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一朵雲 第二章
    明亮的鏡子中,照出一張圓圓的臉孔,兩道秀氣的眉毛底下,是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東方人標準的單眼皮,小小的鼻子,一張豐潤的嘴,離櫻桃小口還有一點距離,吃起東西來倒很方便。

    然後是圓滾滾的身材,她上了高中之後才有一點曲線出來,之前完全是大號老夫子的身材,分不出胸腰臀。這大概也是她愛好美食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吧。

    他們何家一家子都愛吃善廚。從何家爸爸開始,全都做得一手好菜,連何彩雲那個年僅三歲的小侄女兒,都老愛坐在地板上把一套塑膠廚具玩得不亦樂乎。軟軟的童音說得出口的菜名,就不下十來種,什麼紅燒獅子頭、栗子白菜……都可以朗朗上口。

    何彩雲對自己從來也沒有什麼好不滿意的。父母給了她一張正常的臉孔,雖然從小到大沒一天瘦過,體重也總是維持在標準的上限,只有過年過節偶爾會超過那麼一兩公斤。

    除了籃球是她的罩門,樓梯她也爬得,山路也走得,跑百米也不見得老是最後一名,八百公尺從沒有一次是跑不到終點的。

    唉!她又看了一眼鏡中人的身影,沮喪地歎了一口氣,想著楚落雁那張完美的臉孔和服裝模特兒一般纖細的身材。

    媽媽會說那像是餓了三天三夜的難民,可是異性當然不會這麼想,除了何家大大小小的男士之外。何家媽媽說的話向來都有無上的權威。

    她把落地穿衣鏡轉個方向,讓它去面壁思過。它像白雪公主後母的魔鏡一樣,太過老實了。此刻,說真話,對她並沒什麼幫助。

    真是!她窮緊張個什麼勁。只不過是去見她一年來的偶像,有什麼不得了的!說不定人家根本就不會注意到她……唉!不,恐怕,他是不大可能會忽視她的--她是一個「太重」的存在--

    話說回來,從小到大,她也不是沒對偶像著迷過。小學時她迷港星溫兆倫,對他在「火玫瑰」裡的角色喜歡得不得了;然後,她也喜歡過基努李維,他那張;「SPEED」的電影海報曾掛在她房間的牆上許多年……

    現在她床頭櫃上是一個小小的原木相框。她拿起來仔細地端詳,裡頭放的不是真正的相片,只是從校刊上剪下來的一張籃球隊的合照。

    他站在最中間,是全隊裡最矮的一個,身高僅僅六-,站在一群一九○以上的大漢中,嬌小得可以。

    面對鏡頭的他,笑得有一絲靦腆,不像他在球場上奔馳時那般自在。他在球場上總是很快樂,就算是輸球時也一樣。他也從來不像有些球員總是急著搶功,一心一意只顧著累積自己的得分。

    她知道他的助攻次數是全隊最高的。現在她對於助攻籃板蓋火鍋這些名詞已經非常熟悉。既然他這麼喜歡籃球,想必這種運動有它的迷人之處。

    反正現在體育課已經不考運球上籃了,那個偌大的籃球在她眼中似乎已經不會狡猾地到處亂竄,籃球架也不過是個定住不動的大個子,沒什麼好怕的。偶爾她也會看個幾場NBA轉播,並且成了爵士隊的球迷。

    他的偶像是史塔克頓,他也剪了個相似的短髮,就算球賽最激烈的時候也只是略微凌亂,不像其他球員那樣,還真是一身邋遢。

    唉,真是無可救藥。

    她一向就覺得小女生追著偶像跑,既膚淺又愚蠢,怎麼如今她也會做出這種蠢事?還挺有恆心地持續了整整一年。

    有恆為成功之本。

    幸好她還沒有蠢到把這句話當真的地步。

    人家已經有了一個美麗的女朋友,人家就算沒有女朋友,也不會看上她的。

    雖然不大常照鏡子,她也還記得自己剛剛在鏡中的模樣,和楚落雁在哈哈鏡中有幾分相似,矮得離譜,胖得滑稽。

    唉唉!她真算不出自己在這一個鐘頭內歎了幾次氣。幸好她是一個人在自己的房間裡,沒別人見到。西施捧心很美,東施效顰可就要被譏笑上幾百幾千遍了。

    別說美麗只是一層皮,人眼又不是X光,哪能透視到皮膚底下。而且她敢說,楚落雁連骨架也是很美的。

    看了一眼手錶,真不能再蘑菇下去了。她答應過人家要準時的,雖然不相信真有人在乎她到不到場。她不是看不出那位美麗的楚學姐待她有多少情誼。這樣也好,對自己的別有所圖比較不會良心不安。

    像她這樣的女孩,似乎連唯一的讚美詞--善良,都派不上用場。

    楚家是一幢獨棟的三層樓洋房。大門外有一個小花園,遍植各色鮮艷的非洲鳳仙,在燈光下兀自開得喧鬧非凡;緊鄰著花園的是一扇突肚窗,窗簾沒有拉上,明亮的客廳和花園一樣熱鬧,可以清楚聽見樂聲和笑語。

    何彩雲心中有些忐忑,雖然從窗口沒有看見他的身影,可是她很確定,他一定會來的,而且來得早,畢竟他和楚落雁關係非凡。

    何彩雲不忙著按門鈴,先打量了幾眼房子,好轉開自己的注意力。

    樓房看得出來是花大錢蓋的。建材講究,大門上方的二樓到房頂卻設計了一處斜面鋪了中式的朱紅瓦片,和整座房子的色調格格不入。

    建築師的品味怪異。何彩雲只有這個結論。

    她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定下心神去按門鈴。

    半天沒有人來開門。

    門鈴壞了嗎?還是裡面太吵,沒有人聽見?何彩雲只好再按一次。

    這一次大門很快就被拉開。

    一張熟悉的笑臉出現在她面前。

    「嗨!」

    「……學……學長!」何彩雲有些不知所措,吶吶地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雖然斷定今晚一定見得著他,可也沒料到會是他來開門,害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咦!你是二年三班的何彩雲,對不對?」沈閱明對於喜歡籃球的同好,自然而然有一種親切感。這位學妹幾乎每次籃球隊的練習都會出現在看台上一個偏僻的角落,安安靜靜地看球。一開始他沒有注意到她,他通常不大會特別留意看台上有哪些人。

    是一位隊友在休息時間提起,他才知道她的名字。

    「小胖妹又來了,你們猜她會是誰的球迷?」語氣有點幸災樂禍,似乎因為認定絕不會是自己而慶幸。

    看笑話的口氣讓沈閱明有些不以為然。她既不會尖叫,又沒有興奮過度的吶喊,不該得到這種輕蔑的評語。

    「她是誰?」沈閱明忍住反駁的衝動問道,不打算也跟著用一個對任何女孩子都不算客氣的綽號來稱呼她。

    「一年級的何彩雲,小書獃一個。」

    小學妹總是練習一結束就立刻走人,並沒有打算找任何隊員講話,讓其他隊員很快就失去興趣。倒是沈閱明後來總是忍不住在固定的位置上搜尋她的身影,而她也沒有一次讓他失望。

    何彩雲嚇了一跳,「學長……怎麼知道我名字?」她期期艾艾地問。

    「你以前常常去看籃球隊練球,是不是?」他微笑地回答。

    這個他也知道?每次看台上都有很多人的。何彩雲心跳加劇。那他還知道什麼?覺得自己似乎把所有的心事都寫在臉上,何彩雲困窘地垂下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瞧她一副嚇壞了的樣子,剛剛他有說什麼可怕的話嗎?還是他長了一副凶神惡煞的臉孔?

    「喂,學妹,趕快進來吧。」他把大門完全拉開,招呼她進去。

    還沒走進客廳一步,何彩雲先探頭看了一眼。

    嘩!不是隨隨便便穿就好了嗎?

    裡面的人,一個比一個打扮得還漂亮,女孩子們就算沒穿上小禮服,至少也是女性化的洋裝。她打量了自己身上的T恤和休閒褲,只有她是真的隨隨便便把日常衣服穿來了,還是別進去丟臉了吧。

    她轉頭就想走,沈閱明忙抓住她一隻臂膀。「怎麼就走了?」

    「喔,對了,麻煩你把這個小禮物轉交給學姐。」她當然還是知道禮數的,沒有空手而來。

    沈閱明一點也沒有要把那個小盒子接過來的意思。「學妹,有點誠意好不好?生日禮物當然是要親手交給她啊,都來到人家門口了,怎麼可以過門不入?怕什麼?裡面又沒有豺狼虎豹。」

    「有啊,」何彩雲還有心情自嘲,「而且我還是一頭大肥羊!」光是嘲笑的口水都能淹死她。

    沈閱明噗哧一笑,他還沒見過哪個女孩子有雅量拿自己的身材開玩笑,「你放心,我保你毫髮無傷。他們今天訂了一個三層大蛋糕,不會把主意打到你頭上的。雖然你看起來很可口。」他也開玩笑地答道。

    可口?就不能換個別的字眼?比如說可愛啊什麼的,真當她是肥肥的烤乳豬嗎?「我……我太邋遢了,不好意思進去。」她指指自己的衣服,有點尷尬地實話實說。

    女孩子!沈閱明忍不住搖搖頭,真愛小題大作。「這又不是什麼正式的宴會,也不是結婚典禮,穿得舒服自在就好了。你瞧,我也沒穿西裝打領帶啊。」

    何彩雲認真地把他仔細瞧了好幾眼,他也是一身柔軟的棉衫和合身的牛仔褲而已,不是什麼正式的衣著。雖是再簡單不過的打扮,也沒有什麼名牌的LOGO,穿在他身上仍是顯得十分有型又亮眼。

    可是,他以前有這麼高嗎?何彩雲發現自己得要把脖子仰得都酸了,才見得到他的頭頂。他不是一向都是最矮的嗎?既然矮,理當和她差不多而已啊。

    「你什麼時候長這麼高啦?」她傻傻地問。

    啊?!沈閱明一時聽不懂她的意思。自從高二那年破了一八○之後,這幾年他只長高了四五公分啊,這樣她也看得出來?「我有長高很多嗎?」

    「你以前很矮的。」她堅持地說,幾乎有點失望。本來他們兩個還可以有個共同的形容詞的。

    沈閱明有點明白她的意思了,顯然小學妹以前只在球場上見過他。「我是籃球隊裡的矮將,但那並不表示我真的很矮啊!」他有些哭笑不得地解釋:「在長人陣中我看起來像侏儒,站在普通人面前,我就像是巨人了。」

    何彩雲也明白他的身高足足有一八四,只是,一個矮字在她心目中根深柢固,一時難以扭轉。

    小學妹那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讓沈閱明險些又要笑出聲來。這個小學妹真是有趣。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像愛撫小狗似的。「小不點,趕快進來吧,別在外面喂蚊子了。我敢打賭,這些秋天的蚊子一定不只認為你很可口,還會把你當成一頓大餐。」

    何彩雲迷戀地看著他的笑臉好一會兒,感到空前未有的危機就在眼前。怎麼辦?他不僅模樣兒好看,連講話都這麼有趣。她是不是應該轉身就逃?回家之後就把他的照片扔進垃圾桶?想是這麼想,卻是捨不得就此離去,反而一步一步跟著他走進客廳。

    這一個晚上的女主角正和一個朋友有說有笑,一轉頭看見自己的男朋友帶著不起眼的學妹進來,便朝她點了點頭,算是招呼,然後回過頭繼續剛剛的話題。

    「生日快樂--」學姐。何彩雲有些尷尬地頓住話,順手把禮物擱在桌上,視線在屋中轉了一圈,想要找個位子安頓下來。

    「學妹,來這邊,這裡有位子。」

    沈閱明招呼她到一張雙人沙發上坐下,接著又幫她端來一盤點心和果汁。何彩雲伸手接了過來,有點受寵若驚。再想想也沒什麼,沈閱明也算是半個主人,女朋友沒空,他這個男朋友就要多擔待些。

    「謝謝。」她有禮地道了一聲謝,拿起杏仁瓦片咬了一口,餅乾一碰到舌尖,她立刻認出了味道,是隔壁街蘇菲亞麵包坊的產品。她一口接一口,把那盤點心吃個精光,末了還意猶未盡地舔舔手指。

    「我再幫你拿一盤。」

    啊?!何彩雲猛一抬頭,見沈閱明還坐在她身邊,她本來以為他早就走掉了。剛剛只顧著吃得高興……完了!那她那副餓了三天三夜的餓死鬼吃相,不全都入了他的眼了?

    何彩雲樂極生悲,幾乎快哭了出來,手上還拿著空盤子,臉上的神情似乎是想把它藏起來,好掩飾她的犯罪證據。

    沈閱明雙眸晶亮地直瞅住她。「盤子給我呀,你把它放在背後做什麼?」他還沒見過哪個女孩子吃東西這麼痛快的,尤其是在有異性的場合。

    何彩雲又瞪了空盤子一眼,羞紅了雙頰,有點不甘願地把盤子遞給他。「我不吃了。」她口是心非地道。

    「我要吃呀,你剛剛吃的那是什麼?看起來好好吃。」

    「是杏仁瓦片,蘇菲亞的杏仁瓦片,全世界第一,學姐一定是在那裡買的。」

    好厲害!沈閱明佩服地想著,一吃就知道是哪家麵包店做的,她那圓滾滾的身材還真是其來有自。

    「還有其它你特別喜歡的點心嗎?我再幫你拿一些過來。」他壓根就不把她剛剛說的「我不吃了」當真。

    何彩雲沮喪地瞪他一眼。難道她臉上活脫脫寫了「貪吃鬼」三個大字嗎?唉,罷了,罷了,橫豎在他面前也沒什麼形象了,索性吃它一個飽。

    「我不挑食的,什麼都愛吃,你隨便拿好了。」她老實答道。

    好坦白有趣的學妹啊!他敏捷地穿過人群,很快地又端回來兩盤點心。

    何彩雲順手接過盤子,卻沒急著動口,她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別的地方了。

    「學姐真是漂亮……」她半是喃喃自語。

    沈閱明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落雁的確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的女孩了。」他客觀地評論道。

    當初,原沒有計畫這麼早就交女朋友的,因為還得念四年大學,再加上兩年兵役。可是當一位校花級的美女主動表示好感,似乎沒有一個男人拒絕得了。

    他沈閱明也不過是個平凡普通的男人。他又看了被眾人圍繞、像眾星拱月一般的楚落雁一眼,很快地把注意力拉回來,這個話題有點無聊。

    「你不過去陪她嗎?」何彩雲有點奇怪地問。

    「她旁邊已經有很多人了,不差我一個。」就算是情侶,也用不著時時刻刻都黏在一起,那會讓兩個人都窒息。

    「可是,你一直和別的女生講話,她不會生氣嗎?」

    「你放心好了,她沒那麼小家子氣的。」大致說來,楚落雁是令人滿意的。她雖然是個千金小姐,平常會有些驕縱、會有些任性,倒是不會亂吃飛醋。不知是對他太有把握,或是對自己太有信心。據他猜想,以上皆是。

    何彩雲一點也不覺得女孩子介意自己的男朋友一直和別的女生說話叫小家子氣。也許是因為說話的對象是她吧,誰也不會那麼不長眼的,把她何彩雲當成是一號對手。

    「學妹,今年籃球隊的新生,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手?」他談起自己最感興趣的話題。

    啊?!她哪知道!何彩雲一時不好承認。升上二年級以後,她就不再去看球了。他會不會猜到她以前只是為了去看他打球?「我不知道耶,現在功課比較忙,我沒時間去看了。」她慌張地找著借口。

    這也沒什麼啊,她幹嘛一副心虛的表情?籃球隊的球迷來來去去,她能維持幾乎一整年,每一次都到場,已經很難得了。「那你看不看NBA籃球轉播?」

    「偶爾也看。」

    沈閱明眼睛一亮!「昨晚那場也看了嗎?u

    「看啦!」

    「史塔克頓那一記三分球好厲害,是不是?那麼遠,又是從那種角度,真是精-絕倫!」他說得眉飛色舞,好像那一球是他自己投進的。

    何彩雲忍住笑地點點頭。瞧他興奮的語氣,真像是個小孩子似的。

    「你有特別喜歡的球隊嗎?」

    「當然是爵士啊!」這還用問!

    這可沒什麼當不當然的。沈閱明聽得開心,忘情地又順手摸摸她的頭髮,「小不點,孺子可教也。」

    小不點?怎麼又這樣喊她?何彩雲哭笑不得。她矮是矮,可不小哪!這麼大一坨,他沒見到嗎?「別喊我小不點。」她嘟囔著抗議。名不副實的綽號聽來滑稽。

    「好,好,小不點,放心,我想你還會長高的。」他安慰道。心裡覺得就算她不再長高,這樣又矮又圓也挺可愛的。

    「學長,」她義正詞嚴地再次抗議,「我有名有姓,請不要在未經當事人同意下幫我取綽號。」

    「好吧,好吧!」沈閱明仍是滿臉笑意。這個小學妹逗弄起來比他家的狗兒胖胖還好玩。「我鄭重道歉,何小不點兒學妹!」他沒啥誠意地答道。

    哪有人這樣的!何彩雲氣結。她的偶像呢,怎麼原來是個小頑童!

    還來不及說什麼,沈閱明又開口了,「好啦,學妹,他們在喊我過去幫忙切蛋糕了。你在這乖乖等著,我一定幫你留最大的一塊。」

    眼看著他走開,何彩雲有一絲不自在地端坐在沙發上。滿室喧嘩的笑語中夾雜著陌生的音樂,她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餅乾。其實已經不是真的想吃了,只是在這種場合,一個人枯坐,卻什麼事也不做,顯得很奇怪。她從來沒有習慣主動去和陌生人攀談。

    有點想回家了。若是她悄悄地走開,也不會有人注意的。反正她人也見到了,又陪他說了那麼些話,也該心滿意足了。沈閱明說要拿蛋糕過來,可能只是隨口說說;今晚他算是男主人,哪能只顧著招呼她呢?

    她站起身,打算往門口走去。

    「你要回去了嗎?至少把蛋糕吃完吧。」一道低沉悅耳、她今晚已經聽得很熟悉的聲音阻止了她。

    何彩雲只好再度回到沙發上坐好。他記得呢!心裡覺得每和他多說一句話都是自己賺到了。唉,可惜,楚落雁一年只過一次生日。

    吃完了蛋糕,還是不得不起身告辭。她沒有直接向女主人道別,她那兒可還熱鬧著,她是擠不進去的,跟沈閱明交代一聲也就是了。

    沈閱明也沒挽留她,別人似乎都是結伴來的,小學妹自己一個人,還是別留得太晚。他走到楚落雁身邊,低頭跟她說了幾句,便跟著何彩雲身後往大門走。

    「學長也要走了?」何彩雲看了一眼腕表,訝異地問。

    「是啊,還得去趕火車回學校。」

    「喔。」她簡單地應了聲。一日之間南北奔波,當人家的男朋友的確辛苦。可是有了楚落雁那樣的女朋友,所有的男人都會甘之如飴吧?

    「你走路來的嗎?」

    「是啊,我家走兩條街就到了。」

    「那我順便送你回去好了。」

    何彩雲受寵若驚,「不,不用了!我家和火車站不順路。」

    「多走幾步路沒關係的,我答應過落雁會把你平安送回家。」

    原來是楚落雁的意思,沒想到她對自己這麼體貼周到。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出大門,穿過精緻的花園,步上馬路。

    夜晚的住宅區十分寧靜,不見人跡。兩人的足音顯得格外清晰。一輪滿月高掛在東方的高空,清朗的天色萬里無雲。

    「今晚的月色很美,正好適合散步。」

    何彩雲也仰頭看了一眼圓月,心中頗有同感。只是,走在他身邊的人,似乎不該是她。

    「學長也常常和學姐在月光下漫步?好浪漫啊。」

    「不,她比較喜歡彩色的霓虹燈。」霓虹燈下的各家精品店。這句話並無任何褒貶之意。楚落雁雖是他的女朋友,不過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個體,沒有人有權將自己的喜好強加在別人身上。

    鮮艷的霓虹燈當然比那清冷的月光來得引人注意,何彩雲也同意。

    兩個談不上熟識的人沐浴在月光中,相差懸殊的兩道影子在身後跟隨著。長短差距頗大的步伐漸漸趨於一致,和諧的足聲踩在柏油馬路上有一種天然的旋律。不久之後加入一組悅耳的口哨聲,在靜夜中迴盪。

    何彩雲安安靜靜地聽著。綠袖子,野玫瑰,菩提樹。每一首曲子都是她熟悉的。到了巷子口,該轉彎了,她仍是慢慢地向前走去。一轉彎就到她家門口了,會來不及聽完舒伯特的搖籃曲。

    「咦!是不是走錯路了?」沈閱明吹出最後一個音符後才問道。

    何彩雲想起他還要趕火車的,有點愧疚地說道:「剛剛就該轉彎了,我沒注意到,學長搭幾點的車?」

    沈閱明不在意地答道:「不急的,就算錯過這一班,改搭下一班車就好了。」他此刻一點也不想走出幽靜的巷道,回到嘈雜的大馬路,把自己塞進那令人窒息的車廂中。

    何彩雲一聽,也安了心,覺得他說的並不是客氣話。「那我們還有時間到前面的公園坐一下嗎?學長的口哨吹得真好聽,我可以點歌嗎?」

    沈閱明微笑地點點頭,「小何學妹,你是不是發現自己有個很愛現的學長?待會兒可不要點首我不會的曲子,害我出醜啊。」

    「你不會的曲子,我恐怕也點不出來。學長會吹口哨,那應該也會唱吧?」她心裡是肯是的。他的聲音醇厚,肺活量又足,肯定唱得極好。

    「我若是說自己不會唱,豈不就是承認自己只會胡吹了?」他玩笑地反問道。

    「當然不是胡吹啦,好聽得像是天籟。」她誇張地讚美道。

    「多謝抬舉。我只好說你對天籟的標準訂得可真低。」

    何彩雲有點同意他的說法。今夜之後,她對他再也不可能有客觀的評斷。之前她從沒聽誰說過,他既會打球又會唱歌。

    「你會常常和學姐去KTV唱歌嗎?」她好奇地問道。

    「她常常和其他的朋友一起去。不過,你別不信,我從沒去過KTV,是個標準的土包子。」

    「我也沒去過啊!」何彩雲笑道,「土包子不止你一個。學姐不會抱怨嗎?你有這麼好的嗓子,不去KTV大大秀一下,豈不可惜?」

    「她從沒聽過我唱,根本不知我唱得如何,有什麼好秀的?」

    何彩雲有點奇怪。善唱的人總是愛唱,尤其是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哪有故意隱藏自己優點的道理?

    沈閱明見她疑惑的眼神,繼續說道:「你瞧,我總不能跑到她眼前跟她說,來,你坐好,我唱歌給你聽吧!唱歌也是需要看心情的。我是標準的眾樂樂不如獨樂樂。」

    何彩雲有些失望。他連在女朋友面前都不唱了,怎麼還會唱給她聽?可是他剛剛明明答應過了……「學長,三人才叫眾,這裡只有兩個,不算違反你的標準吧?」她期盼地說道。

    「我沒說不唱啊!」他瞄了一眼她希冀的小臉,好笑地說道:「不過待會兒可別把耳朵塞起來。」

    「怎麼可能!就算是聽見鴨子叫,我至少也會喊三次安可的,你放心。」

    「鴨子叫?你的標準果然低得不可思議。好吧,你想聽哪首曲子?」

    何彩雲低頭想了一下,「菩提樹?」這首曲子他方才吹過了,旋律節奏都絲毫不差,想必是他十分熟悉的。

    小公園的外圍正好種了一排菩提樹,婆娑的枝葉在月光下隨風輕舞,葉面閃著微光,當然是比密室中的小螢幕更適合的場景。

    兩人並肩在長條椅上坐下。初秋的微風將幾片枯葉吹離枝頭,飄落在椅面上,灰塵肯定也是不少的。兩人誰都不在意。這樣美好的夜,誰還會去在意灰塵呢?

    他伸長腿,雙手環胸,安適地閉著眼,輕輕吐出前兩句,歌聲融入寧靜的夜色--

    「Am  Brunnen  vor  dem  Tore

    Da  steht  ein  Lindenbaum

    Ich  traumt  in  seinem  Schatten

    So  manchen  suBen  Traum

    Ich  schnitt  in  seine  Rinde

    So  manches  liebe  Wort

    Es  zog  in  Freud  und  Leide

    Zu  ihm  mich  immer  fort

    ……」

    何彩雲也閉著眼,沈醉地聆聽著,已經不在乎是偏見還是客觀。他的歌聲真美得不可思議,而且只屬於她,連楚落雁都沒聽過,這讓她格外有一種擁有他某一部分的快樂。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天……

    他也不會忘記的。雖然多半是因為,今天是他女朋友的生日。

    一曲既罷,他意猶未盡地又唱了兩首搖籃曲,覺得自己從沒唱得這麼好過。今晚他的聲音狀況極佳,又有清風明月相伴,再加上一位知情識趣的同伴。她當然是愛聽的,他志得意滿地想著,雖然沒有聽見掌聲。

    「學妹,你的安可呢?我真唱得比鴨子還難聽嗎?」

    何彩雲只是忘情地凝視著他,說不出話來。

    「喂,我唱搖籃曲,可不是要哄你睡覺的。好學妹,醒醒吧!」他含笑說道。她臉上全然是沉醉的表情,這比任何讚美的話更得他心。

    她還能說什麼?忍不住怨怪地瞪他一眼。這人分明是她命中的魔星。今晚她來參加楚落雁的生日宴會並不是為了看到這樣一個他。為什麼他不肯安分地停留在偶像的地位就好?有一張俊美的臉孔,在球場上奔馳的片刻間意氣風發、無所畏懼。

    她只要擁有一張剪報就滿足了。他應該是那樣的啊!說兩句話就帶上一個機車芭樂的,故作有趣的滿口粉絲粉腸,反正就是非要表明他不屑去學那三十七個國語注音,把ㄏㄈ分得太清楚就落伍了。

    他為什麼不是一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運動員?

    「你學過德語?」她惱怒地問,「還會唱德國民謠?」

    「有空時,我常會去德文課旁聽。」沈閱明奇怪地看她一眼,她語氣中的不悅清晰可辨。「怎麼啦?這得罪你了嗎?你特別討厭德國人?你知道的吧,不是每個德國人都是希特勒。」

    我沒有討厭德國,她在心中答道,但是我討厭你。像你這種男生,既然有了女朋友,就該把自己藏起來,怎麼好到處招蜂引蝶、讓人意亂情迷?

    「你的德語唱得滿像那麼一回事的。」她猶自不甘心地讚美道。

    「我是唱的比說的好聽。在家裡把費雪狄斯考的唱片多聽兩遍,就滿可以唬人了。如果要用德語交談,就只能乾瞪眼了。」

    「學長不是讀企管的嗎?怎麼會跑去學德語?」要講實用性,也該是學英語或日語吧?

    「這……純屬業餘愛好,不是日後吃飯的傢伙。」就連他的同學都覺得他莫名其妙,就算是學西班牙語都實際得多,更別提德文拗口又難學。「你知道,我未卜先知,知道我日後會在一個小學妹面前表演,讓她大吃一驚。」

    原來是存心跟她過不去。唉!

    「學妹,好好的怎麼歎氣?是不是中瓊瑤小說的毒太深了?來,笑一個,給你五毛錢!」

    應觀眾要求,何彩雲果然淺淺一笑。「五毛錢拿來,不准多,也不能少!」她把一隻圓圓潤潤的小手直伸到他眼前。

    「別小氣了,再多笑一個,湊成一塊錢吧。」

    何彩雲硬是忍著,不肯放鬆唇角。「這給你一個教訓,做不到的事,就別胡亂開口,學長。」

    輪到沈閱明歎氣了,他誇張地拍了下額頭。「居然被小學妹給教訓了,真不給面子。」

    「不要你的五毛錢,再唱一首吧。」她意猶未盡地央求道。

    「我聽你的音質不錯,應該也是個愛唱的。這樣吧,我們合唱一首?」

    「我可一點也不懂德文啊。」她有些窘迫地迴避。

    「學妹,你就認定我那麼崇洋媚外,一首中文歌都不會?」好小氣的學妹啊。

    何彩雲苦惱地想著。聽了人家那麼多首歌,好像也不應太小家子氣。她想了老半天,想到一首歌詞最簡短的。「花非花,會唱嗎?」

    「是白居易的詞嗎?我應該還記得。」

    清亮的女聲和著極富磁性的男中音很有默契地同時響起: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露無覓處。」

    「安可!你唱得很好嘛。再來一首獨唱?」

    聽得出來是真心誠意的讚美,何彩雲比較有信心了。想來在他眼中,自己也不是一無是處。停頓了片刻,她定下心神,開始的第一個音略帶顫抖──

    「月亮出來亮旺旺,亮旺旺!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女孩子唱起情歌,真是別有韻味。曲中那迴盪再三的「哥啊」是誰?是不是已經出現了?沈閱明幾乎是羨慕地想著。

    「小河淌水?小何學妹,你把這首歌唱得這麼動聽,可不會因為你就像這首歌一樣愛哭,一天到晚淌水吧?」他故意取笑,想要趕走那種心動的感覺。

    何彩雲立刻不甘示弱地回嘴:「小明同學,那你幹嘛那麼無聊,把小雞和兔子關在一起,一天到晚數它們有幾隻腳?你和它們有仇嗎?」

    沈閱明哭笑不得。他那麼大個兒,被叫做小明,真是滑稽。這學妹不僅歌唱得好,反應也忒快。「小何同學,是我失言了,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別計較了吧。」他爽快地賠罪。「不過,光是一首安可曲是不夠的,像我這麼好的聽眾可不是天天碰得到的喔!」

    何彩雲不願讓他失望,何況這機會恐怕是絕無僅有的。她把自己最心愛的一首歌唱了出來:

    「天上飄著些微雲,地上吹著些微風。啊……

    微風吹動了我頭髮,教我如何不想他?

    月光戀愛著海洋,海洋戀愛著月光。啊……

    這般蜜也似的銀夜,教我如何不想他?

    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魚兒慢慢游。啊……

    燕子你說些什麼話,教我如何不想他?

    枯樹在冷風裡搖,野火在暮色中燒。啊……

    西天還有些兒殘霞,教我如何不想他……」

    教我如何不想他……最後一句在風中迴盪,兩人沉默了片刻,既沒有掌聲,也沒有交談。何彩雲低著頭,不敢看他一眼。他是不是聽出什麼了?她心裡後悔極了,隨便唱首小星星什麼的,都比這首恰當。

    教我如何不想他──

    「好啦!最後一首了。」她故作大方地說道,不願他今晚記住的是這樣特別的歌,她選了一支輕快活潑的曲子:

    「我是一個小傻瓜,吃了兩個大西瓜,買了三個洋娃娃,捉了四個小青蛙,五個指頭本領大,牽著六匹馬,拿著七朵花,八朵花,九朵花,十朵花兒到了家。我是一個小傻瓜,小傻瓜……」

    我是一個小傻瓜呀,小傻瓜。

    註:〈教我如何不想他〉 作詞者劉半農

    〈小傻瓜〉作詞者趙濟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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