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子淳渾渾噩噩的,不得安穩,兩耳邊都是車輪子「喀啦、喀啦」響聲,還有馬蹄行進……
一會兒,感到聲音靜止,他身子疲倦,眼皮沉重,還是努力集中意識,撐開雙眼,有著鬍渣子的面容映入眼簾,離他太近,「哇啊!」驚得他嚷叫。
對方往後退,硬生生的撞到木條,伏羅想扶他坐好,卻被他躲開,他歎氣:「我嚇到你了?」
「你當然嚇到舅舅啊!」坐在了子淳身邊的伏-大聲說話,還對先前父親將他拋甩到空中,覺得生氣。
腦袋撞痛,丁子淳也清醒了,瞧見自己坐在馬車內;他瞥向帷幔外頭,地方似乎變了,黑鷹教那些人也不見了?
伏羅瞅著文弱書生侷促不安,只好後退些,保持彼此距離,又見對方急忙解包袱、拿出一些罐子,將許多藥丸配著水一塊吃下,他奇怪了問他:「你有啥毛病,要吃這麼多的藥?」
「我沒病……只是我身體從小就不好,這些都是補身的東西。」丁子淳囁嚅,讓綠眸子盯得不自在。
伏羅嗅出藥丸氣味香純,是價格昂貴的好貨,憑他記憶,還識得有兩三粒藥丸該是皇宮內院珍藏的稀世品,他見他沒事,氣色恢復了,他才又回駕駛位子,繼續令馬車前進。
伏羅一離開、背對他了,丁子淳頓時鬆一口氣,瞥見伏-笑臉望他,他不免要問:「我怎麼又在馬車上?剛才……發生什麼事了?」
「你被阿爹親到昏倒,大家嚇得咧,阿爹怎麼都不肯放開你,教主還差一點又跟阿爹打起來。」
聞言,丁子淳滿臉漲紅,活到現在,生平第一次被人強吻,還是自己的姐夫!
他再聽伏-嘰哩呱啦的講不停,說教主告訴阿爹關於丁家所有的事情了,要阿爹讓出娘的骨灰,讓他跟舅舅離開。但是阿爹沒答應,出乎大家意料的,他要帶走骨灰罈,跟他們一起離開蘭州。
伏羅對東方翎保證,他不會傷害他,會保護他和-兒平安到達長安城,所以東方翎才把他們交給伏羅,在他沒醒來的時候,就已經駕馬車出發……丁子淳聽見這些,很不適應,這跟姐姐信中交代的不一樣啊!
「現在阿爹同娘也要跟我們一起去外公家。」頭一回出遠門,伏-很樂,兩手護著父親交給他的骨灰罈,一下子就忘了之前他還丟過他。
該避開的人不能避,既然大家要在一起,丁子淳只能接受事實了……他輕歎,無法理解黑鷹教的人怎麼不等他醒來,問過他意見,再作打算!男孩聒噪,比之前開心又讓他換了一個想法,畢竟孩子是需要父母親的。
伏-是開心,因為有阿爹,還有同娘一樣的舅舅陪伴,三個人在一起,很熱鬧,他不是孤單一人啊。他同父親講話,他沒理他,還是背對著他,駕駛馬車,他一頭熱,過久,也涼了,他開始生悶氣,對舅舅抱怨:「打從我娘去世了,阿爹就一直凶巴巴的,不理人,舅舅你還是當心啊,別惹他,他會罵你……」
丁子淳見伏羅突然回頭瞪了兒子一眼,就令他閉上嘴巴。
馬車繼續前進,風一陣一陣的吹過,增添涼意。
伏羅瞥見丁子淳衣著單薄,兩手抱著哆嗦的身軀,他立刻要馬匹停下來,解了自己的披風,塞到對方手上。
「穿上吧,這裡風大,你小心著涼。」
丁子淳手有披風,同時聽到話,驚訝得忘了道謝;心裡矛盾……之前手握血刀的凶神惡煞呢?現在他看見的男人,對他溫和關懷,才又發現到,他已經換掉血衣,穿深色衣裳,刀就掛在腰際;可那腰帶亂綁,沒繫好啊,他盯著他的腰帶,很想幫他重新綁過。
「你在看什麼?」
男人聲音嚇他一跳。「沒……」敷衍著,他移開視線。
伏羅瞧著秀麗容顏,就是丁玎,卻也不是……丁子淳的嗓音和她不同,他胸膛貼著他的時候,平坦的,完全沒她的豐滿,他怕他,她是不會怕他的,她愛他啊,還有他的身體太弱,與她的健康活潑不一樣。
她和他卻是孿生姐弟?他從來不知道這些。他忍不住又回頭望他,當他靜靜的坐著,是很像她,那般柔和,教他情緒穩定,不再像之前整個人掏空似的,只有痛!伏羅皺眉。所以他聽見教主述說完他不曉得的事情,知子淳是她家人的時候,他就決定要在他身邊,只想讓自己好過一點……若有所思的人苦笑,再看一眼陪伴兒子的丁子淳,說道:「去長安的路途還很遠,既然你體力差,就多休息吧。」他再揮趕馬匹前進,注意四周的情況。
不知是他多心還是怎的,總覺得有人跟蹤他們?但是他不打算查看,只要對方不現身,他就不行動。
夜深了,東方翎和段三少都睡不著,並肩坐在涼亭裡。
「翎,你說……丁公子正要離開黑鷹教,伏左使就回來了,他見到玎姐的弟弟,這是不是冥冥之中就注定好了?」他低語。
「嗯。」他應一聲,想丁玎和丁子淳是孿生姐弟,真不可思議。
「現在,他們應該離開蘭州了?」
「嗯。」
「把丁公子交給伏左使……這樣好嗎?」想到伏羅那樣的強吻,段三少替丁子淳捏一把冷汗。
「不知道。」東方翎也想著同一件事。自從丁玎死後,這是伏羅頭一次注意到其他人,他終於看見他還是有情緒,還是會落淚的,所以算是好事情吧?
無論如何,伏羅沒傷害丁子淳,還主動提出要護送……東方翎與段三少互相凝望,希望三人能好好的相處,順利到丁家。
十月中旬,伏羅父子和丁於淳終於抵達長安。
大唐的都城長安,是皇帝、皇親國戚,和文武官員的居住場所,是與外國人溝通相生意買賣交流的話聚集地,是各式各樣的店面和攤販開張賺錢的好地方……
換上冬天景致的長安城,街道寬敞,植滿路樹,建築物氣象恢宏,看得伏-頻頻驚呼:「阿爹、舅舅,你們看,這裡跟咱們蘭州真不一樣,好多樓、好多家店舖……」他深深的呼吸:「街上好香啊。哇!」他將頭伸出車外,望著小販兩手抓一大束的冰糖葫蘆,許多孩子爭著拿錢向他買。
丁子淳要伏羅先停一下,拿出碎錢、遞到車外給小販,伸手接來兩串冰糖葫蘆,再送給孩子,孩子高興的吃著,他瞧著也開心。馬車再走,他對駕駛的人說:「姐夫,我家就在這條街的後面,快要到啦。」他想起了什麼,請姐夫先駛往布店。
三人下馬車,進入店裡,當丁子淳買來衣服要他們換上時,伏羅知他用意。待會兒他們去的是丁家宅第,要顧到儀容整潔……他沒拒絕,同兒子一塊換下舊衣,穿新的。
丁子淳看父子倆向店老闆借後院去洗臉和梳頭,他就在前廳坐著等。一會之後,他們出來了,乾乾淨淨的,就像長安人。
他們離開布店,回到馬車旁邊,伏羅查覺到丁子淳老盯著他,他出聲:「怎麼?是我的臉沒洗乾淨?」他伸袖抹臉。
「不是啦,你的臉很乾淨,只是……」丁子淳臉紅,仍然忍不住瞧著對方,那清洗過、刮掉鬍渣子的俊臉惑人,想必迷倒不少的女子,他卻是屬於姐姐一人的。此刻,他才發覺姐夫又高又帥,還武功高強呢,不禁脫口說出:「只是我覺得你剃了鬍子,比較精神,與先前差好多。」不能忘記初次見他的時候,那樣哀感的神情,那樣張狂如鬼魅的行為,他流淚,當他是姐姐,抱著、親著他——他滿臉燥熱,不敢多想!
伏羅微笑,感到對方老是迴避他注視,現下,又盯著他的腰帶?他問他:「我這腰帶哪裡不對了,你老看著它?」
「你的腰帶沒綁好……」其實他在蘭州的時候,就想這麼說了。
「是嗎?我覺得我綁得很好啊。」他摸一摸腰帶。
他不這麼認為,詢問:「我可不可以幫你重新綁過?」說完,他驚覺失禮了,很不好意思,可男人僅是一愣,隨即敞開兩手,歡迎他來。他立刻走向他,雙手解開對方的腰帶,重新綁……「你看,要從這邊繞過來,再這樣的打結,才會好看,你剛才那麼綁,有點醜。」他講完,腰帶也迅速綁好了,而且綁得真不錯啊!發現對方正在看他,他忙說:「對不起!」
「你幫了我,為何要說對不起?」伏羅微笑,臉紅的人一定不知道,丁玎以前也時常這樣的,念他不會綁腰帶,總要幫他重新綁過。
伏-興味昂然的觀察阿爹和舅舅,忍不住偷笑。他衣服穿好了,人也清爽,他跟他們上車,再出發。
馬車走過一段路,停在丁府大門口。
「少爺?」守門的人瞧見丁子淳下車,特別高興,他忙進門內,衝著庭院來往的僕人大喊:「快向老爺相夫人通報,少爺回家啦!」
伏羅父子頭一次進了丁家,打量周圍建築,庭園花木,他們聽到府裡的人因為丁子淳歸來而喧嘩,片刻,還看到一位十七八歲的貌美姑娘從廳內跑出來,喚一聲:「淳哥哥!」直向人衝過來!
丁子淳見女孩,慌了,忙後退,急道:「湘湘你別來——」卻老早止不住她抱住他,登時,他渾身不對勁!
目睹丁子淳被女孩碰過,整身皮膚立刻起紅疹子,伏羅和伏-都瞪大了眼睛。
「好癢……好癢喔……湘湘你快放開我……」丁子淳癢得唉唉叫。
「淳兒?」丁進賢與韓秀君望著武湘湘尷尬了放開他們的兒子,「快給少爺準備藥水!」他們趕緊叫來僕人。
突然之間,丁家的人忙成一團,有的去拿藥,有的準備溫水,伏羅見丁子淳癢得難受,站不穩了;他把骨灰罈暫時交給兒子,旋即伸手就將丁子淳抱起來,帶他到僕人備好的溫水缸旁邊,讓他們幫他寬衣,浸入倒了藥的水中。
「謝謝你幫忙。」丁進賢向陌生人道謝。
「不客氣。」伏羅拿回骨灰,一面注視五十多歲、蓄著一撮鬍子的長輩,他就是玎妹的父親,而跟在他旁邊的四十多歲慈眉善目的婦人,是母親。
伏-跟隨爹,看府裡的人來人往。
武湘湘待在房間外面,急得走來走去。直到僕人出來報告,少爺泡過藥,紅疹慢慢的消退了,再過一會,她等他穿好衣服、走出房門了,忙上去致歉:「哥哥……對不起啊……我太久沒見你……忍不住就……」她想靠近他,又怕他出疹子。
丁進賢怪兒子只曉得說一句沒關係,就不吭聲了。他幫忙講話:「湘湘你沒錯,是我們家子淳不中用,得了這種被女子碰到就起疹子的怪體質,你貴為將軍之女,沒嫌棄淳兒,還是喜愛他,這是他上輩子、又上上輩子修來的福報,他該對你更好啊!」
聽見話,伏羅皺眉頭,在他人交談間,大約能猜出這個武湘湘與丁家極有關係。他悄聲詢問經過身邊的女僕,打聽武湘湘的背景。她告訴他,武湘湘是駐守宮城的北衙將軍武澤寶的愛女,武澤寶是武皇后的表弟,很受到皇上重視,子淳少爺能娶將軍之女做妻子,不僅對他日後的官運好,對丁家的子孫世代更是好啊。
父親問人家的話,伏-都聽見了,他兩手交叉在胸前,很不高興。
此時,丁進賢與妻子沒去注意伏羅父子,他們只忙著招呼武湘湘,讓退疹的丁子淳也一起重回大廳,陪伴未來的媳婦兒。
眾人喝茶談天,都問丁子淳這兩三個月離家去拜訪朋友,切磋學問的心得感想如何?
伏羅父子沒喝茶,只奇怪的瞪著丁子淳,令他更糗,言不及義啊。
又過一段時間,管家來通報:「將軍府派人來接小姐了。」
武湘湘不想離開心上人,卻不得不起身回家了。「我明天再來看淳哥哥?」轉身向送她到門口的男子說出,同時,她好奇瞥了紅髮男人和孩童一眼。
「湘湘,我們都很歡迎你能天天來!」丁進賢幫不作聲的兒子講話。
將軍的女兒喜孜孜離開了。送走人,關上門,大家回到廳堂,丁進賢不免埋怨兒子:「你真是的,木頭嗎?難得將軍的千金肯主動與你交往,你就不會跟她多聊幾句?」沒說上話也就算了,還搞出疹子,在小姐面前丟臉……他歎氣。
「我不知該對她聊什麼?」丁子淳也歎氣。
丁進賢更火了:「聊什麼?就聊吟詩做對呀,這些你很行的,隨口幾句,就能捧她上天,增進你們倆的感情,你真幸負她在你拜訪朋友的這段時間裡,還不忘來看一看我同你娘。你至少花些功夫哄小姐開心啊,這麼簡單的事,你不去做,笨死了!」他忍不住拿扇子敲兒子的頭,想把他打醒,卻看到兩個陌生人瞧著這一切。覺得很好笑嗎?他有氣,指著他們,問兒子:「這兩個人跟你一起進來的?是誰啊?」
丁子淳頓住,不由得看了身旁的伏羅父子一眼。該來的躲不掉,他猶豫好一會兒,只能硬著頭皮,老實講:「爹,娘,他是姐姐的丈夫,伏羅,還有兒子伏。」
此話一出,驚呆了在場所有的人,尤其是丁進賢夫婦!
丁進賢嘴巴張得老大,能塞入好幾顆葡萄。
「你說……什麼?」兒子再重覆一遍,夠清楚了,他卻不肯相信,「玎兒的丈夫……兒子……?」離家十多年的不孝女兒音訊全無,如今有消息,來的人卻不是她,是兩個陌生人?
他直視一頭紅髮的西域人,剛才竟然還對他說謝謝幫忙?他感到渾身血液全衝到腦袋,頭很脹,很難過,再聽淳兒老實招認,他這一次離家遠行,並非去拜訪朋友,而是接到姐姐的信,她要他到蘭州,接回孩子……丁進賢兩耳嗡嗡的響,頭昏眼花,快不能呼吸,要不是有妻子攙扶他坐下來,他會昏倒!
父母親激動的反應,丁子淳心裡有準備,縱然不忍,他還得一次講完姐姐發生的所有事情……
經過這麼多年,韓秀君才知道女兒嫁給一個江湖人士,還是那種名聲不好,過慣刀光劍影生活的人!瞥見伏羅腰上掛刀,她不停的哭,頻頻擦淚,擦到整條手絹都濕了。
哭泣的妻子令他更鬱悶,滿足細紋的兩眼濕熱,就盯著擱在桌上的灰白色的罈子,禁不住顫抖出聲:「我女兒離開家十多年了,一直沒消沒息,現在總算回來了,卻變成一堆灰?」
「我這一趟前來,就是帶玎妹回家。」伏羅答話。
「你還敢講?我女兒給你和黑鷹教害死了!」丁進賢氣得大拍桌子,再站起來,已經不顧斯文,一手抓住西域人的衣襟,另一手握拳就揮出,可對方身材高出他許多,他老是揍不到他的臉,還反被他攫住了拳頭,制止攻擊。他急得漲紅臉,更憤怒了大吼:「你這天殺的快放手……放手!」
阿爹沒放人,只抓住外公的雙手,他還仰著頭,外公就算跳得再高,頭頂也不能撞到他下巴,兩個人扯來扯去的,僵持在原地,好滑稽喔,這讓伏-笑出聲。
岳父揍女婿,韓秀君笑不出來,哭哭啼啼的上前阻止:「賢哥,別這樣,他是玎兒選擇的人,是我們的女婿……」
同時,丁子淳也過來,要姐夫放開爹。
伏羅照他們希望的去做,兩手鬆開,就剩丁進賢一個用力過猛,竟然往後跌幾步,又被圓凳絆倒,「碰咚」 一聲,摔坐到地上,許多人嚇到,忙扶他起來,都回頭瞪著他,連丁子淳都如此。他也不爽:「你看我做啥?我可沒使半分力氣喔,是他自己站不穩。」
看過鬧劇,伏-要搗住了嘴巴,才不會大笑出來。
女兒選的好丈夫啊!丁進賢臉色鐵青,大罵:「秀君你聽聽,他是什麼口氣?目無尊長……我丁進賢沒這種魔教女婿!」
魔教?伏羅瞪視對方,他若不是丁玎之父,他不會對他客氣。
韓秀君已經不能承受女兒身亡,還要加上這些憤恨,她手足無措,掩面大哭。
「娘……」丁子淳想照顧母親,又要看著父親,不能再讓他揍伏羅。
伏-頭一回來長安,竟然成了這樣的局面。他對外公沒多大感覺,對於溫婉的外婆卻很有好感,她同舅舅一樣的,不會討厭他跟阿爹。他朝她走過去,舉高手,拍一拍她的肩,出聲安慰:「外婆,你不要哭了。」
韓秀君瞧著身邊的孩子,一雙綠眼睛像他爹,面貌與玎兒也有幾分相似。「你是伏-……?」她問,他點頭,她愈加感傷:「-兒……我的孫啊……」她抱著他,啜泣不止。
「淳兒你滾開,我今天要打死這糟蹋我女兒的傢伙!」
「爹快住手……姐夫,你退後一點。」
「我為何要退後?你走開,他能打到我,就讓他過來打我。」
她見到兒子擋在丈夫和伏羅中間,免不了要挨揍,而許多僕人不敢勸架,就呆呆的圍在旁邊看。她受不了啊,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喊:「不要打了!你們這樣的……羞不羞愧啊?不怕-兒看見,學到壞榜樣?」
丁進賢無法原諒伏羅,早早就把他趕出門。
至於-兒,是女兒的骨肉,流著丁家一半血液,他勉強聽妻子的話,答應讓他住在家裡。
如今,丁子淳完成了姐姐的遺囑,接-兒回家了,她的骨灰,爹娘也會處理,好生安葬……
他趁大家忙著安頓-兒的時候,支開僕人,偷溜出門,幸好伏羅沒走遠,他追上他。
「你去哪裡?」
「不知道……也許回蘭州吧?」得知愛妻會得丁家妥善的照料,伏羅輕歎,也有空虛,注視同妻子一樣的臉蛋,坦白講,他不想離開此地。
「那-兒怎麼辦?」丁子淳不知對方心裡想的,急著勸他:「姐夫,你別這麼快離開,留在長安幾天,我會去勸爹,等他氣消了,他會接受你的。」
伏羅瞅著秀麗臉龐,熟悉也陌生,不禁要問他:「你為什麼幫我?你怎麼不同別人一樣,說我是魔教的人,說我害死丁玎?」
丁子淳一愣,隨即回答:「你沒害死姐姐,我知道姐姐跟你在一起,很快樂、很幸福。」對方疑惑,他再解釋她生前一直有寫信與他聯絡,所以這許多年來,他曉得她在黑鷹教一切的事情,而且照她所願,沒把她的事情對家人說。
「原來你老早就知道我們倆……我卻不曉得她有一位弟弟,連她家中的情形都沒問過!」伏羅濃眉糾緊,才覺得自己很自私,這麼多年了,只想著玎妹同他在一起,從來沒關心她家鄉的事!
丁玎過世了,如今再多說已經大遲。「……」丁子淳無言,看伏罹難過,他也不好受,不知該如何安慰人!只希望他:「姐夫你不要離開長安?」
明明是玎妹的臉,卻喚他姐夫?伏羅對丁子淳有一股奇異的感覺……
「姐夫你跟我來,我先帶你去找地方住下?」
不自覺的,他跟隨著水一般好聽的聲音走過去。
街坊上人來人往,生意熱鬧著。
經他勸說,伏羅有留下來的意思。丁子淳心喜,忙帶領他穿越大街小巷,前去萬安寺。
一會之後,伏羅來到建造得古樸優美的寺廟門口,經小和尚人內通報,片刻,一位七十多歲、蓄著灰白長鬚的老衲走出來迎客。
丁子淳向伏羅介紹了萬安寺的悟明住持,隨即上前與之寒暄,說明來意,也徵得對方答允了,他拱手道謝:「住持師父,我姐夫在寺裡暫住幾日,要勞煩你照應了?」
悟明雙掌合十,慈藹的笑說:「丁公子別客氣,長時間以來,你一直默默地幫助敝寺收留的貧困兒童,義務來教導他們讀書認字,今日敝寺能回報於你,老衲甚是歡喜。」他看向紅頭髮的西域人,直覺此人殺氣太重,不該是丁玎會選擇的對象,丁家會接受的……可丁子淳都說話了,他不會過問旁的,佛門包容萬物,不因為惡而另眼相看之。
老僧帶倆人到客房看過,說請給他一點時間,等整理好房間,晚些,伏羅就能住進來。^
在等待的時候,丁子淳去拜佛,也帶伏羅參觀寺內環境,且告訴他在佛門裡應該遵守的規則。
等房間整理好,伏羅也進去過,他再回到丁子淳身邊,送他到大門口的當兒,天色已經暗沉。
丁子淳要姐夫留步,對方卻不肯,堅持先送他到家,再返回寺中。他不能拒絕,只能讓他同行,兩個人一起走著,他忽然想到:「姐夫,你若吃不慣寺內的齋飯……」
「你為我找了不用付錢的住所,已經很好,不必再顧慮我的伙食,我自己會解決的。」伏羅打斷對方說話。想來諷刺,他乃黑鷹教的護教左使,來到長安,英雄無用武之地也就罷了,要被丁進賢那老頭罵,現下還要住到寺廟裡,每天聽和尚念阿彌陀佛……可這是丁子淳的一番好意,他就忍了。
入夜,風漸大,倆人繼續行走。
突地,伏羅有奇怪感覺,立刻回頭眺望,沒發現任何蹤影,卻同蘭州那時候一樣的,總是感到有人暗中在窺視他們!
「怎麼了?」丁子淳頓停步履,見男人的手放在刀把上,他緊張。
「沒事。」伏羅出聲,握刀的手又垂下來,不想身邊的人害怕,只提高警覺,仍然陪著人繼續前進。
行經一矮小屋子的時候,丁子淳不自覺停下腳步,在遠遠的距離,凝望小屋之內……伏羅好奇,隨對方的目光見到屋中點了一盞燭火,在昏黃光源底下,一個二十多歲的美麗女子拿著琵琶坐不了,調好音律,纖纖五指開始撥弄四根弦,美妙樂聲隨即傳出。他再看向旁邊的人一臉嚮往,很不是滋味,要問他:「她是誰?」
琵琶音樂飄人空中,隨風送入他耳朵裡,低徊不已,如訴衷曲,丁子淳脫口而出:「她是柳衣,柳姑娘。」讓碧綠眸子盯得不好意思,他忙收藏心情,對姐夫說:「柳姑娘很可憐,被貪財的爹娘賣給妓院,老天保佑讓她逃出來了,卻也病倒在萬安寺的門口。悟明住持救了她,找大夫治好她的病,她卻無處可去啊,礙於寺中不能收容女子,我與住持師父一同為她想辦法……」
「我們知道她能彈一手的好琵琶,就決定用這個,在寺中舉行祭拜儀式的時候,讓她到大廳,將琴聲獻給佛祖和眾生。這麼做之後,有些進香客聽過她美妙賦禪意的樂音,很感動,就多捐出香油錢,這日積月累的,是一筆收入,住持再衡量過,撥出錢,找工人幫她在靠近萬安寺的地方,蓋一小屋。雖然屋子簡單也不大,還能住人,她住在寺廟的附近,也有住持和其他師兄弟幫忙照應,不至於單獨一個,受歹人欺負。」
伏羅懶得聽女人有啥遭遇,他只見丁子淳快快講完了,就此沉默,兩眼不能離開小屋,為的就是想多聽一些琵琶彈奏!不知為何,他有氣!
「靜女其妹,待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書生跟著音樂而吟出詩句,伏羅就算不懂,也能聽出其中有情意。這還不夠,他看他拿出隨身攜帶的竹簫,應和琵琶聲而吹奏,兩樂器搭配巧妙,合唱出極動人的音色,他更生氣,朝他丟出一句:「你很喜歡那屋裡的柳姑娘?怎麼不過去看她?」
問話令音樂頓止,丁子淳滿臉通紅,有此意思,卻不敢行動。
屋中之人聽簫聲停止,不知原因,她仍舊繼續彈奏,卻不得回應,一會後,她也停了音樂,兩眼看屋外,漆黑裡沒見到人。
怕她發現,丁子淳竟然躲到樹幹背後。見狀,伏羅瞭然於心,覺得氣又很好笑:「你不敢過去,是顧忌將軍的女兒吧?看你爹娘疼武湘湘的那個樣子,非要你娶她進門了,所以即使你對柳姑娘有好感,也不能表明。」
你怎麼知道?丁子淳想問伏羅,卻不用問啦,他對柳姑娘的喜歡一定表現得好明顯,才讓姐夫一猜就中。他大歎一口氣,坦誠:「我對湘湘只有兄妹情誼,根本沒有男女感情,是爹和娘硬要我們在一起!」
他對他說,爹很看中門當戶對,不只在婚事,他對他通過縣考試,卻不再接再厲去考科舉、中進七,到朝廷裡當官,只肯留在縣衙內,做一個領微薄薪俸的文書員很是不滿。可他就不愛追逐功名利祿啊,他只想有一份夠養活自己的薪水,平常休閒時,能做自己喜愛的學問,多去幫助別人,這樣的生活就很好了……陡地,他嫌自己話太多,「對不起!我不該對你講這些的……」他低下頭,愈加面紅耳赤,不好意思看伏羅。
他急著離開柳衣的地方,沒注意腳下,被凸起的石塊絆到,要摔跤,「啊!」他驚呼,立刻讓男人扶住!
伏羅貼近秀麗的人兒,吸入髮香,忽然心神蕩漾,也有嫉妒,只想將對方擁人懷中,想親一親他……那人驚慌,察覺了他要吻上他,他立刻掙脫他,他悵然若失,卻沒阻止,就讓他疾走到他前面。
「你剛才那些話,有對你父母親說過嗎?」
丁子淳猛搖頭,心跳得厲害,不管對心儀的女子或是其他人,他都處不好,更甭提還有過敏體質啊,覺得自己很沒用,他羞於回頭看人。
對方坦白,對他不隱藏,伏羅高興,腳步輕快了跟在他背後。
伏羅在萬安寺住了三天,頗不習慣。
那些和尚唸經敲木魚的,他都還能忍受,可一到夜裡,寺廟周圍安靜無聲,隱隱地傳來柳衣的琵琶樂音,竟是教他想起應和她的簫聲,還有丁子淳——!
那清秀的臉蛋,因害羞而紼紅,他時常不敢看他,他卻看到了他濃且長的睫毛眨動,他想再聽一聽溫和的嗓音,再多看那一張臉,溫和良善的人!
他不能忘記他,他卻只有完成縣衙的工作、近傍晚時分,才會來寺內看他,對他抱歉,說他還在努力與父親溝通,要他再等一會……他才不在乎丁進賢還是其他什麼人呢,他只想多看看丁子淳,不願浪費時間在寺廟裡等待!
想清楚了,他立刻離開床鋪,換了衣服、打開房門,輕悄悄的越過走廊,為免驚動守門的和尚,他提氣,縱身飛躍,翻牆離開。
他直奔丁府,又使內力,躍上屋簷,俯瞰府內庭園和各廂房,耐心等候,查看到伏-讓僕人送人房中就寢,再過一會,四下沒人了,他才由屋頂悄聲落到地上。
同時,伏-感到有人溜進房內,他警覺,想下床、點燭火,竟然被抓住:「阿爹——」才出聲,又被大手搗住嘴巴、按回床上,他吃驚!
「你答應我,不亂叫,阿爹就放開你!」闖入的伏羅告誡兒子,他點頭,他才鬆開他,同他一起坐在床上。
伏-看著三天不見的父親,要不是舅舅告訴他,他以為他丟下他,回黑鷹教了!突然在此刻見到他,他又驚又喜,父親沒講話,他就先說出:「舅舅、外婆、外公,還有這邊的每一個人都對我很好,你看,這些都是他們買來送給我的!」他獻寶似的,拿起擱在枕頭底下的許多玉珮和金鏈子,又要爹看放在桌上的寶盒與幾套新衣裳。再說道:「過幾天,還會有老師來教我讀書寫字,我還要練詩詞……」
伏羅曉得兒子不愛唸書,愛武功,他是故意說這些給他聽,他讓他說完,還賭氣般的向他宣佈,他不跟他回烏嶺。他不禁低聲笑說:「我又沒要你回烏嶺,你急啥?」他一臉迷糊,他直接告訴他:「爹過來這裡,是要你幫我。」
「幫你?」伏塊更不懂了。
「對,爹需要你的幫忙。」伏羅兩手握住兒子的肩膀,再說:「你去想辦法,讓你的外公他們答應讓我住進來。」
「嗄?」伏-奇怪,又想過,外公很生氣的把爹趕走,他是有需要要他幫忙的地方啊。現在爹終於肯同他講話、還有求於他,他好樂,卻也疑惑:「阿爹……你為什麼要住進來?」
老子說話,兒子照做就對了,哪那麼多廢話!此時,伏羅得耐住性子,向-兒解釋:「因為我喜歡你的舅舅,想多與他相處,所以才要來這裡住下。」孩童瞅著他,遲疑不決。他問他:「-兒,你是不是也很喜歡舅舅?」
伏-當然點頭,回答:「我好喜歡舅舅,他同娘生得一模一樣。」也有些難過,爹不是因為他而來啊。
「沒錯,他是同你的親娘一樣的……」伏羅喃喃自語,片刻,忙拉回心思,他告訴他:「乖兒子,你想不想阿爹疼你,就像回到從前那樣的,有娘跟我們一起生活?」
聽到話,伏-多嚮往以前快樂的日子呵,那裡面,有娘陪著他,阿爹也不會悲傷、只對他好……他猛點頭,只要能得父親的注意,看他笑臉,他說什麼,他都答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