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掃匈奴不顧身,
五千貂錦喪胡塵。
可憐無定河邊骨,
猶是春閨夢裡人。
——隴西行-陳陶
薛劭與容嫣兒的事在惠帝和呂太后的刻意壓制下,對朝野僅以「薛劭承聖上隆恩晉陞為侍中,在宮中的行為卻屢屢不知檢點,為此,特將薛劭除官,沒收宮室、財產,禁閉牢獄,永不得釋放。容嫣兒經過數月觀察,委實不適合擔負中宮皇后的重責,陛下與容氏聯姻即日取消」簡單幾筆帶過。
而滿是驚疑又得不到詳細說明的容氏一家人也莫名的和容嫣兒分開,被呂太后差人送出宮。
經過十多天,當日日沒好吃、好眠的孟英在自己的府第接到聖旨,瞧見宮中派人前來收回寶馬、黃金、王璧、錦帛等皇室聘禮,她整個人終於因受不了而崩潰了。
「我的嫣兒啊!好好的一樁婚事……這……這怎麼會變成這樣?嫣兒究竟犯了什麼錯?現下……她也不知如何了?」孟英捶胸痛哭,只能抱住大女兒訴苦。「蘋兒,你說……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陛下和太后都不讓咱們見嫣兒?」
同樣不清楚狀況的容蘋兒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此刻,她只能盡力安撫娘親。「娘,您別慌!我已經托人到宮中打聽消息,應該很快能知道小妹的情形……」
實際上,她所有探聽的管道一入皇宮便像石沉大海,從沒能帶給她任何訊息。
她好擔憂小妹,但求助無門的壓力卻迫得她喘不過氣,可看著終日以淚洗面的娘親及籠罩著凝重氣氛的家園,她還是忍耐著繼續想辦法探聽小妹的情況。
於是,她乾脆親自上陣,專挑大臣、官員每日上早朝必經的城門口跪著!
容蘋兒此番出奇大膽的舉動果然引來不少矚目。
守城士兵趕不走她,朝中要臣勸不走她。她就這麼不吃不喝,強忍著膝痛跪到日落月升……
好不容易,她才盼到宮內來人,「蘋兒小姐,你這麼一直跪著,身體會受不了,你請回去吧!」
「我要見陛下和太后。」
「天晚了,陛下和太后要歇息,不想見人。」
對她說話的人是安華。她記得這位安公公就是先前領他們一家人人昭陽殿赴聖宴的人。「我要見陛下和太后!」
容蘋兒挺直身子,縱使跪得腳麻腿軟,卻仍然打起精神。「煩請安公公再前去通報陛下和太后,見不到陛下和太后,我容蘋兒就長跪在這裡。」
「這……你這不是為難人嗎?唉!」安華無奈地注視著堅持跪在城門口的女孩兒,不禁長歎一聲。
同一時刻,於長樂宮中的呂太后情緒也不怎麼好過!
除了為兒子重新擇後,因薛劭而整頓後宮的這些雜事也令她心煩不已,除此之外,她還得替兒子操心朝政、邊防軍事……
「太后,匈奴那邊來信催的急,您看該如何回覆?」丞相曹參問道。他知道呂太后近日因為惠帝的婚事不成而心情不佳。可他也是到了萬不得已,只能將惠帝決斷不了的緊繃邊事連夜交付呂太后。
呂太后瞥了一眼懶散的斜躺在榻上,猶沉陷在他的男寵背叛他與他新看上的女孩讓他丟臉的鬱悶之中的兒子,她不禁蹙眉搖了搖頭,緩步在屋內行走,一面看著曹參拿給她的信沉吟著。「北方蠻夷勢力極盛,我們不可以在此時挑起戰事……他們要錢,就給他們唄!」
「可他們的單于除了要錢,還要我們的一位公主嫁給他!」
曹參的提醒教呂太后不由得捏緊手中匈奴單于的信件。
她實在不願意看見任何一位血統高貴的皇族公主,因為要維護國家安全而嫁到北方的蠻荒之地!
「唉……」呂太后直歎氣,思忖著從後宮裡隨便挑個美人送去給匈奴國,可她又怕心情尚未平撫的兒子要同她鬧脾氣。
驀地,她瞥見有人匆匆走近門口,定眼一看,竟是安華,她不禁出聲問道:「什麼事?」
安華在門檻外的廊道上朝主子跪下,囁嚅道:「是蘋兒小姐……她說,見不到陛下和太后,就要長跪在城門口。」
一聽見容蘋兒的名字,惠帝登時火氣驟升,坐直了身體,拍案大罵,「又是她?豈有此理!你去告訴她,就叫她跪死在城門口吧!朕和母后不見她,永遠都不見她!」
呂太后同兒子一樣的不悅。她正煩憂著國事呢!容家的人幹嘛跑來攪和?尤其容家又讓她們母子顏面無光——可忽然的,呂太后卻似想到了什麼,脫口而出,「安公公且慢……你去帶容蘋兒過來這裡。」
「母后?」惠帝驚訝的看向母親,瞧著她在安華離開後,同曹參說了幾句,也要他先行退下。
呂太后注視著疑惑的兒子。「容嫣兒和薛出的事情已經過了這麼多天,我們也問明白了,不是嗎?」她笑說:「現在,也該讓容家瞭解狀況了。」
※ ※ ※
自從和薛劭的事被惠帝撞見後,容嫣兒就一直被軟禁在原本同娘親、姊姊一塊住的宮室裡,接受持續不斷的審問。
每天審問過後,便到了夜晚。
她不在乎孤單一人,不在乎端飯進來的僕婢沒給她好臉色看……她只擔心薛劭!容嫣兒蜷縮在床上,不停的發顫、流淚。「劭……你可別把一切錯事……全往自己身上攬……」
昏黃的燭光將她的身影忽明忽暗地投射在屏風上。她和薛劭還能再見面嗎?他倆還會不會有將來?
「喀——」
絕不可能在深夜響起的開門聲截斷了容嫣兒的思慮,驚得她立刻坐起身!
夜風徐徐……
容蘋兒正站在衛士嚴守的廊道上。
「小妹!」
聽著從小到大的呼喚,容嫣兒看著容蘋兒的神情逐漸變得激動……「姊姊——」她直奔向容蘋兒,「對不起……對不起!我害了你和娘……」她控制不住地在姊姊的肩上痛哭!
容蘋兒鼻酸的緊擁住兩眼紅腫且消瘦的妹妹,同時,她也蹙眉瞥視著這間沒有半個僕婢的冷清宮室,擱在床前長几上的是沒動過半口的粗茶淡飯……
她已經見過惠帝和呂太后。妹妹同薛劭做出不可原諒的事,他們兩個整理了些錢財打算溜出皇宮、遠走高飛的事,呂太后都告訴她了。
她除了感到震驚、憤怒,更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她恨自己那時在翔林室怎麼會就那樣放過了薛劭。
「我妹妹……她不可能做出勾引這種事,她定是被薛劭欺騙!」
「薛劭自己也承認勾引你妹妹,一切的罪過都在他。所以嫣兒才能不用入獄遭受刑罰。」
可當她聽見太后的回答,她卻又心生疑惑……
容蘋兒深吸一口氣,不再去想薛劭那個壞蛋的事。「好了,沒事啦!我和娘都很好。」她安撫好不容易才能見到的妹妹,在妹妹啜泣著想說話時,她諒解的笑了笑,拿出手絹為妹妹擦掉眼淚。「什麼都別說了,你和薛劭的事情,姊姊知道。」
容嫣兒感激的凝望姊姊,卻沒想到要問姊姊怎麼能來看她?惠帝和呂太后接下來又會怎麼懲處她?現下,她滿腦子裡只有一個人,「薛劭呢?姊,你知不知道他現在如何了?」
※ ※ ※
「小丫頭還好吧……不知道她現在如何了?」薛劭低喃著。
靠坐在牆角,他仰望送飯用的小入口,也是這間連臘燭都沒有的漆黑牢房裡唯一的窗口,瞧著外面天色由暗變亮,再從亮轉暗……
他不知道已經在這間陰冷、霉臭味濃重的狹室裡待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渾身的傷腫疼得緊。
惠帝的馬鞭子還真不客氣的全都打在他的身上!他現在才領悟到,原來,發瘋的男人比女人更恐怖呵!「難怪常聽人說伴君如伴虎……皇宮這種地方還真是不容易生活。」薛劭苦中作樂的笑說,可一笑,臉上的幾道鞭傷便開始抽痛!他抬手撫臉,竟然發現他的臂膀顫抖無力。
不只是他的兩條胳膊,他的雙腿、飢餓的身體都是虛軟無力……薛劭不由得瞥向因受傷沒來得及接住,而有好幾頓讓守衛丟在地上的飯菜。
散發出酸臭味的乾硬飯菜正讓老鼠爬著——頓時,他空蕩的胃部感到一陣作嘔,他忙撇開頭。
「匡當!」
當薛劭閉眼強迫自己入睡以逃避難忍的環境時,他卻聽見拴住牢房的鎖鏈大響!
「喂!有人來看你了。」
一陣子沒接觸光線的薛劭聆聽到守衛的喊聲,本能地避開刺眼的亮源。他邊猜測著除了來審問過他的呂太后、打過他的惠帝,誰還能被允許來這牢獄裡見他?於是他眨眨眼,努力適應光亮,望向燭火旁的纖長身影。
小丫頭!當他瞧著模糊的清秀臉蛋,他幾乎要脫口而出。可再眨了兩眼細看,那清秀中帶著英氣與慍怒的臉龐登時教他低呼出聲,「容蘋兒?」
帶著妹妹的期盼,極不甘願地懇求陛下和太后恩准而勉強來探監的,正是容蘋兒。
俯視這個她在上林苑、在翔林室見過的如紅花一般媚艷的男人,如今竟變成個髒污不堪、傷痕纍纍仿似一具從墳墓裡爬出來的枯瘦蒼白殭屍,容蘋兒嚇了一跳,本是要衝出口的辱罵不由得全吞回肚子裡。
「我想和薛劭單獨談談,可以嗎?」
「不能太久。」
薛劭微笑的瞥著瞪大眼直盯著他看的容蘋兒。
容蘋兒除了驚訝薛劭的遭遇,更震驚於他所處的髒臭環境!
她忽然想起呂太后說過的話語,若薛劭干了壞事,還把一切過錯推給妹妹,如今,恐怕待在牢裡的是妹妹了。容蘋兒蹙緊眉,不敢想像妹妹也變成薛出現在這個樣……
「嫣兒,她還好吧?」
一聲低沉的詢問打破了一室的窒悶。容蘋兒藉著燭光,從吸引人的嗓音,滿是髒兮鬍碴子的笑臉上找回了她所認知的薛劭。
她可不會因為他的淒慘模樣,就這麼輕易的饒恕他對她妹妹做過的一切!她憤慨的說:「她能好嗎?她因為你而被取消了婚約,如今還要被陛下貶為庶民,逐出長安城,幸好太后寬限我妹妹幾天,所以她現在暫時還能住在家裡。」
容嫣兒走近靠坐在牆角的薛劭。「都是你這個壞蛋害的!你害我妹妹如今只會整天哭泣,還害得我也因此讓陛下和太后嫌惡,被送去匈奴國和親!」
她回想起太后在對她講出「薛劭自己也承認勾引你妹妹」的話語之後,接著便對她說出——
「嫣兒雖然沒同薛劭一樣判重刑,但她令陛下、令整個皇室蒙羞,還耗費這宮中許多人為她張羅婚禮,容家也該擔負我們的損失。
「你不用緊張,畢竟你父親是先帝時期的功臣,你的母親也讓先帝囑托我要好好照顧……所以,陛下只罰你妹妹降為庶民、離開長安城。
「嫣兒不知潔身自愛,做出醜事被陛下取消婚約,這事兒應該瞞不了世人多久吧?嫣兒這輩子是難找到好婆家了,或許連你家的聲望都要受到牽累。蘋兒,你今年十七了吧?你妹妹出了事,這兩三年,你娘親要替你覓得婚事,該也挺難?我這兒倒有個建議……
「匈奴國來向我們提親,你若願意,我便同陛下說去,讓陛下封你為公主,前去匈奴國和單于成婚,這樣一來,你既有了歸宿,也可以提振容家的聲譽。」
什麼歸宿、聲譽?封為公主被送去給單于當老婆,這樣的爛建議誰會答應啊?可呂太后還是擅自決定了她的婚姻大事,還一副她不願意照做,就要再加重懲處妹妹的樣子。
呂太后母子變相的報復、妹妹的將來、容家的處境……這些本來不存在的問題皆因薛劭而起!容蘋兒越想越氣,陡地,她抽出藏在身上的短劍,架在薛劭的脖子上。「都是你在耍花樣,我早該一劍刺死你的!」
薛劭的面色平靜,沉靜不語。
容蘋兒不由得將鋒利的刀刃抵在他凸出的喉結。「喂!你幹嘛不講話?是覺得太對不起我們,還是覺悟到你自己太壞,該是受到教訓了?」
薛劭感受利劍割破皮膚,但他不覺得痛,反而有一種就要獲得解脫的甘甜感,他索性閉上眼,輕聲說道:「你動手吧!我無話可說。」
對於嫣兒,他這一生都無法補償她,他更不希望她的家人因此而受到牽連。可如今,他即便想幫助容家,他一個被關在牢房的罪人,也無能為力!
「你……」容蘋兒瞧著劍上染血,忍不住將手縮回一些。可滿腔的怒氣尚未消平,她的劍仍然不離開薛出的脖子。「你不要以為裝可憐,我就不會動手!」
薛劭緩緩張開眼睛,直視仍舊怒氣沖沖的容蘋兒,無奈的笑說:「我被關在這裡永不得釋放……你一劍刺死我,我還高興呢!不過,你不殺我,我猜我自己應該也活不了多久啦!太后惱我和嫣兒在一起,更顧忌陛下還對我有情,或許過幾天,她就會派人來殺我了。」
「薛劭——」
「蘋兒小姐,是嫣兒要你來看我?」薛劭打斷容蘋兒的話!繼續道:「還勞煩你替我告訴嫣兒,說我是真心的愛她……我死了,教她別太難過,一定要她再找個好男人嫁了。」
聽聞薛劭不似作假的誠摯言語及從容安詳的神情,容蘋兒緊握的利劍竟猶豫的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