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攤著幾封陸陸續續收到的飛鴿傳書。
立於窗前的霍鷹豪,原本冰冷的眼眸,看似更加幽深了。
輕輕撫上左腹,那傷口已恢復得差不多了。那一日,他本想跟著她身後追去,無奈那一下刺中了舊傷口,傷及內臟,引發大量失血,所以才會嚴重到無力爬起。
這件事他並不怪她,那一日找巧巧上冷風寨,為得也是要合演一齣戲,好讓她從心底恨他,如此才能讓她離開冷風寨;只是沒想到,她那剛烈的性子竟然拿了玉釵子捅了他一下……
她真是氣極了,才會有此舉動,看來他的目的是達成了。
從她離開冷風寨後,也有一段時間了,沒有她的日子,卻是如此難熬,他這才發現,她在他心中已佔了不輕的份量。他派人暗中跟蹤她,實際上也是為了要保護她,本想等傷勢轉好,便親赴長安會她,不過,這段時間卻有太多驚奇的發現。
想不到她竟不是趙守連的親生女兒!
這能證明什麼?只能證明他霍鷹豪是個傻子!隨便抓個女人回來就想報母仇,到頭來卻讓個女人搞得心煩意亂!
該死!他更是笨得可以!
除此之外,最讓他意外的是——她竟然想出家!
她有沒有搞錯?
莫非這世間已無她值得眷戀的?讓她願意拋開紅塵一切,獨伴青燈!
這個笨丫頭!
笨?思及此,他忽而仰頭大笑。哈哈哈!有意思,這個笨丫頭!看來不是只有他笨。
他又想起什麼似的,在案上翻了翻,抽出其中一張信箋——
溫文男子?有人想追求她!
頓時,他的眉緊緊糾著。他早該想到,那麼一個出眾的女子,應該有一群等著上門求親的男子才是。
不!她的心是那麼無助,那麼脆弱,沒有他的允許,誰都不能接近她!
突地,他又斂眉苦思。他真是該死,怎麼整個腦子淨是想著她,若是如此,當初實在不該讓她走!
但……強留她在此又有何用?她本來就不屬於冷風寨也不屬於他,長安是她日夜思念的地方,她遲早都要回去的。
「寨主!」
忽見公孫祈急忙走了進來,霍鷹豪收起紛亂的情緒,問道:
「公孫先生,何事令你如此緊急?」
「不好了,朝廷已下令,命李立即日起派兵圍剿咱們冷風寨!」一向沉穩的公孫祈,此刻也不由的擔心起來。
「真有此事?」霍鷹豪倏地從大椅上站起來。
「確是,屬下從幾個官差口中探知後,便立即稟報寨主知曉。」
「哦?看來朝廷倒是挺害怕我們這群龐大的勢力,竟然派兵圍剿。」霍鷹豪瞇起眼,冷笑道:「哈,冷風寨竟然需要派兵圍剿?」
「李立帶兵遣將多年,絕非泛泛之輩,寨主萬萬不可輕忽啊!」公孫祈在一旁提醒道。
「徐州一戰,我已看出李立並非等閒之輩。」霍鷹豪憶起了快馬奔馳,兩人追戰的那一幕。這輩子他還未遇見足以讓他佩服武藝之人,看來也惟有李立有這個資格了。
「既然如此,寨主要如何應變?」公孫祈問。
「冷風寨是我和大家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我不可能解散冷風寨的。」此刻,霍鷹豪一雙如寒潭的眸子顯得更加冰冷。
「屬下明白。」公孫祈面色凝重地道:「但據我所知,朝廷非常重視這一次的圍剿行動,挑選精銳人馬五千,準備上山挑戰,咱們區區幾百名弟兄,如何對抗得了那些兵馬呢?」
公孫祈說得沒錯,一個小小的冷風寨如何對抗得了浩浩蕩蕩的大批軍隊?而他霍鷹豪又如何勝得了殺敵無數的李立將軍?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的確讓他傷足了腦筋。
「立即通知寨內所有兄弟,即刻起加強戒備!」經過一番思慮後,霍鷹豪終於下了命令。
就算對付不了又如何?遲早要面對的,不是麼?
李立,久違了!
看來他們還真有緣,他會在冷風寨,恭候大駕!
自得到情報算起,也不過十來天,李立便領兵攻打冷風寨。
當日,士兵們在山下經過一陣廝殺,終於攻上山頭。冷風寨裡全是一些江湖上的草莽大漢,並無作戰經驗,幾場拚鬥下來早已節節敗退。
已攻至寨子外頭的李立,騎在馬上,迎風喊道:
「霍大寨主,咱們又見面了。」
「沒錯,只是想不到依舊是在殺陣中相見。」霍鷹豪也不甘示弱,跨在馬背上英氣煥發地回道。
「今日你若棄械投降,咱們即可免去這一場殺戮與爭戰,霍大寨主何不考慮考慮?」李立是個惜才之人,對於霍鷹豪,話中總有幾分客氣。
「我霍某人身為冷風寨寨主,幾年來帶領眾弟兄們出生入死,從不知投降二字如何書寫!」霍鷹豪回以不屑之口氣。
「你胡作非為,強搶百姓財物,刺殺朝廷命官,還不快速速就擒!」李立寒著臉喝道。
「我霍某人一向只打劫貪官、奸商,況且當今朝政腐敗且民不聊生,我將行搶得到之銀兩拿來救助他人,也稱胡作非為麼?」
「不尊重朝廷律法就是胡作非為!」
「你一派胡言!」霍鷹豪怒目咆哮。
「霍鷹豪,我見你是個人才,才會向你曉以大義,你別執迷不悟!」
「李立,我敬重你是英雄,否則也不會在這兒浪費唇舌,」
兩人未得到共識,雙方人馬劍拔弩張,情勢一度緊張,有一觸即發之態勢。
半晌,李立首先開口:
「依我估算,冷風寨裡少說也有三百名手下,今日若要拚個你死我活,恐怕死傷人數一定眾多,為免於此,咱們不如來一場武功對決,如何?」
「你的意思是你我一對一比試?」霍鷹豪冷眼問道。
「不錯,一場定勝負!」李立又道:「今日我若輸了,即刻帶兵下山,不再圍剿冷風寨;倘若不幸是霍大寨主輸了,我希望你歸順朝廷,帶領手下從軍,咱們一起對付外敵,為國效力!」
霍鷹豪冷眼一睨。好個李立,想他領兵五千,對付冷風寨簡直輕而易舉,為了不傷及眾多人的性命,竟能想出這麼完美的辦法,也不違背朝廷的意思,他實在佩服他!
「李將軍智勇雙全,不愧是威鎮北方的大將軍!」
「好說,不知霍大寨主意下如何?」
「當今朝政腐敗,昏君無能,我霍某何須為他效忠!」霍鷹豪不以為然地道。
「霍大寨主所言極是,然而你可曾想過,今日你我要對抗的是外敵,我們若不聯合把外敵除去,又如何安心來匡正腐敗的朝政!又如何能讓百姓富庶起來!」
一番話說得有理之至,霍鷹豪完全同意李立的說法,然而,他若敗了,冷風寨從此便消弭於無蹤,他又何嘗甘心?
思量了半晌,處於兩難的霍鷹豪立刻正色道:
「好!霍某答應你!」
李立見他欣然答應,自是滿懷欣喜。瞧霍鷹豪臉上那分自信,那正是一種士氣的表現,而他的軍隊裡正是欠缺這一項,他可得好好使出全力,這樣一個人才,他可不希望他跑掉。
「小心,本將軍出招了!」
「霍某奉陪到底!」
兩人展開一場決鬥,雙方你來我往,互不相讓,只想贏得最後勝利。
照理說,霍鷹豪的武功和李立該是不相上下,然而,他卻因左腹的傷日未癒,幾次運氣揮劍,都因扯動傷口而疼痛難當,根本無法展現實力。最後,終於敗給戰無不克的李立。
住進尼姑庵裡一個月餘,趙落月仍然未能削髮出家。
靜心師太仍是認為她俗事牽絆太多,心緒不寧,根本不適合出家,在委婉勸說之後,師太見她聰慧過人又有些學問,便留她在庵裡幫忙抄寫經文,於是她就順理成章住了下來。
對於羅賢文的愛慕之意,雖然她已經委婉拒絕了,然而,他卻是不曾退縮,連著幾日,他都帶了些珍品來尼姑庵探視她。
「表哥,你的好意我心領,請別再為我費心了。」
「落月,為你做事全是我心甘情願,一點也不費心,希望你不要連這一點小小的關心都要拒絕我。」
明知不能接受羅家的一切,但表哥的好意她實在不忍心拒絕,於是便由著他,羅賢文當然是欣喜萬分。日後,只要他一有空,就會往尼姑庵跑,不是送吃的,就是送衣物首飾,這下,趙落月只能怪當時自己一時心軟,給了羅賢文機會,就等於害他走入不可知的深淵裡,造成他無法預知的痛苦,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
思及此,趙落月趕緊誦讀手上的經文,然而心中卻無法平靜下來。
貪、噴、癡……她已記不得,她是怎麼陷入這樣一個境地裡?
她無法接受羅賢文,全因她心裡已有一個霍鷹豪;然,他總是那麼狂傲、霸道,那樣無禮,卻也無時無刻牽引著她。而她,也在不知不覺中整個人整顆心都跟隨著他。
不能怪她的,她就是無法控制自己的心,明知道他恨她,她卻在他的報復下愛上他,待一發不可收拾之後,一切都太晚了!最後她竟選擇最懦弱的行為,毀了他也毀了自己,來個玉石俱焚!
她真是罪孽深重!
當她殺了他,不顧他的生死逃了出來後,她就後悔了。她恨自己為何沒留下,不管是生是死,她都應該帶著悔恨的心留下;然而她實在害怕,硬是選擇躲避來逃過這一切。
但是,她能躲到哪裡?就連此刻,在這清靜的尼姑庵裡,她的心仍然逃不開他那雙陰驚的眸子!彷彿他正在這方空間看著她,笑著她……
她知道是她的心作祟,在她得不到他的愛的同時,她也不要別人得到,她這是什麼心態?她太卑鄙了!
這一生,她怕是再也逃不開心裡的譴責了!
望著窗外清明的園子,頓時,心境彷彿領悟一般,忽而低道:
「我選擇逃避就能解決一切麼?為何我不敢面對現實?就算他不喜歡我,我也要勇敢面對啊!」
再怎樣的痛苦,終究是短暫,那只是生命成長必經的過程,她無需將自己困在這裡,更不能一輩子躲在這裡。
頓時,她放下手中的經書,心境豁然明朗!
她必須見他一面,不管是生還是死,她都要見他一面!
長途跋涉了十餘天,趙落月帶著奶娘重回冷風寨。
然而,寨子裡哪有什麼土匪?整個山頭一片荒涼,像是荒廢許久。見到此景,她的心不禁往下沉。
人呢?那些弟兄們呢?
她跑遍前院、後院,更至慧娘所居的院落以及後山找尋,就是一個人影也沒找著。
驀地,一個不好的念頭竄出——
莫非霍鷹豪已死在她手下,寨子裡無主,所以眾弟兄們全解散了?
她失望地朝著空蕩蕩的冷風寨大喊:
「不要躲,你們出來呀!為何要躲著我,出來呀!」
「小姐,」劉嫂上前扶著趙落月,勸道:「不要這樣啊,會傷著身子的。」
「不見了,全不見了……」她無力地靠在劉嫂肩上低泣。
「你已經來過了,既然找不著,咱們就回去吧。」
「不!我還沒找著,他不會死的,他不會死的!如果有什麼意外,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他!」趙落月又是一陣激動,推開劉嫂像發了瘋似的,獨自在冷風寨裡四處找尋。
「小姐,你這是何苦呢?當初是霍鷹豪強擄你上冷風寨,是他錯在先,假若他死了,這也只能算是你們無緣,你又何必自責呢?」趙落月在冷風寨所發生的一切,劉嫂都明白,此刻也只能勸她想開一些。
「奶娘,你不經情劫,未過情關,根本無法體會我的感受!」趙落月撫著心口,激動地道。
那種心動的感覺,每見一次面,每談一次話,心中就莫名地產生了一點情愫,甚至一道道細細刻劃在她心頭,以致於走到今日這一步。
「誰說奶娘不懂,我只是覺得你們身份懸殊,一開始又互相仇視對方,根本不可能會產生什麼感情。就算您對那個霍鷹豪有了感情,那又如何?他絕不會喜歡你的,因為他一直認為你是老爺的親生女兒,是他的仇人呀!」
「奶娘!不要說了,你不要再說了,」趙落月連忙搗住耳朵,不想再聽見那些話。
「好好好,奶娘不說,不說。」見趙落月如此激動,劉嫂也急了。
趙落月緩緩走向前方,望著遙遠的天際。
他真這樣走了,獨留她在世間承受這煎熬。既然生不能相守,死了的魂總可以相隨吧!
如果他對她還有一絲情意的話,未來的每一晚,她會等他入夢來。
「寨主,就此告別了。」
公孫祈一身長袍,雙手作揖,滿臉不捨之情。
「別再喊我寨主了,現在我只是一名小將而已。」霍鷹豪也面露不捨。「今後一別,不知何年何月再見,就讓我多送一程。」
「鷹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不必如此麻煩了。」說話的是站在公孫祈身旁的慧娘。
打從冷風寨解散後,公孫祈便決定雲遊四海,想當然,他豈會丟下慧娘而獨去。待事情向大家說出後,別說霍鷹豪訝異,就連毫不知情的展陽聽了,也愣在原地,登時,眼睛嘴巴張得碩大,久久無法復原。
「也罷。」霍鷹豪歎了一口氣,接著道:「不過你放心,展陽跟在我身邊,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有你在,我當然放心。」慧娘柔聲道:「展陽年紀輕,有許多事還懵懵懂懂,往後還得靠你多多幫忙了。」
「娘,我不小了,您別老是把我當成是長不大的孩子!」展陽隨即上前抗議。
「瞧你,娘說了你兩句,你就這個模樣,還說自個兒不小了,真是的!」慧娘疼愛地拍拍兒子的頭。「娘倒是要提醒你,出征殺敵可非小事,你得小心行事,千萬不可任意妄為。」
「知道了。有大哥在,您放心!」展陽綻了個陽光般的笑容。「倒是娘自己要保重了,雖然孩兒無法陪在您身邊,但是我相信路上有公孫先生相伴,您一定不會寂寞的。」
慧娘但笑不語,公孫祈溫柔地看了她一眼後,對展陽道:
「慧娘就交給我吧,我會好好待她的。」
展陽執起母親的手,交到公孫祈手上。
「我把娘交給你了,你可別辜負我娘的一片心意。」
「放心吧,我們就此告別了。」公孫祈領著慧娘,跨上馬背,緩緩離去。
「珍重了!」展陽在身後高聲喊著。
望著好友離去,這一刻,就算是鐵錚錚的霍鷹豪也難掩離愁情緒,霎時,心中感慨良多;但又瞧他們兩相依依,能一同雲遊四海,彼此互相扶持,有此良伴,相信他們這一生也不寂寞了。
但他呢?心依舊是孤獨的。
聽聞邊關又有戰事,待弟兄們訓練完畢後,他就要領兵出征了,長安之行未能前去,再見她恐怕要好長一段日子以後,這才是寂寞更正的開始吧!
「大哥在想落月是麼?」
霍鷹豪橫了展陽一眼。「胡說!」
「別再欺騙小弟了。」展陽露齒笑道:「瞧您上次命我跟蹤她一路到長安,還要我暗中保護她,當時我就明白大哥的心裡在想什麼了。」
「哦?你倒說說看,當時我在想什麼?」霍鷹豪雙手背於後,冷聲問。
「不懂大哥之人,常會被您孤傲的外表所騙,其實您的性子是外冷內熱,表面上對落月態度極差,但內心裡挺喜歡她的,對不對?」展陽挑了挑眉,輕聲笑道。
「混小子!」霍鷹豪冷喝一聲。「我現在不當寨主了,你說話就可以沒上沒下了麼?」
霍鷹豪口裡雖這麼說,其實解散冷風寨,他一點也不覺得可惜,甚至和李立比武時,還有一點放水的嫌疑。
除了他不想犧牲弟兄們的性命外,他也正想放棄殺人搶劫的生活,這原因得從他送給趙落月玉釵子那時說起,就因為當時她罵了他一句——
土匪就是土匪!你別以為隨意從別人身上搶奪財物來送我,我就會感激你!
當時,表面上他雖不以為意,其實心裡在意得很,如今冷風寨沒了,有一半原因是因為趙落月的關係。
「大哥,請息怒!」展陽趕緊上前解釋:「就算您不當寨主了,小弟一樣敬您是大哥呀,更何況您現在還是李將軍身邊的副將,我一名小小士兵哪敢以下犯上呀!」
驀地,霍鷹豪嘴角溢出一抹笑。
「瞧你伶牙利嘴的,算你有理,不跟你計較了。」
「謝謝大哥。」展陽笑了下,又小心試探:「不過……您放心落月麼?」
記得在冷風寨時,大哥雖沒給過落月好臉色看,卻是當著眾弟兄的面將她留置在自個兒房裡,甚至在落月生病時徹夜未眠。那時,他便覺得大哥對落月非常特殊,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關心,只是大哥不善言詞,不會表達而已。如今,兩人各分西東,他再不提醒大哥,只怕兩人真的就此老死不相往來了。
「她又與我何干?」霍鷹豪收起笑意,寒著一張臉道。
「您不怕她又去尋死?」明知霍鷹豪在偽裝自己,展陽不死心地問。
「不會了,她不會尋死的。」霍鷹豪像是有十足的把握一般。
他挨了那一下,已經讓她出足了氣,她還會氣他麼?就算生氣也無所謂了,正好達到他原先的目的,他就是要氣她,讓她氣他一輩子。
「但她想出家呀!」大哥到底有沒有收到他的飛鴿快信?見他好像若無其事的樣子,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而立於風中的霍鷹豪經展陽這麼一問,心緒再也無法平靜。
雖知道她不可能尋死,但又不想她出家,也亟欲想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他曾經那麼殘忍地傷了她的心,她的氣消了麼?
他輕吐了一口氣。
無法得知的答案,看來得等到戰事平定之後才能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