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捷三天沒有打電話給她,正巧她忙著招呼她大學時的美籍同學,也就沒有跟他聯絡。
其實每天晚上她睡覺前都想打電話給他,心不由己的擔-他有沒有吃飯、有沒有睡覺,但幾經猶豫,她還是縮回手,相信他會主動來找她。她希望他能冷靜下來,自我檢討,不要再理所當然的侵犯她的隱私權。
她在洗澡的時候聽到有人按門鈴的聲音。她匆匆洗完澡下樓,看到楚捷已坐在客廳,一張臉臭得像便秘了三天。
她的目光瞟向坐在單人沙發上的亞倫,心裡立即明白楚捷為什麼擺臭臉。有四分之一華人血統的亞倫長得又高又壯,他只穿著背心和運動短褲,露出雄健的臂肌與一部份胸肌。但是他的五官相當秀氣,自然微卷的棕髮長至脖子,細長的鼻、薄薄的唇、配上深邃的棕眸,使他看起來頗有藝術家的氣息。
「安娜,你的朋友來了。」亞倫用怪腔怪調的中文說。
她站到他們兩個人坐的沙發之間,忐忑地為他們介紹。
「亞倫,他是楚捷,我告訴過你,我即將成為他的製作人。」她中英文夾雜著說。她是亞倫的中文老師,知道哪些話他聽得懂、哪些聽不懂。「楚捷,他是亞倫,我在美國時的大學同學。他多才多藝,會很多種樂器,我請他教我吉他,他要我教他中文做為回報。我吉他學得不錯,可是他對中國字的認識仍僅限於麻將牌上的那幾個字。幸好他能聽也能講一點粗淺的中文,我總算沒有白教。」
「我以前是她的同居人。」亞倫自以為幽默的笑著用中文說。
「亞倫!」安娜驀地脹紅了臉急叫道。「It's not funny at all。」她瞟向楚捷,發現他雖瘦仍相當英俊的臉成了醬色,變得有點可怕。她頓時緊張起來。「我們四個同學share一間town house。」她對楚捷解釋。
「我們同居過兩年沒錯呀!」亞倫還頑皮的眨眨眼。
安娜在心裡呻吟。這下子她恐怕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Allen,Would youplease Shut up and go back to your room?」亞倫應該聽得出她聲音中的警告意味。
「她不喜歡我做電燈泡。」亞倫做了個無辜又無奈的表情,緩慢的對楚捷說。「這次我說對了吧!」他笑著逗安娜,換來她的白眼。他站起來向楚捷伸出手。「很高興認識你。我再不走,安娜要打我屁股了。再見。」
楚捷瞼色稍霽,但仍然沒有笑容,僵硬地和亞倫握手。
「Good night。」足足比安娜高一個頭的亞倫,一手輕托安娜的後腦,在她額頭上親個晚安吻,然後走上樓去。
安娜暗自鬆一口氣,目光調回楚捷臉上,他的臉又臭得令人心煩。「亞倫長那麼高,卻還是小孩子心性,喜歡亂鬧。」她感到有點虛軟,坐到亞倫剛才坐的單人沙發上。
「他住你家?」楚捷略微拉高音調。
「嗯。」不知怎的,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他為什麼住你家?」
「他從美國來玩嘛,待五天就走了。」
「叫他去住飯店。」楚捷用命令語氣說話。
他又不講理了。安娜抬眼瞪他。如果她之前莫名其妙的有點心虛,現在全蒸發了。
「他為什麼要去住飯店?我歡迎他來住我家。」
「你不讓我住你家,為什麼讓他住?」
「因為他是個正人君子。」
「我就不是正人君子嗎?我什麼時候對你不規矩嗎?我有碰到你的一根寒毛嗎?」他的目光射出怒火。
騎摩托車的時候,他抓她的手去抱他的腰算不算?她害怕的是他會碰到她的心。
「沒有。」她低聲回答。「我又沒有說你不是正人君子。」
「他住你家的時候我也要住你家。」他雙手在胸前交叉,一副沒得商量的態勢。
「你別胡鬧。他後天就走了。」
「他走我就會走。」
「你是特地來跟我吵架的嗎?」她作夢也想不到,他們現在比小時候還會吵架。
他從他身旁的一個深藍色背包裡取出一個透明塑料文件套,再從套子裡拿出一張樂譜。
「我寫的歌。」他把樂譜遞給她。
安娜所有的注意力立即被他的樂譜吸走,她的眼睛緊盯著樂譜,輕聲隨著樂譜哼出調來。
「來,我唱給你聽。」楚捷率先走進琴室。
安娜跟著進去,關上門。
楚捷坐到沙發上,拿起吉他,撥了一下弦,便開始彈唱。
「你可知道我想唱什麼歌?
一首深藏在心裡好久好久的歌。
過去的一切,歷歷在眼前。
甜蜜的回憶,點滴在心頭。
分別經年,偶然重逢,方知——
一直以來,
心海中的暗流,便是相思潮。
生命中的缺憾,需要你填補。
可是,我可有勇氣——
到你的陽台下,
揚聲唱出愛慕的歌?」
「你覺得怎麼樣?」他低聲低調的問,聲音有點沙啞。
安娜沒敢抬頭,怕他會瞧見她抑制不住的淚光。她緊抿著唇,希望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平穩自己的情緒。消失了三天,他特地為她寫這首歌嗎?噢!她不能在這個時候這樣想,不然她會馬上崩潰。她必須牢牢的記住,她是他的製作人,必須本著專業的眼光,就歌論歌,不能這麼快就投入私人感情;她更必須牢牢的記住,有個在為他等門的可憐女人。
她暗自做個深呼吸,低著頭說:「曲調不錯,我在想這首歌的編曲很重要,加進小提琴的聲音,或許可以更貼切表達其中的感情。已經很晚了,明天一早我要和亞倫搭飛機去花蓮玩。」
「我也要去。」
「你不要這樣鬧好不好?又不是小孩子。」
「我不是在鬧,我是真的想去玩。我已經很久沒有離開台北,很久沒有給自己放假出去玩。」
她抬頭看他,在他眼中真的看出渴望,孩子般的渴望,拒絕的話一時出不了她的口。「我們會在花蓮過一夜,你明天晚上不需要工作嗎?」
「明天是禮拜一,不需要。」他微笑。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
「我必需先問過亞倫,如果他不介意的話,就讓你跟。」剛說完她就後悔了,為什麼她總是對他太心軟。「你先回去吧!我明天早上再打電話給你。」
「我不回去。」他的嘴角浮現更明顯的、洋洋自得的笑。「我未卜先知,已經帶了牙刷和換洗衣服來。這張沙發夠長,我睡得慣。不過,如果你樓上還有空床可以讓我睡,我也不反對。」
她往天花板翻白眼。「沒有。」真要讓他上樓睡,恐怕永遠都趕不走了。她站起來,把樂譜放到譜架上。「如果亞倫不介意讓你一起去花蓮,明天早上我就叫你,只叫一次,叫不起來就算了。晚安。」她往門口走。
「等一下。」他走到她旁邊,在她還沒搞清楚他要幹嘛之前,他像亞倫那樣,一手托著她的後腦勺,頭低下來,在她的額頭上印下唇印。「Good night。」這一聲輕柔得令她蕩氣迴腸。
她呼吸急促,頭昏眼花,不知道自己怎麼還能邁著好像很正常的步子上樓。
沒什麼。她試著以豁達的態度淡然處之。不過是個禮貌性的晚安吻而已。亞倫親她,她不覺得怎麼樣,楚捷親她,她為什麼要覺得怎麼樣?她根本沒道理脈搏加快、心跳紊亂。那首「愛慕的歌」他也不一定是為她寫的,說不定是為某個他以前的女朋友寫的。他們當年只是玩伴,分開十三年,如果他真的有心,他應該可以找到她,可是他從不跟她聯絡,搞不好他早就忘了她。
她撫著暈眩的頭上床,命令自己暫時別想那麼多。不管他孩子氣的鬧著當跟屁蟲的背後是不是隱藏著嫉妒心,她都必須警告自己,不能被他一時的熱情迷昏。來得快的感情往往去得也快,她要的是一輩子細水長流、至死方休的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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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之外,他們的花蓮行相當成功。
楚捷在亞倫面前表現得頗為得體。他甚至跟亞倫學習紳士的禮貌,會幫她拉椅子、開門。亞倫摟著她拍照之後,楚捷都要求相同的待遇。也只有在拍照的時候,他才會短暫的拿下遮掩他面貌的鴨舌帽和眼鏡。
兩個早上還不熟的男人,到了下午已經成了默契不錯的朋友,他們甚至請別的遊客幫他們拍一張兩個人各親她一邊臉頰的照片。被兩個大男人摟著夾親的安娜當時窘得輕聲叫:「HELP!HILP!」
晚上他們住在天祥,吃過晚飯後,他們在飯店附近散步,找了一塊乾淨的草地,三個人躺下來看星星。白天天氣好,天祥沒有空氣污染,光害又少,黑色的天幕上繁星點點,晶亮閃爍。
亞倫的天文知識是三個人裡面最豐富的,他指東指西,說了一堆星星的名字,有一些連住過美國十餘年的安娜也不解,無法翻譯給楚捷聽。
然後他們中英文夾雜著,輪流說笑話、說工作時遇到的趣事,再輪流唱歌。三個人的歌聲都不錯,其中當然以楚捷最好。
安娜相當意外,學歷只有高中畢業的楚捷,英文程度居然相當好,能跟亞倫對拼英文老歌,連亞倫都訝異一個台灣人竟能比一般美國人唱更多英文老歌。楚捷坦承他一開始是為了能在PUB唱歌混口飯吃而學唱英文歌,後來學出興趣來了,就廣為搜集英文老歌。為了唱英文歌,他還到美語補習班去補習,結果才上第二堂課,大他三歲的美籍女老師就以對他個別教學的借口跟他約會。這段戀情歷時五個多月,直到女老師另結新歡,他離開補習班為止。
亞倫羨慕楚捷的艷福不淺,又省了好多個別教學的補習費。安娜則猜測那段戀情進展到什麼程度。楚捷曾經跟多少女人譜過親密的戀情?她因而變得沉默,心裡像有一把無名火在燒。
涼風開始變冷了,亞倫提議回飯店,經過一條小路,他走在前面,安娜居中,楚捷墊後。走到路寬了些,安娜感覺楚捷走到她旁邊來,牽她的手。她心裡一驚,直覺的甩掉他的手,快走兩步追上亞倫,找話跟亞倫說。
而後他們三個人分手,各自進房間。安娜看著鏡子裡她那張暈紅的臉,自問她還能躲多久?等亞倫離台去印度為他的博士論文搜集資料時,誰還能保護她?屆時楚捷是不是就要和她攤牌?
第二天在飛回台北的飛機上,安娜不經意的發現,隔著走道和她坐同一排的楚捷臉色蒼白。
「怎麼了?你的臉色不太好。」她關心地問。
他搖頭不語,額頭冒汗,身體在顫抖。
「楚捷,你生病了嗎?」她摸他的額頭,沒有發燒。
他搖頭,接著很快的拿座前的嘔吐袋嘔吐。
等他吐完,對安娜苦笑,她才問他:「好一點了沒?」
他點頭。「我可能只是有一點暈機。」
安娜本來相信,可是一整天下來楚捷的精神都不太好,送亞倫到中正機場搭離台的班機後,安娜堅持要楚捷去看醫生。
「我沒有生病,我只是……只是戒煙,煙癮犯了,有點難過,又加上這兩天睡眠不足,我回去睡一大覺就好了。」
「可是,我看你病懨懨的樣子。你最好還是找醫生檢查一下。」她總覺得好像沒這麼簡單。楚捷是不是得了什麼病,才會如此之瘦?
「真的不用,我保證我回去休息,睡個飽後,明天就會生龍活虎的去找你。」
「好吧!我暫且相信你。明天你如果還是一副病容,我一定要押你去看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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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楚捷的臉色果然好些了,但看起來還是不夠健康。他們討論要先錄哪首歌給無厘頭聽,好敲定楚捷的出專輯計畫。吵了一個多小時後,他們先淘汰掉「愛慕的歌」,再淘汰掉「失了,還戀。」,決定先製作旋律最優美的「愛情的痕跡」。
楚捷接著唱了幾次「愛情的痕跡」,安娜都不滿意。
「我覺得你的聲音沒有以前好,你聽聽看你自己的第一張專輯,歌聲多麼清亮卻又渾厚。」
聽了幾首歌後,楚捷承認他的歌藝退步。「可能是我抽煙、缺少運動……」他面有愧色的聳聳肩。
「我相信你只要把身體養好一點,多練習幾次,就能恢復以前的水準。明天我會和駱總監聯絡,請他找編曲人來和我們開會溝通。」
「亞倫說他和你一起上過編曲的課程。」
「是的,我們兩個還合作過一首短短的地方電台的台歌得獎。那大部份是他的功勞,因為他編曲編得好。他會玩七、八種樂器,那對他的編曲功力有很大的幫助。我會編曲,但是我覺得我需要再磨練,才能做一個一流的職業編曲家。」
「亞倫是你的舊情人嗎?」楚捷目光炯炯的牢盯著她。
他問得太突然,她反射性的想否認,但話到嘴邊,她硬把它吞回去。何必對楚捷的質問句句實答?撲朔迷離可能正是攔阻他發動攻勢的妙招。不管他是否以「愛慕的歌」訴情,她都不想太快跳進情感的泥沼,在兩個人都還沒想清楚之前就弄得灰頭土臉,將來再來後悔。
「對不起,我想保有我的隱私。現在請你再唱一遍,我會很用心的聽,再下評語。」她以製作人的口吻說。
楚捷瞅著她看了三秒鐘,便妥協地彈起吉他唱歌。
聆聽完,安娜微蹙著眉說:「對一個歌手來說,身體就是他的樂器。你的身體不是處於最佳狀況,因此你美好的音色無法發揮出來。此外,你唱歌的時候感情投入得不夠。我要你多用一點心思,腦子裡浮現這首曲子的情景,溫柔地將感情投入,再傳達出來。我想,今天你不必再唱了。我來彈鋼琴,你彈吉他,我們配合幾次再錄下來。你回家反覆聽錄音帶,聽得滾瓜爛熟,一邊在心裡唱。我想這樣有助於你唱出感情,把這首歌變成你的,把你自己投入歌詞的意境,唱出曲中人的心聲。」
他輕撫著下巴,沒有爭執,沒有駁斥,一副謹聽教誨的模樣,令安娜相當訝異。十餘年前,他是教她唱歌的啟蒙老師,現在風水輪流轉,她竟然以她受過的專業訓練批評他唱得不夠好。
「也許……」他低語。「我的歌唱生涯該結束了,你沒有必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她駭然大驚。她是不是重創了他的自尊心?否則從小就喜歡唱歌,以自己的歌聲為傲的楚捷不會講如此喪氣的話。
「不!不!」她情急地抓他的手。「你絕對有當歌手的天賦條件,你還是唱得很好,只是我吹毛求疵。我相信只要你多用點心,再調節一下,你一定可以唱得更好。其實我只是想把你優美的歌聲發揮到極致,而且我相信你辦得到。」
「你要幫我。」他反握住她的手。
她懇切地點頭。「我會盡全力幫你。」
他握高她的手親吻,她對他微笑,一點都不覺得這個吻-矩,而覺得就像是他們小時候蓋手印。
接著她彈鋼琴,他彈吉他,他們練了六次,才練到彼此都滿意。開始錄音又錄了三次。等到他們收工時,天已經黑了。
安娜以為楚捷會要她陪他吃晚餐,但他看了一下表就顯得急著走。她送他到門口,看著他騎上機車。
「楚捷,有時間的話訓練一下體力,做做伏地挺身和仰臥起坐訓練腹肌,有助於你從腹部導出聲音。還有,要做些柔軟操,它能幫助你控制聲音,收放自如。」
他已經戴上安全帽,放下面罩,對她搖了搖手,便發動機車,揚塵而去。
安娜倚在門上,用雙手抱住自己,忽然覺得好寂寞。今晚他不用演唱,他是趕著要去哪裡?赴誰的約?
他黏她黏得太緊,她害怕,覺得他耍無賴。
他不黏她,另有去處,她又孤單煩悶。
她跟他應該怎麼走下去?
在製作這張專輯的幾個月時間裡,他們當然會經常接觸。然後呢?她努力達到之前的夢想,卻不知該怎麼安排結局。也許結局不是她安排得了的,必須交給命運之神去傷腦筋。
她關上門,走進空蕩蕩的琴室,把鋼琴蓋蓋上,再去撫摸吉他。很想問被他抱了一整個下午的吉他滋味如何。
她恐怕不太正常了。在往後的接觸中,她應該以更專業的態度來與楚捷工作,不要因私人的感情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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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不到就有人按門鈴。正在與駱總監通電話的安娜匆匆掛斷電話去開門,一邊在心裡驚訝楚捷會這麼早就起床。結果來客並非楚捷,而是一個女孩。
女孩戴著漁夫帽和太陽眼鏡,教人看不出她的廬山真面目。「鄺安娜小姐。」
「我是。請問你是哪一位?我認識你嗎?」安娜困惑地問。
「我們在藍星PUB見過面,」女孩摘下太陽眼鏡。「我是丁香,你還記得嗎?」
花仙子二人組中的丁香?今天她只上了淡妝,看起來沒有安娜印象中亮眼。
「記得,記得,丁小姐請進。」
「別這麼客氣,請你直接叫我丁香就好。」
「好。那你叫我安娜。」
稍後,安娜耐心地等丁香說明來意,丁香喝完了一整杯咖啡才清清喉嚨,舔舔唇說:「安娜姐,你一定在猜我來找你做什麼。」
安娜點頭。她剛剛想到,丁香怎麼會知道她住在這裡?她只有留電話,沒有留地址給公司。知道她住在這裡的人只有楚捷。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呃……我昨天下午跟蹤楚捷……」
「啊?」安娜驚訝得瞠目結舌。
「我知道我不對,可是……」丁香低下頭,聲音哽咽起來,放在腿上的兩隻手無助似的互搓。
安娜多少有點明白丁香的來意了,她的心情頓時沉重得像壓了—噸鉛塊。「丁香,你想說什麼儘管慢慢說。」她的聲調柔弱無力。
「安娜姐,我很冒昧來找你,希望你能原諒。」丁香抬頭看安娜,眼中淚光瑩然,表情悲酸淒楚,令人同情。
「就像你剛才說的,別這麼客氣。你有話直說無妨。」
丁香的淚珠滑下瞼頰。「我一個人來台北工作,家人都在南部,這種事我也沒辦法向家人求助。」
安娜覺得自己何其幸運,在車禍後她最脆弱、瀕臨崩潰的時候,有阿姨在她身邊幫助她。
「丁香,我們雖然不熟,但我也經歷過一段苦難,我知道那種無肋的感覺。你有什麼事,我幫得上忙的話一定幫。」安娜誠懇地說著,遞給丁香面紙。
丁香吸吸鼻子,擦擦眼淚。
「那我就直說了。我和楚捷交往半年了,我們已經進展到……呃……就是很甜蜜。我以為他愛我,可是最近他對我很冷淡,甚至關掉手機不接我的電話。昨天他約我談判,叫我離他遠一點,不要再煩他……」她又開始掉淚。「我……我好傷心……」
安娜咬緊下唇,痛的卻不是唇,而是心。她突然入侵楚捷的人生,原來是錯的。她從來沒認真想過會和他發展感情,但她還是在無意中傷害了別人。
「他要跟我分手,可是……可是……我已經懷孕。」
安娜再次目瞪口呆,過了幾秒鐘才能重拾說話的能力:「你告訴他了嗎?他怎麼說?」
「他說……」丁香抽泣道。「他說我懷的不可能是他的種……他叫我去打掉。」說完她掩面哭泣。
「這個混蛋!」安娜咬牙切齒的啐道。此刻如果楚捷在場,她一定會狠狠的揍他。「他怎麼這麼沒有人性?敢做不敢當,他還是個男人嗎?我現在就打電話叫他來,要他給你一個交代。」她拿起電話。
「不!不!」丁香一手遮住數字鍵,不讓安娜打。「千萬不能讓他知道我來你這裡,」她惶恐地說。「不然他會更討厭我。」
「你已經懷孕,他必須負起責任。」
丁香流著淚搖頭。「請你答應我,不要讓楚捷知道我來找你。」
「唉!」安娜放回話筒。她真的不敢相信楚捷會變成這樣。她記憶中的楚捷是個會替弱小同學打抱不平,豪氣地擔起老師所有責罵和處罰的硬漢。
「我已經決定要墮胎。」
丁香又丟了句炸彈,震得安娜撫胸,怕她一再受驚嚇的心臟會不支停擺。
「你……你應該把孩子生下來,他已經有生命了。」
「孩子的爸爸不要他,我能怎麼辦呢?」丁香抽抽噎噎地說。「況且,他說得對,我應該為我的演藝事業著想。我好不容易才竄紅,不能讓醜聞毀了我的前途。」
前途、事業會比一個小生命還重要嗎?話到嘴邊,安娜猶豫了一下,還是理智的選擇不說。畢竟她只是個旁觀者,事不關己,沒有切身的利害關係,她當然可以說得清高。要是她和丁香易地而處,她說不定會更惶惶惑惑。
「你不覺得應該再和楚捷好好的談一談嗎?日本有很多藝人年紀輕輕的就結婚,生產後再復出,她們的演藝事業一樣能持續。」
「楚捷已經講得很清楚,他不會跟我結婚,他也不承認我懷的是他的孩子。」
「可以驗DNA確定孩子是他的骨肉,那他就無話可說了。」
「驗DNA必須等孩子生下來才驗,我已經決定要墮胎。」
「說不定我可以說服楚捷跟你結婚,把孩子合法的生下來,你們再離婚。這個可惡的男人已經不值得你愛,但他終究是孩子的爸爸。」
丁香涕泣著搖頭。「我瞭解楚捷,把孩子拿掉,他還可能再愛我,生下他不想要的孩子,造成他的負擔,他就不可能再愛我。」
「他這麼壞,你還愛他?」安娜今天光是吃驚就吃得脹氣。
「是的,我知道我很傻,但我還是很愛他。他是我第一個真正愛上的男人。」
安娜真想一棒子打醒丁香。一個長得漂漂亮亮的、前程似錦的年輕女歌星,為什麼會對楚捷癡迷至此?難道「男人不壞,女人不愛」這句話是真的?奉行這條歪理的女人都該去清洗腦袋。
她自己放棄古典音樂,改習流行音樂的製作與編曲,雖然與車禍後她的小指不夠靈活不無關係,但最主要還是為了幫助楚捷發展他的音樂事業。五年多來她為了達成這個目標,努力學習、賣力工作。如果她笑丁香傻,那她是不是比丁香更傻?
安娜無聲的搖頭歎氣。「我能為你做什麼呢?」
丁香的淚眼凝注著安娜說:「陪我去墮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