱。
然後一個倚在門邊的身影,奪去她的注意力。
新堂修不知何時已經到了,他單手撐在門口,范倫鐵諾的深紫色西裝穿在他身上不輕佻也不老氣。
他嘴裡嚼著口香糖,眼眸凝視著她,帶著溫柔的微笑,好似他是來接她出遊的男伴,十分耐心的在等待她講私人電話。
「幫我接尚幫主,小姐有事要找。」她的口氣一如往常,持著電話筒的手指卻微微發抖。
因為他蠕動的唇,讓她想起那夜他貼著她唇的氣息,炙熱纏綿。
「幫主,是,小姐有事找您,我馬上替您接過去。」梵伶嚥下喉頭的唾液,拿起無線電話,抬頭挺胸的走向新堂修。
新堂修的視線並沒有隨著她的步伐,跟著她的身影移動,他目視前端,直到他們的距離只剩不到一個手臂的距離。
他長手一伸,摟過她纖細的腰,讓她整個人正面貼在他身上,以吻封緘。
他的舌頭強悍的撬開她的牙關,在她的口腔內刮起一陣旋風,當他熟練的唇舌攪動她唇內敏感的肌壁時,她軟弱的無法使力抵抗。
連驚呼都來不及,因為他已經放開她,在她張大的眼中,她看見他狡黠的瞳眸閃耀得逞的光芒。
「你從不擦口紅,這是一個好習慣。」新堂修說完後,便自在離去。
她站在門口,聽見從換衣間傳來的尚倚雲喜悅歡迎聲,和新堂修寵溺的言語,忽然間動彈不得。
「別生氣了,我帶你到一個很棒的義大利餐廳吃飯。」那說話的口氣彷彿尚倚雲是他珍視的寶貝。
「真的?」尚倚雲高興的在他的臉上印了一個吻,「我還以為結婚前你會忙得不理我呢,」
「我怎麼捨得。」
他挽著她的小手走出換衣間,尚倚雲臉上有著任誰看了都羨慕的幸福色彩,當他們經過梵伶的身旁時,尚倚雲甚至已不記得前一刻她自己的命令。
梵伶在他們走下樓後,拿起手上的電話。
「幫主,請恕罪。」她的聲音並沒有發抖,也沒有沮喪。解釋理由時,聲音的溫度甚至比以前更為中庸。
「我知道,謝謝幫主。」結束通話後,她的腦中是一片空白。
「梵小姐。」一個山口組組員恭敬的站在她身側。
她心一驚,什麼時候當有人靠近她時,她竟一無所覺!
「有事嗎?」
「少主吩咐,明天起,請您移住到君子居。」
「我知道了。」
因為後天是他和尚倚雲的大婚,他已經迫不及待要她為他獻忠了嗎?
明天龍幫幫主抵達時,她竟沒有站在小姐身邊保護她,龍幫的人只會當她是忘主了。
她的父親不會為她解釋的。
「你要記住,你效忠的對象還是龍幫。」梵泰在聽完她的說明後,冷冷的對她說,「當然表面上,為獲取山口組的信任,你是假留下服侍小姐為名,實為見風轉舵,主動成為山口組的人。」
「幫主呢?」她有些慌亂,「也要瞞著他嗎?」
「欺敵先欺己,當然不能說是山口組的少主要求的交換條件—.」梵泰堅定的完全沒有轉圈餘地。
那麼她多年來的忠心耿耿呢?龍幫幫主多年來對她的信任呢?
「雖然說新堂修是山口組的領袖,不過,他尚且年輕不足以服眾,你在他身邊也好,有什麼風吹草動,四大長老自會派人和你接應,你到時隨機應變即可。」
龍幫是站在四大長老這邊的,而她,順理成章的成為三面諜。
「這麼說,我是一定要犧牲了,是吧。」她終究只是一顆棋子啊!
她的自憐看在梵泰的眼底引起他深深的不悅。
「梵伶!」梵泰怒吼,冷不防的一巴掌打在她臉上,「認清你的身份!要是被其他人知道,新堂少主是因為你答應留下服侍他而應允這段婚事,尚小姐的面子要擺在哪裡?龍幫幫主的面子要擺在哪裡?」
她撫著被掌摑的臉頰,被梵泰毫無留情的一掌打得跌落在地,面無表情。
「記住了,你誓死效忠的對象是龍幫,必要時,任何的犧牲也在所不惜!」
認清你的身份……
這句話仍然震撼的響在她耳邊。
她楞楞的背倚門扉,覺得好冷。
口腔內一個不屬於她正常器官該有的觸感讓她的注意力轉移,她咬了咬。
是一塊香甜的口香糖。
一塊沾滿新堂修口水的口香糖。
尚倚雲可以擁有新堂夫人的頭銜,掌握為新堂修生兒育女的合法權力,獨佔新堂修所有的溫柔。
被新堂修強吻的她,只配留下新堂修的口水。
***
有了山口組的保護,梵伶在日本恍若成為無用的閒人。
這是她住進君子居前最後一天的夜裡,她悄悄的離開山口組主屋。
「到歌舞伎町。」她吩咐計程車司機。
她需要透口氣,情緒已經被壓抑到臨界點。
「小姐不是日本人吧,自助旅行嗎?」司機見她沉默不語,主動與她談天。
「啊,是。」
「歌舞伎町很亂,你一個女孩子要小心哪。」
「我知道。」她靜默的回答。
陌生的叮嚀。
這些話,她的父親、或是龍幫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曾對她說過。
因為不需要,她很強,所以不需要。
跪了一整天,還能自己站起來,你到底是受過怎樣嚴格的訓練啊?!
砰!砰!
她的心跳因為想起這些話而強烈鼓動。
龍幫的人還真是不懂得憐香惜玉。
為什麼?為什麼他要說這些話?為什麼他在決定要和尚倚雲結婚後,還要吻她?是戲弄她?還是……
認清你的身份……
是的,別再想了,認清自己的身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她將只會是新堂修住在君子居裡的一個私人侍從。
君子居不屬於山口組管轄,也就不在山口組主屋內,梅、蘭、竹、菊是新堂修私人的心腹,簡稱四君子。君子居位於東京近郊山區,四個代表梅蘭竹菊的獨立院落圍繞一個中心主屋而成。
主屋是新堂修常住的地方,有個別緻的中文名字——離恨天。
更多的她就不得而知了,四君子是神秘的,神出鬼沒、不具身份的。
「在這裡停就行了。」
她在歌舞伎町中央的噴水池旁下車,步行往內走。
梵伶一向有做功課的習慣,即使是初次到日本,對於日本東京以及幾個大城市,她都事前做了瞭解,甚至是山口組的產業和勢力範圍,可知的部分她都-若指掌。
歌舞伎町是束京的娛樂中心,標準的不夜城。
找了個安靜的酒吧,不屬於山口組的,她坐在離吧檯有一段距離的位子。
「請給我Genever,謝謝。」
梵伶點的是荷蘭琴酒,她慣喝的。
她並不習慣喝調酒,喜歡喝純酒是因為那股無可取代的芬芳與純粹。
聖誕節剛過,玻璃窗外卻依稀透露著歡愉的聖誕氣息,人們臉上好似都帶著微笑,是她的錯覺,還是歌舞伎町的氣氛迷惑了她?
淺嘗辛口的琴酒,她不去想明天的事。
酒吧的二樓是特別座,因為酒吧的所有人很喜歡它的寧靜,所以特別設計出一席專位。
昏暗卻不至漆黑,明亮卻不甚清晰的特殊燈罩下,二樓的客人可以倚著琉璃架看清樓下的一切。
「一個女人獨自喝閃酒,未免太可憐了。」天王單耘疾晃著他的酒杯,別有用心的問,「你說是嗎?新堂少主。」
新堂修的回應是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
單耘疾知道這是新堂修逃避話題的一貫把戲,他才不會這麼容易放過他咧。
這家酒吧是屬於永夜的。
梵伶走進酒吧的第一步他就知道了,今夜的她,不是黑色的,而是純潔如梅花似的瀟灑白色褲裝。
她是一個愚忠的女人,恐怕她從不質疑自己的身世,也不違逆自己的命運。
為什麼?
「或者她是來找人的呢?」單耘疾用他打不死的蟑螂的精神,再接再厲的試探,「畢竟一個應該陪未婚妻宵夜的居然坐在樓上,另一個應該待在主屋養精蓄銳的居然坐在樓下。說是巧合嘛,太勉強了。」
新堂修涼涼的回了一句,「你可以下去請她喝一杯,我不會介意我的員工下班後休閒的。」
「喂,她可是你的梅,又不是我的。」單耘疾打火趁熱的暗示。
「消息可真靈通。」新堂修只是揚起一抹沒有任何意義的笑,並沒有被單耘疾激出話來。
沒人接話,暗處的一個影子反而探出身來,他打量著梵伶。
「她…….龍幫的鳳凰女,是主子的梅?」奇非驚訝的說。
「竹,你之前不也是猛虎幫的幫主,這沒有什麼值得驚訝的。」新堂修淡淡的說,「世事無常,習慣就好。」
「其實你跟她也算舊識了,要不要下去打聲招呼?」單耘疾就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非要讓大家通通湊在一起不可。
對奇非而言,梵伶像是高不可攀的女神,雖然他曾經狙擊龍幫,但是卻不曾和梵伶正面打過一父道。
梵伶,在這個成熟的女人面前,他像個急躁的小夥子。
「不,我現在是竹,不再是奇非了。」奇非選擇了重新開始這條路,這是永夜給他的機會。
他已經二十歲了,看看眼前這些厲害的人物,不過大自己幾歲,卻擁有過人的能力。
經過永夜寧槐給他的教訓,他已經徹底覺醒了。
「喂,你明天就要去美國了,去說說告別話也不錯啊,你們現在是同僚了,說說話沒有什麼的。」
單耘疾說這席話是有目的的,看他笑得像隻狐狸。
奇非的視線飄向新堂修,他的主子。
「竹是應該認識一下梅的,你們都是我的四君子。」新堂修眉頭皺都沒皺,一點也不受單耘疾影響,他反而大方的揮揮手說:「去吧。」
「是。」既然是命令,奇非恭敬的單膝落地後離去。
新堂修的表情、肢體語言都沒問題,讓人看不出他真正的情緒,但是單耘疾知道自己的努力還是沒白費的。
瞧瞧,新堂修的杯內的酒都喝光了。
一整杯不加冰塊的純伏特加耶!
新堂修從不讓自已喝太多酒的,他總是刻意的保持清醒,想要他性命的人如過江之鯽,多的數不清。
現在他卻在短短幾分鐘內喝光杯內的烈酒?!只因為奇非眼中閃耀的傾慕之意?只因為梵伶隻身孤影的寂寥神情?不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