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她一定得逃!逃得愈遠愈好!
清晨五點半,天色半明,海邊一片霧濛濛的,細雨一陣陣地飄灑。
「哈啾!」沁涼的晨霧有如細羽鵝毛,不停地搔弄尹梵心的呼吸器官,令她一路上噴嚏打不完,導致頭昏昏腦鈍鈍,腳步不穩;但不論前程如何艱難,她仍堅持邁向通往自由幸福的康莊大道。
她瞇著眼睛往前望,尋找著目標物。沒錯,只要沿著這片海灘一直走下去,就能找到當初租借拖曳傘的俱樂部,到了那兒,再祭出齊碩文的金「卡」招牌,還怕沒幫手協助竄逃出境嗎?
穿著鞋子在沙灘上走路簡直累死人,還得不停地抖掉灌入鞋中的沙子,煩不勝煩,不如……尹梵心東張西望了好半晌,確定沒瞧見針頭、玻璃碎片之類的尖銳物品之後,決定脫下鞋,裸足奔跑,爭取最高的時間效益。
快逃,逃啊!
在看見自己被風揚起的白色衣袖、裙擺之後,尹梵心突然頓住腳步,踉蹌地跌坐在無垠無人的沙灘上,捶胸頓足,欲哭無淚。
「我怎麼會那麼蠢哪!」滾滾珠淚正在她的眼眶裡打轉。
穿著皺得一塌糊塗的白色及膝睡衣,頂著一頭亂髮,再加上慘白的臉、無神的眼睛和跌跌撞撞的腳步,別說徵召助手協助潛逃了,只怕瞧見她的人,第一個動作便是與精神病院聯絡,再通知警方有名病患流落街頭,危害市民安全。
正當她為自己的莽撞行為哽咽時,一雙長腿突兀地停在她眼前,屹立不搖。
「早。」他遞給她一個紙袋,自己打開另一個袋子,取出糯米飯團。「你的是燒餅夾油條,吃得慣嗎?要不要跟我換?」
喝!尹梵心立刻倒抽一口冷氣,驚呆了。他……他是打哪兒冒出來的?幾分鐘前她才前後瞻望過,這片沙灘正處於「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極佳狀態,怎麼可能有人平空冒出來?
應御風好整以暇地在她身邊坐下,神態自然極了,彷彿日日如此。
望著袋子裡的燒餅油條,尹梵心好半天才回過神,剛好撞見他帥氣的異樣笑顏,心底頓時翻攪起亂七八糟的情緒。
「怎麼了?」應御風對她露齒而笑。「不合胃口?」
尹梵心輕輕地搖頭,神情恍惚。當她的目光和他的眼神交接時,似乎在同時也接收到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溫柔訊息,令她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幾拍。
怪了,應御風怎麼會突然改變態度,連一句責備也沒有?似乎不太符合緝拿逃犯的追兵形象。尤其他將舞蹈看得那麼重要,怎麼能原諒在公演前不顧一切暗自叛逃的她?
他沒有那麼寬大的心胸,絕對沒有。
「下次出來記得加件衣服,海邊風大。」應御風將薄夾克脫下,披在她肩上。「當心著涼。」
「謝謝。」她以生疏的語氣道謝,彷彿兩人僅是泛泛之交,談不上熟識。
「不客氣。」他不再發言,只是默默地坐在她身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吞食糯米飯團。
不知是敏感或是錯覺,他似乎瘦了一些。是因為感冒嗎?那麼……她是不是也被病菌折磨得和他一樣糟糕呢?尹梵心下意識地摸了摸面頰,努力說服自己應該看起來還可以,不會像他那麼慘──她的病已經好了,除了會打噴嚏,偶爾咳幾聲,真的都好了。
「你發燒了?」應御風注意到她的小動作,敏感地伸手撫上她的額探試體溫。「跟我差不多,可能有點發燒哦。」
「自己病沒好,幹嘛在大清早跑出來吹冷風?」她沒好氣地移開他的手。不過這番責備的話語聽起來似乎多了一絲暖意。
「問你呀。」他一面說,一面翻她的食物袋。「咦,明明買了熱豆漿呀。」
「你的心情不錯嘛。」尹梵心瞥他一眼,心裡直嘀咕。奇了,他怎麼會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對她如此和善,簡直嚇死人。
「啊,原來在這裡。」應御風從她的袋子裡提起一包熱呼呼的豆漿。「豆漿借喝一口,謝謝。」
他的心情豈止是很好,甚至還想唱歌咧。
原先以為她跟姓齊的小子上演私奔的戲碼,沒想到一路跟在後面追過來,除了她邊跑邊跌之外,方圓百里之內根本沒第二個人影。而在追緝途中他還不忘撥了通行動電話到齊家探查敵情,才知到齊碩文早在昨天下午就飛到意大利去看服裝秀,順道接了好幾件服裝設計的案子,不在歐洲耗上三、五個月是回不來的,全無拐騙此名蠢女的嫌疑。
「你確定這些東西是要給我吃的?」尹梵心皺皺眉頭,有點惱了。不是她小氣吝嗇,而是在豐衣足食的狀況下,沒必要與他人分食嘛!他怎麼可以動她的食物?如果他有需要,她寧可自掏腰包為他重新購買一份全新的餐食,也不願與他共享同一份食品。
「這麼小氣?」應御風撇撇嘴,將吸管抽出,袋口封好,塞回她的紙袋。「還你。」
「你都拿去好了,我不想吃。」她霍然站起身,並拍去衣上的塵沙。
「還想跑?」他握住她的腳踝,用力一拖,將她攬進懷中,眼裡充滿了慍惱與不悅。「事情沒那麼簡單。」
這句話好耳熟,不久之前,他似乎也曾拿這句話壓過她。
「即使我是別人的未婚妻?」尹梵心抬高清瑩的水眸,仰首與他對視。
「這個問題重要嗎?」他的手臂驀地緊縮,黑瞳微微瞇起。
「對你這種不知羞恥的狂人來說當然不重要!」慍怒染滿了她的晶眸,手腳也在同一時間生出了自主意識,不停地對他捶敲踢打。
要是再留在他身邊,天知道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萬一害得她與齊碩文勞燕分飛,未婚夫跑得無影無蹤,教她拿什麼臉回台灣面對眾親人?仲爺爺年紀大了,她可不想一輩子背著謀殺高齡老人的可恥罪名。
尤其他的態度曖昧,根本分不清他是在玩弄她還是真心想追她──就是這種混亂的感覺弄擰了她的心,令她不得不逃。好歹在台灣有娘與大姊替她分憂解惑,比留在這個撲朔迷離的鬼地方好得多了。
「老實告訴你也無妨。」應御風臉上微漾的笑容不見了,但仍不曾出手阻擋她粗暴的舉止。「不論你的身份為何,我都不會放你走。」
哈,他果然笑不出來了吧!在一拳擊中他的左眼之後,她胸口積鬱多日的怨憤亦隨之傾洩而出。但她卻不能十分確定自己是否佔了上風,因為他的眼底似乎有種她所不明白的東西,彷彿正因她的出擊而感到愉悅與欣喜……
尹梵心搖搖頭,想摔掉那個不可思議的想法。她一定看錯了,因為沒有任何男人甘願承受這種屈居下風的侮辱。
「可惜那並不能阻止我嫁給齊碩文的決心!」她忿忿地吼回去。雖然這是在兩秒鐘前作的決定,但說出口之後便無轉圜的餘地了。真奇怪,他憑什麼阻止她嫁給誰?
「不要在我面前提他!」他蠻不講理地大吼。
「你以為不提他,他就會消失嗎?」她以嘲諷冰冷的語氣回敬。「別傻了!不論如何,我是嫁定他了。」他不要她嫁給齊碩文,她就偏要嫁!
「你這個沒有良心的女人!」應御風撲上前捉住她,瘋狂地搖晃她的肩,力道既猛又烈,幾乎把她搖散成滿地碎骨。
她為什麼看不見他的改變?為什麼體會不出他的用心?為什麼一心只記掛著那個姓齊的小子?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別再把它塞給我。」尹梵心取下頸間的項鏈,在空中拋出一段極短的弧線,終止於他的掌心。「恕本人無福消受。」
原本想將它帶回台灣當紀念品,以供日後緬懷之用的,但現在看他霸道蠻橫的模樣,恐怕是不肯善罷罷休了。與其牽扯不清,不如快刀斬亂麻──他們兩個本來就是陌路人,一點關係也沒有,何必貪圖他那一點小東西!
「你把它當成什麼?」應御風緩緩傾身向前,直到兩人鼻尖相觸。
「既是貴重物品,就該好好收藏,別隨便送人。」她小心地控制呼息,幾乎不敢喘氣。
原以為應御風會在她答話之後的下一瞬間再次發狠,狠狠震破她的耳膜,沒想到他卻突然沉下臉色,一徑端詳著她,久久不語。
「很好,你的態度再明白不過。」他平靜而冰冷地看著她。「送給了你,它就是你的,你不要它,留著也是廢物,不如扔了算了。」
「不要!」尹梵心立時脫口大喊,並扯住他高舉的手臂。暴殄天物是要遭天譴的!好端端的一塊水晶與其扔進大海,不如讓她留著算了。
「你捨不得?你也會捨不得!」應御風驀地對她暴吼。「既然捨不得,為什麼三番兩次拿它試煉我的耐心?為什麼!」
「無功無祿,沒道理收受如此大禮。」她筆直地望進僅有一寸之遙、冒著熊熊火光的瞳仁,輕聲啟齒,回答他提出的問題。
他到底該拿她怎麼辦?應御風瞪著她那雙清冷無情的眸子,心中充滿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在她眼裡,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惡魔,竟逼得她無時無刻都想著逃離他身邊?
「放我走。」她淡揚蛾眉,語調冰冷。
「你真的以為可以一走了之?」應御風牢牢地緊箍住她的雙腕,眼中怒火燃燒。
「除了無法為你的公演效力之外,我別無愧疚。」尹梵心狠狠地橫他一眼,話氣卻是極度疲憊,無氣無力。
是了,正如同「魔祭」的故事情節,她是「仙衣」,而他則是一輩子苦追不放的「夜魅」,她怕他,而他卻認定了她,一生執著追尋,不悔無恨……
「去你的別無愧疚!」他寒著臉,怒不可遏。「我不會放了你,永遠別想!聽見沒有,休想!」她若想跟別的男人雙宿雙飛!除非踩過他的屍體!
沒有人能在撩撥他之後安然而退,即使是她也一樣!
「你敢!」她的眉心摔得死緊,吐納如冰。「別以為有幾分盛名,就可以仗勢欺人!」這個下三濫的自大狂究竟要玩到什麼地步才肯罷手?她都已經棄權明志,自動把輸家的標記掛在胸口了,他還有什麼不滿意?
「你可以試試看。」應御風目光不善地死瞪她。
奇怪,以她怨怪的語調聽來,她似乎不知道他是「漱石」的接棒人!難道……難道先前他的猜測是錯的,她並不是老頭派來整他的說客?
「你憑什麼?」尹梵心再也忍不下去了,不禁咆哮怒吼。他明明不把她當一回事,只拿她當需要再教育的偷馬賊,何必浪費口舌留人?
「就憑這個!」他把晶煉移至她面前,左右擺盪。
「我說過那東西跟我無關。」她的狠瞪非但飽含敵意,更有著濃烈殺氣。他要是再取把那東西往她身上套,她非跟他拚命不可。
「解除那該死的婚約!」應御風比她更凶、更理直氣壯──雖然他根本沒有立場,但他就是硬把她的氣勢給壓了下去。
「卑鄙!沒想到你竟如此低劣無恥!」她憤慨地衝口而出,口不擇言。「你沒聽過君子不奪人所好──」
「誰告訴你我是個君子?」他陰陰地打斷她,被嫉妒之風扇起的怒火愈燃愈熾,一發不可收拾,遂狠狠地覆上她喋喋不休的唇瓣,以示薄懲。
「不要臉的小人!」尹梵心推開他之後連忙以手背拭唇,更以嫌厭的眼光狠瞪他。又來了,就是這種混沌不清的感覺把她搞得夜夜不成眠,心臟亦隨之疼痛得無以復加。再這樣糾纏下去,她一定會死得非常難看,說不定連生養她的爹娘都認不出她的屍身。
「你竟然膽敢三番兩次地把它還給我!」他以不算輕柔的力道啃咬著她的唇瓣,並於唇齒間狠狠地迸出怨怒。「該死的你!」
「色情狂!」他把她弄得又痛又癢,還不許她伸手撫傷,真是可惡。連一句好聽話也沒對她說過,就知道對她動手動腳,還當她是水性楊花的女人,自動迎上來投懷送抱……她要是留下來跟這只蠢豬在一起廝混,她就不姓尹!
「對,我還是採花賊、淫蟲!」他憤怒地定住她扭轉不休的頸子,將水晶鏈子第三次掛回她胸前。「隨便你怎麼罵,我不在乎。」
天!他的神情看來好認真,令人毛骨悚然。尹梵心這才看清眼前的男人,盛怒中的應御風簡直是個超級火藥庫,隨時都能將人炸得粉身碎骨,消散於無形。
「你為什麼不放我走……」她開始嚶嚶地啜泣,抗拒的粉拳也軟了下來。「為什麼不讓我好過?非要把兩個人都整得慘兮兮……為什麼……」
老天,被他這麼一攪和,她以後要拿什麼臉面對齊碩文?當初是她千求萬求地拜託他冒充未婚夫的,現在卻又移情別戀……嗚……她沒臉活下去了啦!
「我做不到。」他吻掉她頰上的淚痕,聲音柔得可以掐出水。
「天底下的女人成千上萬,拜託你去找她們的晦氣行不行?」她哭喪著臉,以哀怨的神色瞅著他。「我已經夠慘了,承受不起。」
原以為躲在美國便可天下太平,安穩平靜地過完一個快樂的假期,培養出無敵戰力之後再回台灣應付一切繁雜瑣事,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一切都走了樣不說,連帶賠掉的東西更是不勝枚舉,其中尤以她的心最為珍貴……
「答應我一件事。」應御風以額抵住她的,不論神色或語調都正經極了。
「又想要我割地賠款?」尹梵心輕輕推開他,一臉不豫。「我才沒傻到去做賠本生意,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答應。」
「答應我你會扮演好『仙衣』的角色,並盡一切可能去揣摩她的心思以及對於『夜魅』的矛盾情感。」他托起她的下顎,眼底溫存如水。「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魔祭」的結局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他相信堅持到最後,神話也會成真。
「拜託!你還是沒弄清楚重點啊!」她悻悻地低吼。
老天,他以為她是為了什麼見鬼的理由而逃?還不就是為了躲他!她若是乖乖跟他回去跟他排練那個見鬼的「仙衣」,還有必要摸黑逃亡嗎?一點腦子也沒有!
「聽我說完。」他點住她的唇,耐心地接著說:「排練期間除非必要,我只會在台上以『夜魅』的身份與你相見,其它時間你大可安心,不會有人騷擾你的。」
「真的?」她睜大了晶亮的瞳仁,一臉不可思議。「包括你?」
「尤其是我。」他認真地說,神色奇特。
「沒有其它條件?」尹梵心挑了挑眉,還是不太相信他。可是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心裡卻覺得有些怪怪的,好像是埋怨嗔怪,還帶了點酸酸的味道……倒霉,一定是被他亂吻亂親之後又被傳染上過敏源,才會搞得渾身不對勁。
聽說二次傳染會比第一次病得更慘……天!尹梵心撫額呻吟著。她這回該不會花癡到主動爬上他的床吧?
「待公演結束,你若仍堅持要走,我不會攔你。」應御風的嗓音和臉色一樣凝重,不凶不怒,卻讓她聽來更覺難受。
「你……為什麼要這麼委曲求全?」她喃喃自語,基本上並不要求任何響應。
「只要你知道我是委曲求全就夠了。」然而他卻耳尖地聽清了,且回答得更令人心兒怦怦亂跳。「還不回去換衣服?」
「勾勾手。」她突然抓起他的左手,硬將兩隻小指黏在一起。
「不要,誰跟你玩小孩子遊戲。」他很快地縮回手,背在身後。
「齊碩文哪,我們每次打賭都要勾手指的。」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不要在我面前提他!」應御風臉上的微笑立刻被她的答話敲碎。
「你很霸道耶!」她伸出手指在他眉心胡亂撫著,心情驀地開朗起來。「人家齊碩文都沒跟你計較了,你凶他做什麼?」
「他要跟我計較什麼?」雖然沒拍掉她的手,但他的臉色還是陰沉沉的。
「反正……反正你心裡有數。」她不自在地偷瞥他一眼,最後以乾笑兩聲收尾。
還不都是他亂吻惹的禍!人家齊碩文現在根本當她當洪水猛獸看待,連她生病都不肯多待一會兒,沒跟他計較強佔未婚妻的大事已經很寬宏大量了,他還跟齊碩文吃什麼醋?
吃醋?尹梵心突然怔住了。他是在吃醋嗎?所以才強橫地限制她的行動,不許她離開,而且不願聽她提及齊碩文?天啊!她是蠢蛋哪!怎麼跟他吵架吵了老半天,到現在才弄清他的意圖?白癡!
「走呀!」應御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一臉狐疑。「你幹嘛跪在沙堆裡?」
如果他對她有意,而且「愛不釋手」,那……為什麼又說以後要與她保持距離,絕對不會在排練之外的時間「騷擾」她?
誰說女人心海底針?男人的心思也不見得好摸清。
「沒事,不過想研究一下美國的海沙跟台灣的有什麼差別罷了。」尹梵心氣呼呼地跳起身,再次頭也不回地往前狂奔。
哼!有什麼了不起,反正她自始至終只打算在爹娘面前拿齊碩文當幌子,一輩子守身如玉不結婚,管他愛不愛她都一樣!
沒、什、麼、了、不、起!
紐約
在幢幢巍峨高聳的摩天大樓中,御石國際商業銀行紐約分行正位於最為顯目耀眼的一幢建築物當中。
應御風以睥睨傲然的目光,瞪視著大門前方石碑上的日式漢書字樣。
無聊!老頭到現在還是一樣死性不改,就愛當個半日本鬼子。
冷嗤的評論完畢,他穿過大廳偏門,走向鮮為人知的通道,推開隔門,停在一座隱蔽式電梯前,並取出這輩子從未使用過的水晶鑰匙,插入按鍵下的鎖孔。
在電梯一路往上攀升的短短數分鐘內,應御風僵硬的面容終於有了變化。這回老頭又想玩什麼花樣?大費周章地派出「影限」橫跨美洲大陸,竟然只是為了傳一句無聊到家的廢話──兒,速回。
去他的,早八百年前就跟他撇得一乾二淨,誰是他兒子啊!要兒子不會找老婆生去,幹嘛非要騷擾他這個無端受害的「陌生人」?
哼,誰不知道他喪妻之後三年便娶了新婦,不但恩愛得要命,還在次年生下一對美麗如花的雙胞胎女兒,簡直是世人眼中的神仙家庭。
想到這裡,應御風的臉色益發陰沉,眼底亦帶著冷漠鄙夷的寒光。
有本事就去訓練那兩個黃毛丫頭,讓她們去搶那個無聊低級的門主大位去,少來干擾他的「舞國大業」,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也好相安無事。
「叮咚」一聲,電梯門開啟的聲音中斷了他的思緒。
總而言之,老頭若敢再拿認祖歸宗的老掉牙問題在他耳邊煩人,就別怪他動手將這幢大樓拆得片瓦不留!
「有話快說,有屁就放,我可沒時間跟你窮耗!」應御風一腳踹開鑲著「總裁」二字的精雕木門,口氣極惡劣。
「這幾天排演還順利吧?」甄宗佑不以為忤,依然神色自若地與兒子寒暄。幾天前「天魅」曾傳回消息,御風似乎病得不輕,但現在看他精神奕奕,想必已無大礙。
「你沒資格過問。」應御風以冷眼殺過去。
「是嗎?」做父親的最關心的還是兒子的終身大事,即使他不領情,天性血緣之間的聯繫仍是難以磨滅。「你不在乎她是別人的未婚妻?」
「我的事用不著你雞婆插手!」應御風旋身瞪住他,一臉陰沉。「如果你只有這些屁話要說,我可沒興趣留在這裡污染耳膜。」
「甚至連她的安危也不顧嗎?」相對於應御風的浮躁不耐,甄宗佑著實閒適自在得過分,甚至還能嗅得出淡淡的挑釁意味。
「不過是一介平民老百姓,誰會對她有興趣!」他不屑地撇撇嘴。
「但你不是。」甄宗佑倏地凝肅神色。
「隨便你怎麼說,我都不會接下你那個血腥暴力的爛攤子。」應御風斜倚門扉,眼光更形森冷。哼,想從他嘴裡套話,門兒都沒有!
「即使有人因『浮金傳說』而要取她的性命?」御風什麼都可以不信不理,唯獨這件事他絕不允許;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同樣的慘劇發生兩次。
「非親非故的,我幹嘛吃飽了挨著,沒事找事做!」應御風一腳踹開在眼前礙路的旋轉椅,撞出一連串巨響。
自從把水晶項鏈第N度「物歸原主」之後,他便刻意地疏遠她,一方面是遵守諾言,另一方面則是防範未然──天知道老頭會不會在暗中又調派人手監視他。要是讓老頭得知她在他心中的份量與其它女子大不相同,說不定會反過頭來,玩起「以心制風」的爛戲碼。
「真灑脫。」甄宗佑隨口應著,精銳的眼光仍不住地在兒子身上打轉。
「她不是你派到我身邊當臥底的嗎?你都不擔心了,我有什麼好著急的?」反正折兵損將的是老頭,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你以為她是我派去的人?」甄宗佑恍然大悟,險些笑出聲。
「少跟我裝蒜!」應御風決絕地偏過頭,面色如霜。「別告訴我她不屬於你的『說客部隊』,這種廢話拿去騙三歲小孩都沒人信。」
無論如何,他絕不能在這隻老狐狸面前輸了氣勢,一旦輸掉一步,步步皆輸!
「當然不是。」甄宗佑勾起興味十足的微笑,十隻手指交錯弓起,好整以暇地攔靠在胸前。御風這小子當真以為裝裝臭臉、說幾句冷言冷語就能騙過他嗎?未免太小看他這數十年的歷練了吧。
「到現在你還想誆我?」應御風瞪他一眼。
「晶石是你親手交給她的,不是嗎?」哈哈,老祖宗的門規還真不是普通的靈驗,連最嘴硬鐵齒的御風都沒能逃過一劫。
「水晶滿街都是,我高興隨便送人不行嗎?」要不是那塊爛石頭上無端浮起與她名字相同的「心」字,他才懶得送出手。
「別嘴硬了。」甄宗佑起身走向兒子。「你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你有心絞痛的毛病?」
這只代表一件事──浮金傳說再度應驗。御風卻因不願相信,而自苦於古老的咒語之中,每當午夜一到,心絞痛便如影隨形地附著在他身上,直到天明方止。
「你又派人監視我!」應御風立刻旋身離開原位,不想與甄宗佑有任何肢體接觸。「就算我痛死、病死,也跟你無關!」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甄宗佑驀然頓住腳步,不著痕跡地改變行進方向,彷彿先前的目的地原就是陳列各式醇酒的木櫃。
「見鬼!」他忍不住低咆。「沒有你,我才覺得天下太平!」
「都已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了,你一定要這樣牢記不忘?」當初,他怎麼也沒想到,費盡心力多方營救的結果,竟是天人永隔啊!
「換做是你,能讓時間沖淡忘懷嗎?」應御風猛然扯開喉嚨狂嘯怒吼,聲量之大,幾乎震天撼地。「別忘了,我母親的性命是斷送在你骯髒染血的手上!」
「御風!」甄宗佑的臉色驀地刷成慘白,極為難看。
「不要叫我!」他狂亂地揮舞雙拳,臉龐佈滿陰霾。「我姓應不姓甄,與你非親非故,一點關係也沒有!」
「看開一點,往後日子還……」甄宗佑刻意避而不談,一徑要求兒子將往事拋諸腦後。
「除非你告訴我那個兇手的名字!」應御風怒吼,大有放手一搏之勢。老頭分明是姑息養奸,有了新人便忘舊人!也不想想當年母親是因誰而亡,竟然讓這件血案沉冤二十年!
「那是我的責任,你沒必要-進來。」流著相同血液的父子,頑固的個性也差不了多少。
正在箭拔弩張的一刻,低冷的插話聲驀地由鏡面暗門之後傳出。
「門主,恕『影限』多言。」告罪之後,他轉向應御風。「少主,你難道非得親手殺了門主,後半輩子才能過得幸福快樂嗎?」
「手刃他是我今生最大的心願,你們九個人心裡早該有數。」應御風憤慨的雙眼凶光畢露,冷冽如冰。「不要叫我少主,混蛋!」
「大逆不道!」原來世界上真有六親不認的畜生。
「若是不能為母報仇,那才真是天地不容!」摔下寡情冷血的戰書之後,應御風以狂傲的姿態甩門而出,徒留轟然巨響的余聲,震懾人心。
「門主,他的邏輯真的有問題。」此人如此傲視無物,實在教人難以忍受。「難道『十人競技』當真缺他不可?」以應御風的脾性想來,要是他當真成了「漱石」的一分子,姑且不論他是否會成為第四十八代的門主,都將是他們其餘九人苦難的開始。
「祖宗定下的規矩,能違背嗎?」甄宗佑一臉苦澀,無奈地搖了搖頭。「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當初的悲劇並不是門主造成的,少主一定是被仇恨沖昏了頭,因而看不清事實的真相。
天!一想到以後要容忍如此無腦癡蠢的成員長達三十年……「影限」頹喪地踱回暗門,忍不住低呻一聲。
「通知『天翼』和『地魅』出動,我絕不許尹家小妞出一丁點差錯。」在「影限」遁入暗門之前,甄宗佑突然下達命令。
「那應該是『忘石』的任務吧?」抬起頭,「影限」狐疑地凝視門主。
「沒錯。」甄宗佑再度掛上深沉精銳長者的睿智神態,雙臂盤在胸前,似笑非笑。「但在你們九人當中,御風沒見過的也只剩這兩個人了。」
※※※
八成是她逍遙太久,日子過得太舒適愉快,把大半輩子的福分給用罄了,所以才會淪落至現在這般淒慘的境地!尹梵心無視滿堂歡聲笑語,獨自孤坐一角,暗自神傷。
她一向厭惡男人──齊碩文不算,在她眼中,「親愛的阿米哥」是沒有性別的──並且看孤傲自負、不可一世的愚癡男子相當不順眼。
更嫌棄外形英挺懾人卻又不失剛強威猛的男人。
最最不齒的就是無端以關愛眼光在她身上打轉的無聊分子。
可偏偏有人集上述所有缺點於一身,還害得她朝思暮想,茶飯不思……
唉!老天果真沒長眼,她日夜誠心祈禱,只差沒焚香禮佛,卻仍悲哀地發現「應氏過敏症」一天比一天嚴重,愈「演」愈烈!
真的,隨著排演進度的推進,她的病情也愈加慘烈。
該慶幸嗎?君子之交淡如水,行止以禮,無色無味而能細涓長流。卻不知怎地,心底卻總是有股悵然若失的異樣感受,如真若處,難以自主。
當初不顧一切想逃的人是她,現在不甘於現狀的人也是她。人家應御風可真成了天下少見的謙謙君子,說一不二,行止合宜,甚至連人都消失得乾乾淨淨、不留痕跡……這下可好,大色魔的寶座當場換人坐坐看,簡直丟死人了啦!
這七、八天以來,除了練舞的時間之外,她一天到晚淨想著偷窺那副陽剛味極濃的勻稱體魄,且一個勁地想偷畫。來不及仔細描繪於紙上也罷,只要能將他的一舉一動鐫刻在心版上也好,就當是一場浪漫的紀念。
遠眺窗外澄亮藍空,尹梵心一面拭去額際滑下的汗水,一面瞪著玻璃上自己的淡淡映影,沒來由地生起氣來。
真是……口是心非的笨蛋!
「你在罵誰笨蛋?」應御風將舞譜捲成圓筒,一棒敲上她的頭頂。
突然遭受剋星從後方襲擊,尹梵心整個人差點跳起來,當場被嚇著。
「君子之交淡如水,井水不犯河水……」除了口裡不斷叨念著同樣的兩句話,她還擺出趕小雞的姿勢噓他。丟臉哪!喃喃自語又被他聽去了。
「這種咒語會有用才怪。」他又敲她一記。
「想把我打成肉醬啊!那麼用力。」尹梵心伸手撫著頭頂,眉頭緊蹙。「說好不動手動腳的,怎麼又來招惹我?」
「你把『魔祭』的故事大綱弄清楚了嗎?」應御風的眼光是深思的,彷彿想一舉望進她心靈最深處。三天不見,她看來倒是精神奕奕,一點也不像是相思成疾的重病患者──譬如他。
「很簡單啊。」她不耐煩地揮揮手。「還不就是一個卑劣的壞男人戀上一個單純可愛的絕世大美女,追她追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最後不幸把她給害死,正是愛之適足以害之的最佳例證。」
「我的老天!原來浪漫殺手就是你。」應御風又好氣又好笑。「原本淒美又動人的愛情傳奇被你轉述之後,卻像少女不幸失足的社教片。」
「重點抓到就好,細節不重要啦!」她粗裡粗氣地甩掉拭汗的毛巾。
「問題是你連重點都抓錯!」他殺過去一記白眼,手也沒閒著,三兩下便將她的面頰掐出兩塊紅得極不自然的暈彩。
「你欺負人上癮啦!」尹梵心故意凶巴巴地撞開他,在兩人之間擠出空隙。
幾天不見,他興致倒挺高昂的,沒事又來對她動手動腳,果真是一頭食言而肥的豬!不過,嘿嘿……她倒不急著提醒他這一點。
「對於不用心的團員,人人得而打之。」他依然好整以暇地欺壓她。不這樣藉機碰她,他該如何宣洩因多日不見而引發的相思災情?
「救命,有人虐待義工!」她忽然放聲呼救,存心讓他難看。
「誰是義工?」托起她的下顎,應御風的眼神依然如證,唇畔漾著的笑意卻絲毫不減;顯然,她刻意的挑釁完全失敗。
「當然是我。」她睜大亮眸。「不然請問我的薪資請領表在哪裡?」
「公演完畢之後自然會連紅利一塊兒給你,別急。」他雙手盤胸,深邃的黑眸閃了閃。
「無功不受祿,我還是別拿的好。」尹梵心左閃右躲,抵死不肯讓兩人視線產生交集。
「你跟錢有仇?」他仍是一派好心情,完全不受影響。
「誰不愛錢哪!」她勉強維持音調的平穩鎮定。「我是怕有人藉機將公演的成敗全推到我頭上來,那可就得不償失了。」豬,他要真拿她當一般團員看待,並且公事公辦,論功計酬,她願意當場吞下他手中那本厚達三百頁的劇本,義無反顧。
「女人果然小心眼,錙銖必較。」慵懶性感的淺笑躍上他嘴角,緩緩勾起促狹的彎弧。
豬腦袋,還好意思說她是浪漫殺手,自己還不是半斤八兩。
「是,男人不愛錢,男人最清高。」她澀澀地嚥下滿腔的怨懟不平,只盼冤家對頭速速滾開。「等你餓倒在路邊只剩一口氣的時候,看看你還嘴不嘴硬。」
「到時候你救不救我?」他的口氣突然變得嚴肅正經起來。
「如果不幸路過而你身旁又沒其它活人的話,我考慮。」尹梵心不耐煩地揮揮手,並往旁側退開一步。她幹嘛要救一隻無情無義的豬?平白浪費力氣。
「原來我的命那麼不值錢。」應御風長手一攬,她不但再次落入敵窟,還被人以肘彎處勒住鐵頸,頭髮也被揉成一堆亂草。
「各花入各眼,不用太懊惱啦!」她隨便敷衍幾句,不想跟他繼續閒扯淡。無意義的話說多了只是嗓音,不要說別人,就連自己聽了都嫌煩。
這傢伙像換了個人似的,原本陰沉沉又凶氣逼人,一如閻王入凡,令人避之唯恐不及,但現在的他卻彷彿陽光灑在他肩上,整個人暖洋洋的……不行不行,他一定是耍著她玩,正等著她入甕!尹梵心警告自己,千萬不能上了他的當,否則得罪人事小,日後無顏見人才糗大了。
只要他別太過分,別太曖昧的上下其口,其它的她都能忍。
「準備開工吧。」他再敲她一記,眼瞳卻無比認真地凝視她。「喂,『仙衣』在第一幕最重要的表情就是深情款款,別忘了。」
「不信任我沒關係,我是很大方的,不如將『仙衣』讓給你演好了。」她咬下他來不及收回的食指,得意洋洋。總算報了小小的仇,心情真好。
「原來你才是『夜魅』的最佳代言人。說吧,你暗戀我多久了?」應御風突然將臉送至距她鼻尖前三公分處,笑容比她更加得意幾分。
「滑頭!」好似被戳中心事似的,尹梵心的雙頰再度驀地發燙,猶豫了好半晌之後,只啐出這麼一句不痛不癢的罵詞。
「你才一天到晚就想偷懶。」他放開她,指著更衣室。「對了,今天還要試戲服,動作快!」
「別仗著自己腿長就歧視他人行不行?」她就跟在他身邊,哪有慢啊!
「天!『仙衣』居然像蝸牛在地上爬,簡直破壞形象。」他加快步伐,存心逗弄她。
「見鬼!你的『夜魅』才是千年老龜,難怪追不到『仙衣』!」尹梵心果然中計,立刻被激得哇哇大叫。
「是你跟不上我,好心提醒你也錯了嗎?」他愈走愈快,頭也不回。
「假惺惺!」她在後頭急急追趕,不肯落後。「不用你雞婆啦!」
「奇怪了,你一臉郁卒的表情,看起來實在像煞……」他憋住笑,盡情發揮想像空間。
「亂講!」激憤急切的否認立即由她口中衝出。
「我又還沒講完,你怎麼知道我沒掌握真憑實據?」他幸災樂禍,眼珠子黑亮亮的,盈滿濃濃笑意。哈哈,原來她的罩門很好找嘛,一點就中。
「呃……」她怔住了,沒料到他竟死拗在這一點上,而不是繼續叨念。
「說呀!這種未卜先知的能力實在令人好奇。」他笑得更誇張了。
「反正……」她懊惱極了,只好以跺腳出氣洩憤。「反正你一定是胡謅一通,不用聽完也知道!」唉唉唉,大意失荊州,這下子想收城復地可難了。
「親愛的『仙衣』,深情款款,嗯?」他頓住腳步回轉腳跟,在兩人面對面、鼻對鼻之後,才曖昧地開口提醒她。
「我們又不是在舞台上。」她只答允在舞台上對他裝出一臉虛假的模樣,可沒答應被剝奪平時言談之間發怒扁人的自由。
「不是嗎?」應御風的眉頭愈挑愈高,逗弄她的惡笑也愈來愈猖狂。
亮晃晃的聚光燈在她頭頂上放光芒,刺得人眼睛睜不開,卻比不過台上台下十幾雙饒富興味的眼光更令她悚然驚覺──
喝!她是什麼時候爬上舞台的,怎麼一點知覺都沒有?原來他一路上聒噪個沒完,為的就是藉機使聲東擊西的小人招數,分明是故意要謀害她出糗!
「好吧,這一回合算你贏。」她硬生生地嚥下冤氣,擠出怪裡怪氣的笑顏。
「什麼『算』我贏?本來就是我贏。」他又伸手掐她的臉頰,令她臉上再次浮起淡淡的紅暈。沒想到跟女人鬥嘴會是這麼愉快的事,管她是不是說客都不要緊了,反正她已經被他用晶煉「定」下來了,若是她有意見,還得看看「浮金傳說」肯不肯放人。
雖然利用外力絆住她似乎有些勝之不武,但有道是佳偶「天」成,天意不可違,他只是順應時勢,應該不算太過惡劣才是。
「你到底要不要排練啊?」為了躲避眾人的目光,尹梵心猛推他一把之後,便衝進更衣室,閉門不見人。討厭鬼!明明事先約定不動手動腳的,卻又自毀承諾跑來招惹她。
而應該嚴詞抗議、抵死不從的她,卻全然缺乏正氣凜然的表示,倒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只顧著尋找暗室將自己藏起來,實在……
罷罷罷,往事像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輸他一回無妨,只要下一次贏回來,面子就算保住了,前塵往事就當是一場醒時了無痕的舊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