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山林,悄然靜寂,偶爾傳來鴟梟的低聲鳴叫。
沿著一條清澈小溪,少年游平仗劍快速急奔。今夜初一,不見星月,寒風冷肅,四野O暗。游平火折已經用盡,空有一身武功,卻看不清楚道路,只得在崎嶇夜路中顛躓前行。
在淙淙流水聲中,前方隱約傳來哭泣聲。游平以為是山中野獸的哀號,再往前走近細聽,赫然竟是嚶嚶啜泣、悲切哀戚的哭聲。
莫非撞鬼了!游平仗著年輕氣盛,技高膽大,心想,荒山野地,何來哭聲?就算撞了鬼魅,也讓他會他一會。他長劍在握,隨時準備出鞘。
臨近哭聲來源,游平喊了一聲:「是誰三更半夜在哭?」
溪畔大石傳來「嚶」一聲,哭聲止住,顯然對方已聽到游平的喊叫。
是個女子?游平心中不免狐疑,此地是天神峰山腳下?難道她是天神教弟子嗎?游平又誡道:「姑娘怎麼了?在這兒做什麼?」
黑暗中,對方抽泣地說著:「我娘死了,我爹不理我了!」聲音稚嫩,像是女童。
游平循聲走去,見到黑黑的一團小小身影,果然是個孩童,看來不可能是天神派門人。他又問道:「小姑娘,不要傷心,你住在哪裡?大哥哥送你回去。」
那女童馬上說:「不要,我爹好凶,我不要回去,我要在這裡等我娘。」
游平疑惑地道:「你娘不是死了嗎?」
那女童又哭了起來,「娘常帶我到溪邊玩,看小魚、看小花,菱兒要等娘出來。」
原來這小女孩叫菱兒。游平走到她身邊,柔聲安慰道:「菱兒乖,菱兒的爹找不到菱兒會著急的,大哥哥還是帶你回家吧,」
菱兒仰起頭說:「大哥哥,我爹今天不在家,爹不會著急。」
游平蹲下身,黑夜中,他看不清菱兒的臉孔,只感覺她晶亮亮的眼睛也在看著他,他說:「可是菱兒一個人在這裡很危險。」
菱兒搖頭道:「菱兒最喜歡來這裡了,這裡只有菱兒和娘知道。」
原來如此,所以她才要躲在這個角落哭泣,游平愛憐地道:「那麼大哥哥陪菱兒玩,天亮再送你回家。」
菱兒聽到有人要陪她玩,於是欣喜地道:「大哥哥要陪我?我爹不讓人家陪我耶!娘死了,沒人陪我了……」說著又是涕淚滴垂。
游平心想,怎麼有這種爹?他脫口而出說:「以後菱兒喜歡,大哥哥都來陪菱兒玩耍。」
菱兒歡喜地由地上跳起,果然還是個嬌小的女娃兒,她扯著游平的袖子道:「真的喔!大哥哥,你要陪菱兒喔!」
游平一把將菱兒抱起,笑道:「只要菱兒乖乖的,大哥哥就來看菱兒。」
菱兒摟著游平的脖子,破涕為笑道:「大哥哥好好喔!」
游平放下菱兒說:「大哥哥有個東西要送菱兒。」他伸手從包袱中拿出一個從京城裡買來的布娃娃,那原本是要帶給小妹游芸的禮物,但目前看來,菱兒比游芸更需要別人的疼愛。
菱兒接過布娃娃,緊緊抱住,雀躍不已,似乎早已忘記方纔的悲痛。游平不覺苦笑,沒想到他行走江湖,除了行俠仗義外,還得哄哄小孩。
現年十四歲的游平,正是正義門掌門的三公子,雖然才在江湖初試啼聲,但幾次與敵手交鋒,皆能力克勁敵,全身而退,頗獲武林前輩諸多好評。如今教意氣風發的少年俠客來照顧哄騙小孩,不禁令人啼笑皆非。
游平放下長劍和包袱,坐在溪畔的石頭上,把小巧的菱兒抱坐在大腿上,撫摸著她的頭說:「菱兒喜歡娃娃嗎?大哥哥下次再送你一個。」
菱兒以清脆稚嫩的嗓音道:「謝謝大哥哥,菱兒有娃娃作伴,就不怕一個人睡覺。」
兩人童言童語互相對話,游平從菱兒口中得知,菱兒今年六歲,住在前方小鎮,過去菱兒的娘還在時,常常帶她到溪畔嬉游,但自從菱兒娘親過世後,菱兒便終日鬱悶在家,而她的父親又凶悍,不准她出門,於是她只好利用父親不在的夜晚,偷偷溜出來自個兒玩耍。
游平問道:「菱兒,你一個人不害怕嗎?」
菱兒頭一垂,「有什麼好怕,菱兒倒想跟娘去了。」
小小年紀,也有這麼多心事?剛剛說要陪她本是說著玩的,看來如今他倒要認真的陪她玩了。他心中不由得疼惜起菱兒,他又摸摸菱兒的頭說:「大哥哥吹笛子給你聽,好嗎?」
菱兒用力點點頭道:「好啊!」
游平取出竹笛,想了一下,吹出一首童謠。那原本幾乎淡忘的兒時曲子,在吹出第一個音後,便如行雲流水般地吹奏下去,而童年的歡樂歲月也一一躍上眼前,忽聽得菱兒以甜膩的童音唱和著:
小河彎彎,星月光光,老牛歸家,群雁渡江,
好山好水,是我家鄉,耕讀忘我,樂趣自享。
伴我情郎,吹笛和唱,茅屋草廬,一室馨香。
一曲吹畢,游平問道:「菱兒唱得真好,是娘教你唱的嗎?」
菱兒道:「是啊!娘唱歌好好聽喔!可是……可是爹不喜歡娘唱歌,娘就和菱兒在這裡唱歌玩耍。」想到昔時與母親相處的快樂時光,菱兒忍不住又哭了,「大哥哥,菱兒沒有娘了。」
游平安撫道:「菱兒乖……別哭,大哥哥教菱兒唱歌。」
一曲又一曲,在黑暗的山谷中迴盪著,彷彿春光明媚,百鳥婉囀。游平看到菱兒小小的身影在暗夜中舞動,歌聲充滿歡欣。雖然他趕了一天的路,十分疲倦,但心底也不由得跟著這個小女孩起舞。
夜色深沉,露水濕重,游平吹著吹著,抵不住陣陣襲來的睡意,手一滑,竹笛落地,竟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天色微明,周圍的景物已看得清清楚楚,原來這裡是溪谷中的一處山拗,形勢隱蔽,若非昨夜菱兒的哭聲,他也絕對不會繞到這裡。
菱兒呢?游平喊了幾聲,仍不見她人影,如果不是地上凌亂的小腳印,他幾乎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他猜想大概她怕挨罵,跑回家了。
收拾好包袱,從亂石堆中走出溪谷,游平特地到附近的藍石鎮繞一圈。看到好幾個像菱兒一般大的女娃,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菱兒,只好暗中祝禱著:好菱兒,乖乖待在家,大哥哥會祈求上蒼保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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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游芸一身嫩綠色的勁裝,手上拿著一本宋詞選,正坐在廊下搖頭晃腦地讀著,模樣甚是嬌俏可愛。她念一念,記不住這闋江城子的詞,又翻來覆去地看著,不覺唉聲歎氣。
「四妹,大好春光,怎麼歎氣了?」游平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游芸欣喜地站起來,回頭望著游平,只見游平亦是一身練武的勁裝,手上提著長劍,神情愉快,眉宇間流露著一股英挺颯爽之氣,她不禁稱讚道:「三哥,你真是風采翩翩,英俊迷人,難怪洛水派派人又來講親事了。」
游平笑道:「三哥哪有你的唐琛英俊?怎麼,想到唐琛就歎氣了?爹只不過派他到水龍幫送信,過兩天就回來了。」游芸羞得捶打游平道:「三哥,你胡說,我才不想那個傻瓜呢!人家歎氣都是因為蘇東坡。」
游平看到她手上的詞選,「讀書讀不通,怪到蘇學士?」
「就是讀得通才難過!你看,他夫人都死了十年,還在感傷難過!唉!自古多情空餘恨。」
「想不到你小小年紀也懂得感傷,可以出嫁了。」
游芸又喧道:「我才十六歲,不嫁不嫁,倒是三哥你二十好幾了,什麼時候娶個三嫂回來?」
游平拍掌道:「是啊!我都二十四了,轉眼間,跟著爹行走江湖都十年了,真是十年茫茫,我還一直以為我只有十八歲哩!」他一陣感慨,十年歲月,走遍名山大川,看盡恩怨冷暖。閱歷與見識是增加了,可飄泊的行腳卻仍在尋覓沉澱心靈的樂土。
游芸見他發愣,「你以為十八歲?我看是八十歲!像個老人家一樣挑東揀西的,要年輕、貌美、溫柔、多情、武功好、學問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最好還能跟你翠笛合鳴,天天陪你尋幽攬勝。三哥,這就是你要的三嫂吧!」
游平笑道:「胡說,你是在說你自己吧!」兄妹倆笑鬧一陣,游芸拾起放在廊下的長劍,跳到中庭的空地道:「三哥,陪我接幾招,唐琛不在,沒人和我對招。」
游平點頭示意,長劍出鞘,在燦亮的朝陽照射下,劃出一道閃亮的圓弧鋒芒,氣勢奪人。游芸亦不稍讓,抖動長劍,劍身便輕巧地往游平身邊刺去。
數回合下來,年紀較小的游芸已是香汗淋漓、氣喘咻咻,忙喊道:「不打了,打不動了!」
游平收劍入鞘,忽然聽見父親游嘯龍的聲響,只見他從迴廊邊走邊道:「芸兒胡鬧,練功夫要有始有終,你內力不足!還使不來全套九重奇劍,先一招招學實了,不要光耍招式而已。」他身材魁梧壯實,頗有掌門人的威嚴。
游芸拋了劍,撒嬌道:「爹,我把九重奇劍九九八十一招學全了,也要像三哥一樣行走江湖。」
游平這時必恭必敬喊聲爹。
游嘯龍向來疼愛這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兒,不忍心讓她外出歷險,「姑娘家好好待在家裡,走什麼江湖?你三哥每次回來,你纏著他,總有聽不完的江湖故事,等明天唐琛回來,你們又要說上三天三夜了。」
游芸吐吐舌頭,這也是她早就知道的答案。
游平在一旁道:「是啊!有時我們在外風塵僕僕的,也是很辛苦。近來天神教又蠢蠢欲動……」
游嘯龍眉心一皺,「天魔教新人輩出,前一年出現個寒冰壇主萬天群,最近又出現個白蓮,妖人、妖女的,專門在江湖興風作浪。」
游芸忍不住好奇,「聽說他們都很年輕,一個是俊秀書生,一個是絕世美女耶!」
游嘯龍嗤道:「哼!長得好看有什麼用?邪門歪道,心術不正,你應該聽說過他們的寒功吧!」
游芸點點頭。「是啊!我聽二哥說過,他上次在水龍幫看到他們一個舵主被害,全身發抖至死哪!」
「那是萬天群下的毒手,他的手段向來殘忍。平兒,你還沒跟他對上吧?」游嘯龍問。
游平立刻答,「爹,孩兒與天神教的人曾有過幾次交手,但還沒見過這兩個角色。」
「我想,萬天群可能不是你的對手,他只精在駭人的寒功,但劍法平平,武功不高,平兒,你只需在功夫上勝過他即可。」
「多謝爹的指導,殺妖除魔一向是本門的職責,尤其是這種危害江湖的敗類,更要斬草除根。」
游嘯龍滿意地拍拍游平的肩頭道:
「好兒子,頗得為父的真傳,你再好好地鑽研九重奇劍的微妙變化,正義門將來就靠你發揚武功絕學了,也好教魔教見識見識我正義門的厲害。」
原來,游嘯龍一共有三子一女,大兒子游安行事穩重,負責掌管正義門下的田產、鏢局、客棧等產業;二兒子游和機靈擅言,常赴外巡視各支門或採辦商貨;三兒子游平聰穎認真,不管在習武或做學問上,都比兩位兄長出色,而游嘯龍也暗自期許游平能做為正義門的武學傳人。偏偏游平年紀越長,個性越是不羈,至今尚不肯成親安定下來,令游嘯龍頭痛不已。至於年紀最小的游芸,他只求她能嫁個好人家便功德圓滿。
「那個白蓮呢?沒人見識過她的武功嗎?」游芸又問。
游嘯龍道:「她才剛出道,就把湘水派、洞庭幫打得落花流水,上回聽姚幫主說,小妖女一來,就掃倒漢陽城的堂口,以魔教寒功打死舵主王堅。」
游芸疑惑的問:「王堅?他不是為了抓個魔教小嘍【,在長江弄沉一條船,害死了三十多個人嗎?就讓他這麼死了,一命抵三十多條冤魂,實在太便宜他了。」
「胡來!總之,妖女就是妖女,不管她犯了那個名門正派,就是和我正義門作對,我們早晚也是要解決這個妖女。」游嘯龍憤憤不平的說。
游平應諾,三人結束談話,各自散去。
游平沿著花徑散步回房,見春光和煦,群芳爭艷,新芽吐嫩,不禁心情大為開朗,心想江湖上若沒有正邪之分,人人必定得享太平。
所謂正,便是以正義門為首的各個名門正派;所謂邪,即是江湖上所指的天神教,游嘯龍一向將之稱為天魔教。游平自幼即被教導殺妖除魔,認定「妖魔」即為天神教眾人。
但是,事實上,在諸名門正派中,有更多人的作為比妖魔有過之而無不及,例如月前洞庭幫的王堅,不顧無辜老百姓的性命,沉船於長江,目的只是為了誅殺一個辱罵他的天神教少年。孰正孰邪?誰是誰非?游平仰望繽紛飄落的櫻花,重重地歎了口氣。
游平奉父命,前往衡陽常勝鏢局做例行性的拜訪,回家途中,乘機遊覽湘水秀麗的風光。
俯視滾滾江水,游平想到自己也已老大不小,或許應該盡快娶妻生子,完成父願。
然而閱歷越深,游平越希望能找到一名真正相知相惜的伴侶,可是尋尋覓覓,總是遇不著情投意合的姑娘!
「或許這次回去,就表達自己想成親的意思,爹和哥哥們一定會很高興,只是,要挑哪一派的姑娘呢?」游平喃喃自語著。胡思亂想倦了,游平取出隨身攜帶的竹笛,將滿腹的煩悶化作悠揚的曲調,飄散在風中。
此時,幾個少女嘻嘻哈哈的跑過來,其中一人道:「吹得真好,我猜對了,果然是個俊俏公子。」
游平起身回頭,不禁嚇了一跳,只見眼前四名活蹦亂跳的少女,年約十三、四歲,有著一樣的臉孔、一樣的髮型,和一樣的衣著,不同的是,她們衣服的顏色分別為紅、黃、藍、綠,而開口講話的便是藍衣姑娘。
紅兒看到游平驚訝的臉色,笑道:「我們嚇到他了。」說著,便與其他少女笑成一團。
游平也笑道:「四位姑娘一般臉孔,在下生平第一次看到。」他見四名少女背著長劍,想必也是江湖兒女,只是,他從未聽說哪一門派有四名模樣相同的姑娘。
綠衣姑娘解釋,「我們是同一胎出生的,蓮姐分不清我們,於是就給我們穿了不同顏色的衣服,名字就跟著顏色叫。」
游平覺得有趣,一一問候,「是綠姑娘、紅姑娘、藍姑娘、黃姑娘,在下游平向諸位姑娘問好。」
黃兒歪著頭想了一下,其餘三人也跟著歪頭思考,突然異口同聲道:「游平?好熟的名字。」
藍兒靈光乍現道:「就是正義門的三少爺嘛!教主恨死他們正義門了。」
四人無視於游平的存在,立刻圍在一起吱吱喳喳的討論。「我看他長得也滿端正的,怎麼像是壞蛋?」
「教主把游嘯龍說成惡人,可是惡人的兒子卻比咱們萬公子還英俊呢!」
「正義門的人也會吹笛啊?我還以為他們只會打打殺殺呢!」
「教主說我們和正義門勢不兩立,我們不可以和他說話?」
「糟了,蓮姐還在前頭等我們,趕快走吧!」
游平把她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而且越聽越心驚,她們口中的教主,莫非是天神教教主白侖,而萬公子就是萬天群,蓮姐則是白蓮?四女天真無邪,毫無心機,竟然當著敵人面前討論起來,天神教怎麼會有這班人物?游平稍起的戒心立即鬆懈,況且四女年紀尚幼,與他無怨無仇,何必因為她們是天神教人就大動干戈?
最後,紅兒代表出來說話。「游公子,我們不能和你說話,否則被教主知道了,會打死我們的。」
不待游平回答,四女便手牽手,一溜煙地向前奔去,捲起一團輕塵。
四女來得急、去得也快,游平心想,這四個小姑娘活潑可愛,看來魔教中也並非全是喪心病狂的邪惡之徒。
他突然驚醒,小妖女白蓮就在附近?他決定去會她一會。
游平立即追上前去,只見漫漫黃沙之中,遠方的紅黃藍綠四個小影兒快速地移動,游平驚疑道:「小小年紀,輕功便如此了得,小妖女豈不是更厲害?」
畢竟游平長年習武,功力深厚,片刻便追上四女。
藍兒回頭看到游平追過來,大喊了一聲,「教主,我們沒有跟他說話,是他跟著我們的。」
游平還搞不清藍兒的話,身邊已掠過一人,帶來的勁風差點讓他站不穩腳。那人雙手一抄,左手攬起紅兒綠兒,右手抱住藍兒黃兒,騰空一蹬,一躍數丈之遙,轉眼間便拉開四女與游平的距離,那人還邊說道:「四個丫頭到處亂跑,碰到仇家不知應變,蓮兒沒教你們嗎?」
四女異口同聲道:「沒有,蓮姐沒教。」
那人放下四女,斥責道:「四個笨丫頭,快回天神峰問個清楚!」紅黃藍綠四女一臉慌張,又手拉手往前跑去。
游平在後面追趕,見那人中年年紀,器宇軒昂,華服高冠,又聽四女喊著教主,難道他就是天神教教主白侖?見白侖行動虛無,一拿一跳的上乘武功,游平便知自己絕非此人的對手,唯今之計,應求全身而退。
但是,白侖已朝游平飛身而來,游平一驚,長劍出鞘,蓄勢待發。
白侖右掌襲來,「原來是正義門的三公子游平?呵!第一掌代表向你爹游嘯龍問好。」
游平揮劍格開掌氣,退後一步道:「白教主,游平代家父向你問安。」
白侖來勢洶洶,「嗯!功夫果然了得,難怪我教好些弟子都吃了你的虧。」
游平使出九重奇劍,欲在奇招中求勝,可是白侖更勝一籌,掌風威猛剛強,透含著一股涼意。游平大驚,知道白侖使的是致命的寒功,他揮劍擋了兩招便向外翻身而去,一路狂奔,把野草踩得沙沙作響。
白侖奮力追上前,「哈哈哈!怕了吧!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天神陽脈神功的厲害。」
「白教主毫無預警地就出手,未免有欺負後輩之嫌。」
白侖仍未緩和出招力道,回道:「你傷我弟子數人,又接得我五招,武功修為也不算後生小輩。」
雖得天神教教主的抬舉,游平卻是力不從心,也沒有多餘的力氣與白侖作口舌之爭,他使勁一點,凌空躍入道旁的蘆葦叢中。
白侖亦隨之躍入,卻被高過人頭的蘆葦遮住視線,不見游平的行蹤。他立刻拔身而起,目光搜尋四周,再朝蘆葦晃動之處襲去,喝道:「游平,看你往哪兒逃?」
數莖蘆葦碎裂寸斷,泥土飛散滿天。白侖發現游平已向另一處跑去,再度向前發掌,蘆葦連倒數十叢,縱使游平腳步再快,還是被白侖掌力的餘勁衝撞,胸口一痛,便吐出一口鮮血,但他不敢稍停,因為唯有藉著高聳密集的蘆葦,方能阻止白侖的追殺。
游平右手拿著長劍,左手搗住疼痛的胸口,在蘆葦叢裡奔逃。後頭白侖的掌風還是不斷襲來,似乎是不殺游平絕不甘休。
游平胸口突然繃緊,幾乎窒息,他知道自己身受內傷,又見天色微暗,索性賭命磐坐在濕泥地上,凝神運氣。
白侖追逐的腳步聲仍隱約響起,不過卻是越走越遠。其實,白侖正有要事趕回天神教,無意與游平耗戰,心想已讓正義門小子開了眼界,吃了教訓,諒他不敢再小覷天神教之人。因此,白侖在震倒方圓數丈的蘆葦後,便瀟灑離去。
游平這時才敢大口喘息,趕緊摸出一顆隨身攜帶的內傷藥丸吞下。此時天色已暗,他在蘆葦叢中,分不清東西南北,只好小心翼翼地踩著爛泥摸索出路。
走出廣袤遼闊的蘆葦叢,前方不遠處矗立著一座陰黯高聳的山脈,正是天神教所在的天神峰,山腳下即是藍石鎮。除非不得已,路人向來避免行經天神峰,寧可繞道而行。
游平心中盤算,這一繞道,又要花上兩天功夫,不如趁黑夜越過天神峰,好及時回正義門覆命。他摸摸胸口,仍隱隱作痛,不過幸好未直接中掌,傷勢不重,可還是盡快返家休養為要。
打定主意,游平便往天神峰而行,行至藍石鎮時,已經是夜半時分。游平繞過寧靜的小鎮,往天神峰山下濃密的樹林走去。他猶記得多年前,他年少無知,竟在半夜強渡天神峰,當時走的就是這條山間小徑。
游平也記得那時候,他遇到一個哭泣的小女娃菱兒,這些年偶然想起,總覺得像是幻夢,或許他遇見的是山間鬼魅也說不定。
趕了一晚上的路,游平飢渴難當,聽得下方有淙淙流水聲,便欲往下尋覓溪流。但眼前一片O黑,伸手不見五指,他對路況又不熟,猛地腳下一個踩空,就直直跌落溪谷。
半途他雙手攀住岩石,想要縱身而起,卻牽動胸口傷處,氣力頓失,身子又往下墜去。
砰隆一聲,游平掉在一棵樹上,樹枝承受不住壓力,使他墜落到地面。受到這一撞擊,他的胸口又是疼痛不已,好不容易疼痛稍緩,他撐起身從地上爬起,走到溪邊喝幾口水,洗把臉,人才清醒一些。
黑暗中,根本無從尋得出路,游平心想沿著溪流走,或許可以走出溪谷。於是他拖著身子,摸索樹木,又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半個時辰,想到自己未脫離天神峰範圍,一顆心不免惶惶不安。
忽然,一陣悠緲清越的歌聲飄然而至,隱隱約約的,似乎繞著石壁轉了幾折而來。
哪管人間是非,哪管紅塵恩怨,走一世,都是夢,盡成空。
物換星移,世情多變,爭擾為何,煩惱為何,
日月永在,大地常青,與爾同銷萬古愁,
飛花自在,細雨無邊,澹蕩隨意,江湖高歌。
游平心想,這大半夜的,怎麼會有姑娘家在這僻靜的山區唱歌?是住在這裡山間的人嗎?他忘了疲憊,循著歌聲走近,但黑暗中舉步唯艱,連續踢到幾塊石頭,痛得游平不由得悶哼起來。
歌聲戛然停止。游平再往前行,朗聲道:「姑娘好雅興,夜半高歌,在下無意打擾,還望姑娘見諒。在下在此露宿一夜後,自當離去。」說完便席地而坐,準備休息。至於對方會不會是天神教的弟子,他也不予理會了。
那姑娘沒有回應,又唱道:
小河彎彎,星月光光,老牛歸家,群雁渡江……
這正是游平所熟悉的家鄉童謠,句句牽動他反璞歸真的心願,忍不住從腰間拿出竹笛,附和那姑娘的歌聲,吹起悠揚的笛音。
那姑娘突然叫了一聲,游平也嚇了一跳。
姑娘踩著碎石落葉,快走到游平跟前,「你是大哥哥?」
這聲柔甜的呼喚拉回游平多年前的記憶,他立即反應道:「你是菱兒?」
「你還記得我呀!大哥哥。」菱兒蹲下身,開心地說。
游平沒料到竟會與菱兒重逢,他在黑暗中順著聲音,摸索到菱兒。「大哥哥怎麼會忘記在山中哭泣的小娃娃?」經由手的接觸,他意識到她不再是個小女孩,而是一個大姑娘家,於是他慌忙把手縮回來。
菱兒全身一熱,又道:「大哥哥,你怎麼會在這裡?」
游平歎了一口氣,「我摔下來了……」
「從上面摔下來?有沒有受傷?」菱兒緊張地問。
「一點皮肉傷,不打緊,只是有點累了,這才歇腳,這裡應該很安全了。」他的口氣透著欣慰與放鬆。
菱兒又問道:「你在躲天神教的人?」
游平奇道:「你怎麼知道?」
菱兒坐了下來,「我住在藍石鎮,鎮上的人對天神教的一舉一動都很清楚,也常見他們和江湖人士在附近拚鬥廝殺,我們老百姓總是關起門來,只求不遭到池魚之殃。」
「只不過是信念不同,就非得拼得你死我活,徒增老百姓的困擾,對於武學正道反而置之不理……哎呀!我怎麼淨跟你談這些江湖事。」他搔搔頭傻笑。
「大哥哥,你放心,這裡是藍石溪底,離天神峰山頂很遠,天神教的人找不到這裡的,你安心歇著。」
游平掩不住對菱兒的關心,問道:「菱兒,這十年來,你過得好不好?」
菱兒柔柔地一笑,「我很好,謝謝大哥哥的關心,每回看到大哥哥送給我的布娃娃,我就覺得很溫暖、很開心。」
「你還留著布娃娃?」游平忍不住向前傾身拍拍菱兒的手臂,「你爹對你還凶嗎!」
菱兒幽歎一聲,「我爹管教嚴格,我平日只能待在家裡,每月初一,爹會外出……做生意,我才趁著夜裡到這兒來散心。」
「你每月初一會來這兒?」游平不知如何安慰菱兒,忍不住緊握住她的手掌,想要給她鼓勵,可一碰到她柔軟細膩的肌膚,又連忙縮回手,「我都忘記你是大人了,還把你當小孩看待。」
黑暗中,菱兒早已羞紅了臉,好一會兒才開口:「大哥哥有幾個小娃娃了?」
游平笑道:「小娃娃?我游平至今尚未娶妻,哪兒來的娃娃?倒是菱兒該嫁人了。」
半晌,菱兒默不作聲,游平以為她害羞,又道:「你晚上一個人在這裡不害怕?」
「不會,難得清靜自在……對了!大哥哥,你說你叫游平?」
「是啊!但不是油行裡打油的油瓶喔!」他自料他在江湖上的名氣雖然響亮,但一個尋常的鄉間姑娘是不可能知道他的名字的。
「那麼,想必你也是打打殺殺的江湖中人吧!」
「身不由己啊!我又豈愛打打殺殺呢?目前江湖分正邪兩道,所謂正道,就是我所屬的正義門、洛水派等名門正派;而邪道就是天神教。可是,幾年走下來,正道裡有人做邪事,邪道裡亦有人行正路,所以,什麼是正?什麼是邪,不過是個人的偏見罷了,可歎我門規難違,非得視天神教為敵不可。」他見菱兒靜靜地聽著,又道:「唉!還是當一個普通人好,無憂無慮。」
「大哥哥,不要想那麼多了,你累了,靠著石頭休息,菱兒唱歌給你聽。」菱兒柔聲安慰著。
游平依言仰靠在大石上,合上眼睛,伴著菱兒的歌聲調勻氣息。
一曲又一曲,歌聲婉約柔美。隨著徐徐夜風,飄來菱兒身上的淡淡清香,更令游平心神鬆弛。雖然身處荒山野地,但在菱兒的歌聲陪伴下,卻有如置身溫柔鄉般甜蜜舒適,游平強打著精神想聽菱兒唱歌,卻還是不敵疲累,歪靠著大石,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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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猶迴響著菱兒甜美的歌聲,游平慢慢地從好夢中醒來,已是日正當中,陽光普照,難怪曬得他身上暖烘烘的。
如同十年前第一次見面般,菱兒早已離開。游平喊了幾聲菱兒,一直不見回應,這才想起她是偷跑出來的,當然要趕快回去。唉!可憐的菱兒,似乎不是很快樂,但她乖巧體貼,歌聲又美,而且談吐不俗,應該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兒,聊得很愉快,只可惜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貌。
想著她軟甜的嗓音,游平不禁泛起微笑——
糟糕!忘記問她住哪兒了?雖然是小鎮,可也住了不少戶人家,他該怎麼找她呢?他發現自己竟然開始想念菱兒了。
游平已完全恢復精神,胸口也不疼了。環顧地形,他飛身躍過幾塊大石和樹梢,便躍出這片溪谷密林,「果然隱密,難怪菱兒喜歡一個人來這兒,這地勢崎嶇,菱兒大概是划船進來的。」
他認定一株大樹,在樹下堆了三塊石頭做為記號。
走出陰暗的天神峰,游平迎著麗日,呼呼的風聲掠過耳畔,彷彿是菱兒遺世獨立的歌聲:
天上人間兩相忘,貪嗔癡愛皆幻無,垂柳彎溪,淡酒小舟,獨釣一世閒清。
游平的心頭逐漸湧上暖意,愉快地踏上歸途。
回到正義門,游平向父親詳細稟明遇見白侖的經過,但隻字不提菱兒之事。
游嘯龍聽得心驚,連忙查看游平的傷勢,試其脈息,確定一切無礙後,方囑咐游平調養生息。
這一事件,促使游嘯龍加緊籌劃除妖聯盟的結盟事宜,三個兒子和門下弟子全部不得閒,忙於奔走結盟,以及加強鍛煉武功。
游平整日讀書練武,偶爾上街看到七、八歲的女童,總是會聯想到菱兒。曾幾何時,她那柔甜的歌聲已盤踞在游平心底,他決定下月初一再去一趟藍石溪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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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避開天神教弟子耳目,游平在日暮時分抵達天神峰。他一路尋找月前自己所做的標記,但叢林廣闊,光線幽暗,游平竟然遍尋不著。無奈之餘,游平只有躍下藍石溪谷,憑著殘存的記憶,沿溪而行。
眼前一塊大石擋住他的去路,除了急湍的溪流,再無踏腳之地。而溪水深不見底,水性不佳的游平自然不敢嘗試。他縱身一跳,攀上溪邊山壁上的大石,就著火折子微弱的火光看下去,仍然不見路徑,他只好跳過一塊又一塊的石頭,順溪而下。
雖是輕功了得,但在陌生且幽暗的地形中飛躍,還是不時撞到低垂的樹枝,不然就是被拍翅而起的飛禽嚇到。
游平不禁笑道:「這鳥兒鐵定沒料到夜裡竟還有人像它一樣飛呀飛的,不是尋餌,卻是尋訪伊人。」一想到此行的目的,他開口喊著:「菱兒!菱兒!你在哪裡?」
前方溪畔傳來一聲回應,「是大哥哥?」
那正是菱兒的聲音。
游平心中狂喜,準備跳下,冷不防腳底踩到石頭上濕滑的青苔,差點滑倒,悶叫了一聲,手上的火折子應聲掉落溪中。他趕緊右腳一點,穩住身形,再穩穩地降落地面。
菱兒此時已奔至游平面前,急道:「大哥哥,你沒事吧?」
再次聞到菱兒身上的淡淡清香,游平倦意全消,忙道:「沒事,沒事,菱兒,我終於找到你了。」
「大哥哥找我有事嗎?」
「不,沒事,大哥哥只是想見見菱兒,可惜火折子掉了。」
菱兒臉上一熱,囁嚅道:「菱兒長得不好看,大哥哥還是不要看得好。」
聽見菱兒的柔聲細語,游平又是心神一蕩,「天一亮不就看得到了?菱兒,我是來陪你的,你一個人在這裡一定很寂寞吧!」
菱兒低垂下頭,淚水撲簌簌地流下來。
游平聽到她的啜泣聲!急忙安撫,「怎麼哭了?菱兒,你不要誤會,大哥哥只是想和你聊聊天、聽你唱歌。」
菱兒抹抹淚水,「不,我是太高興了,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人陪我,我原以為上次重逢只是個巧合,我真的沒想到你會再來看我。」
游平安慰道:「乖,以後大哥哥每個月都來陪你,好嗎?」
「謝謝大哥哥,你忙江湖的事,不必掛記我一個小姑娘。」
「不,上回和你在一起,感覺很好,好像是……好像是久經沙場的士兵,見到了家人一樣。」他知道這是最貼切的形容。
菱兒又是臉紅耳熱的,「大哥哥不是也有家嗎?你爹一定不像我爹那麼凶。」
「或許吧!但你爹想賺錢,我爹想揚名立萬,同樣是在塵世名利中打滾,一回到家就是回到正義門,還是擺脫不了江湖恩怨。」
「誰又能擺脫得了什麼?我每月初一來這裡,也只是暫時逃避而已。」菱兒幽幽的說。
「但是,在這小溪畔,你有了寄托,因為這寄托,才有動力活下去。」
菱兒感歎道:「是呀!十多年就這樣過了,真希望我可以永遠留在這裡。」
他摸索地走著道:「咱們坐下來吧!但願真的是長夜漫漫,讓大哥哥好好的跟菱兒聊聊。」
黑暗絲毫阻礙不了菱兒,她彷彿可以在黑暗中透視般,拉著游平的衣袖,熟悉地走了幾步,「大哥哥,你可以坐下來了,這兒有一塊平坦的石頭。」
游平坐上冰涼的石頭,「你怎麼看得到?」
菱兒笑道:「別忘了我來這邊十多年了。」
「菱兒十六歲了?」
「十七了。」
「哦!是大姑娘了!要不要大哥哥幫你物色對象啊?」他知道菱兒還沒坐下,又道:「來,坐我旁邊!」
菱兒慢慢地坐到石頭上,雙手卻不自在地絞了起來。
游平繼續說道:「我也有一個妹妹,和你一樣大,她活潑好動,又會武功,一點都不溫柔,我們幾個兄弟還怕她會嫁不出去哩!幸好同門師兄弟多,有個愣小子就看上了她……」游平一路說下去,描述著正義門的點點滴滴,以及他的江湖見聞。
菱兒安靜地聽著,適時地回應游平的話,既溫婉又體貼。
此時此刻,寧靜舒適,游平的心從未如此舒暢。菱兒見游平不再說話,便輕輕地唱起歌來,游平陶醉地聽著,忍不住取出竹笛相應和。
唱過數曲,游平情不自禁的讚道:「菱兒唱得真好,真希望每晚都來聽你唱歌。」
「大哥哥,你也知道的,爹在家,我不能隨便出來,而你又跟天神教有仇,不好太常來藍石溪……我們只能憑機緣見面。」
「你不是每月初一都會來嗎?那我下個月初一在這裡等你。」
「爹是初一一定會出門,可是,大哥哥……」菱兒猶豫著。
「菱兒,大哥哥很喜歡和你在一起,咱們就這麼說定了,好嗎?」
被游平這麼一說,菱兒羞赧得說不出話來。
游平又道:「那我們在這裡待到天亮,我再送你回去,我們也可以看到彼此的模樣了。」
菱兒站起身,走了幾步,「不行,我長得很難看,大哥哥如果看見了,就再也不會來了……而且,我天亮前一定要回去,才不會被家人發現。大哥哥,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面了。」她的口氣極為苦澀。
「是啊!我也要幫你設想,我實在不應該讓你為難,只是,你這一路回去……」
菱兒已經走到溪邊,推開靠在岸邊的小舟,腳步跨了上去,「這小溪直通藍石鎮,我來來去去十多年了,從來沒被人發現。」說罷即搖起槳。
游平目視著一團黑黑的影子漸漸隱去,不捨地道:「菱兒,下個月再見。」菱兒亦是柔聲地回道:「大哥哥,再見。」聲音裡充滿期待。游平心滿意足地躺臥溪畔,期待新的一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