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情花開 第一章
    沿著土牆慢慢往前騎,高坐在馬背上的耿烈可以情楚的看到牆內的莊園佔地甚廣;除了前後兩大幢主屋,及其左右的馬廄與倉房之外,堂屋前方的蓮花池兩側,各有一幢甚是高大寬廣的木屋,與主屋呈品字型。

    一個雕刻師傅的家能有這等氣派,這個師傅想必名利雙收,功力不凡。

    一個頭戴大笠帽的白衣女子站在蓮花池前正在畫蓮。耿烈看不見她的面貌,但那無限美好的身影已夠引人遐思。

    他不想驚擾她,勒住了馬,輕拍馬脖子,然後溜下馬去,悄聲走到由兩大片竹籬並成的大門前。

    牆不高,擋不住宵小;竹籬門更是個象徵性的門,柴刀一砍就裂了。這戶人家看起來不缺錢造個堅固的門,顯然缺的是防人之心。

    矗立在門邊的木樁上釘了個刻有「善寶齋」三個字、再描上黑墨的木牌。他找對地方了。

    耿烈用衣袖擦擦滿臉的汗,想不通同樣站在陽光下,同樣戴著笠帽,那個女子看起來怎會那樣恬靜清涼,他卻如此燥熱難當,真想跳進蓮花池裡泡水消暑。

    如果她是個老頭子,他會以為她是個得道高僧,心靜自然涼。既然她的背影宛若妙齡閨秀,他就自然而然的猜想她是「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但不知她的容顏是否與她玲瓏輕盈的身子、沉靜的心性相配?

    他實在不想破壞此刻的寧靜,卻又不得不開口。「請問……」

    她聞聲轉過頭來,他頓然啞口,連心也忘了跳似的,隨即心又狂跳起來。這樣清靈秀美的女子可是凡人?即使與她隔著約十步遠,他也感受得到她那超凡脫俗的氣質。她如果踩上雲端、披上綵帶,十成十是個飄飄仙子。

    「您有何貴幹?」她的聲量不小,一雙澄澈的明眸落落大方的盯著陌生人看,倒不像是養在深閨的羞怯紅妝。

    「我……」一時之間耿烈腦中居然一片空白,嚇得他冒冷汗,連忙往木牌看去,「善寶齋」三個字提醒了他的來意。他清清喉嚨,重新穩定心情。「我要找江師傅。」

    她放下筆,不言不語,緩緩眨了眨眼睛,原本平和的玉顏無端罩上憂愁,接著她低下頭去,雨滴清淚滑下臉頰。

    耿烈又一次愣住!怎麼了……仔細看,他才發現她衣袖上別著一朵編織的麻花。她在戴孝。

    「對不起,我失態了。」她拭淚,抬起頭來,一雙眼睛還水汪汪的,我見猶憐。「先父兩個月前過世了。」

    「噢!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惹你傷心。日本國的弘海大師托我來找令尊,要我運送兩尊大佛和幾位雕刻師傅到長岡去。」

    她的眼睛一亮,快步趨前為他開門。「先父臨終之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件事。您快請進,我去叫大哥來跟您談!」

    她顯得很興奮,剛才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白皙柔細的臉頰因而透出紅暈。

    耿烈目不轉睛的看著她,明知這樣瞧著人家很失禮,他卻管不了自己的眼睛,生平頭一遭該死的貪看女人的容顏。

    她開了門,一刻也不停的轉身往右側的大木屋快步走去,那步履跡近男人。走了幾步,她回眸對他一笑。他的心像被她的笑撞了一下,震盪不已。

    「我真失禮,還沒請教您尊姓大名。」

    「喔,」他想了一下,差點連自己的姓名也忘了。「我叫耿烈。」

    「耿爺,您請稍待,我馬上回來。」她轉身,又像個男人那樣疾行而去,大咧咧的擺明了她沒有纏足。

    耿烈隨手關上了門,真的為她的安全擔心。她不小心門戶,不怕有人來偷香嗎?對他這個不信神佛的人來說,再多的木雕佛像也比不上一個活色生香的女人有價值。

    他仰頭看一下晴空,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陽光一曬昏了頭。從來不在意女人的他,今天一見到這個女人,怎麼會感受這麼強烈?

    他給自己輕輕的打個巴掌,希望自己快點清醒過來。信步走到女人留下的畫架前。她的蓮花圖只畫了一半,但已可看出她是個丹青好手,畫紙上的那三朵蓮花栩栩如生。他相信她不是第一次畫蓮,那熟練的技巧透露了她必然已練習過千百回。

    甫見面,這個女人就引起他極大的興趣。

    這年頭,女人以三寸金蓮為美,除了村野農婦之外,哪個做娘的不把女兒的腳纏得小小的?越小越好。萬一做娘的當年狠不下心,不忍纏緊女兒的腳,女兒長大後根本不敢讓人知道她是個大腳婆,怕被人恥笑、怕被人誤以為是哪家的丫環、怕被人發現了會沒人上門提親,總得小心翼翼的把腳藏在裙底,學小腳姑娘那樣蓮步輕移、碎步款擺。耿烈自長眼睛以來,今天第一次看到一個家境似乎不錯的閨女,竟然毫不以她的大腳為意,就那樣大大方方、自自然然、理直氣壯的像男人般大步快走。

    另一樁令他訝異的事是——女子無才便是德;在這理學大興的南宋偏安時期,女人只要溫順柔婉便能找到好婆家。除了女紅繡功之外,那些有才學或巧藝的女人,總得自斂鋒芒,裝傻些才行,免得搶了男人的光采,遭受批評。這個江家的姑娘竟自別於社會風氣,以她的纖纖素手臨摹過無數日,簡單幾筆就把蓮花畫得躍然紙上,精確的掌握了蓮花的風韻與神形,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她所畫的蓮花是有魂魄的。

    蓮花池中間豎立著一尊陳舊的半人高木雕觀音,為防日曬雨淋,觀音的髮髻之上還加蓋了木傘。這尊觀音的面相與一般的觀音略有不同,眼睛不僅只是微睜,而是全睜;眉目也不若尋常觀音像那樣細長;她的臉頰亦不夠豐滿;她的嘴角明顯的上揚,浮現笑意。這樣較接近於凡人的觀音相,看起來還是一樣的仁慈和藹。

    耿烈不難猜測,這尊觀音是出自江師傅之手。有這種敢與眾不同的爹,難怪會有那樣敢於表現自我的女兒。事實上,江姑娘的臉與這尊觀音有點像。他第一眼見到她時,就覺得她靈秀得似不食人間煙火;如果她踏上蓮座,左手持楊柳枝,右手灑甘露水,便儼然是活生生的清瘦觀音菩薩。

    可是,他微笑著想:她一開口、一走路,靈氣好像就散了,像個純真不矯飾的凡人。現今的時尚,恐怕沒有多少男人懂得欣賞這樣的女子,難怪她看來已不小了,還梳著待字閨中的髮式。

    她又出現了。她已脫去笠帽,旁邊跟著三個衣服上沾著木屑的男人,一個已屆中年,一個跟他的年紀差不多,一個少年。

    中年男子一張國字臉上掛著掩不住的興奮,率先上前對耿烈說:「耿爺,我們已經等您很久了。按弘海大師跟我們的約定,您上個月就該來載運佛像了。」

    「對不住,因為最近的海象惡劣,頻颳大風,我們自日本國出發後,半途折返,修理折斷的桅桿和破裂的布帆後才又啟航,所以擔擱了一些時間。要載運的佛像已經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請跟我來。」中年男子領耿烈走向左側的大木屋:「師傅交代過,要我們把佛像送到日本後再彩繪,以免運送途中磨損脫漆。我們已經先給佛像塗上生漆和松脂油,以免在海上航行時受潮。」

    大木屋原本只開了扇小門,另兩位男子合力把大門推開,一尊兩人高的地藏王菩薩便呈現眼前。她光著頭,穿著袈裟,右手拿錫杖,左手拿寶玉,結成定印。

    「另一尊觀音佛像在對面的工房裡。」中年男子不待耿烈問便行解釋。

    耿烈點點頭。「兩尊佛像一樣大嗎?」

    「觀音像是坐姿,矮一點寬一點。我帶您去看。」中年男子再領耿烈走向對面的工房。另兩位男子先行,江姑娘眨著一對靈慧的眼睛,默默走在中年男人身邊。

    「請問您是江師傅的公子嗎?」耿烈問。

    「喔,不是。師傅獨生一女,」中年男子看向江姑娘。「您已經見過了。我是他的大徒弟,叫姚松青。」他指向走在前面、年紀與耿烈相仿的男子說:「他是我四弟姚柏青,也是我的師弟。另外那個胖小子是小大昌福,他跟著我們打雜。我們都要和佛像一起東渡日本。」

    耿烈的眉頭一皺,因為姚松青比了一圈的手勢中似乎包括了江姑娘。他會錯意了吧?「弘海大師吩咐我除了要小心載運佛像之外,還要載一些顏料、工具,和幾位師傅。聽江姑娘說江師傅己經仙逝,那麼乘客就是你們三位?」

    「四位。」姚松青說。「小犬雖然只是打雜,但也不可或缺。」

    耿烈把眼睛轉向江姑娘,毫不掩飾的挑高眉毛。「她也去?」

    「當然。」姚松青振振有辭道:「憶如非去不可。彩繪佛像的工作非她莫屬。她可是咱們泉州赫赫有名的佛像畫師。」

    耿烈的嘴角往下扯。太誇張了吧?她才幾歲?就算她打從出娘胎就會握畫筆,也不過才畫了十幾年。如果這個女娃真的名氣響亮,那叫那些浸濕此道數十年的老資格男畫師情何以堪?

    「她不能去。」他斬釘截鐵的說。

    「為什麼?」江憶如一對原本已經夠大的鳳眼睜得更大,明亮的瞳眸中滿是不解。

    合力推開了木門的姚柏青和胖小子也轉身過來盯著耿烈,似乎連露了面的觀音佛也在含笑等他的回答。

    「因為我的船是貨船,我的船很少載乘客,而且從來不載女人。」

    江憶如上前兩步逼視他。耿烈整整比她高了一個頭,她仰著頭看他,毫不畏懼,似笑非笑的:「恐怕這次你的船要破例了。」

    他亦含笑迎戰,傲然道:「不可能。我是船長,也是船東,我決定不載女人,我的船就不會載女人。」

    江憶如和姚松青交換一個默契的眼光,然後江憶如退開一步,由姚松青發言。

    「耿爺,您不瞭解……」

    耿烈打斷姚松青的話:「叫我耿烈就好,或是叫我船長。反正別叫我耿爺,我聽了渾身都不自在。」

    「耿……船長,」姚松青繼續說:「您有所不知,我們善寶齋近七年來所有的佛像都是由憶如負責彩繪。這些年來我們善寶齋能夠聲名遠播、訂單不絕,憶如功不可沒,師傅生前也甚倚重憶如。」

    「我看了她畫的蓮花,的確畫得好,我也相信她是個著名畫師。可是要飄洋過海到日本國去,非比尋常,我想你們還是另外找個男畫師吧。」

    「憶如不能去的話,我們也不去!」姚柏青揚聲道。他旁邊的胖小子連點了好幾次頭應和他的說法。

    「是的,耿船長。」姚松青再以極為肯定的語調證實:「我們要與憶如共進退。如果您堅持不載憶如,那您只能載未完成的佛像去日本,弘海大師如果怪我們違約,我們只好把責任推給您。大師去年已經付了七成訂金,包括我們必須到日本用他供應的木料雕刻六尊小佛像的工錢,我們都不會退款。」

    耿烈瞟向江憶如,她一副置身事外、胸有成竹的泰然模樣,更令他不想讓步。「弘海大師只說有四、五位師傅會與佛像同行,他沒有說明其中有女人。怎麼能把責任推給我?」

    「我們不是故意違約。」桃柏青又插嘴。「是您害我們違約!」他的口氣頗有敵意。

    「四哥,」當事人總算開口了。「耿船長有他的原則,他也沒有錯。」她倒像個平息紛爭的和事老。「我們把責任都推給他的話,似乎不近情理。」她娓娓的、像個循循善誘的夫子那樣說話。「耿船長,您不知道先父為這兩尊佛像付出多少心血。從去年年初弘海大師交付訂金後,先父就把這份榮幸當作是畢生最大的挑戰。他連續兩個月深入山區,選擇上好的巨大樟木,可能就在那時受了風寒,種下病因,咳嗽一直未能治癒;他不聽我們的勸,一定要親手雕出兩尊佛像的粗胚。今年開春時,他的病情轉劇,但仍不肯臥床休息,堅持他撐得住,硬是要在工房裡指導姚大哥和四哥雕刻佛像,直到他昏厥,卻已……」她哽咽得幾乎無法說完。「藥石罔效。」

    她慢慢的抹掉頰上的淚,那張梨花帶雨的娟容,說不出有多麼的楚楚可憐。「先父彌留之際,仍念茲在茲,囑咐我一定要隨兩尊佛像到日本,保護它們不受潮,精心為它們彩繪。」

    耿烈剛才的決心正在一點一點的動搖。

    她不說話了。既不求他,也不怪他,只拿一雙水瀚瀚的眸子瞧他,瞧得他渾身不對勁,瞧得他這高大驃悍的身子似乎矮了一截,瞧得他忽然覺得自己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牲。她也只不過是那麼柔柔婉婉的說了一段話,卻隱隱有股摧毀他堅強意志的力量。

    「江姑娘,我同情你的立場。」他清清喉嚨,不習慣自己說出這麼軟性的話。「可是,你要知道,海上風浪險惡,行船時搖擺不定,初次上船的人常常會吐得七葷八素。」

    「我不怕。」她挺直柳腰,拉高脖子,擺出一副女英豪視死如歸的丰姿。「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一定要完成我爹生前的遺願,我要代他去看這兩尊佛像安座在日本國的南福寺裡。」

    耿烈皺眉,大感不妙。「我們還可能遇到日本倭寇或中國海盜搶劫,他們不止搶劫財貨,還可能……部色。」

    姚松青與姚柏青的臉色都變了一下。

    姑娘她臉上卻浮現淺笑。「那簡單,我可以扮成男人。我從小就常常穿男裝隨我爹出入各地的寺廟,只有極少數熟稔了的女尼懷疑過我的性別。」

    那些不懷疑的人都是瞎子嗎?她那張吹彈可破的玉顏,怎麼可能像男人!

    「就算你能穿男裝扮男人,欺瞞得了別人一時,你也能和我船上所有的船員同桌共餐、同艙而眠嗎?」

    她張口結舌,總算被他嚇著了。

    他趁勢迫擊:「江姑娘,你可能不諳世事,不知道男人的心有時候比風浪還險惡;尤其是久困於海上,對女人非常飢渴的男人。我的船員都是目不識丁的大老粗,他們可不懂什麼叫憐香惜玉。萬一你上了船,到時候我管不住他們,那後果不堪設想。」

    「我們會保護她!」姚柏青上前兩步昂然說。氣勢是夠了,可惜他扁瘦的身子教人不敢寄予厚望。

    耿烈淡淡一笑,也向姚柏青走近兩步。「你以為你保護得了她?」他忽然伸手推一下姚柏青,好像也沒怎麼用力,姚柏青就連退了好幾步,要不是胖小子伸手擋一下他的背,說不定會跌倒。

    眾人皆錯愕,耿烈把手收回到胸前交叉,好整以暇的說:「現在你有點瞭解什麼叫大老粗了嗎?我向你保證,我多少還念過幾年書,懂得一點禮法,比他們斯文多了。」

    「你……」姚柏青站直了身子,雙手握拳,一副咬牙切齒狀。奈何人家魁梧健壯,即使他頃刻之間多出一對拳頭,恐怕也奈何不了人家。

    「四哥,」江憶如用纖纖玉指拉下姚柏青的拳頭。「我想,為了達成我爹的遺願,你們還是跟佛像到日本去,履行我們和弘海大師的約定。」

    「那你……」

    她平靜的說:「既然耿船長不肯載女人,那我們也不能強人所難。我想,就和上次一樣找矮麻子來代替我吧,我信得過他的畫藝,我相信他一定能代我完成使命。」

    耿烈覺得有點奇怪——姚松青、姚柏青好像沒聽懂她的話,或者是不相信她會突然妥協?他們的神情顯得茫然,反倒是胖小子會意般的掩嘴輕笑,他的兩位長輩看到他笑,才恍然大悟似的點頭。

    「好、好!」姚松青說。「就找矮麻子來。」

    耿烈狐疑的盯著江憶如看,總覺得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她想玩什麼把戲?她顯然是他們這夥人的靈魂人物,她爹的兩個徒弟年紀都比她大得多,卻都乖乖配合她的指揮。

    她被他看得有點不安的樣子,抬手拂了拂額頭的髮絲。「你們慢慢談吧,我先告退。」

    她向耿烈頷首,便走向堂屋。

    耿烈目送她的背影。這會兒她緩步而行,比一會兒之前的興奮快步多了一些女人味。

    「耿船長……」姚松青的聲音。

    耿烈依依不捨的調回目光,心中好像失落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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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長,他們來了!」

    耿烈把目光從天邊尚未褪去的最後一顆星處轉回來。他側身看向碼頭。姚松青領著姚柏青、胖小子和一個瘦小子下了馬車,正在拿他們的行李往肩上扛。

    昨天姚松青和姚柏青已經僱用許多工人,分兩次浩浩蕩蕩的把佛像和顏料、工具等運上船了。用層層油布妥為包裹著的兩尊佛像現在正平躺在甲板上。為了怕船航行時它們會移動,它們已被粗繩五花大綁,盡可能的固定著。

    他們開始爬木梯上船了,耿烈走上前迎接。他注意到殿後的瘦小子是個麻臉。顯然他就是江憶如所說的矮麻子。

    「姚師傅,你們很準時。」耿烈說。

    「我知道你們得隨著潮汐出航,擔擱不得。」姚松青抬頭看天色。「幸好天還沒亮。」

    「你們大概一夜沒睡好吧?」耿烈說。他覺得有點奇怪,矮麻子為什麼一直低著頭,看都不看他一眼?有違常理。「接下來的十天裡,你們有的是時間睡。我來介紹一下。」他的手擺向站在他旁邊、頭髮已花白、臉上佈滿了長年飽受海上風霜的長者。「這位是我的副手,你們有什麼事,找不到我的時候可以找他。你們就跟我一樣叫他田叔好了。」

    「田叔,你好。」姚松青禮貌的打招呼,接著介紹與他同行的幾個人。「我叫姚松青,這位是我四弟姚柏青,小犬姚昌福。他愛吃饅頭,長得也像饅頭,我們都叫他饅頭。」

    胖小子不以為意的笑了笑,他大概有十四、五歲了,只比他爹矮半個頭。

    「這位畫師我們都叫他矮麻子。」

    天還沒亮吧!矮麻子就戴了頂男式大笠帽,帽沿遮去他的眼鼻,只見他小巧的嘴唇往上彎,頭也點了一下,不見他抬頭讓人看清楚他的臉。也難怪,人長得醜嘛!難免自卑。光是他下巴和嘴唇附近就有十幾顆麻子,教人看了極不舒服。可以想見他的尊容大概一副爹不疼娘不愛的模樣。

    「田叔,都準備好了。」耽烈問。

    「是,都好了,馬上可以開航。」

    耿烈從田叔手裡接過一片薄木板,木板上夾了幾張紙。「田叔,你先帶姚家人去統艙放行李。這位麻子老弟,請你跟我來一下。我們出海之前要把船上的人員、貨物都呈報給市舶司審批,才能領取允許出海的、公憑,請你幫我詳列那幾桶顏料的成份。」

    「可是……」田叔想說什麼,耿烈對他使個眼色。

    「這件事我來處理就好了。」耿烈權威的說。「你先帶他們下艙去。」

    「我陪矮麻子跟你去。」桃柏青顯得有點緊張。

    「你為什麼要陪他去?」耿烈問。「他又不是姑娘家,你還怕我把他吃掉嗎?」

    「不是……我……」姚柏青支支吾吾的不知怎麼說下去。

    姚松青拉拉弟弟的袖子。「我們走吧,我想矮麻子自己可以應付,不需要你幫忙。」

    「請跟我來。」田叔領他們往梯子走。

    姚柏青走了兩步,不放心的回頭看一眼,看到耿烈對他微笑,他不安的急忙跟上田叔。

    「跟我來。」耿烈領矮麻子走向另一邊的梯子。矮麻子默默跟著他走。矮麻子單薄的身子左右肩各背一個大包袱,背得挺吃力的樣子。壯碩的耿烈可以輕而易舉的把矮麻子整個人拎起來,他卻無意幫他一把。

    下了梯子到船艙裡,耿烈說:「你可以把帽子摘下來了。」

    「喔,沒關係。」矮麻子的聲音沙啞模糊。「我習慣戴著帽子,免得別人看到我的臉會吃不下飯。」

    耿烈微微一笑。「好吧,隨你。」他走到一扇門,打開門來,往旁邊退,示意矮麻子進去。等矮麻子走進去,他就關上門。

    這個艙房不大,陳設也很簡單,除了一張木板床外,最明顯的就是一張大木桌和兩個櫃子。

    耿烈把他向田叔拿來的木板放到桌上,翻開最上面的一張紙。「請你先在這個單子上寫下你的名字。記住,這張單子是要呈報官府的,要據實寫,否則你可能會惹上麻煩。」

    說完,他拿起桌上的墨在硯台上磨,兩眼盯著矮麻子抿得緊緊的小嘴看。

    矮麻子把肩上的包袱放到地上,撫了撫肩膀,慢慢走向桌子。他拿起桌上的毛筆,蘸了墨汁,猶豫著遲遲沒有下筆。

    「這只蔥也似白嫩的手,比女人的手還美,和你臉上的麻子真不相配。」耿烈以戲謔的語調說。

    矮麻子拿筆的手抖了一下,隨即以貝齒輕咬下唇,在紙上寫下「江」

    「原來你也姓江。如果你是江憶如偽裝的,對不起,我要請你下船。」

    「不!」她終於抬頭看他。「我一定要去日本!我這麼打扮沒有人會多看我一眼,沒有人會認出我是女人!」她急切的說:「請你幫幫忙,載我去日本!」

    耿烈的手好癢,他好想拿條濕布巾,把她臉上那些畫出來的麻子擦乾淨。一張原本那麼姣好的臉,被她糟蹋成這副德性,真是罪過。

    「我知道你一心想完成你爹的遺願,可是你不知道,跑船的全都是一些牛鬼蛇神,沒幾個好東西,沒有人能保障你的安全,更何況我們還可能遇到大風浪或海盜,危險重重,我相信你爹要是地下有知,也不同意你去冒險。」

    「他會同意的!」她堅決的說,清麗的晶眸不因麻臉而減少亮度。「他知道我不像一般女流之輩那麼嬌弱。」

    耿烈歎氣。「你要真是個矮麻子就好辦了。我看你從小就被保護得很好,根本不知道男人的獸性可能比暴風或海盜還可怕。」

    她微微蹙眉,眼神流露出疑惑。「除了我們家管內務的井大娘和廚娘與兩個丫環之外,我平常接觸的全是男人,我並不覺得他們可怕,也不曾發現他們有獸性。」

    「天哪!」耿烈搖頭歎息。「你太天真太單純了,難道沒人教過你得提防男人欺負你?」

    她臉上點點假麻子之下浮現紅暈。「不會的,我現在這麼醜,不會有男人……」她訕訕的說不下去,那羞意散發著連麻子也擋不住的嬌媚。

    耿烈不由分說的、想都不想的,跨兩步把她抓進懷裡,兩眼盯著她近在咫尺、自然紅艷的小嘴看,一顆心發了狂似的在胸腔裡蹦跳。

    在短暫的錯愕與迷惘之後,她的眼神流露出驚慌,接著她在他懷裡瑟瑟發抖。

    他磨了磨牙,放開她,退後兩步,回到原位,和剛才一樣突然,令人懷疑這瞬間是否發生過什麼事。

    「你……」

    「我?」他把他那雙癢死了、渴望把她拉回懷裡的雙手藏到背後。「我只是想教你明白——」他煞有介事,道貌岸然的說。

    她打斷他的話:「像你推四哥一把,給他一個教訓一樣?」

    「你明白就好。」他重重的呼吸,平緩情緒,雙手緊緊的在背後互扣。斗室之內充滿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氣;還是剛攬她入懷的剎那,她的氣息仍留存在他鼻前?「我已經手下留情了,你應該懂得舉一反三的道理,快快背起行李回家去。」

    「我不回去!」她倔強的退後一步,神態凜然。「我寧死也要去日本,萬一我出了什麼事,你就把我丟進海裡餵魚好了!」

    「如果你硬要把這種愚行當作是孝行的話,到時候我會成全你的。」他微慍的提高聲音說話,然後轉身走向門口。「你就乖乖給我待在這裡,別給我惹麻煩,到了日本才出去!」他的手握上門把,回頭看她一眼。「我會派人送吃的來給你。」說完他就打開門出去,然後關上門,落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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