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跟隨鳳玄鈞回到他的王府。
即使鳳玄鈞的王府門規森嚴,眾人都是目不斜視,不敢交頭接耳,但是看到檀香隨同鳳玄鈞同時出現時,人人的眼中都露出詫異的神情。
看來當年秋水之死對於鳳玄鈞來說還有許多其他的意義吧?
檀香低垂眼眉,不露聲色地隨他一起走進王府深院。
「我要去見我的姨母,會有人帶你回房間。」鳳玄鈞簡單地告知。但是與其說是「告知」,倒不如說是「命令」,命令她不要亂走亂看,只能在房間裡乖乖地呆著。
她微微一笑,很乖巧地點點頭。在他的地盤上當然要聽他的話,只是他們彼此都知道,如果她想「走走看看」,是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攔的。
管家將她帶至一座小院,婢女笑咪咪地端上來洗臉水,「檀大夫一路辛苦,洗把臉吧。」
她摸了摸鬢角,竟然摸到些許風沙的痕跡。雖然她可以做到不吃不睡,但是人間的風塵卻一定會沾染到的。
將雙手浸入水中,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涼之意沖頭而去。將水打濕臉頰,水質溫柔清冷的觸感讓她頓時覺得——好舒服!
伶俐的婢女遞上手巾,微笑著說:「檀大夫有什麼需要儘管告訴我,婢子叫秋痕,就住在外間。」
她的心念一動:秋痕?大戶人家的下人名字多應該避諱主人的姓名,但這個婢女的名字竟與秋水的名字不過相差一字,有什麼特別的緣故嗎?
她伸出手去,握住那女孩兒的手,恬淡的微笑:「秋痕,你的名字很好聽。」
秋痕受寵若驚地不知道該怎麼辦是好,臉頰通紅,訥訥地垂下眼簾,「謝謝檀大夫誇獎,這名字是婢子以前的主人給取的。」
這女孩身上有秋水的影子。
檀香收回了手。剛剛在接觸到秋痕雙手時,她不由自主地運用了一點念力,果然在對方的身上看到一個非常熟悉的影子。若非與秋水曾經關係密切,不會在秋水去世三年後還有她的影子殘留在秋痕的身上。
「你以前的主人是表小姐吧?」她不露聲色地探聽。
秋痕吃驚地抬起頭:「您,您怎麼……」
她鎮定地笑:「這不難猜到。只有她那樣慧質蘭心的人才會有你這樣玲瓏剔透的丫頭。」
秋痕的神色又是變幻不定,似乎又是對她崇拜,又是感謝,又是傷心。
「可惜小姐沒能活到現在,否則一定會成為檀大夫的好朋友。」小丫頭真心實意地說。
檀香繼續探聽:「表小姐去世後,你就一直留在這裡了?」
「是,婢子從小跟著小姐,小姐一走婢子也無家可歸,王爺心地好,收留了婢子,留在這裡伺候老夫人,幫忙看守這個小院。」
看守這個小院?檀香眼波一閃,「這裡原來是表小姐住的地方?」
「是啊。」秋痕從睫毛下偷偷打量著檀香,小心謹慎地說:「王爺以前是不會讓別的朋友住在這裡的。」
她用了「朋友」這個字眼,真是好聰明的丫頭,竟然一語雙關。
檀香聽到這句話,不知為何心頭突突地連跳了幾下。她越來越像「人」了,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竟然會為了鳳玄鈞將她留住在他前情人的屋子裡而覺得開心。但是,其實她已經是有了「千歲」年紀的「老妖」了。
伴隨著那份欣喜,多少又覺得有些迷惘。鳳玄鈞這樣的行事安排又說明什麼?他把自己留在這裡是有什麼特別的含義,還是只是無意的巧合?
直到月上眉梢的時候,鳳玄鈞都沒有再來。
檀香也沒有離開這個院子。
這間小院與外面隔絕,收拾得清新雅致,想來這裡原來的主人也是這樣一個可人兒。後來她還從秋痕的口中得到這間小院曾有的名號:流水藕榭。
好奇怪的名字。若是因為主人的名字裡有一個「水」字而叫「流水」還可以解釋。但是鳳玄鈞的王府內都是大山大石,一派硬朗之風,從沒有見過荷花池,「藕榭」一詞又是從何而來?
她向秋痕問了這個疑慮,秋痕只是搖搖頭,「這也是小姐取的名字,但是婢子也不知道為何要叫這個名字?」
也許只是少女懷春,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那點詩情畫意吧。或是在提醒表哥,記得為她在這片王府裡留住幾朵殘荷新藕。畢竟,秋水也曾經是有成為武王妃的最佳人選啊。
「這座王府修成後沒多久小姐就去世了,她在這裡住的日子很短,不過王爺很懷念她,於是就把這座院子保留下來了。」
這是秋痕所知道的故事,實在是有限。
「表小姐為什麼會死?」檀香一問到這個問題,秋痕的表情立刻變得很古怪,惶恐不安地咬著嘴唇,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這裡的隱情真的不能對外人道嗎?
檀香環顧小院,因為夜已深,這裡很清靜,她集中所有的念力在院中尋找著當年秋水留下來的蛛絲馬跡。
在那個屋簷下,她依稀感覺到一絲淡淡的生氣,是三年前留下來的,她緩緩閉上了眼——
「小姐,太子派人送來了好稀奇的東西,你怎麼不感興趣?」秋痕捧著一個托盤,笑咪咪地說道。
秋水百無聊賴地瞥了眼盤子:「能有什麼好玩的,不過是孔雀毛做的毽子,像骨做的空竹,或是什麼南海珍珠,滄山的雪蓮。除了這些他還能找出什麼來?」
秋痕笑著揭開盤子上的那道紅布:「這回小姐猜錯了。太子送來的是中原的書,說是小姐前一陣吵著要看的,好不容易托到中原經商的商人帶回來。」
秋水眼睛一亮,立刻跳起來,搶過托盤上的那本書,果然見上面寫著:太白詩集。
「他真能搞到?我真沒想到,真沒想到……」她喃喃念著,興奮莫名。
秋痕眨著眼說:「人家是太子嘛,什麼東西會搞不到?不過最重要的還是人家肯用心,咱們王爺就從來不會花這些心思討小姐高興。上次太子要認小姐做妹妹,小姐還不願意,其實做了太子的妹妹不是很好,每天都可以有好玩的東西。」
秋水手捧著這本書,眉宇間卻染上了一層輕愁,「你知道些什麼。你以為太子的妹妹真的是那麼好當的?」
「還能有多難當不成?」
秋水的手指摸著書面,忽然問道:「表哥去邊關有多久了?」
「小姐算的可比婢子清楚多了吧?」秋痕笑道:「從上個月初十到現在,有二十來天了。」
「二十六天。」秋水輕聲說道:「可是他卻只寫了一封信回來。」
「這是當然的啊,邊關作戰哪有時間寫家書?我聽說王爺這次要作戰的對象都是紅毛碧眼的外夷。紅毛碧眼啊,聽上去就覺得嚇人,那不是妖怪嗎?」
秋水蹙著眉心:「那表哥要平安回來可就更難了。」
「王爺當然可以平安回來啊。」秋痕可是對鳳玄鈞信心滿滿,「王爺自從第一次上戰場,到現在,大小戰役幾十次,從來沒輸過,人家都說咱們王爺是常勝將軍,是鳳國第一英雄呢!」
秋水聽到她連篇累牘地讚揚,終於微微一笑。是啊,表哥是英雄,是誰也比不了的。只是,他若有太子那一點點的溫存心意該多好?哪怕只有那十分之一,也叫她不會這樣胡思亂想了。
手中那本朝思暮想的《太白詩集》,被不解意的清風吹得散亂,猶如她此時紛亂不定的心緒一般……
兩指乍分。她像是被夢驚醒,過去的種種明白了幾分。
原本以為是太子苦苦糾纏,趁人之危製造了秋水與鳳玄鈞之間不可扭轉的矛盾。但是現在看來,年輕的秋水對自己的感情也並非堅定。
一邊是英勇無畏的表哥,一邊是體貼溫柔的太子,任何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孩子都會難以取捨吧?
上次在鳳玄城那裡她所看到的,應該是秋水與太子之間有了真正的曖昧之後,一邊接受了太子的愛,一邊又割捨不掉表哥的情,就因為如此,她選擇了自殺?不對,好像還有哪裡說不通的。
與其在這裡想來想去想不透,為何不直接去尋答案?她不想驚擾到鳳玄鈞,但是也有別的方法可以知道這個謎底。那就是,三年前的太子東宮!
從鳳玄煜被冊封為太子之日起,一直到去世前,他始終住在這裡,住了有二十年。即使鳳玄楓登基,都沒有將他搬離出東宮,還以太子之禮對待。
當年的事,當年的情,都在這裡留下了極深的烙印。剛剛踏進東宮的門,檀香的念力就讓她聽到了什麼——
「太子殿下,你說表哥不喜歡女人,是什麼意思?」今天的秋水穿著從大氏國進貢來的紫煙紗羅製成的新裙,鬢上掛著一串金色的桂花,這金花本是用南海金沙細細雕刻而成,一朵就價值千金。
太子翹起一條腿,笑得有些詭異,「難道你和他在一起相處這麼久沒覺得他很奇怪?從小到大都不近女色,有你這麼漂亮的表妹在身邊,可是他對你卻從來沒有半點柔情蜜意。」
「這,這也不奇怪啊。」秋水強撐著反駁:「我表哥本來就是心懷家國社稷,要做大事的人,當然不能被兒女情長牽絆。再說,三皇子和四皇子不是也沒有親密的女伴嗎。難道他們都有問題?」
「二弟怎麼能和三弟四弟相比?」太子冷笑道:「三弟四弟都是一表人才,風流倜儻,對女孩子出了名的溫柔好脾氣,不過是因為眼高於頂所以暫時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倒貼上去的女孩子可是不計其數的。二弟可就不同了,見到女孩子就皺起眉頭,一副反感厭惡到極點的樣子,正常的男人怎麼可能會有他那樣的表現?」
秋水怔了一會兒,將頭使勁地搖了幾下:「不對,世人有千百種,表哥只是和其他人不一樣,不喜歡凡花俗草,所以從來不去招惹她們。」
「可是秋水表妹這麼靈秀聰穎,容貌出眾的女孩子他都不假辭色,只能說明他心如鐵石,是一塊死木疙瘩。」太子欺身而至,「不過他若肯『招惹』你,我倒要心疼了。」
秋水沒意識到對方眼中強烈的攻擊性,還在傻傻地問:「為什麼?」
「因為我是個正常的男人,若看到自己心儀的女孩子躺在別的男人懷裡,我會發狂的。」
秋水面上一紅,嗔道:「你胡說……」
太子雙手如鉗,將她猛拉入懷裡,雙唇早有預謀地捕捉住那兩片瑟瑟發抖的玫瑰花瓣,雙手,更是極有經驗地在她的後背上揉磨,每一下都充滿了情慾之火,將原本奮力抵抗的秋水漸漸揉磨成一團散沙,徹底倒進了他的懷裡。
「好秋水,我想這一天想了多久你知道嗎?」太子的聲音裡是壓抑不住的興奮,潮濕的唇舌在她的耳垂邊留連,「明天我就去稟報父皇,封你做太子妃,好不好?」
「嗯……不,不要……」秋水艱難地抵抗著,但是自己的心已經飛得無法掌控。
「你不信我?我現在就發誓給你聽。若我鳳玄煜對不起你,我就會……」
「別,別亂說話。」秋水慌張地用手摀住他的嘴,「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有些怕……」
「怕什麼?我是太子!除了父皇,鳳國內誰還能高過我去?」他的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芒,盯著秋水猶如盯著即將到嘴的獵物,嘴上還是溫存的情話:「秋水,你知不知道,從我第一眼看到你時就已經對你傾心,今生再沒有第二個女子能讓我這麼顛倒瘋狂。」
被男人們說了無數遍的情話對於初涉情慾的女人來說卻是最致命的。
就在秋水猶豫不決,又心思跳躍之時,太子已經將她抱起,強行走回了自己的寢宮。
那一天,正是藕花香殘。
驚出一身冷汗。
子夜時分,檀香在太子東宮的夜色下悄然呆立良久。
她不是人,沒有真正的人身,不可能會出汗,只是這份驚詫地心情,與世人常說的「驚出一身冷汗」應該是一般無二吧?
原來鳳玄城所說的「很多事情,一旦做了,就不能回頭」竟是這個意思?
原來秋水對鳳玄鈞的背叛竟然不只是心靈上的左右搖擺,還有身體的錯付。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她明明心裡最在乎的是鳳玄鈞,卻還是倒在了鳳玄煜的懷裡?難道鳳玄煜表面上的花言巧語,和那些看似精心準備的禮物,真的可以讓一個原本天真善良的女孩子徹底改變,另擇所鍾嗎?
那麼鳳玄鈞在這場背叛中所受的打擊就是致命的,這或許就是他對此事諱莫如深的真正原因吧?
但是,如果他真的傾心喜歡過秋水,為何不肯早明心意,竟給太子留下了這麼大的機會,讓秋水漸漸失去了等待他的耐心和興趣,半推半就的上了龍床。
以鳳玄鈞的驕傲,即使他不喜歡這些酸酸的情話,不會表達自己的愛慕,也決不可能讓太子有可乘之機的。
一個謎題揭開,新的謎題又來。重重迭迭,讓她只是陷入更深的困惑之中。
鳳玄鈞是不愛秋水,還是不愛任何人?
若他心中沒有愛,則她的情劫……
宮外忽然有響動,這麼晚了,誰會來這裡?她抬起眼,微微吃驚地看著來人——
金色的華服,優雅的身姿,王冠下的面容因為四周的燈火而俊美得更加分明。
竟然是鳳玄楓?
這麼晚了,他怎麼會到這裡?
只見他手持一壺酒,站在東宮正殿的門前,目光幽幽地看著那兩扇禁閉的大門,然後緩步走上前,將壺中的酒傾倒在地面上。
在他身後,走上來一個女子,帶著蓮花般的雅致清新,纖塵不染。檀香微微一笑,原來是故人嫵媚。
她正想現身與兩人見個面,就聽嫵媚開口:「天亮之後太子就將出殯,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
鳳玄楓沉吟許久,低聲說:「我們欠他一條命。」
嫵媚渾身一顫,柔柔的目光投在他的臉上:「你後悔了?」
「也許,當初我的確下手重了。」鳳玄楓蹙著眉,「如果不是那麼倉促要做決定,我也不至於鋌而走險,下毒害他。如果那時候我肯下毒輕幾分,他也不會昏迷至今,被人害死。無論如何,他總是我的手足,我的大哥,雖然他為人欠佳,但並沒有害我之心。」
嫵媚握緊他的手,「你怕上天會怪罪我們?」
「若要加罪,只加罪我一人就好了。你為我受的苦實在太多。」鳳玄楓的手指托住她的臉,深深地望著她,那眼中熾熱的感情已無言語可以表達。
嫵媚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聲說:「為了你,我甘願再受一次地獄焚身之苦。只要,不再回蓮花池,過那幾百年孤獨的日子。」
「今生今世,我會放你走嗎?」鳳玄楓與她相視一笑,兩人走上前,在殿門口點燃了一盞長明燈,而後挽著手,雙雙離開。
檀香看著他們的背影,歎了口氣。
原來幸福可以如此簡單。以前幫他們在一起,那時候不知道情愛的滋味,只是為了佛心的寬厚教導,如今再看到他們,竟然從心底生出許多羨艷。是因為她的心也有所求了嗎?
不再是空空的,無慾無求,而是期盼著有那麼一個人,肯走到她面前,拉著她的手說著同樣的話……
她悚然驚住。不對,不對啊!她是為了渡情劫,不是為了交付自己的真心,不是,不是!
噹啷!
一個奇怪的響聲將她的意識拉了回來,什麼響動?好像是有什麼東西被人踢翻?
她轉過視線,順著聲音看去——就在鳳玄楓剛剛擺放長明燈的殿前,有個黑影幽魅地佇立在夜色中,而那盞燈火也已被踢倒。
這裡怎麼還有一個人?剛剛她竟然沒有留意到。或許就是在殿旁那個黑暗的角落,這個人曾經藏匿在那裡?他是誰?
那人有些顫抖地彎下腰,撿起倒在地上的燭台,喃喃自語:「不,不,這不可能……怎麼會是三哥下的毒?明明是二哥,是二哥做的……我不信……不信……」
鳳玄城?!
檀香認出了這個聲音,認出了這個人影。原來他一開始就在這裡,難道是在憑弔鳳玄煜,恰巧撞到了也來憑弔的鳳玄楓?
糟了,鳳玄楓和鳳玄鈞苦苦隱瞞的一個秘密已經被鳳玄城知道。以鳳玄城和太子的關係,他對鳳玄鈞向來的敵意,怎麼可能就此忍氣吞聲?鳳國只怕要經歷一場大變。
她本想現身阻攔住鳳玄城。但此時如果攔住他也未必就是最好的結局。又該怎麼辦?去告訴鳳玄鈞嗎?
眼見鳳玄城踉踉蹌蹌,猶如魂魄離竅般晃出了東宮,她急忙跟上去小心謹慎地在後面隨行。夜幕下,沒人能看見她,但是巡邏的衛士卻發現了鳳玄城。
本來因為太子的靈柩已經轉走,這裡的守衛奉鳳玄楓之命全部撤走,所以東宮一時間冷冷清清,很容易進入。
巡邏的衛士突然發現鳳玄城出現,又看不清他的臉,就高聲喝令:「什麼人?站住!」
鳳玄城恍恍惚惚地只是走自己的路,充耳不聞。
守衛們跑過來,一看到他的臉,都大吃一驚,跪地行禮說:「原來是明王,這麼晚了您怎麼會來這裡?」
鳳玄城被阻擋了去路,這才本能地停下來,目光呆滯地在幾人身上逡巡了一圈,然後緩緩地說:「讓開。」
守衛們面面相覷,只覺得明王實在很奇怪,但又不能阻攔,只好將路讓開。其中的隊長十分機敏,悄悄囑咐自己的手下立刻將這件事稟報鳳皇鳳玄楓。
周圍的林葉忽然在此時沙沙作響,當守衛們還以為是風在作怪的時候,頃刻間從四面八方跳出幾個黑衣人,打倒了守衛。而一個身材較為較小的黑衣人一躍來到鳳玄城的身後,五指疾點他背後大穴,鳳玄城立刻軟軟地滑倒。
那小個子的黑衣人打了個呼哨,另有個高個子的過來背起了鳳玄城,幾個人同時撤離,動作之迅速,行動之詭秘,若非檀香親眼看見真不敢相信。
她是有能力阻止的,但是她沒有動手。這是鳳國歷史的一部分,她只能參與,不能改變。
不過如果她沒看錯的話,那個身材嬌小的黑衣人應該也是一位「故人」,鳳玄城落在「他」的手裡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
遠處有燈火移來,大概是鳳玄楓得到那名守衛的消息正急急趕來,當他來到時會詫異眼前景象而不解詳情。
檀香決定還是先回去告訴鳳玄鈞這個消息比較好。畢竟,那群黑衣人就是鳳玄鈞的心腹大患,他的死敵。
而之前鳳玄鈞對鳳玄城所表現出來的手足之情,也決非外人和鳳玄城本人所想的那麼涼薄絕決。
他們,畢竟是兄弟,血脈相連的兄弟啊。
鳳玄城又夢到以前的事情了。
那時候他不過七歲,因為第一次騎馬,控轡不好,很快就被馬兒摔了下來。
即使有許多侍衛在旁邊看護,他還是跌破了手臂的皮膚,錦衣華裘也沾上了泥土沙子,看上去異常狼狽。
鳳玄鈞在馬背上哈哈大笑:「五弟,你看上去好像小狗哦!這怎麼能做我鳳國的王子?太丟人了!」
他懊惱地用受傷的手背擦了擦臉頰,不想在二哥面前丟臉,揮起小馬鞭將侍衛們趕到一邊:「走開!我還要騎!」
身後有雙手抱住他的腰,將他從馬鐙上拉了下來,然後是三哥一貫溫柔優雅的嗓音:
「好了五弟,今天先練到這裡,讓三哥給你包紮傷口,好不好?」
他回過頭,看到三哥在溫柔地對他笑,於是也沉默著不再鬧了。
鳳玄楓此時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但是身材清俊修長,已經具備了一個年輕男子的外形氣質。他的十指修長乾淨,幫鳳玄城包紮傷口的動作十分輕巧,嘴角掛著的那抹笑容更是撫平了傷口的痛楚。
「五弟,做不來的事情就不要太勉強,父皇只是讓我們練習騎射,但要做到二哥那麼好卻需要一些天賦,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
玄城鼓起雙腮:「二哥最討厭,總是笑我。」
「二哥是想鼓勵你,所以故意拿話氣你罷了。」
玄城問:「可是三哥你文武全才,二哥也很服氣,你又是怎麼練會的?」
玄楓一笑:「我也是摔了很多跟頭才在馬背上坐住的,當初二哥也經常笑話我呢。」
玄城握緊拳頭:「那我要和三哥一樣,不怕摔跟頭,一定要練會騎馬。」
玄楓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頭:「有這樣的志氣很好,但是要記得絕對要量力而行。如果你摔壞了,父皇,還有你母妃都會心疼的。」
他怔怔地看著玄楓的笑容,問道:「那,三哥會心疼嗎?」
玄楓啞然失笑:「當然,否則三哥剛才為什麼要攔著你?」
他展顏笑道:「那好!為了三哥我也要學會騎馬!將來三哥要是做了皇帝,二哥做武將,我做文臣!」
鳳玄楓愣住,許久才僵硬地笑笑。
……
好長的一個夢,他好像真的看到了三哥,感受到了三哥指上的溫度。
那時候的他童言無忌,並沒有想過,做太子的是大哥,將來要當皇帝的也是大哥,三哥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當皇帝的。
他只是本能地說出心裡話,本能地去依戀傾慕著這個雖然並不得父皇寵愛,在他心中卻如天神一樣高貴的三哥。
等到他終於懂事了,偶爾會看到微笑的三哥眼中會掠過一絲淡淡的憂鬱。於是他會在三哥面前撒嬌,扮成小孩子的樣子逗他開心,而三哥心中真正想的是什麼,他從來不知道,只是認知了一個事實:大哥是唯一的皇嗣,三哥只是編纂修書的文王。
再後來,天意難測,太子被父皇指婚,成親當日莫名其妙地中毒。他堅定地相信下毒者一定是與大哥有宿仇的二哥,所以當三哥被父皇的遺旨宣佈為繼位皇帝時,他是真心的為三哥高興。
一切,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他緊皺的眉頭被什麼東西緩緩地擦拭,像是要拉平眉心那絲皺紋。
有些熟悉的感覺,似乎以前也有誰這麼大膽放縱地碰觸過他。忽然間,有雙清涼的唇瓣落在他的唇上,這種悚然顫慄的觸感讓他猛然從昏迷中驚醒,一把推開了身前的人。
「放肆!」他一巴掌甩過去,本是一腔的憤慨,奈何渾身沒有力氣,軟綿綿地被對方輕易抓住了手腕。
「你要想打就輕一點嘛,到時候牽動你的傷口又昏倒的話我可不管你了。」
如此戲謔調侃的口吻讓他羞憤欲死。只是這聲音聽起來有幾分耳熟,竟好像是那個失蹤多日的小瑤?
「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裡?」他以為自己還在王宮中,但是四下巡視才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陌生的房間裡,他警惕地盯著小瑤,「是你把我帶到這裡的?」
「是啊,我不放心你,回來看看。看來鳳玄楓並沒有照顧好你,我找到你的時候你失魂落魄,好像馬上就要昏倒似的。」
聽到三哥的名字,他陡然想起了許多事情。在他昏倒前他聽到了什麼?!
他聽到三哥親口承認下毒謀害了大哥,還聽到三哥那位來歷有些神秘的皇后竟然是個蓮花精?
他的世界一碎再碎,所有都與以前不同了。
閉上眼,他低喃道:「你要殺就殺吧,只是不許你再侮辱我。」
「殺?我為什麼要殺你?」小瑤啼笑皆非,「我千辛萬苦把你帶出來是為了救你,又不是要殺你。難道以前你覺得我接近你是要害你嗎?」
他哼了一聲:「你想害我二哥,難道你忘記了?」
「那是沒錯了,但是害你二哥和殺你是兩回事,更何況,現在我哥也不許我再動你二哥一根手指頭了。」
「為什麼?」他張開眼。
小瑤古怪地笑笑:「他說……要殺一個人很容易,但是要讓一個人心甘情願地臣服,為我驅使就很難了。」
「你想讓我二哥為你們驅使?」他連連冷笑。「那是白日做夢。」
「怎麼?現在又開始為鳳玄鈞說話了?你以前不是最討厭他的嗎?」
小瑤的問題讓他頓時沉默下來。為什麼會討厭二哥?是因為他永遠高高在上,光芒四射,還嘲笑他這個軟弱的弟弟。是因為自己和大哥站在一條陣線上,二哥是他必然要選擇的敵人。是因為他也想做二哥那樣豪爽灑脫的真男子,卻知道自己一輩子都做不到……
他呆住。原來「討厭」一個人是一件如此可笑的事情。
「反正這些事你不用管,你只要乖乖地躺好,等我帶你去個新地方。」
「你要帶我去哪裡?」他捏緊拳頭,做好反抗的準備。
小瑤看他這副緊張的樣子笑得更加燦爛,「別擔心,我說了我不會害你。只是大戰在即,我不能讓你身處漩渦當中,如果兩邊誰不小心傷到你,我會哭死的。」
鳳玄城捕捉到她所說的關鍵詞「大戰在即」:「你以為,憑你,和你那個什麼哥哥就可以撼動我鳳國五百年的基業嗎?」他鄙視敵人的狂妄。
「能不能要等以後才知道,現在你要休息。」小瑤趁他不備,在他的神樞穴上戳了一下,他立刻又昏昏沉沉起來。
真恨自己當初沒有好好學武,如今竟然連一個小丫頭都可以將他隨意擺佈。
意識迷離時,他依稀聽到小瑤的聲音散碎的吹過來:「大哥讓我嫁給我不喜歡的人,但我偏要自己選擇。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看大哥能怎麼辦!」
原來她與她的大哥也有矛盾啊,他模模糊糊地想著。
他要逃走,絕不能被小瑤帶離鳳國。但是……如果留下來,他要怎麼面對三哥?怎樣面對三哥曾經謀害大哥的事情?
最讓他崇拜的三哥,最文雅聰慧,從容不迫,無慾無求的三哥,為什麼會做出那麼可怕的事情來?難道許久以來他一直在覬覦皇儲之位,只不過隱藏得很深,將周圍人都瞞過?
那麼,二哥又為什麼要堅定地輔佐三哥?他不知道毒酒事件是三哥在故意陷害他嗎?
太多的不解已經不是他昏亂的神智可以想得通的了。
也許,就這樣被帶走也好,遠遠地離開這些難解的謎,他可以少一些痛苦。
反正無論走到哪裡,他都是孤獨的一個人,孤獨的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