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墨凝是在約定期限的前一天來到雪隱城的,薛筆淨兄弟一起護送她前來,因為是要出嫁,所以她乘坐的馬車是封閉式的,在到達雪隱城之後也沒有與雪染碰面,被侍雪安排住在城南的一處住所。
有不少賓客也陸續前來,雖然雪染有意阻擋,但是侍雪強調這些賓客都是雪隱城多年結交下來的朋友,不宜得罪,他才勉強同意。
而侍雪在薛家人來到的這一天屢次代表公子到薛家這邊走動,噓寒問暖,讓薛家兩兄弟對她的厭惡感也減了幾分。
臨近日落,她又為幾人送來了幾件冬衣。
「雪隱城早晚溫差大,大少爺、二少爺和薛小姐遠道而來可能會不大習慣,我已經命人準備好了火盆,這幾件冬衣都是全新的,但因為時間匆促,針法布料大概都不能入幾位的眼。不過請各位放心,公子已經讓人為薛小姐採買了江南最著名的金針繡坊的幾十種布匹,幾天之後就會有更多的衣服做齊。」
「倒也不必那麼急,」薛硯清說:「我們為墨凝帶來的行裝中,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有不少。」
「是,薛家是江南富戶,薛小姐是名門閨秀,衣服上自然不會有差,只是從明日之後薛小姐就是城主夫人,穿著打扮與以前也會有許多不同,所以重新製衣也是公子的意思。」
聽到雪染還算是有心,薛硯清一直陰沉的臉終於緩和了一些。
「侍雪,你跟我進來。」薛墨凝站在內室的門口,表情冷冷地說著。
侍雪起身拄著枴杖緩慢地走進去。
薛墨凝冷眼看著她,並沒有任何要幫忙的意思,甚至沒有示意讓她坐在哪裡,所以侍雪就這樣站在她的面前。
「薛小姐有什麼要吩咐的?」她溫和的問。
薛墨凝盯著她,「你和雪染,到底是什麼關係?」
「只是主僕而已。」就知道薛小姐一定會在嫁入門之前將這件事情問個清楚明白,畢竟有哪個女人能夠允許自己的丈夫在成親之前另有所愛?
「主僕?」她冷笑道:「什麼樣的主僕?可以爬到主人床上的奴婢?」
侍雪從容應對,「我五歲起跟隨公子,老城主為了讓我便於照顧公子,命我日夜守在公子身邊,同榻而睡已是慣例。」
薛墨凝並不相信她的話,但是她的表情太過於平靜,全沒有撒謊者所應有的慌張。
她尖銳地問:「你與他同榻這麼多年,一直都是相安無事的嗎?」
「公子是正人君子,薛小姐不應該將他想得如此輕浮。」那一夜的擁抱應不算什麼吧?她與他,仍算清白。
侍雪坦白和安詳的態度讓薛墨凝終於放下敵意,眸中的寒光也漸漸減弱了許多。「侍雪,你家公子的事情你都知道是嗎?」
「自然不可能都知道,不過薛小姐想問什麼儘管問,我會知無不言。」
她歎口氣,「還記得我當初在楚丘城和你說的話嗎?我總是弄不懂他,也不知道嫁給他之後他是否還會對我這樣冷若冰霜的,我總覺得他對你比對我好。」
這才是小女兒的心態,即使再有大小姐脾氣,她依然有著女孩兒的玲瓏心,想得知未來夫婿更多的事情,讓自己的後半生能完美如詩。
侍雪輕聲說:「當年老城主救我於危難之中,如今我跟隨公子已經十二年,老城主和公子都待我有如家人一般,這份恩情我銘感在心,但是絕不可能同公子與薛小姐的情意相提並論。我只是公子的奴婢,薛小姐才是公子要相伴一生的伴侶。」
薛墨凝猶豫地問:「是嗎?你覺得他真的會將我當作一生的伴侶嗎?」
「公子會娶薛小姐不就已經說明公子的心意了?以公子的脾氣,他不想做的事情是沒有任何人可以勉強他做的。一旦成親,就是一生一世,不可能改變。」
說到「一生一世」這個詞時,她的心在滴血。
是的,她雖然答應要陪公子一生一世,但卻只是個一廂情願的癡想,就算她永遠留莊公子身邊,但這份承諾比起公子與薛小姐的結髮之情也會顯得太過虛幻。
薛墨凝低垂眼眸,還是不十分肯定地喃喃自語,「但願吧……」
「既然已經決定相伴一生,薛小姐為何會對公子如此不信任呢?」侍雪看著她遲疑猶豫的神情,忽然為雪染傷心。「若不能傾心交付,又如何執手渡過此後漫長的幾十年?」
薛墨凝一震,看她一眼。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待她緩緩轉身,她忽然又說:「如果雪染有意讓你為妾,你可願意?」
這是對底線的試探嗎?侍雪的唇邊流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但是沒有讓她看到。「薛小姐別拿奴婢開玩笑了,我只是個奴婢,永遠不可能變成主人的,我與公子也只有主僕的緣分而已。」
「你真的對他不動心?」薛墨凝狐疑地問。
「薛小姐不信我,不信公子,難道連自己也不信嗎?」她悠然說完,便逕自轉身離開。
以薛小姐的絕世姿色,有多少男人可以抵擋得了?而她只是個容貌平凡的小丫頭,兩相對照,還有什麼可值得這位薛小姐擔心的?
不到十二個時辰,就是公子與薛小姐的大婚典禮舉行之時了,最後的十二個時辰,離別之期也在步步逼近。
她還在遲疑,應當如何和公子道別最為妥當?是靜悄悄地離開,還是……直接面對他的面容,直接面對那即將到來的,未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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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雪沒想到今天除了薛墨凝之外,還有人在等著和她聊天。
剛回到自己的房間門口,就意外地看到門前有個人托著腮坐在那裡。
「初舞公子?」她驚詫地說:「怎麼坐在這裡?行歌公子呢?」
「幹麼看到我就要問他?我特意在這裡等你,等了快一個時辰了。」初舞大概真的是坐了很久,身下的雪花被他的體溫溶化了不少。
「這裡冷,公子還是到房內坐吧。」她推開門,他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我覺得這裡更好,可以欣賞雪隱城的風景,不如你也陪我坐坐?」
看了他一會兒,她將受傷的腳小心地放到門前的台階旁,一道陪他坐下。
「你的傷嚴重嗎?」初舞側過臉問。
「還好,黑羅-每次傷我都是點到為止,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行走如常了。」
「那就好。」他鬆了口氣。
侍雪看著他,「初舞公子的傷好像也好了許多?」
「是啊,否則我也走不了這麼遠的路。」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又說:「侍雪,你家公子成親之後,你準備怎麼辦?」
她淡淡一笑,「自然是繼續服侍公子,還有城主夫人。」
「你自己就沒有別的打算嗎?」初舞悠然問道:「難道你就下想覓得一個良伴?」
「孤獨終老又有什麼不好?更何況,我的身邊還有這麼多人陪著,還有公子得伺候。」她不會在初舞公子面前說出自己往後的打算。
但他卻很諷刺地笑,「但是『你的』公子如今要變成『人家的』公子了啊?」他面對侍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來找你嗎?」
「不知道。」雖然與初舞公子相鄰而坐,距離很近,但是卻沒有和公子在一起時的緊張心跳。
初舞又露出那頑皮的笑容,「我想問問你,如果我要帶你走,你肯不肯?」
出乎意料的一個問題,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要帶我去哪裡?」
「回我的起舞軒啊。我身邊一直缺少一個像你這樣體貼入微的下人,更何況,我覺得以你的姿質,做一個下人未免太可惜了。」
他的話似真似假,口氣也似實似虛,她皺了皺眉,「公子是在和我說笑嗎?」
「我親自來找你,自然不是在和你說笑。」他收斂起笑容,「難道要我板起面孔你才相信我說的是真心話?」
她仍然不解,「你的意思是,讓我追隨在你的左右?」
「你要是開不了口和雪染公子說呢,那就我去和他說,反正他身邊伺候的丫鬟無數,雖然你是不同的,但他也未必不肯放人,或者……」他詭異地笑,「我就和他說,是我看上你了,你也願意以身相許,希望他能成全。」
侍雪被他的話弄得啼笑皆非,但又觸動了她的一個心結。如果她直接和公子提起她想出城,公子肯定不會輕易首肯,但若有初舞公子的提議做為前提,公子或許不會阻攔得太過激烈。
初舞的眸光閃爍,「怎麼樣,侍雪?你應該看得出來,兩年前在天涯閣我就對你很有好感,更何況,我對你的疼愛並不見得比雪染公子少哦……」
說著說著,他的手已經悄悄抱住她的身體。
被別的異性如此親近身體,侍雪卻沒有半點恐慌的感覺,只是覺得他在玩鬧並不認真。
然而,就在此時,一根堅硬的冰稜像是射出的箭刺向初舞的眉睫,眼看就要刺中時,他抱起侍雪斜身避過,那根冰稜猝然刺到門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似乎要將門刺出一個洞。
「雪染公子駕到,諸神避讓。」初舞還是笑咪咪的樣子。
雪染就在四、五丈外,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到的,但是他的眸子比那根冰稜還寒冷,直勾勾地盯著兩人。
「放開她。」他咬牙切齒地說著,似乎要將初舞給咬碎似的。
初舞這才將抱著侍雪的手鬆開。「你的丫頭腳有傷又跑不動,你剛才用了那麼大的力氣,萬一傷到她怎麼辦?」
「我敬你是客,所以讓你三分,希望你能自重。」雪染慢慢走近,伸手對侍雪說:「過來。」
她的腳還沒有動,初舞又笑道:「你來得正好,我和侍雪有事要告訴你。」
雪染的手停在那裡,眼睛只是看著她。
侍雪的體內有無數的力量要將她推到他的手邊,但是本已癒合許多的傷口卻不知為什麼疼得厲害,雙腳一點也抬不起來。
初舞又大膽地摟了摟她的肩膀,「我想納侍雪為妾,她也不反對,所以想等你成親之後,我就帶她離開。」
雪染的面容立刻繃緊,似被什麼東西重擊到胸口處,連眼神都不再死寂。「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他仍然笑著說:「不妨讓侍雪告訴你好了。」還故作親暱地貼著她的耳朵說:「是不是啊?」
侍雪只覺得似有兩根冰冷的針,深深地扎進她的心裡。
她輕柔地說:「公子,請到我房裡來,我有話想和你說。」
雪染的肩膀似乎抖動了一下,抬起的手臂緩緩放下,獨自走進房門。
侍雪又轉向初舞道:「公子還是先請回吧,喜慶之時,不要再惹我家公子生氣了。」
「我等你的佳音。」初舞朝她眨了眨眼。
她呆呆地看著房內雪染的背影。這段距離好近又好遠,她知道這就是她所等待的那個時刻,她不能退縮,卻又舉步維艱。
雪染盯著她遲緩的腳步,並沒有看她一眼,更沒有伸手相扶,他故意讓她疼,這是為了警告也是為了懲罰。
過了許久,他才以一個聽似平和的聲音說:「他胡鬧,你居然也跟著他鬧。」
侍雪扶著門沒有坐下,讓自己的後背緊貼著旁邊冰冷的牆壁,身心充滿了寒意。
「初舞公子並不是胡鬧,他已和我說清楚了,當年在天涯閣相識之後,他便對我很有好感,所以想讓我去陪伴他,只不過公子的大婚還沒有結束,這件事我本不想這麼早就和公子提起……」
「住口!」他陡然捏碎了手邊的一個杯子。
侍雪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在公子的雙眸中沉浸著的不再是冰,而是火,熊熊燃燒的烈火!
「你要去陪他?你要離開我去陪他?」那張從未輕易動容的俊美面龐已漸漸扭曲,「你記不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答應過我父親什麼?」
白影一閃,他站在她的面前,緊貼著她的身體,捏住她的雙臂。
「一生一世!你出口的承諾,竟然可以隨便轉送給別人嗎?」
她的眸子中也不再是平靜的湖水,盈盈閃爍著的是滿腔的惆悵和深深的絕望。
「我沒有忘記,公子,我說過我的心意不曾改變,但是……公子,對不起,我必須離開雪隱城。」
「為什麼?」
一滴淚,無聲無息地滑落,十二年裡她第一次流淚,不是為了幸福,而是為了離別。
「因為,公子是我的今生,但我不是公子的今世。」
他的手指竟微微顫抖著,眸中的火焰似被冰冷的雨突然澆熄。「你這是在怪我,怪我沒有向你做出同樣的承諾,是嗎?」
她慘笑著搖搖頭,「公子是我的神、我的命,我只是一個奴婢,有什麼資格和權利要求公子為我承諾?其實,也毋需承諾,因為……這是天意,從老城主把我帶到公子面前時,就早已決定的天意。」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追究著她話語背後的含意。他知道她藏了很多秘密沒有告訴他,他原本不想問,因為他深信她所隱藏起來的秘密,絕無傷害他的惡意,但是,秘密也許早已將她傷得很深很深?
侍雪深深地喘息,每一次的呼吸都能夠汲取到公子的氣息,還是那樣清冷的梅香啊,和十二年前初見他時一樣。
「公子大概不知道,我的出身來歷到底是什麼吧?公子從來沒問過,因此我也從來沒說過。」
雪染蹙了蹙眉,「那又怎樣?」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父親沒有說,而他一直認為當年她年紀還小,也許早已忘記了自己的過去。他只知道她是和他相伴十二年的侍雪,過去有什麼重要?
「我來自攬月山莊,我的父親是攬月山莊的莊主,我的母親在我兩歲時就已過世,我和父親在山莊中度過了幾年平靜又安寧的日子。」
她靜靜地說,他也靜靜地聽,彼此都有種感覺,這份平靜背後所醞釀著的,將是不再平靜的風暴。
「五歲那年,伯父不知從哪帶回武十七的魔杖,引來江湖人士搶奪,殺了我的父親,燒燬我的家園,我所有的親人都慘遭殺害,後來的故事,公子就都知道了。」
雪染問:「你要和初舞走,是為了當年這件事?」
「初舞公子的誠意的確打動了我,而且,我也是剛剛才得知當年到底是誰殺害了找父親。在得知這個秘密之後,我不可能無動於衷,是不是?如果公子是我,你該如何?」
侍雪直勾勾地望著他,等待他的回答。
「我會……」他幽幽地想了很久,「我會忘記這件事。」
一瞬間她愣住。「為什麼?」
「那麼久遠的事情,既然已經過去,為何還要勉強自己重新面對?」他淡冷地說:「我不喜歡無窮無盡的復仇,也不想成為別人仇恨的對象。」
她的心,泫然欲泣。她瞭解公子,他並非嗜血好戰的江湖人,能做出這種選擇只是因為天性使然。但是,她卻不能表露出一絲一毫的附議,因為這是她離開他的重要籌碼。
「公子是寬宏大量的人,可我不是,我無法面對殺父的血案,明知道兇手是誰還能強顏歡笑,而那個兇手對我有大恩,我不能報仇,也不能報答,請公子體恤我的心情,別再逼我。」
雪染終於找到她話裡的重點,「你是說,這個兇手與我有關?」
她輕輕地點頭,「若我說,那個人當年殺害我父親所使用的劍法是雪隱七式,公子可明白了?」
他的眉峰糾結,「你記得?」
侍雪拿出那個鐵牌,「這件東西,公子應該能看明白。」
雪染只瞥了一眼立刻就懂了。他雪家的劍法,清晰地刻在鐵牌上。
「這枚鐵牌是我父親隨身之物,現在,公子也應該明白我的心情了,我感念老城主對我的養育之恩,但是,我無法再這樣視若無睹地面對公子,讓父親的亡靈在深夜中一遍又一遍地詛咒著我,就好像……」她的臉色慘白,「一個有罪的人被判了刮骨之刑,不能一次死個痛快,只能在有生之年的每一日,每一個時候,慢慢地承受那份痛苦。
「公子對我也是有關懷之情的,一定不忍見我這樣痛苦地度過後半生,對不對?」
他不由得為她眼中激烈的痛楚而震撼,即使他對仇恨有他的一番理解,但他的確不能勉強所有人都與他持同樣的觀點。
當侍雪說出這樣的話後,他更無力去勉強。
「該怎樣才能讓你解脫?」他直直地看進她的眼,像要看進她靈魂深處,「砍我一刀可以讓你釋懷嗎?」
「公子……」她輕顫著,「你知道我不可能做這樣的事情。」
「所以,你就選擇離開?」他慢慢地將唇再次貼到她的唇上。
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試探,她的唇在顫抖,而他何嘗下是?她從不知道,當公子的身體也有著溫暖的溫度時,竟是在他的心將碎的那一刻。
在這一吻中,她看到他眼中的矛盾和痛苦不亞於她,於是她知道,公子也意識到他們之間沒有別的選擇。
她不能勉強自己留下來,他也不會勉強她。
與其絕望地相對一生,不如相忘於江湖。
「何時走?」雪染艱澀地問。
「還未決定。」她感到雙臂一鬆,他的手離開了她的身體。
他悠然長語,「從此,我再不信任何誓言。」
侍雪的心頭被重重地擂動,本已忍住的淚水再一次洶湧地流向眼眶。
她不知道他說這句話是為了在分別之前表露他的怨恨,還是……天意無情也讓他寒徹了心。
「公子……我有個請求。」她眼中含著淚水。
他望著她,聽她說。
「認識公子十二年,從未見公子笑過,為什麼?」
「因為世上沒有任何值得我笑的事情。」他極淡地一語帶過,五官如畫般精緻卻了無生趣。
「在我離開公子之前,公子可否破一個例?」她小聲地請求。這一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能看到他的笑容,現在是她看到這個笑容最後的機會。
但他的雙眉卻蹙得更深、更重,「你將離開我了,我還能笑得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