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草蔓眼中開,
小白長紅越女腮。
可憐日落嫣香落,
嫁與春風不用媒。
——南園-李賀
不管容嫣兒的意願,在呂太後率著禮官和孟英說定之後,惠帝迎娶皇後的日期便敲定在六月。
於是乎,在剩不到三個月的時間,皇宮同容家均加快腳步,為婚禮的諸多事宜忙碌著。
這樣的結果,對一心愛著薛劭的容嫣兒,與只能眼看妹妹日益哀愁卻幫不上忙的容蘋兒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而對向來依從母親旨意的惠帝來說,即將迎娶功臣之女為皇後,他的心情就如同後宮多一個妃子,並沒啥兩樣。
在大婚之日來臨前,他依舊在自己喜愛的夫人、美人的房室之間流連忘返!
四月初夏的一個早上,惠帝好不容易等到母親冗長的說教完畢,便急匆匆的坐上轎子離開長樂,想去找衛子如,拉著她一塊前往薛劭的住處。
可他沒想到,踏進翔林室竟然不見薛劭,他立刻詢問服侍薛劭的幾名宦官,他們忐忑的回答他,「不知道薛侍中上哪兒去了。」這已讓他不快,更教他生氣的是,他竟然就這麼同著一室的僕役們大眼瞪小眼,從上午等到下午,還是等不到薛劭出現。
翔林室外,粉紅的、深紅的、紫紅的玫瑰花兒嬌艷的盛開,芳香撲鼻;翔林室內,眾僕從皆惶惶然的偷窺臭著一張臉的惠帝坐於擺滿點心的長幾之後。
一會兒,一名僕役從門外奔來惠帝的面前,跪在地上,急喊一聲,「陛下!」登時打破了一室的沉悶。
只見惠帝在眾目光之下,沉聲問道:「薛侍中找到了?」
僕役搖頭,立時引起惠帝拍幾大吼,「混帳!沒找到人干嘛回來?再多帶些人去找!」
坐在惠帝身旁的衛子如觀看僕役們慌張的離去。「陛下別生氣。」她嬌滴滴的出聲,端起冰涼的酸梅湯,舀了一匙遞到他的嘴邊。「來,吃點冰的,消消火。」
惠帝張口飲下冰涼,以袖拂去臉上的汗,瞪了一眼薛劭的宦官,忍不住又罵道:「你們是怎麼伺候主子的?連主子到哪兒去都不知道?把他們幾個帶下去,叫內監總管再換些人來翔林室。」
宦官們眼見惠帝脾氣一來就要懲罰他們,莫不驚恐的直嚷嚷,「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衛子如蹙眉注視著幾個跪在地上討饒的閹人被惠帝的侍從抓起,她心裡也是忐忑不安,她已經在惠帝來到這兒之前,命人先行來翔林室通報,可薛劭還是遲遲未歸,他人該不會是仍在容嫣兒那裡,趕不回來吧?
衛子如不願再多想,眼下,她只好先服侍惠帝。「陛下別生氣嘛!」她柔聲說著,又舀一匙酸梅汁要喂他。
等得不耐煩的惠帝卻丟出一句,「不喝了!」他推開衛子如的手,隨即站起來。
瞥視惠帝走來走去,她正在思忖著該怎麼為薛劭掩飾之際,卻陡地聽見門外傳來一聲——
「陛下為何發這麼大的火氣,要將我的人換掉?」
隨著慵懶渾沉嗓音而來的,是悅人心目的俊挺身形。
「薛侍中!」惠帝和眾人的視線一同落在輕步跨入門檻,穿著一襲淡紫綾紗衣裙的美男子。
你可回來啦!衛子如瞧著薛劭,虛著的一顆心總算落實。
薛劭一雙眸子瞟視屋內眾人,隨後,他擺出一副恭順的模樣,就著門邊朝惠帝款款跪下。「薛劭不知陛下前來,未有迎接,請陛下恕罪。」
惠帝忙走向薛劭,一把拉起他,張口便問:「你到哪裡了?你知不知道朕坐在這兒等你多久啦?」
薛劭瞥向捏著他臂膀的手,淡然出聲,「疼。」
瞅著惠帝急忙松開手,他隨即朝惠帝嫵媚的一笑。「我去麒麟閣練舞了,剛剛才聽說陛下找我,所以便趕緊回來……對不起,讓陛下久等了。」
其實,如同衛子如所料,他是從宮外趕回來的,連身上的衣物也是匆匆更換過。可這一次出皇宮到容家,他並沒去見容嫣兒,而是離她遠遠的注視著她,心中想著許多事情……
「練舞?」
惠帝的聲音拉回薛劭的思緒,他隨即低語,「是啊!我正在學習一種旋轉舞……陛下就要娶皇後了,我若不變些新鮮的來取悅陛下,或許皇後娘娘入宮之日,也就是我失寵的時候。」
「愛卿……」惠帝愣愣的聆聽著薛劭撒嬌的語調。
當薛劭出現在他面前,他的火氣已經消去一大半,雖然還介意他讓他等待這麼久,可當薛劭挨近他,那紗質薄衫裡若隱若現的平滑胸膛伴著他媚人的笑靨卻登時瞧得他渾身發熱,想入非非。「你這般的惹人喜愛,朕永遠看不膩你的。」他情難克制地握住薛劭的手,話語裡早沒了先前的怒氣。
「謝陛下思寵。」薛劭微笑著,任憑十餘雙眼睛注視著他。「陛下,可否請您看在薛劭的面子,饒恕他們?」
心情轉好的惠帝立時准了薛劭的請求。「你們幾個以後替朕好好服侍薛侍中,別再一問三不知了,聽見沒有?」
「聽見了!謝謝陛下……」宦官們一獲得自由,忙對惠帝連磕了好幾個響頭,隨後在薛劭的示意之下退到門外。
感覺惠帝的手開始在他身上不安分起來,薛劭技巧的往旁邊挪一步,低聲笑說:「陛下,您不覺得這屋子裡的人太多了些?」
惠帝立時意會,旋即命令他周遭的侍從。「你們統統退到外頭去,不許進來打擾朕。」
「是。」侍從們依主子的話退到門檻外,且為其闔上門。
霎時,翔林室內僅剩下惠帝、薛劭和衛子如。
衛子如以纖纖十指剝吃著荔枝,毫不在意兩個男人在她面前親近。
直到薛劭朝她使個眼神,她才起身,緩緩走到兩個人的身旁,嬌笑著。「陛下只喜愛薛侍中?臣妾可要吃味兒了。」
「哈哈哈,朕一樣喜歡夫人。」惠帝馬上騰出一只胳膊攬住衛子如。
薛劭巧妙的將惠帝推給衛子如,隨即輕步向後退。「陛下,您想看我新學會的旋轉舞嗎?」
「想、想!」
衛子如瞟了一眼讓薛劭幾個姿勢、幾句話便收服的惠帝,視線跟著望向那正甩動輕紗長袖、嬌嬈曼妙起舞的美男子……
※ ※ ※
隔日,衛子如在僕從通報惠帝已起駕離開翔林室之後,遂照往常那樣,獨自走過人少的園林捷徑,由密道悄悄進入薛劭的住處。
長幾上杯盤凌亂,寢床之間還殘留著歡愛過的痕跡……衛子如瞧著熟悉的場面,無任何僕役被准許留下的宮室。
她轉身走向屏風背後的另一間小室裡,兩眼尋到靠在冒著熱煙的浴池內,閉目養神的裸身男人,禁不住的低聲笑出。「薛侍中,你好像很累?昨兒個你讓陛下枯等這麼久……他肯定也沒讓你好過吧?」
她的聲音促使薛劭想起昨夜在他獻舞,惠帝支走衛子如之後,發生的所有不愉快!「你來找我,就是要講這件事?」
衛子如輕撩長裙蹲下身,一改先前玩笑的口吻,嚴肅的說道:「不,我來找你是要提醒你,容嫣兒六月就要入宮成為皇後娘娘了。」
「那又怎樣?」薛劭吐出一句,再次闔上眼,伸展疲軟的四肢靠坐在池畔。
「怎樣?」薛劭愛理不理的表情教衛子如感到不悅。「你知道現在是幾月了嗎?」她輕捏著他的臉頰讓他面對她,「四月!都四月了,你還不對容嫣兒下手?你究竟是怎麼搞的?」
「才四月,你急什麼?」薛劭格開她的手。
「我當然急!我——」衛子如欲言又止,連忙調整心情,接著說道:「你要延長游戲過程,讓它更具挑戰性,我沒有意見。可這游戲你已經玩了將近四個月,還不嫌膩嗎?薛侍中,結束游戲吧!我擔心時間拖久了,會讓人發現你溜出宮去和容嫣兒秘密幽會。」
話出口,衛子如才想到,她固然擔心容家會順利出個皇後,可其實更令她憂慮的是,薛劭的幾次偷溜出宮,都同容嫣兒干什麼了?為何他還不對付她?
驀地,他站起身,離開浴池,那柔韌結實、閃爍著剔透水珠的美麗裸體瞧得衛子如頓時失了魂般。
薛劭直視她,輕笑一聲。「我不會讓人發現的。」撥攏微濕的長發,他隨手拉來一條羅紗,纏在腰上,走向角落,掀開一只小竹簍,將置於其中的東西輕輕捧出。
衛子如困惑地注視著薛出的一舉一動,直到見他雙手上的東西發出「呱呱呱……」的細碎聲音,好像還會動,她才嚇得低呼,「那是什麼?」
薛劭瞥著慌張的衛子如。「小鴨子,很可愛吧?」他說道,一邊放開才出生沒多久的毛茸茸小鴨子於地上,被它搖搖擺擺的走路模樣逗笑了。
「鴨子?你什麼時候拿來這個怪東西?」衛子如閃躲著經過她腳前的毛茸之物。
當她正擔心著皇後人選、擔心著薛劭的行動被人發現,他竟然事不關己似的,還閒閒的不知哪兒弄回來一只丑小鴨?不知為何,她心底忽對他起了惡感,「你最近變得好奇怪……你和容嫣兒是不是發生什麼了?你愛上她了?」
聞言,薛劭整個人一頓。
衛子如所問的,恰恰是最近困擾著他的。
經過幾次秘密見面,經歷無數次的親吻、愛撫,與下定決心解決她,卻總是在最後關頭因心軟而退縮,他竟猛然發覺想念容嫣兒的時間也隨之變多了!當他意識到這無法控制的嚴重性,他變得不敢去見她,連接近她的周圍都害怕……
他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又去親近那一雙只映著他的美麗黑瞳。薛劭強隱著情緒,故作輕松的說:「夫人才變得奇怪呢!老是問我無聊的問題。」
在霧蒙蒙的熱氣之間,衛子如卻看得很清楚,眼見他扭身離開浴室,她很自然的追上去。「這不是無聊的問題,你是不是愛上容嫣兒?回答我。」
薛劭在衛子如的面前止步。感覺到手上溫暖亂動的小生命,他直視著懷疑他的雙眼,冷淡的應了衛子如一句,「我不愛容嫣兒。」
衛子如雖然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她仍舊不放心。「你既然不愛容嫣兒,那你告訴我,你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對她出手?」
「到了該出手的時候,我自然會出手。」薛劭的兩手隨著話語一收緊,感到小鴨子掙扎著呱呱直叫,他才松開手,敷衍的應道:「容蘋兒最近一直緊跟著容嫣兒,你總得給我些時間見機行事。」
「容蘋兒……她懷疑你了?」
「也許吧!所以我得更加小心。」
不對!不對……衛子如疑惑的審視面無表情的薛劭,猜不透他的心。「薛侍中,你有事情瞞著——」
「好了,夫人,你的質詢到此為止吧!有什麼話等晚點兒再說,我累了,想休息,你也趕緊走吧!省得旁人看見你。」薛劭打斷她的話,大步回到床榻前。
衛子如凝睇逕自躺上床背對著她的薛劭。她佇立原地好一會兒,忽地若有所思的沉吟。「太後為了讓陛下和未來的皇後多聯絡情感,後天會召容氏一家人進宮裡一塊用膳,這事兒你知道吧?到時候,你和容嫣兒就又有碰面的機會啦!」
聞言,薛劭只無意識地以手撫弄著他擱在枕邊的毛茸鴨子——
小丫頭要進宮見惠帝?薛劭緊閉雙眼,一股莫名的沉重與矛盾塞滿心頭!
※ ※ ※
四十天沒看到劭了!他為什麼沒來宗廟裡?是忘了?不,他不會忘記的,定是有事情耽擱……或許,他溜出宮的事被人發現?
這些天來,容嫣兒因為見不著薛劭,以致終日心神不寧。更教人沮喪的是,她無法差人入皇宮去打聽他的情況,無法將她的不安向旁人吐露!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等。心急的等著、苦苦的等著……
當她聽娘說起,今天太後要他們一家人到宮中用晚膳,她好開心,因為這麼一來,她就有機會去找薛劭!
「嫣兒這孩子,待會兒就要去見陛下和太後了,這會兒她人是溜到哪裡了?」
「你們兩個怎麼沒跟好小小姐?」
「小姐,我們……我們一直都是跟著小小姐。可小小姐見了御苑裡的植物挺漂亮,要我們找來能解說草木名稱的人……怎知我們才離開一下子,小小姐人就不見了!」
「蠢蛋!小小姐要你們離開,自然是想擺脫你們。跟你們說過多少遍了,不管小小姐講了什麼,你們都要緊跟著她呀!」
「小姐……對不起……」
娘親、姊姊和家僕們的對話聲干擾了容嫣兒的心思。入了宮,好不容易才逮著縫隙躲起來的她,貼在幾乎同人一般高的奇巖背後,暗忖著離開的時機,一面偷看著家人在找她的模樣。
「唉!早知道我就自己看著小妹。」
「你妹妹或許是好奇這座華麗的未央宮,忍不住便自個兒參觀了起來。」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怕的是,小妹會願意到這宮中,不是因為娘您說服了她來看太後和陛下,而是她有更想見到的人……」
「你妹妹在這兒會有更想見到的人?誰啊?」
姊姊與娘親最後的一句談話教容嫣兒的心頭一驚。姊姊懷疑薛劭了嗎?不會的!她沒一次在宗廟裡撞見過他呀……容嫣兒的腦筋急急的轉動著,同時想趁眾人沒注意她躲藏的地方時,一舉奔過由奇巖巨石、青綠草木點綴而成的曲折通道。
卻不料當她剛踏出步子,一名衣著艷麗,身後領著四位婢女的美貌女子竟朝她迎面而來。
衛子如一眼便瞧見匆促躲回巖石背後的容嫣兒,可她當作沒看到似的,逕自向容家的人行去。
「容夫人,蘋兒小姐。」
容家主僕聽見嬌甜的嗓音,皆不約而同的望向來者。
衛子如對著朝她欠身問安的容家人嫣然一笑。「你們好啊!打從上林苑春獵過後,我們有一陣子沒見了。」
「是啊……是一陣子沒見了。」
「娘,做什麼和她說話?」容蘋兒拉著母親,兩眼瞪視衛子如。「我倒是希望沒見到這個成天只會魅惑聖上的女人比較好。」
「蘋兒,不得對衛夫人沒禮貌,還不快行禮!」孟英輕斥女兒。雖然她也對惠帝的寵妾,今後亦是和嫣兒同處在一個環境的年輕女人沒啥好感,可這份心情放在心裡就好,哪能像蘋兒這般大剌剌的由嘴巴迸出?
衛子如無所謂的笑了笑。「甭行禮啦!蘋兒小姐仍然沒變,講話直得很。」一雙杏眼卻隱藏毒霧,眸光轉動著飄向容家人。「聽說今晚,陛下和太後准備了宴席款待你們……咦?怎麼不見嫣兒小姐,未來的皇後娘娘?」
「我們也正在找人呢!嫣兒可別在這宮殿裡走著迷路了!」孟英沒去注意衛子如,一心只想著她那不知跑哪兒去的小女兒。
「那麼我不打擾你們找人了。」衛子如笑看著仍然沒給她好臉色的容蘋兒,「等找到皇後娘娘,請代我同她打聲招呼。」
「哼!干嘛呀?我妹妹還沒進中宮呢!現在就想來和她『打招呼』?」容蘋兒轉頭瞥向別處,省得多看衛子如一眼,就會多想起那似乎仍在引誘她妹妹的卑賤男寵。
「蘋兒,」孟英皺眉警告道,她的兩眼移向美艷女子。「衛夫人,真是對不住,小女這般的脾氣真是……還望衛夫人原諒。」
躲在巖石之間的容嫣兒同情地望著衛子如承受著她姊姊飽言語嘲諷,卻仍然保持笑臉迎人,她不由得開始擔心,若是讓姊姊和娘知道了她和薛劭的事情,她們會作何感想?
衛子如雖然笑臉迎人,可心底卻已是氣極-什麼?真的以為容家能出得了皇後嗎?等著瞧吧!她在心底暗罵,然後,刻意對著她的婢女說:「薛侍中現下該是在清涼亭吧?我們過去找他。」
果然,衛子如感覺在她經過之後,斜後方閃過一道人影,悄悄的跟著她前行!
清朗的天空漸漸讓一片陰霾占據。
讓皇宮僕婢們悉心照顧而茂盛的珍花異木,打掃得光潔的道路、長廊,華美卻少有人至的樓台亭閣,此時看來,像是應和著天一般,寂寥靜謐。
身處於寂靜之中的薛劭,卻頗能自得其樂。
迎著風,他走在盛開著多彩的玫瑰的花園之間,耳朵傾聽「呱呱呱……」的幼鴨叫聲。片刻後,他蹲下身,朝歪歪斜斜地向他奔來的小鴨子低笑著。「過來,小東西。」
鴨子很快就沖進薛劭的雙手裡,他捧著它站起身,由百花兒裡回到亭子之內。
驀地,他讓一聲「薛侍中」引得偏過頭望向亭外……
「陛下請薛侍中過去昭陽殿。」
他當下收起笑臉,將毛茸茸的小鴨放回竹簍中,沉聲說道:「你去告訴陛下,薛劭為避免影響陛下今晚和太後、皇後一家人用膳的心情,不方便去昭陽殿。」
「可是,薛侍中,陛下講了……」
「去吧!就照我剛才說的,對陛下說。」薛劭一揮手,要惠帝差來的人離開,也要自己的隨從退到亭子外邊,別來打擾他。
今晚,小丫頭定是裝扮得漂漂亮亮的,和家人一同來宮中赴惠帝母子的宴席。薛劭思忖著,此刻的她,和他身處在同一個地方,他卻不能去見她。
不!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敢去見她。
這兩天,他想了許多事情,想著在上林苑因緊張而落馬的容嫣兒;想著在容家宗廟裡,讓火燒著頭發的容嫣兒,想著容嫣兒為他彈琴、為他流淚的模樣,想著親吻、擁抱容嫣兒、讓她敏感而馨香的身子緊緊貼合著他的美好……薛劭一會兒笑,一會兒又糾緊眉頭想著不敢再見容嫣兒的原因。
可越去想,想不明白的事情又牽引出更多的疑惑,教他越是心慌!
曾幾何時,他這操控游戲的獵人竟是被「獵物」拉著走!?
「你愛上容嫣兒了?」
當時他立即否認衛子如質疑的問話。但倘若他不在意容嫣兒,又為什麼狠不下心對她出手?想著想著,他的頭又開始疼了。
不管了!最近還是別去見容嫣兒。那一萬兩黃金,就先擱著吧……薛劭的兩道濃眉已經糾纏成一道直線。在他還沒想清楚之前,為了自己,也為了那什麼都不知道的傻丫頭,他決定先瞞著衛子如,拖一天是一天。
薛劭的手指無意識地撫弄著竹簍裡乖乖坐著的毛茸小鴨,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卻在望見遠方一抹雪白人影而倏地動搖!
隨著人影由小逐漸變大,最後,佇立在亭子外面,薛劭終究忍不住的張口低呼,「小丫頭!」
站在薛劭面前的,正是因著衛子如的引領,且在她到達清涼亭時卻忽地改而朝別處賞花去,才能乘機一會情郎的容嫣兒。「劭——呃!薛侍中……」她喜不自勝的喊出,卻礙著情郎身旁尚有隨侍而不敢逾矩。
薛劭凝視身穿白色絲繡著花紋的綺羅衣裙,發髻上戴著黃金簪子與步搖的清秀女孩。
好想接近她、擁抱她,可理智卻警告他留在原地!薛劭的兩手不自覺地握拳,壓抑住澎湃的情緒,他瞥了一眼圓形石桌上的杯盤,隨即命令他的侍從,「你們都到庖廚那兒再替我拿些甜點過來。」
看到侍從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動。好似打從上回惠帝在翔林室發脾氣要撤換他們的事件之後,就再也不敢讓他離開他們的視線般,薛出冷笑一聲。「好啊!你們倒忘了現下誰是你們的主子?還想留在我身邊辦事的,就照我的話去做,快去啊!」
容嫣兒被薛劭的厲聲嚇了一跳,同時瞧著他的侍從受他喝斥而快步離去!
瞬間,清涼亭的四周僅存容嫣兒與薛劭兩個人。
容嫣兒凝睇著情郎,而他卻是躲開她的視線,她不由得將目光移到他的拳頭上……那是他在不高興時才會出現的動作,這教她興奮的心情頓然轉成不安。
「劭,我好想你!」她脫口而出,「我每天都在想,為什麼你好久沒來看我?四十天了……我好怕你出事!幸好這次我能入宮來找你,看見你平安,我就放心了。」她主動想親近他,卻見他面無表情的步出亭子。
她旋即追著他一塊走進花園,「劭,你怎麼了?我來看你,你為什麼不和我說話?」
感到袍袖被拉扯,薛劭本能的按捺情愫,甩開她!「嫣兒小姐,你即將是陛下的皇後,請自重。」
容嫣兒呆愣的聆聽薛劭的話語。「劭……你怎麼了?為什麼……」
她惶惑的表情令薛劭的心頭一揪。他向後退,違背自己情感的說道:「嫣兒小姐,這裡是皇宮,不消多久,你便貴為皇後娘娘,以你的身分地位,實在不適合獨自站在這裡,和一個出身低賤的男寵說話。」
容嫣兒張口結舌,不敢相信所聽見的竟是出自情郎的嘴。「你為什麼……這樣說?你知道我不在乎你的出身啊!」
「嫣兒小姐,」薛劭不得不怒目相向來阻止她走近他。「一切都結束了,也請你忘記我們之間有過的事情。」
由小丫頭的親暱呼喚到嫣兒小姐的生疏……薛劭的反常舉止教容嫣兒墜入摸不著方向的濃霧裡——忘記?那許多許多的吻,無數次的擁抱、撫觸,教她怎麼能忘記?又為什麼要忘記?她不顧薛劭會生氣,只急於靠近他、緊緊的抓住他。
「為什麼……你為什麼這麼突然的……是不是因為這裡是皇宮,你怕有人看見我們兩人在一塊?那我們找一個隱密的地方,就像在我家族的宗廟那樣……啊!」她再一次被推開,踉蹌的後跌幾步,瞧著他不顧她而逕自扭身離去的背影,她一咬牙,不死心的又追上前攔住他。「劭,還是你生氣我就要進入皇宮?我愛你,我只愛你啊!我絕對不會嫁給別的男人……我這就去對娘、陛下、太後他們說,我不當皇後,就算逼我也沒用,我死也不當皇——」
「你不可以這樣做!」薛劭終於隱忍不住的吼出聲。
「劭……」
薛劭強忍住對容嫣兒的不捨依戀,默然注視著紅著眼眶、鼻子的她,徐緩的張口道:「即使你不嫁別的男人,我也不會娶你。」十指指甲深深的刺進掌心的肉裡,他吸入一口氣,狠下心的說:「我對你已經沒感覺了。」
他的話語登時令容嫣兒的臉色慘白!
猶如熱戀中的滿園火紅的玫瑰正迎風搖曳,綻放出濃郁的香氣,但此刻,美麗的紅花兒入了容嫣兒的眼中,卻似鮮血一片!「為什麼……我不懂……劭,為什麼……」
「沒為什麼。我只是膩了你這青澀、不解人事的黃毛丫頭。」
如紅玫瑰般野艷熱情的薛劭,如今卻伸出毒刺重重的刺傷她!「可……可你說喜歡我……我值得你喜愛……」容嫣兒拚命忍住淚,顫抖不成聲。
薛劭望著她蒼白淒楚的神情,幾乎要軟化意志,但一想到容嫣兒與他在一起會有的結果,他不得不鐵了心的說:「我是喜歡你呀!同時,我也喜愛陛下,入宮之前,我還喜歡過送我一棟宅子和大批僕役的鹽商、長安城的花魁、校尉的掌上明珠,還有那些……哎呀!我記不得做什麼官的他們的公子、千金小姐。」
他走近她,繼續那種玩世不恭的話語,「我喜歡的或是喜歡我的人多著呢!你這只還沒變成天鵝的丑小鴨僅只是他們其中的一個,況且你這麼清純,還頂著皇後的頭銜,確實比任何人都要麻煩。」
想躲開他的淡漠對待,容嫣兒下意識的後退。「你……你對我不是真心的?你怎麼能這樣對我……我愛你啊!」
「他單憑一張好看臉孔魅惑陛下,淫亂宮闈……」
「小妹,你可得離薛劭遠一點,那個男人不是什麼好東西。」
容嫣兒混亂的腦袋裡倏地響起姊姊的警告。「劭……你剛才說的那些……不是真的?你是逗著我玩的吧?」她不自覺的搖頭,拒絕接受感情在一瞬間的巨變。
「我沒空逗著你玩。嫣兒小姐,我已經有很多人愛了,你就別再增加我的負擔。」握拳的兩手掌心讓指甲陷得刺痛,為了一次斬斷容嫣兒對他的愛戀,他必須狠狠的傷害她。
「別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好不好?好啦!我親了你、抱了你,是我過分了些,可我沒要了你的清白喔!所以我並不算是壞人。我們幽會的這段日子還挺新鮮、快樂的,可看你對我越來越認真,這就教我有點為難了。」
「其實我這麼久沒去看你,就是因為這個問題……好巧啊!今天你是來找我的嗎?不如就趁這個機會,我把話說清楚,我不會再去找你,也不會和你有任何瓜葛,我們之間結束了。哦!對了,既然我們幾次的見面都是秘密進行,以後也得請你繼續保守這個秘密,別對任何人提……」
「啪!」一聲脆響,容嫣兒出手揮了薛劭一巴掌,同時,她的淚水再也克制不住地湧出!
薛劭默然的感受臉上的燙辣,聽著她倔強卻不發出聲音的斷續哽咽。
佇立於玫瑰花香裡的兩人沉默以對,各自有著混亂的心事。
當薛劭遠遠望見他的僕從們出現,且忙著將手上的食物放在亭子裡,他不由得與她保持距離,「嫣兒小姐,忘了我,好好地去做陛下的中宮皇後。」
容嫣兒在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之前,趕忙捂住嘴,熱淚早已模糊了眼前的一切,薛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刺痛著她的血脈,抽乾她生命的力量……
她只剩下空殼了,腦袋裡僅存的思緒只有跑——她要趕快跑出這片血紅的、香氣四溢的玫瑰花海,趕快跑到看不見薛劭的地方!
薛劭壓抑住想追上容嫣兒的強烈欲望,目送著轉身奔跑而且很快就在他的視線裡消失的柔弱背影。
之後他緩緩的回到亭子,兩眼睇視著恭敬地站在他面前的僕從,「你們剛才看見什麼了?」
主子的語調柔和,可兩眼裡卻是十分嚴峻的神色。僕從們立刻心口一致的回答,「我們什麼都沒看見。」
「很好,這一桌的酒食就賞給你們吃吧!」薛劭笑說,旋即拎起裝小鴨子的竹簍步出亭子。
天空仍是陰沉沉的,看樣子,晚上要下雨了?
薛劭感受到一陣悶熱的風拂過顏面,覺得此刻情緒低劣得像是頭頂一片凝滯沉悶的烏雲。他不由得將幼鴨從竹簍裡取出,撫著毛茸茸、惹人喜愛的小生命,忽地,他又想念起剛剛才哭著離開的她!他忙深呼吸一口,提醒自己該是忘記她的時候了。
「唉!本來想拖一天算一天的,沒想到游戲到今天為止,真可惜了那一萬兩黃金……小鴨鴨,你也替我可惜吧?」話落,他捧高呱呱叫的幼鴨,像是幻想著某人般,在它溫暖的頭上親了一下。
同時,打從容嫣兒傷心離去的那一刻開始,他竟又嘗到了十歲喪母之後便不曾再有過的心痛與難受!
正當薛劭陷入沉思,支開了隨從,躲在樹木枝葉背後的衛子如卻怒視著他。
從容嫣兒興奮的找到薛劭,到薛劭把她弄哭了離開,她一直都在監視他們。雖然因為距離遠而聽不見兩人的談話,但薛劭明顯地拒絕容嫣兒的舉動卻教她輕易便猜到他犯規了——他竟然沒有引誘她,而是趕她走!?
當她看見薛劭在容嫣兒離開後的憂愁樣子,她更加證實了最近她對他的懷疑——
薛劭果然愛上容嫣兒了!
「薛劭……」凝視逗留於花海之前,比紅玫瑰更艷麗的美男子正兩手呵護著幼鴨,衛子如不由得抓緊樹枝,喃喃自語,「為什麼你有這麼溫柔卻又哀傷的表情?你想將誰捧在掌心裡?」她蹙眉,回想薛劭這幾個月敷衍她的一切,忍不住低吼,「你欺騙我!」
被她緊揪的樹枝應聲斷裂之際,她腦子裡亦開始運作奪回她的男人的計策。
※ ※ ※
容嫣兒因為薛劭的無情而哭了好久!
最後,她仍然得擦掉淚,勉強回到家人的身邊。
「你總算回來啦?你這孩子,跑哪兒去了?大夥都急著找你……咦?你哭過?怎麼了?瞧你兩眼腫的。」
「娘,我沒哭,是砂子吹進眼睛裡……好難受。」
「騙人!小妹,你剛才去哪裡了?定是見了誰,發生什麼事了!」
「沒有!我剛才只是隨處逛一逛。我沒看見誰,也沒發生什麼事,我很好。」
面對圍著她的家僕,還有問不停的娘親、姊姊,她堅持不透露半點她和薛劭的事情。也幸好呂太後約定的時辰將至,她終於避過家人的盤問,與她們共赴昭陽殿的賜宴。
於是,猶帶著滿身情傷的容嫣兒昏昏然的隨著家人與領路的安公公來到殿堂,望著周身偉麗的建築。
「陛下、太後駕到——」
容嫣兒心不在焉地聽著惠帝的先遣高喊。
「嫣兒,你怎麼啦?怎麼呆愣愣的?娘不管你有什麼心事,在陛下和太後面前,你可得打起精神來,露出笑臉,讓主子們喜歡你。」
她仿佛是一個沒有意志的傀儡,任由母親牽著,依照她的話而笑,跟著所有的人一起朝惠帝與呂太後跪地、磕頭問安。
「嫣兒,你哭過?」
「回大後,嫣兒沒哭,是砂子吹進眼睛裡,好難受。」
小妹很不對勁!容蘋兒盯著讓呂太後扶起的妹妹,為她重復而平板的語氣而擔心起來。
今天一早,小妹出家門的時候還好快樂呢!可怎地進宮沒多久,她就完全變了個樣?容蘋兒直覺到妹妹的變化不是因為呂太後的這頓宴席,而是妹妹先前不見人影去了哪裡?定是遇上什麼事情!
容蘋兒苦思時,同樣的,惠帝亦盯著容嫣兒瞅望。
她那清秀且蒼白的容貌似乎浸染過濃情,卻又似是為了什麼所傷而勉強露出一抹淒迷笑靨,這竟與他在上林苑見過的單純女孩有些不同,她改變得更加動人。「幾個月不見,嫣兒變得更漂亮了。來,到朕的身邊。」
呂太後自然很高興兒子的轉變。「我這未來的媳婦兒真是越看越討人喜歡。」她對孟英說著,一面要容家的人坐入惠帝右邊的長幾席墊,自己則坐在兒子的左邊。
待主子們全坐定,眾侍女遂開始一一端出菜色。
呂太後邊招呼客人進食,邊滿意地瞧著自己的兒子不受男色及後宮那些女人的打擾,只專注在她替他挑選的皇後身上。她不禁笑說:「容夫人,你看陛下和嫣兒多相配啊!改天,我也給蘋兒挑個好夫婿,讓你這兩位如花似玉的女兒都能有好歸宿。」
「謝謝太後的——」
「我不嫁!」容蘋兒性急的打斷母親說話,一面望著坐在惠帝身旁,不知在想些什麼的妹妹。「小妹入了皇宮,娘就只剩下一個女兒陪伴,我才不嫁呢!我要代替爹爹守護容家。」
「呵……」
宴席之間,眾人皆因容蘋兒的快人快語而歡笑。
可呆坐著的容嫣兒卻聽不見周圍的人聲、杯盤交錯聲,她只專注於思想薛劭。
甘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而偷溜出宮來看她的薛劭,為什麼會在瞬間變臉,斬斷與她的一切關系?
她不明白啊!真的不明白……
「我對你已經沒感覺了。」
「即使你不嫁別的男人,我也不會娶你。」
回想薛劭在一片好漂亮的玫瑰花海裡,對她說著最冷淡無情的言語,容嫣兒已經碎裂的心髒被撕扯得更痛!心痛,可心仍然繼續跳動著。且每跳一次,心便痛一次,她在此死了還難受的痛楚裡掙扎,怎樣都克制不了自己不去想他!
薛劭,他是她的初戀,她將所有的愛情都給了他,只要他說一句話,她甚至願意獻上她的身子……可他呢?他怎能說她的愛是負擔,還這般殘忍地就中止了他們之間有過的一切?
容嫣兒,這是你自討苦吃!你明明就清楚薛劭是什麼樣的男人,還一頭熱的栽進去——兩手怔怔的抓著碗筷,容嫣兒蹙眉沉思。
「嫣兒,你怎麼沒什麼在吃,是這些菜不合你的口味嗎?」
直到惠帝碰觸她,他的聲音進入她的耳裡,她才驚覺的回神,隨便吃一小口飯菜就擱下碗筷。「不是的,菜很好……只是我的胃口小,飽了。」
容嫣兒笑著,可她心裡的風暴,在場所有的人皆無從得知。
容蘋兒卻能隱約看出妹妹牽強的笑容。她想幫忙,卻不知從何幫起。
眾人持續享用著豐盛的晚宴,一邊閒話家常。
呂太後見客人吃得差不多,遂開口問道:「嫣兒,聽你娘親說,你彈得一手好琴,我們母子倆今兒個可有榮幸聽上一曲?」
容嫣兒愣著,沒料到太後會突然冒出一句。她瞥向打從進宮裡便一直笑呵呵的母親,還有她那似乎擔心著她的姊姊,隨即回答,「這……嫣兒的琴藝談不上有多好。」
一聽見將成為他妻子的可愛女孩兒有才藝,酒足飯飽的惠帝樂得直拍手。「嫣兒會彈琴?好啊!朕要聽聽。」
「去把琴端上來給未來的皇後娘娘。」呂太後吩咐身邊的侍女,似乎老早就准備好了,要讓兒子對她選擇的媳婦留下更好的印象。
她逕自替兒子指揮僕婢收拾好碗盤,換上飯後甜點,且不管容嫣兒是否答應彈奏琴曲,便為她清出桌面,擺出御用琴師所制的上等好琴。
當容嫣兒看著面前的琴,愁傷的心緒益加痛苦。
單單一把琴,又引出她和薛劭在容家宗廟裡的種種畫面!
驀地,惠帝興致一起便講出,「對啦!母後,兒臣先前曾經看過薛侍中跳一種從西域來的旋轉舞,美極了!不如讓人叫他過來,要他配合著嫣兒的琴曲舞一段給大家助興。」
所有的人都沒注意到,可容蘋兒卻瞧仔細了妹妹在聽見薛劭的名字時,神情驟變!
就連呂太後聽到薛劭,臉色也變得難看了。「這不好吧?今晚我們同親家聯絡感情,做什麼要外人來打擾?」
「可兒臣想聽嫣兒彈琴,也好想看薛侍中跳舞。」惠帝卻堅持己見。稍早傳喚薛劭,他定是礙著母後而不願意來這裡,現下有這樣的機會,他當然得把握著要那美人兒過來他的面前,再為他舞出絕美的身段……惠帝心中想著寵臣,一邊看向母後及容家的人。「這好聽的曲子就得配著好看的歌舞呀!你們若是瞧見薛侍中的舞,一定會喜歡的!」
呂太後蹙眉瞧著兒子那歡喜的模樣,若她執意不准薛劭前來,未免小家子氣,她歎氣一聲,無奈的松口,「陛下既然這般堅持……來人,去傳薛侍中到這兒吧!」
「是。」隨從依呂太後指令離殿。
薛劭要來!薛劭他要來了!
容嫣兒兩眼惶恐的盯著琴,雙手不自覺的揪緊裙子……她可以在家人、惠帝和呂太後面前強裝笑臉,可她沒有自信能在傷她極深的男人面前,還表現出堅強且沒發生過任何事情的樣貌。
逃吧!在薛劭沒來之前,逃得遠遠的……不知道過了多久,容嫣兒整個人終於被意念牽動,作勢起身的同時,她發白的唇瓣微啟,「陛下、太後,我……我……」我不要彈琴,讓我離開這裡!在眾人的注目下,她想大聲說出,可字句梗在她顫動的喉嚨,怎麼也出不了聲。
離容嫣兒最近的惠帝總算看見了她的異常。「嫣兒,怎麼啦?你想說什麼?」
「我……」容嫣兒的喉頭揪緊,一雙眼睛注視惠帝、呂太後,面露慌張的母親還有姊姊。當她又鼓足了勇氣,幾乎脫口而出時,她竟瞥見大門口忽地出現一道身影。
隨著領路人踏進昭陽殿的男子,正面對上容嫣兒驚惶的注視。
薛劭!容嫣兒整個人都為之震懾。剎那間,四周的人們似乎都不存在,華麗的殿堂也不存在!
只有她和薛劭兩個人面對面,她仿佛能聞到玫瑰花的香氣,就像在清涼亭那般……
薛劭避開她那教他心疼的凝視,朝主子們跪下,恭敬的道:「陛下、太後安好。」
俊美的薛劭身穿絳紅織繡著孔雀紋飾的羅紗舞裳,優雅的站在殿內,頓時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容蘋兒與在場所有的人一樣看著薛劭,卻更注意到他和她的妹妹間彼此眉目之間隱約的變化。把小妹惹哭的……該不會真是這個家伙吧?
「起來吧!」端坐在席墊上的呂太後睨了一眼貌美的薛劭,隨即瞪向自己的兒子,「薛侍中,你明白陛下為什麼要你前來?」
「薛劭明白。」薛劭站起來,兩手恭謹的垂在身側。「太後和陛下讓薛劭前來,便是要薛劭配合琴曲,舞上一段,給主子們助興。」
容嫣兒愁眉脅視著離她僅幾步距離的男人,一個她不熟悉且戴著卑恭面具的男人……
在他拒絕她之後,她沒敢去想會再見到他。可老天爺為何偏偏挑她最傷心的時候,最不願意待的地方,讓他們在這麼尷尬的氣氛下見面?
惠帝則顧著自己高興,急忙對薛劭以及管他甚嚴的母後說道:「你們別說那麼多啦!朕想看表演呢!」他頭一偏,語調無比溫柔地對著他新喜歡上的女孩詢問:「嫣兒,你彈什麼曲兒讓大家聽?」
容嫣兒聆聽到惠帝的催促,眼睛卻時時注意著那不曾看她一眼的薛劭。驀地,她驚覺到自己的心縱使被他傷得破碎,她還是無法遏阻自己愛他。
她愛薛劭,好愛好愛他呵!她明白他無情,卻也明白她一輩子都忘不了他在聽她彈琴過後的燦爛笑容,還有他那熱烈又溫柔的擁吻、甜言蜜語……
在十幾雙眼睛的注視之下,「彈什麼……」容嫣兒的口中不自覺的隨著心念道出,「嫣兒就彈一曲『合歡』,還勞煩薛侍中舞蹈。」
聞言,一直回避容嫣兒視線的薛劭終究還是忍不住望向她。
從踏進昭陽殿開始,他就不斷告訴自己要保持平日那般,對任何人、事淡然視之,做一個不會引起主子反感的臣僕。可容嫣兒的話語仍然令他的心防迅速龜裂!
「合歡!?」不只薛劭,殿內除了甚少接觸庶民音樂的太後母子,其餘人都因為容嫣兒挑了一首異色琴曲而對她側目。
惠帝看見孟英像被魚骨頭噎到喉嚨似的表情,他不禁好奇的發問:「怎麼了?這曲子有問題嗎?」
容蘋兒瞧見母親嚇得出不了聲,遂代她回答,「陛下,這曲子……」
容嫣兒卻搶在姊姊的前頭說:「回陛下、太後,『合歡。是長安城青樓之間廣為流行的一首琴曲,通常好人家是不准碰這樣的曲子,所以,我娘才會有如此的反應。」
聽聞小女兒口無遮攔,孟英一副快昏倒的模樣,兩袖撫胸又擦著冷汗。「嫣兒,別說了!你何時學了這樣的……你怎麼能在太後和陛下面前彈奏這種低俗不入流的曲子?快換另一首。」
「可嫣兒彈過『合歡』之後,卻認為它是一首好動人的曲調,它實在不應該被埋沒在人們任意強加於它的批評裡。」容嫣兒不顧母親的反對,壯起膽子請求,「請陛下、太後准許嫣兒彈奏『合歡』。」語畢,她起身,朝惠帝母子盈盈跪下。
忽地,她心想,薛劭的母親臨死之前彈奏「合歡」時,是不是也同她現在一般的心情呢?
傻瓜!薛劭在心底歎一聲。直視著容嫣兒,他因著她的勇氣,以及每次見到她,她的一言一行總會帶給他意想不到的情緒而感到渾身澎湃不已!
孟英卻受不了了,她急匆匆的離席,奔到小女兒的身邊。「嫣兒,不要再說了!你是怎麼搞的?為什麼偏要選這見鬼的曲子……這會污了陛下和太後的地方。」
呂太後顰眉蹙額,掃視著大殿上表情各異的人們。頃刻,她看回孟英母女。「孟夫人,你退下。嫣兒,你也別跪著,坐回位子上。」見她們重新回位後,她才又問:「『合歡』這名字聽來……是首愛情的曲子吧?誰教會你彈它的,」
「回太後,沒人教我,是我自個兒偷偷照著琴譜練會的。」容嫣兒本能的隱藏秘密。可在這秘密裡,因為能再為薛劭彈上一曲,她冒著讓娘發現的風險,好不容易再拿到琴譜,躲起來練習,卻是個不爭的事實。
「是嗎?」呂太後偏頭沉吟片刻,睇視未來的媳婦兒,忽地笑說:「一曲受煙花之地喜歡的曲子也沒什麼大不了,既然你說它好聽,就彈奏吧!」
「朕等不及想聽一聽嫣兒這偷偷練成的『合歡』。」惠帝附和著,覺得容嫣兒並沒有他本來所想的那樣古板。
「是。」在姊姊及緊張兮兮揪著雙手的娘親等人的注視下,她垂首凝視著琴身,輕顫的十指壓上弦絲。
不同於在容家宗廟那時的生澀,薛劭因聽見和已逝母親相仿的撫琴造詣,而整個人再次深感震撼!
隨著每根琴弦撥動出的曲音,有時如薄絲飄浮於天空般的輕柔,有時如無數顆珍珠落入玉盤般的急促跳脫……
那熱情的、認真的、執著不悔的……傳達彈琴者所有的情愫和思念的樂音,切切實實的入了薛劭的耳朵,教他無處躲藏,不得不面對她帶給他諸多的感動、激昂!
在容嫣兒的情曲圍繞之中,薛劭整個人不自覺的柔軟了……他隨著她撥出的每一個旋律而舞動。
她為他彈奏、他為她舞蹈。
修長柔韌的身軀回應著樂音,他甩動雙袖,將緩著數條彩帶的羅紗裙裳旋轉出絢麗的花形!
殿堂之上,所有的人皆沉醉在容嫣兒的琴曲裡,以及薛劭迷人且絕妙的舞姿裡。
直到曲畢、舞停,在那瞬間,容嫣兒與薛劭的視線又在空中交會,兩人凝眸深處,有道不盡的千言萬語,以及屬於他倆的私密情懷!
「太棒了……真是太棒了!嫣兒,你的這曲『合歡』彈得好,薛侍中的舞也太美了!」
惠帝的撫掌贊揚聲卻如利刃般,驟然斬斷了情侶之間僅存的一條聯系!
「謝陛下誇贊。」薛劭不由得垂眼,避開坐在惠帝身邊的她,他深呼吸幾口氣,試圖平撫舞得熱血沸騰的身心。
因為一段琴與舞而各生心事的,還包括了孟英、容蘋兒與呂太後。
「哈……朕今天有諸位相陪,很是開心,尤其是嫣兒,你是最教朕驚訝了,這一曲『合歡』果然嫵媚動聽。還有薛侍中,你剛才舞得絕妙,為這曲子添了不少的風情,朕要賞賜你。說吧!你要什麼?」
呂太後板著臉,瞟視自己那樂不可支的兒子,一邊聆聽她前方的聲音。
「薛劭能得陛下的喜愛已經知足。薛出不要陛下任何的賞賜,只希望陛下和皇後永遠幸福恩愛,早生貴子,讓我大漢基業萬年。」
聞言,容嫣兒縮回擱在琴上的雙手,她閉眼,頓時,黯黑的眼裡沒了薛劭的身影。
呂太後板著的臉孔卻是松動了。「薛侍中這願望許得好呀!」她看向兒子。「陛下,待會兒讓人送些玉璧、元寶到翔林室,你覺得如何?」
「極好,就依母後的意思。」惠帝笑呵呵的應著。
呂太後隨即眺望廊道上高掛的燈火,隨後看著殿堂上的眾人宣布,「好了,時間也晚了,容夫人、嫣兒、蘋兒該是累了吧?今晚的宴會就到此為止。」
「謝謝太後、陛下賜宴。」
容嫣兒跟著家人一同向呂太後母子跪安,又和惠帝閒聊了幾句,在安公公領她們離開昭陽殿,回休息的宮室之際,她禁不住再次凝望了薛劭一眼。
薛劭也只能默默的注視著容嫣兒轉身離去……
在惠帝也向母後跪安,要薛劭和他一起離開的當兒,呂太後卻突然叫住薛劭,讓惠帝先走。
※ ※ ※
深夜,烏雲密布的天空開始落下大雨!
辟裡啪啦的打在翔林室屋頂的雨聲擾得薛劭煩悶不已。
僕役們瞧著心情不佳的主子用力扯掉艷紅的舞衣,隨便罩一件薄袍在裸身之上,他們張口囁嚅著,「陛下和太後的賞賜要放在哪兒?」
薛劭把酒杯注滿,一口飲盡,旋即轉身瞪視著猶恭敬的端著放滿金銀珠寶的托盤的僕役,對他們低吼,「你們都出去!那些賞賜我不要,你們統統拿去分掉。」
「啊?」主子的話令僕役們都傻眼了,因為這和平日總是小心翼翼收藏好任何的錢財首飾的主子有著天壤之別。
見僕役仍站著不動,薛劭煩躁的朝他們捧酒杯!「把賞賜拿出去!別在這裡煩我!」
怒視所有的僕役匆促的離開,他關上門,坐上床榻,滿腦子都是在昭陽殿內呂太後對他說過的話——
「薛侍中,我打算等陛下有了皇後,便廢了後宮,把那些夫人、美人全都趕出宮去,讓皇後獨自得陛下的寵愛。」
「你不用緊張。你和那些後宮的女人不同,就像你自己說過的,你不會發生懷孕生子的風險,所以,我仍然准你留在宮裡,但不是讓你留在陛下的身邊,而是我的身邊。
「以前我總是弄不明白陛下為何喜愛你?到了今晚看見你的舞姿,我才發覺你有的不只是美貌呵!薛劭,你這個男人確實有一種與生俱來迷惑人的魅力……難怪這麼多女人、男人對你動心。」
「我看得出來連我未來的媳婦兒都對你挺有好感,我若不好好看緊你,怕是你會給這皇宮闖出什麼亂子吧?」
薛劭不由得用衣袖猛抹先前被呂太後撫摸過的臉頰。「死老太婆!」他咒罵出聲,抓起長幾上的酒壺直往嘴裡送,不願再想起呂太後瞧他時的神情同她兒子一般的曖昧。
陡地,容嫣兒淒楚哭泣著的臉龐浮現在他的腦海,惠帝和她親近地坐在一起的景象令他好難過!
難過……他有什麼資格難過?是他親手趕她走的呵!
「小丫頭!」薛出苦悶的抓著頭發。當他傷害她、失去她後,他突然才明白他也被自己的行為所傷,似乎身體裡的某個部分亦同時流失了。
「小丫頭……你很恨我吧?」他藉酒澆愁,想把這從未有過的難受情緒趕出體外,可酒意卻幫起倒忙,反而喚起他曾經為達目的、而與那此些連長相都不記得的男男女女所經歷過的糜爛歲月!「像我這樣的……這樣的……」他趴在幾上囈語著,思緒更加混亂……
「薛劭不要陛下任何的賞賜,只希望陛下和皇後永遠幸福恩愛,早生貴子,讓我大漢基業萬年。」
「放屁!放屁!放屁!」薛劭連聲斥罵自己先前說過的混帳話。
緊抓著喝光的酒壺往幾上重重一放,他視線也跟著模糊起來,整個人靠在長幾上漸漸昏睡……
※ ※ ※
「走開!我要見薛劭!」
「這麼晚了,薛侍中早睡啦!你不可以——」
「走開!」
睡不安穩的薛劭很快就被雨聲之中的吵鬧驚醒!
他猛然起身,「唔……」尚未完全消退的酒醉與久趴在長幾上所導致的渾身僵疼令他哀呼出聲。
「砰——」一聲,翔林室的大門沒經過薛劭的許可就被人踢開!
「薛劭,把我妹妹交出來!」
「蘋兒小姐?」薛劭驚訝的望向怒氣沖沖地沖來的容蘋兒。
「你不可以擅闖薛侍中的地方!」
「沒關系,你們出去,把門關好。」薛劭朝替他擋下容蘋兒的僕役們說道。
容蘋兒一見屋內僅存兩人之際,迅速抽出藏於靴中的短劍——
「你這是干什麼?」薛劭被抵在他胸口的劍尖嚇了一跳!
「我妹妹呢?讓她出來。」
「嫣兒小姐?」薛出皺眉睨著凶巴巴的容蘋兒。「她怎麼會在我這裡?」
懶得和討厭的男人多說話,容蘋兒很快的從身上拿出一張紙,塞到他的手上。
「我妹妹不見了,她在床上留了這張字條。」
我有個捨不下的人一定要去見,天亮就回來,別為我擔心。
嫣兒
薛劭盯著紙上娟秀的字跡,不解的看內容蘋兒。「怎麼會這樣?」
「你少裝蒜,快把我妹妹交出來!」容蘋兒低吼,一面搶回字條。
薛劭直視幾乎要刺入他衣服裡的劍尖,冷靜的說道:「嫣兒小姐沒到我這裡,況且,她留的字條上又沒注明她要見的人的姓名,你怎能一口咬定她是來找我?」
「我就是能肯定!」容蘋兒抓緊利劍,朝薛劭逼近一步。「在上林苑的時候,我就懷疑你了。我妹妹是那麼反感進到皇宮,可今天她卻迫不及待想早點入宮;傍晚,她不知道遇上什麼事,是哭過才回來的;晚上的宴席,她竟然在太後和陛下的面前彈奏青樓曲子,還有你的舞;我更加能感覺我妹妹和你有著……」她一咬唇,接著推測,「小妹這一切的反常都是因為你,你究竟在何時,用了什麼手段……讓她愛上你了?所以我才斷定她除了你,沒有別的讓她『捨不下』的人。快說!我妹妹呢?」
屋外的雨聲不斷……
嘈雜的雨聲,掩蓋了屋內兩個人的對峙。
薛劭被怒不可遏的女孩逼至背貼上掛著羅帳的圓柱,對於她一連串的推敲不予回應。
「蘋兒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總之,你妹妹確實不在我這兒。」他表情平淡,仍然維持同樣的答話。見容蘋兒不死心的以劍要脅他,推著他走遍翔林室各個角落,他不得不加上一句,「就跟你說你妹妹不在我這兒。看你的樣子,該是瞞著你的家人過來的吧。我是不知道嫣兒小姐怎麼了,與其你在我這裡浪費時間,還不如回到你休息的地方……嫣兒小姐的字條上不也寫著『天亮就回來』?或許她現下已經提早回到她的房裡睡了。」
小妹真的不在這裡?那她會去哪兒?或許就如這家伙所說的……已經回房裡睡了?容蘋兒怔仲思忖。在屋裡遍尋不著妹妹,她終於不甘願的推開薛劭。
「薛劭,我說過了,你敢招惹我妹妹,我就對你不客氣!」
薛劭後跌幾步,看著容蘋兒手上的利劍。「嫣兒小姐即將貴為中宮皇後,我怎麼敢去招惹?倒是蘋兒小姐這般不分青紅皂白的沖進我這兒,還拿劍威脅我……我是可以原諒你。」
「哼!你最好別耍花樣,否則的話——」
薛劭直視滿是怒氣的容蘋兒將手中利刃往他旁邊的羅帳用力一劃!他瞥了一眼被割裂的帳子,旋即望向她如一陣急風似的開門離去。
薛劭走到門邊,對滿臉疑惑的僕役們說一句,「沒事,你們都去休息吧!」闔上門,他的臉色倏地浮出不安。
「小丫頭留下字條偷溜出來?念麼會這樣?我這樣對她,她又何必……她該不會找不到我這兒,在皇宮的哪裡迷路了吧?」當他一眼看見容蘋兒給他的字條,他就知道事情不妙。
薛劭揉著泛疼的腦袋,一切都亂了……心亂了、身亂了,他煩悶的來回行走,努力思索突發狀況。
驀地,他聽到屋內的密道發出細微聲響,他立刻走上前查看。
「薛侍中。」伴隨嬌甜呼喚,步出密道之門的是衛子如。
「夫人?」薛出並不驚訝衛子如從僅有她一個人知道的密道裡出現,卻驚訝她會挑這個時候來找他。
衛子如婀娜多姿的走近他。「剛才我都看見了,容蘋兒好大的火氣呀……她終於也懷疑到你和她妹妹的關系了!」她在他的耳邊低語,「我知道容嫣兒上哪兒去了喔!你想不想知道?」她仔細瞧著他因她的話而滿臉錯愕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