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候你 第一章
    鍾尋尋在荷花池邊的石椅上坐下,從手提袋中拿出一封信讀了起來。

    嗯,寫得實在好,文情並茂,真不愧是中文系的才子。

    她客觀地評論著,有點事不關己的味道,似乎這封信的收件人並不是她。

    讀完信,她望著池中一枝白色的荷花發呆:仿佛什麼也不想,又仿佛想著些太縹緲遙遠得讓她捉不著的什麼……

    「嘿!就知道你一定又在這裡!」

    頭頂上傳來一陣清脆的聲音,緊接著一只手在她肩膀上輕拍了下。

    「婉清,你下課啦!」尋尋向來人打招呼。

    「是啊!你在這兒想些什麼?這麼出神?」葉婉清也在石椅上坐下,隨口問著,並不指望得到答案。她望著好友迷惘的神情,覺得她一點也不像是經濟系的學生,老是斤斤計較數字與圖表。

    「今年的荷花開得特別好。」尋尋答非所問。

    「胡說八道!」葉婉清噗哧一笑,「今年的花開得好不好,該由我這個園藝系的來評斷。告訴你,這一片荷花快完蛋了,就要被那些螺給啃光了。你沒看見到處都是那種橘紅色的外來客嗎?我看你這迷糊樣,你確定上次來學校求才的外商公司真的錄用你了嗎?」婉清取笑地說。

    「養螺嗎?」尋尋回復她經濟系學生的本色,「嗯,養螺的收益肯定比種荷花來得高。不過,我怎麼不知道我們學校已經窮到這地步,要靠養螺來賺外快?」

    「唉呀!哪有人要吃這種螺!聽說難吃得要命,根本不值一文錢!橫豎也輪不到你我替這些荷花擔心了,明年夏天我們就不在這兒了!」

    「是啊,這麼快就要畢業了。」尋尋歎口氣,「喂,你可別說你那口子打算直接把你從畢業典禮拐到結婚禮堂去吧!要知道我還是個窮學生,沒錢包紅包的。」

    「放心好了,我鐵定會等到你領了第一份薪水,才扔給你一枚紅色炸彈的,那樣才符合經濟效益啊!」

    「我真是交友不慎,」尋尋開玩笑地抱怨,「經濟效益該是由我來說的,我看你是近朱者赤!」

    「你怎麼不說是近墨者黑?你們這一行的名言不就是無奸不成商嗎?」

    「好嘛!那你離我遠一點好了,免得被我沾了滿身銅臭。」尋尋作勢往石椅邊緣挪了點,故作不滿地看了婉清一眼。

    「滿身銅臭?」婉清嘻笑地往她身上嗅了嗅,「我看還是香得很,不然我們的大才子怎會數年如一日地每天給你寫情書?」她指了指尋尋手上的信紙,「看完你的每日一信了嗎?」

    尋尋把信遞給她,「喏,看看吧!他的信寫得愈來愈好,將來他如果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獎金至少該分我一半。」

    「小沒良心的!」婉清捏了她一把,才開始專心地讀信。

    「嗯,起承轉合都有了,用詞典雅傳神,文筆流暢生動,寫得真精。」婉清一副文評家的姿態,「你也承認他有才氣,人又長得英俊斯文,怎麼他追了你那麼久,你一點都不心動?再談一點實際的,姜希聖肯定是做不了窮酸的。聽說他們家在市中心就有一整排房子。」婉清的確不解尋尋為何老拒他於千裡之外。姜希聖是她們研究所的學長,將來是要當教授的,尋尋若能接受他,總比將來在工作環境中遇見的全都是只認得錢不認得人的市儈要好。

    「你該不會連他家房子市價一棟值多少,都打聽清楚了吧?」尋尋有點好笑地看著她,真是皇帝下急,急死太監。

    「你若真想知道,我也可以打聽得出來的!」開玩笑!她的阿娜答可是姜希聖的至交好友,有什麼問下到的!

    「你這麼熱心干嘛?」尋尋懷疑地問,「還沒嫁過門,就對你另一半言聽計從。從實招來,是不是有人要你來當說客?」

    「哪裡!這叫肥水不落外人田!你若嫁給姜希聖,他那包謝媒的大紅包肯定跑不掉!」她和尋尋是好友,她的未婚夫和姜希聖也是好友,這樣一來豈不親上加親!

    「說什麼近墨者黑,我看根本是你把我給帶壞了,你比我還精打細算!」

    「好了,不開玩笑了,跟你說點正經的。」

    「我們剛剛不也都是在談經濟大事,有什麼不正經的!」

    婉清不留情地捶了她一把,沒好氣的瞪她一眼,「就快畢業了,以後大家都忙,可沒辦法像這樣每天見面說話。」

    「我可不是你的親密愛人,把你打是情罵是愛那一套留給你的未來老公吧!」她坐直身子,理理衣襟,開玩笑地問:「有何指教?」

    「正想請你指教一二,為我指點迷津。」

    她嚴肅的神情讓尋尋忍不住笑了出來,「鍾半仙今日免費,盡管說吧!」

    「尋尋,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只喜歡女生,不喜歡男生?」

    「當然啦,我喜歡你勝過其他所有的男生,不是很清楚明白嗎?」

    「我問的是你是不是同性戀!」她覺得尋尋不像,可她又老是拒絕男生的追求,偏偏對那些小學妹又特別的好,讓婉清也開始不確定起來。

    尋尋收拾起玩笑的神情,「該不會是陸子儀吃我的醋吧?」

    「他是吃過你的醋。後來他跟我說,在追求我之前猶豫了很久,因為他不確定我們是不是一對。你又向來不近男色,對學妹體貼周到,對學弟不理不睬。」

    「我哪有?我只是覺得和男生交往比較麻煩,界線太難掌握,容易讓人誤會。我不理會的也只有那些對我有下良企圖的人啊,不管是男生還是女生。」

    「追求你就叫做對你有不良企圖?你是打算去當尼姑是不是?你不相信世上有愛情這樣東西嗎?」

    「我相信的,愛情是我的信仰。」她虔誠地低語。

    「那你又為什麼老是拒絕他們?」天字第一號犧牲者當然就是姜希聖。

    「沒有一個可以讓我心動的,沒有一個我認識的人。」

    「因為你從來不讓自己有機會認識他們任何一個啊!」婉清不滿地說,十分為姜希聖抱屈。

    「你不明白。」她的目光追隨著一只在花問游-的白色粉蝶。

    「不明白什麼?」婉清一頭霧水。

    「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的是什麼。」尋尋迷惑地回答。

    「我只明白你是在繞口令。」婉清有些不滿。

    「你知道我名字的由來嗎?」尋尋忽然改變了話題。

    不就是一句成語中來的嗎?雖然是滿特別的名字。婉清眉心打個問號,等著她解釋。

    「爸爸說我一出生睜開雙眼,小小的頭就轉來轉去,眼珠子也跟著轉來轉去,像是在找些什麼,然後才嚎啕大哭。爸爸說我那樣子很有趣,所以才把我取名叫尋尋。」

    有趣嗎?小時候只是用來稱呼的兩個字,現在她已大得明白尋尋覓覓無論如何算不上是有趣的事……

    婉清並不覺得一個名字值得拿來大作文章,誰的一生中不是在尋尋覓覓?

    算了吧!她想著,她也盡了人事,對陸子儀很交代得過去了。剩下的只好聽天由命了。

    「我肚子餓了,去吃飯吧!上個禮拜子儀請我去一家餐館吃飯,菜燒得好,布置得也很有趣,雖然地點有些偏僻,不過我已經把方向問得很清楚了,用不著尋尋覓覓。走吧,我請客!」

    她們挽著手,轉身向校門走去。

    陽光下池壁上鮮艷的蠕蟲似乎無所不在,這一池田田蓮葉,怕不用入秋,就只能留得殘荷聽雨聲了。

    鍾尋尋揉揉疲倦的雙眼,把目光暫時從厚厚的公文上-開,視線落向窗外黝暗的天色。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她伸手拿起話筒,把酸痛的背靠向高高的皮座椅。

    「鍾尋尋,你好。」聲音依舊婉轉悅耳,卻無法掩飾地帶著一絲倦意。

    「女強人,是我。還在辦公室?都八點了,吃晚飯了沒?」

    算是吃過了吧!很早的時候吃了一個三明治當早餐,下午時吃了一個三明治當午餐,一個鍾頭前又啃了半個,剩下的半個還擱在桌邊。因為她頭痛,沒什麼胃口。

    她有點心虛地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吃過了,准媽媽。你不會是特地打電話來叮嚀我吃晚餐的吧?」

    聽到准媽媽三個字,電話那頭的葉婉清不由得微笑地輕輕撫著自己圓圓滾滾的肚子,「再過一個禮拜,我的小寶貝就要出世了,我好快樂,真是迫不及待等著要看到他……」

    她聲音中的笑意也感染了尋尋,她微微彎了彎唇角,歎了口氣,「唉,可惜,我恐怕要過好幾個月才看得到他。我後天去香港,大概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回來。」

    「你去香港出差?要去多久?」

    「不是出差,總公司把我調到香港,以後大部份的時間都要留在那兒了。」

    「你又升官了?恭喜你!像我一事無成,整天就當人家的黃臉婆!」

    「什麼一事無成!你肚子裡的那一個,不就是你最大的成就嗎?哪像我把自己累個半死,連養只貓陪我都沒力氣!」

    「說真的,你干嘛把自己弄得這麼累?你的積蓄夠你舒舒服服地過上一輩子沒問題了,何必賺錢賺得這麼辛苦?」

    「不是為了錢的問題,」尋尋有些茫然地回答,「我只是不知道如果不工作,有那麼多的時間該怎麼打發。」

    「好好花時間找個好男人把自己嫁了。還要我提醒你,你都三十了,再下嫁人生孩子,就要變成高齡產婦了嗎?」婉清下厭其煩地又嘮叨了一遍每次兩人通電話時都要說的話。她自己婚姻幸福,便巴不得把好友也盡快拐進婚姻的殿堂。

    「我也不是不想結婚,只是覺得這個世界上並沒有屬於我的那個對的人。」

    「什麼叫做對的人?難道姜希聖額上有畫一個大叉叉嗎?你把條件開出來,我去幫你找。」

    「別麻煩了,你找不到的。」

    「什麼意思?這麼小看我?如果你連和人家見一面都不肯,又怎麼找得到那個頭上畫著個圈圈的家伙?」

    「何止是圈圈,他的頭頂上還得有光環才夠。」尋尋打起精神開玩笑地說。

    「你要找一個天使嗎?那我可沒能耐替你架一座天梯上天堂去找。不過我肚子裡就有一個天使要到這個世上來了。」

    「那把他送我好了。就算沒有翅膀,我也勉強可以接受。」

    「哼哼,勉強接受?我的小天使還只能讓你勉強接受?」她戲譫地回答,「你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叫老牛吃嫩草!」

    「說得真難聽!敢嫌我老?別忘了某人還比我大上三個月,小心把自己也說成老母牛,你的寶貝兒子,沒有牛奶可以-,餓壞了他!」

    「聽聽,這種沒氣質的話像是堂堂某大公司經理會說的話嗎?」

    「這位大經理也只是個深閨寂寞的女人,枕冷衾寒。有的是銀子,缺的是暖被子的。」尋尋似真似假地對著好友發串騷。

    「瞧你,愈說愈下像話,別忘了自己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小姐,留點形象讓人打聽行不行?要跟你介紹對象,你又推三阻四,還來跟我抱怨,你真難伺候!」

    尋尋對著話筒吐吐舌頭。也只有在婉清面前她才能百無禁忌,什麼都說得出口。「你有我這個朋友,算你倒楣。你以為我對什麼人都這麼發牢騷的嗎?」

    「是喔,那我可真榮幸!只可憐我這寶貝兒子,還沒出世就要被迫聽一些兒童不宜的對話,這除非是一件超級大禮才彌補得過來!」

    「原來你打這通電話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預先跟我討你寶貝兒子的生日禮物來著!誰叫我誤交損友啊。這樣吧!這我雖然人不到,禮物是一定送到的。不過你得先把你老公的電話號碼給我。」

    「干嘛?你是饑不擇食,打算勾引我老公?」

    「老的會讓我消化不良,你自己留著享用吧,我對小的比較有興趣!」

    「你還挑呢!」婉清笑罵一句,「老實說,你要他電話干嘛?你可別在他面前告我的狀!」

    「告你什麼狀?你是作賊心虛,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了?」

    「少胡扯了,我在他面前一向形象優良,完全是個淑女。」

    「上了床也還像個淑女?那我看你真的要小心他走私了。我聽說男人有一種理論是,妻子在外要像個淑女,在床上可就得像個蕩婦。」

    「喂!還輪得你來教我怎樣管教老公嗎?你這叫做魯班門前弄大斧!」

    「是是是,謹受教!我不過打算和他商量看看等你生完小孩,肯不肯放你到我公司來上班,那我公司的業務一定蒸蒸日上,倍數成長;我看你比我還會做生意,不如我把經理的位子讓給你好了。」

    「然後換我累得像只狗一樣,八、九點都還留公司加班?你別下安好心了。好了,不跟你多說了,每次和你一聊起電話就沒完沒了。你也不早點提醒我掛電話,長途電話貴得很!」她埋怨道。

    「你一定要告訴我你老公的電話,這麼懂得開源節流的人才,我怎麼可以輕易放過。」

    尋尋失望地從床上坐起身,隨手披上一件睡袍,走向落地窗,拉開窗簾。

    窗外的點點燈火璀璨如星,香港的夜景美得不可思議。

    此刻她卻沒有心情去欣賞美麗的風景。

    她來到香港僅僅一個星期,卻已經連續三天夢到他。

    夢中的男人有一雙比星星還明亮的眼睛,深情愛戀地凝視著她……

    連續性的情節,清晰得仿佛是曾經真實發生過的故事——

    她在夢中見到他們相識的情景——

    他是府中的長工,正在新辟的花園中培土植苗。她穿著一襲淡雅的衣裙,裙下露出一雙纖纖三寸金蓮,園中的一棵茶花開得正美,是父親為了她特地從遠方重金購入。

    他心不在焉地低頭掘上,眼光不時投向她;她心不在焉地欣賞茶花層層疊疊的雪白花辦,不時回應他的凝視……

    那一幕幕的劇情比電影更清楚。她深深記得見到他時的喜悅;在她婚前三日私奔逃走時的焦急恐懼:一同躍下懸崖時的不捨:黃泉路上的誓言……

    不可以忘記。

    不願意忘記。她走進書房,打開電燈,從抽屜中取出一本素描本,用鉛筆先粗略勾勒出一個男人的頭部輪廓,添加五官,最後畫出一對回望著她的深邃眼眸。

    夢中的印象太深刻,她既無法忘記,也不想忘記。這是她答應過的……

    答應過誰呢?

    若這是她前世的故事,為何她之前不曾夢見他?為何她曾那麼肯定這世界上並沒有一個和她彼此相屬的人?

    可是她現在知道他是存在的,在哪裡呢?

    會是在香港嗎?她是到了這兒才開始作這個夢的……

    香港是一個小島,卻也是一個大城市。

    她該上哪兒去找他?他還是前世的模樣嗎?

    下午三點鍾,尋尋走進酒店的咖啡廳。

    她已經數不清這是三個月來的第幾次約會了。

    一個美麗、事業有成的女人,總有許多人會幫著她介紹對象。而她現在是來者不拒,她拒絕的總是第二次的約會。

    半個鍾頭後,她勉強-完咖啡,便托辭告別,失望地走了出來。

    不是他。

    算了吧!她有的是時間,香港的周末,到處都是人群,到中環去逛逛吧。

    「哈羅,大忙人,我兒子在問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那個不守信用的阿姨,你幾時回台灣?」

    葉婉清懷裡抱著兒子,邊和鍾尋尋說電話。

    電話那頭的尋尋脫下平底鞋,揉揉走了一個下午的可憐腳趾,又是一日的徒勞無功。她無聲地歎口氣,「你兒子真是天賦異稟,還沒長牙就會講話了,不愧是你兒子。」

    她邊拿起擱在床頭櫃上的相框,裡頭是上個星期葉婉清才寄給她的照片。小嬰兒開心地笑瞇了眼,咧著嘴露出還沒長半顆牙的牙床,逗趣極了。她看著照片,情不自禁地在上面親了一下,也笑了起來,好可愛的娃娃。

    「嘿,我可是孩子的媽,用不著他開口說,我都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你最近在忙些什麼?總有休假日吧?也不回來看看老朋友!」

    「還不是忙工作,假日時忙約會,老抽下出時間回台灣。」

    「約會?你什麼時候交了個男朋友?我居然不知道!真下夠意思!」

    「哪有什麼男朋友,只不過是相親罷了。」

    「你會去相親?香港的風水果然跟台灣不一樣!你真的是我認識的鍾尋尋嗎?」

    「你不是早要我去相親的嗎?現在去了,你還有話說?」

    「結果呢?有沒有看得上眼的?」

    「沒有看到他。」她回答得有些落寞。或許她是用了一個笨方法去找人。或許她該滿足於只在夢裡見到他,而不該妄想在現實中能遇上他。

    「看到誰?」婉清莫名其妙地問。

    「沒什麼。」尋尋不想多加解釋,婉清肯定會認為她瘋了。

    「歡迎光臨!」

    尋尋打開大門迎接嘉賓,葉婉清是她買下這房子後第一位接待的客人。

    那神仙眷屬一般的日子終於結束了。

    開學前,他們商量過了,等開學後,陸以軒就搬到學校宿捨去住。一來通勤的時間太長,沒剩下太多的時問可以念書;二來和她在一起,剩下來的有限時間,他也不會有多少心情去念書。

    現在他的前途有了明確的目標,雖然捨不得搬定,他還是明智地下了決定。他得要考上理想的大學、找到理想的工作,才養得起自己的女人。

    尋尋固然有錢,但他可不是靠女人養活的小白臉。

    「行李都收拾好了?」

    「嗯。」陸以軒點點頭,「你一個人在家要小心門戶,三餐要按時吃,不可以我不在家就隨便打發了。周末下午來接我,路上要小心開車,記住了嗎?」他一再叮嚀,有一萬句說不完的話。

    尋尋也點頭。他每說一句,她就點一次,點得脖子都酸了。「都知道了,我們上路吧!」

    「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他放下背包,把她拉進懷裡,低頭吻著她,好一會兒才輕喘地抬頭,「你一定要記得想我,但是也不可以太想,害自己失眠,知道嗎?」

    尋尋聽了既想哭又想笑,眼淚滾了下來,唇邊綻出一朵微笑。千言萬語,最後只吐出最下重要的一句:「你要好好讀書。」

    「別哭啊,禮拜六我們就可以見面了。」他安慰道。

    尋尋忍不住要取笑他:「原來你也知道啊!瞧你對我吩咐這個,對我吩咐那個,好像要離開多久似的。」這時她倒忘了,剛剛是誰還忍下住掉淚的。

    陸以軒辯解地說:「可是我們從來沒分開過那麼久啊!」

    我們分開的時間比你記得的,要久了許多。她在心中說著。

    磨磨蹭蹭了半天之後,車子終於慢慢地開上公路,很快地到了學校。

    她沒有陪他進宿捨。她看他的樣子,無論如何,下像一個做長輩的。而宿捨中人來人往……

    回到家後,她直接上樓,走進他的房間,在他的床上呆呆坐下。

    架上有他的書。詹姆士米契的小說:《夏威夷》,《南極星》,《沙漠之戀》。她抽出一本,讀著他也讀過的句子。

    讀累了,就在他床上躺下。枕間遺留有他的氣息,她深吸了一口,覺得比較有力氣去做別的事了。天都黑了……

    窗外是一片深幽的暗藍,山腳下早已燈火通明。鄰近人家的窗口也都已透出暖暖的燈光。她走上頂樓的陽台,西空中夕陽的余暉漸漸隱去。歸巢的鳥兒讓這屋子顯得更加寂靜無聲。昨日這個時候,他們也在這兒欣賞落日,伴著他朗朗的笑語

    周末就可以看到他了,她告訴自己。

    然後還有下一個周末。

    到什麼時候呢?她幾乎可以預見那一天的到來。他愛上一個女孩,覺得她成為負擔……

    她會讓一切在那之前結束的。逼他去做一個痛苦的抉擇是不公平的。

    晚風掀動她的衣襟,秋日將臨,然後又是冬天了。

    她與他並不是活在同一個季節。她的秋天將要結束,而他的春天剛剛開始……

    他倚著學校的圍牆,一邊不耐地看著手表。他都已經放學半個鍾頭了,還沒看到尋尋的身影。原本他滿心以為一走出校門就可以看見她。

    她那部黑色的小車終於從路口轉了過來。他奔了過去,鑽進前座,還來不及開口,先俯身過去,在她唇上熱烈地一吻。熱戀中的情人是沒有任何耐心的。

    尋尋紅著臉,不安地轉頭看看車外,這兒人來人往的……

    「我好想你啊,你呢,想我嗎?」

    「你說過不可以太想你的,所以我一點兒也沒想……」她半開玩笑地說。

    「敢不想我!」他著惱地瞪她一眼,「回家後看我怎麼懲罰你……」

    她打斷他的話,「一點也沒想到不想你。」

    陸以軒露出笑容,連眼中都蘊滿了笑意,「這才像話。」

    「不像話的是你吧!剛剛路上那麼多人,你還……」

    「我等不及了嘛!今天怎麼這麼晚?」

    「塞車啊,沒辦法。中午想吃些什麼?」她發動車子,駛離學校。

    「你啊,我可以點這道菜嗎?」他的雙眼亮晶晶地盯著她嫣紅的唇,那不是胭脂的顏色,是他方才的成果。下過,似乎可以更紅些……

    她低笑一聲,「廚師今天罷工,不供應這道菜。想點別的吧!」

    「小器!」

    「對了,」她斂起笑容,「你媽媽今天打電話給我,說她耶誕節的時候會回來看你。」

    「這麼快?我本來以為她寒假的時候才會回來。」他不是不想念母親,只是他和尋尋……如果她知道……

    他不安地看了尋尋一眼,見她神色如常,才松了一口氣。

    「絕對不可以讓你媽知道我們是……」是什麼?她難以想出妥當的用訶。每個人都會認為陸以軒是老妖精手下的犧牲者……她自嘲地想。

    「我知道。」母親若是看出他和尋尋的事,多半會將他五花大綁丟進飛美國的班機。在他還沒有足夠的力量反抗之前,他們得要小心點。

    現實的陰影籠罩了兩個人,他們取消原先的計畫。本來他們還打算去看電影的。「亂世佳人」正在重映,或者去看「法櫃奇兵」。

    這一日郝思嘉已失去她的魅力,印第安那瓊斯的冒險只是一場鬧劇……

    耶誕節在不被任何人期待中降臨,

    尋尋在前一日便到機場接回了葉婉清。她帶著行李,住進了鍾家另一間客房。

    當天晚上,餐桌上慎重地點起了蠟燭,陪襯一桌豐盛的菜餚。一只烤到恰到好處的雞放在餐盤上,令人垂涎欲滴。尋尋和以軒都沒准備聖誕禮物。他們一點也沒想到要給葉婉清一個「驚喜」。

    「哇!尋尋,我都不知道,你現在的手藝練得這麼好,居然可以做出一桌菜來。」葉婉清望著那桌佳餚,笑容滿面地說。

    尋尋倒有點覺得自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她偷走了婉清的寶貝兒子,就算有一百桌好菜,也彌補不了。

    「過節嘛!應應景。」尋尋唇角微揚,淡淡地說道。

    「軒軒,這些日子你可沒太麻煩鍾阿姨吧?」她轉向兒子殷切地詢問。不過她是滿有把握的,對於兒子的早熟與懂事。母子倆雖然愛斗嘴,他其實並不太需要人家為他操心。

    「媽,我一直都很聽話的。」誰聽了誰的話呢?他忍不住向尋尋投去耐人尋味的一眼。

    她一直低垂著頭,專注著盤中的食物,仿佛那有多吸引她似的。

    其實根本就沒吃下幾口。

    這個他也注意到了。她只是為了要回避他們母子倆的目光。

    唉,他在心中悄俏歎氣。她的心虛是欲蓋彌彰。她覺得對不起所有的人,包括他在內。不像他,隱瞞只是出於現實的考量。

    一頓晚餐,就在母子兩人說說笑笑、尋尋靜默旁觀中結束了。

    葉婉清幫著尋尋把餐具放進水槽,餐桌三兩下就清得乾乾淨淨。

    「婉清,你和以軒到客廳去坐吧!剩下的來我就好了。你們母子倆那麼久沒見,一定有很多話要說。」

    往日陸以軒會搶著去做善後的工作,可是今晚他可不放心讓尋尋單獨和母親在一起。他挽著母親的手定進客廳。

    一待坐定,葉婉清忍不住問起兒子:「尋尋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心事?話又比以前更少了。」

    「沒有啊,她不一直都是這樣嗎?」他話鋒一轉:「媽,誰和你在一起,相較之下,都會顯得話很少的。」陸以軒開玩笑地說。

    葉婉清立刻擰了兒子一把,「好啊!敢說我長舌?你是吃定我現在管不著你了是不是?」

    「兒子豈敢!」他笑嘻嘻地說,一邊留意廚房裡的動靜。

    過了片刻,「媽,我去幫阿姨擦碗盤,你自己坐一會兒,好不好?」他得再幫尋尋做一次心理建設。

    「當然好,兒子。」婉清欣慰地說。

    陸以軒走進廚房,尋尋正開始沖淨盤子,他取了一條乾布,從她手中把盤子接過來擦乾。

    水流聲安靜了下來,最後一個碗也擦好了。尋尋擦乾手,轉身就要往客廳走去。

    陸以軒一伸手,又扭開水龍頭,讓水聲掩蓋了他們的談話。「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尋尋虛弱地朝他一笑,輕輕點了點頭,其實心裡並不相信。

    陸以軒往客廳張望了一下,他很確定母親坐的位置是看不到廚房的。輕輕把她帶進懷中,低頭在她唇上流連片刻。他們有好幾天沒見面了,今天放學後又一直沒有機會。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頭,尋尋仍然靠在他懷中,喘息不已。他的手指溫柔地在她唇上摩挲。多麼多麼不想放開她,他把她抱得更緊。

    尋尋覺得呼吸稍微平緩下來了,把他略微推開,「我們出去吧。」

    陸以軒點點頭,「嗯。」他伸手關上水籠頭。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客廳,保持兩步的距離。

    「尋尋,我真要多謝你……」

    她一聽見婉清用這句話做開場白,心中更加忐忑不安,愧疚不已。自己像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

    第二天,婉清打算上街大肆采購一番,帶回美國。尋尋理所當然客串了司機。

    陸以軒沒有跟去。一來他跟著兩個女人逛街,怎麼看怎麼怪:二來他發現沒有他在場,尋尋和母親說話,反而自在些。在她眼中,他是活生生的證據,提醒她自己犯下的罪。他煩躁地想著,對桌上的書本視而不見。

    為什麼他就是沒辦法說服她?和他相愛既不是犯錯,更加不是罪惡,他們又不礙著別人什麼!

    一直到采購團重回家門,這個問題仍然無解。

    晚上,趁著尋尋回自己房間洗澡,婉清忙把兒子拉到一邊,「以軒,你老實告訴我,你鍾阿姨是不是談戀愛了?和誰?真不明白,這麼重要的事,她干嘛要瞞著我,以前我們是無話不談的啊!」

    「媽,你怎麼知道……」他發現這句話有語病,立即改口:「我是說你怎麼會猜她在談戀愛?」

    「我和她多少年的朋友了!遺不了解她嗎?今天在百貨公司,她魂不守捨,有時候問她什麼,還答非所問。偶爾她以為我沒看見的時候,還笑得有點古怪,那分明是一個戀愛中女人的神情。唉,」她忽然歎口氣,「我本來還答應了一個人,現在他又要失望了。」

    陸以軒敏銳地接口問道:「什麼人要失望了?」

    「就是我和尋尋念大學時的一個學長,他也是你爸爸的老朋友。當年他可是癡癡地追了尋尋好幾年,可是她理都不理人家。其實他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前兩年他太太過世了,他和你爸爸聯絡上,問他有沒有尋尋的消息。本來我還打算問問你阿姨,肯不肯給人家一個機會,這下於連問都不用問了。」

    當然不用問!陸以軒不悅地瞪了母親一眼。他的尋尋哪需要等一個男人死了老婆之後才回頭追求她!

    「媽,他不知道阿姨的電話地址吧?你可別替她找麻煩!」

    「什麼找麻煩?難道你忍心看她一個人就這樣孤孤單單地走完一輩子?」

    當然不會讓她孤孤單單的一個人,現在她有了我呀!他忍不住微微一笑。

    葉婉清見兒子笑得也古怪,不由得好奇地問:「你笑什麼?還有,你還沒回答我剛剛的問題,尋尋是和誰在談戀愛?」

    陸以軒這下可兩難了,想要否認,又怕那肯定是禿頭肥肚的鰥夫找上門來……

    「我怎麼知道!」他只好推拖,「我又不是天天住這兒,阿姨也不是樣樣事都要跟我報告!」

    「這倒也是。」婉清失望地歎口氣。

    「媽,你也別再追問她這件事,她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她要結婚的時候,你總會知道的。」他在心裡加上一句,你要是願意的話,還可以當主婚人。

    「好吧好吧!就聽你的。我只是好奇,什麼樣的男人,可以讓她一頭陷進情網。她以前可從來沒談過戀愛呢!」

    「真的?!」這個陸以軒可感到興趣了,「你不是說過她以前常相親?」

    「是啊,我也幫她介紹過幾個。相是相了,總是坐不到半個鍾頭,她就想走人。同一個男人,她從下見第二次,真不知道她在找些什麼。」

    她在找我!她說過她一直都在等我!心中滿滿的愛意,讓他情下自禁地傻笑。

    又來了,又是那個古怪的笑!兒子不會也是在談戀愛吧?這倒也滿有可能,那些小女孩老是追著他不放。

    「喂,兒子,老實說,你是不是開始交女朋友了?」

    「哪有?」陸以軒反射似的否認,心中大吃一驚,怎麼母親的目光這般厲害?

    「真的沒有?」他否認得太快,反倒讓婉清更加懷疑。她又沒阻止他交女朋友,他干嘛不承認?除非他交了個不三不四,明知她要反對的……

    「真的。」他口是心非地回答。

    婉清覺得這兩個字並不怎麼有說服力,「你可別給我惹出是非來,尤其是交一些小太妹!」

    陸以軒失笑。尋尋當然不是小太妹,她是多麼美麗溫柔、氣質典雅、溫婉動人!他一時陶醉地想著,她是獨一無二的。

    「你們在說些什麼?這麼高興?」尋尋走下樓梯,一邊問著。陸以軒臉上有一個溫柔的笑。

    她的秀發微濕地披在肩上,烏黑亮麗,不雜一根銀絲,是一種純粹的子夜般的黑。白皙小巧的臉蛋上脂粉不施,嘴唇是天然的粉紅色澤,長而卷的睫毛半掩住那雙藏了許多心事的明眸。說話的語調像是風中的銀鈴,清脆悅耳。

    「唉,尋尋,怎麼你看起來還是這麼年輕美麗?我都黃臉婆一個了!」

    年輕美麗?這四個宇聽在尋尋耳中,格外有一種「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味道。

    她短促地一笑,選了長沙發的一角,不用直接面對陸以軒的位置坐下。

    葉婉清不經意地回頭,竟發現兒子那幾乎是迷戀的目光,直直盯在尋尋身上。

    她心中一驚,卻不動聲色。

    以軒和尋尋?不可能吧?她沒有把握地想。

    之前他們兩人那種難以解釋的奇特神情,似乎都有了答案。可是尋尋的年紀大了他那麼多……

    「怎麼我一下來就都不開口了?剛剛是在說我的壞話嗎?」尋尋藉著玩笑的口氣來掩飾自己的不安。

    「你有做了什麼可以讓我講的嗎?」婉清意有所指。

    尋尋臉色發白,一時無話可說。

    「當然沒有,阿姨又沒殺人放火。」陸以軒忍不住跳出來替尋尋解圍。

    兒子護衛的態度,讓婉清更加懷疑。

    「尋尋,你現在有沒有男朋友?」她不理會剛才答應過兒子的話,開門見山地問。

    「沒——有,我都這把年紀了。」

    是嗎?她也還記得自己的年紀?婉清忿忿地想,「好,那有一個人,你還記得嗎?姜希聖!」

    在她模模糊糊的記憶中,似乎是有這麼一個名字,「好像是我們大學時的學長。」

    「是啊,他以前追過你的。他幾年前喪偶,留下兩個孩子,一再向我打聽你的消息。最近國內一所大學聘請他回來當教授,你們何不試著交往看看?我覺得他再適合你不過了,年齡相當,他自己又有孩子了,不用你來替他生,」她有點不太客氣地說,「你也知道,以你的年紀,要生孩子是挺困難的。」

    葉婉清無視於兒子一再投向她的憤怒目光,堅持把一大篇話說完。

    「我沒有意思要結婚,你一直知道的。我一個人過得很好。」

    是嗎?那為什麼還來勾引她兒子!他只是一個小男孩啊!「你一個人真的一點都不寂寞嗎?」她仍是咄咄逼人地追問。

    「習慣了就好。」她淒楚地望了以軒一眼,以後也還是要繼續習慣的。

    「媽,你為什麼非要逼著阿姨去和那個老頭子交往?他給了你什麼好處?」陸以軒生氣地問。

    「什麼老頭子?他只不過大你阿姨兩歲而已。他是老頭子,那尋尋不也是老太婆了!」

    尋尋瑟縮了下,在唇上咬出了一個齒印,無話可說。

    「總之,阿姨不願意,你就別多事了。」

    什麼多事?她是要保護自己的兒子!不知好歹的小鬼!

    不過她了解兒子的脾氣,再說也還不能百分之百的確定。要是冤枉了尋尋,可不就讓多年的交情毀於一旦?她真情願是冤枉了她。

    「我有點頭痛,先上樓了。」尋尋無力地起身告退。

    陸以軒耐著性子把無聊的八點檔連續劇看完。

    「媽,我回房去看書了,晚安。」

    葉婉清可不放心他們兩人在樓上,連忙也關掉電視,跟著上樓。

    各懷心事的三人,安靜地待在自己房中,誰都睡不著。

    到了深夜,陸以軒將自己房門開了條縫,探出了腦袋。看看母親房間已經熄了燈,輕手輕腳地走出自己的房間,橫過走道,打開對面尋尋的房門。她只開了床頭蹬,半倚著床頭,一見到他立即扔下書本,赤著腳撲進他懷中。

    「別怕,」他低頭在她耳邊輕輕吐出幾個字。嘴唇滑到她唇上,給她一個吻,這一吻幾乎足足有五分鍾。

    就在一牆之隔的葉婉清房中,她已經擔心得輾轉了幾個鍾頭無法入睡。陸以軒開門時的輕微喀擦聲,她立刻聽到了。本來還指望他是下樓喝水什麼的。可是她卻沒聽到他下樓梯的腳步聲,反而聽見尋尋的房門輕輕地開了又關。

    她囁手躡腳地走到尋尋房門前,仔細地聆聽。耳邊隱隱約約可以聽見一陣急促的喘息和呻吟,似乎就在離門不遠的地方。偶爾還穿插著幾句低低的呼喚:尋尋……尋尋……

    葉婉清全身氣得發抖,幾乎忍不住就要動手捶開那扇薄薄的門板。她握緊拳頭,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不是不知道兒子的倔強,鬧開了只會讓事情更加不可收拾。

    過了幾乎有一輩子那麼久,其實不過幾分鍾,她終於聽見一陣腳步聲向房門移動。她立刻走回自己房中。總算他們還有一點羞恥心。不,不是他們,當然全都是鍾尋尋的錯。以軒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少年。可是,可是,說不定這只是因為她今晚也住這兒,以前就只有他們孤男寡女的……

    該怎麼辦呢?去報警告鍾尋尋誘拐未成年少男嗎?就算警方受理這種案子,她也不忍心弄到這地步,讓尋尋無臉見人。畢竟她們是多年的好朋友了……

    好朋友?哼,她把兒子托她,她卻做出這樣的好事!

    難怪從在機場見面開始,就一直覺得她在回避自己的目光,原來她也知道對不起自己!

    看來這件事要解決,只有從尋尋這邊下手……

    次日一大早,尋尋如常地送以軒去學校。

    回到家後,婉清已經端坐在客廳等著她。

    「怎麼這麼早就起床?今天想去哪兒嗎?」尋尋微笑地和她打招呼。

    「你以為我還睡得著嗎?」婉清不悅地瞪她一眼。

    那一眼讓尋尋心驚膽顫,婉清的話分明大有來頭,而她能想到的只有一件……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她黯然想著。在婉清對面坐下,一副待審的模樣。或者犯人只能站著……

    「昨天夜裡,我聽見以軒進了你房間。」

    「他,他只是……」只是怎樣?去向他的阿姨道晚安?「他只是忽然想到要提醒我今天要早起送他去學校,只談了幾分鍾。」這個藉口很合理。

    「是嗎?」婉清冷笑著,「你們兩個當我又瞎又聾嗎?尋尋你真對得起我!以軒才幾歲?你居然勾引他!你就這麼寂寞難耐、饑下擇食?對一個小孩都下得了手?」婉清氣得口不擇言,話說得一句比一句難聽。

    「我……我沒有……」尋尋無力地辯解,眼淚再也無法克制地滑了下來。她等了他一輩子,為什麼等到的卻是這麼年輕的他!這不是她的錯啊!

    那又是誰的錯?誰能告訴她?她忍不住掩面痛哭。

    婉清對她的淚水無動於衷,「你就是裝出這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來勾引他掉入你的陷阱的是不是?我從來都不知道,你手段這麼厲害!」

    尋尋不想再說什麼了。反正她說什麼都成了狡辯,每一句話都是她無可饒恕的罪證。就隨婉清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眼前的她還是她的至交好友嗎?現在的她只不過是一心一意要護衛自己孩子,抵抗入侵者的母親。而她鍾尋尋當然是入侵者,意圖將她的孩子生吞活剝。

    她和以軒早晚都要分手的,有沒有婉清介入,其實也沒有什麼差別。

    「我和他終究還是要分開的,你其實沒什麼好擔心的。」

    「終究?什麼終究?你是要拖著他直到你老死嗎?」

    尋尋幾不可見地微微一笑,她低聲說了一句:「那也不用多久。」

    婉清沒聽清楚她說了些什麼,「不行!你們必須現在就分手,我絕對不能讓你們繼續下去,你不覺得丟人嗎?」

    「那,你帶他跟你回美國好了。」眼不見,心——不煩。

    「你是在跟我示威嗎?明明知道這個時候,他絕對不可能丟下你跟我走的。」兒子從小一向是認定了就不更改,比大人還固執。

    「那,」尋尋頓了下,「你要我怎麼辦?」

    「想辦法讓他對你死心。」

    「好,我告訴他,我不再喜歡他了。」

    「這樣他就信了?你是在戲弄我嗎?」

    「那還要怎樣?」

    「把自己嫁掉。眼前就有一個現成人選,這樣子才能一勞永逸。」

    「不。」尋尋斷然拒絕。

    「那至少讓以軒以為你有意嫁給別人。」婉清退了一步。

    尋尋屈服了,「你讓那個……」她想不起名字了,「學長跟我聯絡吧!」

    大概也會是唯一的一位吧。

    她的新家在半山腰,位置有些偏僻,交通不是很方便。除了已經移民澳洲的大哥之外,她也沒告訴過別人她的新址。

    葉婉清一走進大門,眼前一亮!好大的院子!只是目前看來還有些荒蕪。

    「尋尋,這個院子可以蓋一個很棒的花園,有沒有請人來規劃過?」

    「花園?」尋尋不太有興趣地重復一句,她只是想有一個安靜的地方隱居。不過弄個花園也好,總得找點事情做。

    穿過冷冷清清的院子,她帶著婉清走進客廳。

    「布置得很不錯。」婉清欣賞地打量著鄉村風格的裝備,淡雅的碎花窗簾,舒適的布沙發,牆上是幾幅水彩風景畫,楓木地板光潔宜人。

    「是啊,我也覺得布置得很不錯,地點也好,才買下來的。」尋尋淡淡地回答。她根本就懶得去找一間沒有家具的房子。

    現在她做什麼都懶。

    「你的房子是帶家具買的?不太偏僻些?上下班不會不方便嗎?」婉清有些奇怪,這兒離市中心可還有一大段路呢。

    「用不著上下班,我已經辦好退休了。」

    「什麼?!退休?不會吧!你才四十歲!」

    「是啊,已經四十歲了。」

    上個月,她已赴完今生最後一場約會。

    五年前,她辭掉了原本的工作,回到台灣找了個算是兼職的顧問工作,花了更多的時間去和陌生人約會,卻沒有一場約會可以讓她-完一杯咖啡。

    她一點也沒興趣和一個明知陌生的男人繼續周旋。

    現在她已經倦了、累了。半生的尋尋覓覓,到頭來只證明她是受了一場虛無縹緲夢境的愚弄。

    「尋尋,你怎麼了?」婉清無法解釋好友的改變。是的,她看來仍然年輕美麗,歲月並不曾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跡,可是那雙曾經奪人心魄的眸子,似乎已失去所有的光采,宛如六十歲的老婦。若非她清楚這些年來她未曾有過任何情人,婉清會以為這是失戀帶給她的創傷。

    「哪有怎麼了?我才四十歲,已經賺足了退休金,可以享享清福了,不是很好嗎?」一個傻女人花了十年做了一件傻事,沒必要弄得人盡皆知。「談談你的寶貝兒子吧,他讀幾年級了?」

    尋尋很喜歡聽婉清談她的小寶貝,雖然這幾年她一直沒有機會見到他,感覺上還是很熟悉。

    「軒軒念三年級了,他上學期……」婉清興高采烈地說起媽媽經。尋尋專心地聽著,許久不見的笑意重新回到她眼中。

    車子在婉蜒的山路上繞了許久,兩旁密密的樹叢擋住了初夏的陽光,森森綠意偶爾透出縷縷金絲。樹葉問有鳥鳴有蟬噪,還可見到毛絨絨的松鼠躲在樹後,半露出小小的頭,圓圓的眼睛好奇地張望著。

    不過這一切都不太能引起陸以軒的興趣;他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不是十歲不是六歲,吸引他的,早就不再是這些。

    究竟已經轉了幾個圈圈了?天啊,媽媽那位老同學——鍾阿姨,是何方世外高人,竟會住在這樣偏僻的地方?

    陸以軒此刻有點後侮答應媽媽這個暑假先寄住在那位見都沒見過的阿姨家裡,等開學再搬到學校宿捨。

    唉,他應該堅持到學校附近租房子的。

    如果他現在反悔的話,母親大人一定會祭出「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類的話——也只有這個時候,她才會當他是大人。

    總之,怎樣都是輸。誰讓陸家是女權至上,葉氏夫人隨便一句話就好比慈禧太後的懿旨,沒有人敢不聽的。

    又轉了一個彎,終於停在一處小型社區。十來戶精致的建築羅列在台地上,大小相仿,各有各的風格。

    車子在最旁邊的一座別墅前停下,葉婉清下了車,還來不及按門鈴,大門就已經慢慢打開了。

    「婉清,你們到了,歡迎!」鍾尋尋脫下沾了泥土的手套,招呼老朋友。

    「尋尋,你現在改行當起農夫來啦?又是斗笠又是袖套的,我都認不出來了。」

    尋尋微微一笑,「閒閒無事,總得打發時間啊!你的小寶貝呢?」尋尋向她身後搜尋著。她每一回和婉清通電話,話題有一半是繞著陸以軒打轉。他什麼時候長

    第一顆牙,她和婉清一樣清楚。

    「那麼大個兒,早就不是小寶貝了,都長得比我還高嘍!我讓他去拿行李。」

    婉清向車後張望著,「軒軒,快來見過鍾阿姨!」

    陸以軒背著一只大背包,外加一個旅行袋,從車後走了過來,向正忙著解下斗笠的女人乖乖地喊了一聲:「鍾阿姨。」

    尋尋一手拿著斗笠,抬頭看著眼前的少年,沒有回答。

    她呆呆地凝視那張熟悉又有點陌生的容顏。原來「他」十六歲時便是這模樣。

    英氣的劍眉下,那一對澄亮的眸子正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陸以軒無法解釋那種奇異的感覺。明明,他是第一次見到這位鍾——阿姨的,他有點不情願地加上這兩個字。

    她沉默著,一句話都沒有說,兩滴淚珠從她迷蒙幽深的眸中滑了下來,她伸手去擦,卻引出更多的淚水。

    陸以軒著了慌!她是不是下喜歡他?為什麼一看到他就哭?他扮下背包,想要奔過去把她擁進懷中,替她擦乾淚水。

    「尋尋,你怎麼了?」

    母親的驚呼止住了陸以軒的腳步,她是一位初次見面的——阿姨!

    尋尋轉過身,用袖套往臉上抹了幾把,不理會那上頭早沾上了塵泥。

    「沒什麼。」她勉強一笑,「只是想到我們似乎才剛從學校畢業,轉眼你兒子都這麼大了,歲月催人——老啊!」

    「阿姨看起來還很年輕,一點都不老。」陸以軒忍不住接口。鍾尋尋是他見過最美麗的女人。她及肩的頭發亂得自然有型,濕亮的大眼中有種難言的憂郁,似乎要對他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

    「小軒軒真會說話,難怪你媽媽這麼寶貝你。」

    「那你可就錯了。他呀,好聽的話可從來沒對我說過一句半句,可憐我當了他這麼多年的老媽子。」葉婉清有點吃味的回答。

    陸以軒沒有理會母親似真似假的護意。他不喜歡鍾尋尋像喊小孩子似的喊他「小軒軒」。

    「尋尋——阿姨,別叫我小軒軒,我已經是大人了,不適合用這種幼稚的稱呼。如果你一定要喊我這個名字,那我也不要喊你阿姨了,我也要喊尋尋就好,這樣誰都不吃虧。」他威脅道。

    「鍾阿姨是長輩,你不可以沒大沒小!」葉婉清不滿地推了兒子一把。

    「沒關系。婉清,以軒,你們先進客廳坐吧。今天的太陽真會把人給曬乾了。」尋尋先把貴客請到沙發上坐下,轉身到廚房端出三亞檸檬汁。

    葉婉清先-了一口冰冰涼涼的果汁才說道:「尋尋,這幾個月我兒子就拜托你照顧了。他要不乖的話,你把他吊起來打都沒關系。如果需要臨時工,修馬桶換燈泡什麼的盡管使喚他好了。下用客氣,這些他都沒問題的。」

    「尋尋阿姨,」他喜歡這樣念著她的名字,前面兩個宇清清楚楚,後面兩個字模模糊糊,「現在你知道我在家有多可憐了,是臨時工,又是技工,我媽啊,簡直把我當免費外勞。」

    「嘿,你這小鬼,才第一次見面,就跟你阿姨告狀!」

    「媽,阿姨又溫柔又美麗,你們真的是朋友嗎?人家不是常說物以類聚?」

    「好啊,你是拐著彎說你老媽我不溫柔不美麗嗎?真是白白養了你十幾年!」葉婉清笑罵著。她沒料到尋尋會這麼投兒子的緣。先前讓他來,還心不甘情不願呢!真是……

    她邊想著,伸出兩根手指就要去拉兒子的耳朵。

    陸以軒敏捷地躲過母親的魔爪,「阿姨,我要坐你旁邊。你看我媽,又要虐待兒子了。」

    他緊緊地倚著尋尋身邊坐下。她身上有淡淡的清香,是青草及泥土的味道,混合了玫瑰的芬芳。

    尋尋側過頭,望著他如陽光般燦爛的笑臉,久久捨不得移開視線。他坐得離她這麼近,讓她連話都不會說了。

    他怎能如此自在?他什麼都不記得了……

    什麼都不記得了。淚水又湧進眼眶。她突兀地起身,背對著母子倆,往廚房走去,「婉清,你留下來吃午飯吧,我現在就去作飯。」

    「不用了,尋尋,我想早點走,要趕傍晚的飛機呢,還得辦一大堆手續!」

    「要不,至少也吃點點心吧,我早上做了些燒賣。」

    「你還會做燒賣?真比我這家庭主婦還賢慧!軒軒最愛吃燒賣,你會讓他樂瘋的!」

    「我知道。」尋尋低聲答了一句。他以前也愛吃的……

    「不會吧?!我連這件事都跟你說過?那我有沒有告訴過你,軒軒小時候一聽到打雷聲就會尿床……」

    「媽!」陸以軒抗議,怎麼可以連這種丟臉的事都跟尋尋說?

    葉婉清示威地看了兒子一眼,「現在你可知道有多少把柄在我手裡,別有事沒事就在你阿姨面前說我壞話,小心我把它們全抖了出來,知道了吧!」

    陸以軒下甘心地點點頭,誰讓他是人家把屎把尿帶大的!

    「你們別斗嘴了吧。婉清,你真會欺負你兒子。」

    尋尋仗義執言,陸以軒緊握著她的手,給母親得意的一瞥。

    四色燒賣一碟一碟地在餐桌上擺好,外加一壺淡雅的茉莉香片,三人在餐桌前就坐。

    陸以軒仍是緊依著尋尋旁邊的位子坐下。

    「軒軒,你今天怎麼這麼黏人?」婉清嘲笑地看著兒子,「可不要半夜起來上廁所,都要尋尋陪著你吧?」

    「媽,那是我四歲的事情了好不好?!」陸以軒無奈地回答,在一個對他所有的一切都一清二楚的人面前,簡直莫可奈何。他殷勤夾了幾顆燒賣到母親的碟子裡,「媽,這是蝦仁燒賣,你最喜歡吃的。吃飽後,你還是趕緊出發吧,飛機是不等人的。」

    「唷!你是有了阿姨忘了娘!尋尋,我看你和以軒上輩子八成是母子,才會一見如故。」

    母子?尋尋慘淡一笑,這兩個字沉重得讓她難以招架。

    陸以軒悶悶地看了尋尋一眼。他才不要和她當母子!

    葉婉清把兒子的孝心一顆顆吞下肚去,看了一眼手表,喝完杯中的香片,的確不能再拖下去了。

    「好啦!尋尋,我該走了,以軒就拜托你了。兒子,你要乖乖聽話,知道嗎?」婉清一再叮嚀。雖然兒子一向早熟懂事,畢竟才剛國中畢業,從小也沒離開過父母身邊。

    「媽,你放心好了,我會好好照顧阿姨的。你路上開車要小心。」

    兒於說得老氣橫秋,讓她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好大的口氣!你別給你阿姨找麻煩就好了。不過你阿姨是個弱女子,你要好好保護她。」

    「知道了,媽。」他真喜歡「保護尋尋」這個主意。

    葉婉清用紙巾擦了擦嘴角,「那我走了,尋尋。小子,要乖乖的。」

    陸以軒有點不滿母親老要他乖乖的,他又不是個娃兒,「媽,你到了美國也要乖乖的,別給爸爸找麻煩。」他也回敬了幾句。

    「真是!還用得著你來教訓我嗎?」

    葉婉清先走到大門外,心中的石頭早落了地:她相信兒子和她的老同學一定會相處得極好。瞧他對尋尋說話的那股溫柔勁,不由得搖搖頭,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恐怕要退到第二名去了。

    「婉清,車開慢點,山路不好走,一路小心。」尋尋吩咐著,「不用擔心以軒,我看他很乖的。」

    「那,再見了。」她轉身走進車子。

    「再見!」尋尋替她關好車門。

    「媽,再見!」

    兩人目送著葉婉清開車離去,現在就剩下他們了。

    「以軒,我先帶你到房間去吧,你先把行李整理好。」

    客房也在樓上,就在主臥室的對面。尋尋一時覺得有些不安,兩人的房間似乎太近了些。

    「這房間好漂亮,尋尋阿姨。」陸以軒放下背包,真心誠意地贊美。

    尋尋微微一笑,「你喜歡就好。你先把衣服拿出來,該掛的先掛好,該疊的疊好。這——不需要幫忙吧?」她有些不確定地問。像他這年紀的男孩子,對這些恐怕是很大而化之的。

    「尋尋阿姨,你不可以當我是小孩子,」他噘嘴抗議,「我是一個個子比你還高的大人了。」還好這兩年他長得快。尋尋雖然也不矮,但他還是比她高上那麼幾公分。再過一兩年,他應該就夠高得可以讓她靠在身上,正好到肩膀了吧!他想像那畫面,不由得陶醉地咧嘴笑了起來。

    尋尋可沒想到他心思已經繞了那麼大的一個圈子,只覺得他的語氣神情笑容,都還孩子氣得很,偏偏又愛強調自己不是個小孩子,「唉,那你自己整理好,就先休息一下,等吃午飯,我再來叫你。」

    「嗯。」陸以軒應了聲,「尋尋阿姨,你也要多休息,早上你是不是在花園裡工作了很久?以簽不要頂著大太陽去做那些事,很容易中暑的。這些粗活都由我來做,女孩子只要發號施令就好了。」

    尋尋想要回答他,她離被稱為女孩子的年齡已經十分遙遠了。她歎口氣,沒有說話,只輕輕地點點頭。

    陸以軒停下手邊的動作,靜靜地看著她走出房間,越過走道,打開對面的一扇門走了進去,然後又輕輕地關上門。她始終垂著頭,纖細的肩膀似乎扛著萬千心事。為什麼她要在這種窮鄉僻壤隱居?多麼孤單,多麼寂寞,多麼地讓人心疼。」種莫名的情緒滿滿地在心中發酵,他說不清楚那是什麼,只知道自己一定要讓她快樂起來。他自覺已經找到此生最重要的事,比聯考重要,比任何其它的事加起來都重要。

    「尋尋阿姨,明天學校開始新生訓練,滿早就要出門。你不用幫我准備早餐了,我到外面吃就好。」陸以軒咽下口中的飯菜,邊盛了一豌豆腐味噌湯說道。尋尋作的菜很合他的胃口,雖然有許多是他以前從沒吃過的。

    「我開車送你去學校吧!恐怕你騎腳踏車到公車站牌就要老半天,班次也很少,會浪費許多時間。」尋尋擱下碗筷回答道。她這樣年紀的女人自然不會有如一個發育中男孩的好胃口。看他吃飯是賞心樂事。這大概也是僅有的機會替他洗手作羹湯了。

    「這樣你不會太累嗎?路途滿遠的。」他有點猶豫,捨下得她勞累,又很想待在她身邊。

    「累什麼?所有粗重的活,都讓你搶著做光了。」

    「還要起得很早。」他知道尋尋因為失眠,晚上常常很晚才入睡。

    「老人家不需要太多睡眠的。」她半是自嘲地回答。

    「什麼老人家!」陸以軒不高興地說,「我下喜歡你總是認為自己是七老八十似的,不過才四十出頭!」

    「唉!」

    「不許你又歎氣!」他霸道地說。

    尋尋愣了一下,為他命令的語氣失笑,「小軒軒,你忘了我是你阿姨了是不是?不許這個,不許那個,該是由我來說的,怎麼輪得到你了呢?」

    「尤其不許你喊我小軒軒!」陸以軒氣急敗壞,脹紅了臉。

    「怎麼就許你媽媽喊,不許我喊呢?」

    「你又不是我媽!」陸以軒眼珠子一轉,想到了個主意,「這樣吧!你把那個小字去掉,我也省掉阿姨兩個字,大家就算扯平,好不好?」那兩個字真是太拗口了。

    「為什麼我只省掉一個字,你就可以省掉兩個字?不公平!」

    「你要只喊我一個字,我也不反對的,尋尋。」嗯,他喜歡這種近似情人的喊法。

    「阿姨。」她替他再把那兩個字加回去,「以後自然會有很多女孩子這樣喊你的,不用急。」

    「膽小鬼阿姨。」他咕噥了一句。

    尋尋只當沒聽到,「既然明天要早起,那你晚上要早點睡。」

    「你也是,尋——尋。」他故意拉長了聲音,她的名字真是悅耳。

    尋尋懷疑自己今晚能睡得著。他不該用那溫柔到滴得出水的聲音喚她的。那會讓她忘了自己的年紀,更忘了他的年紀。

    那天夜裡,兩人都失眠了。

    第二天早上,尋尋把陸以軒送到學校後,便就近找了一家咖啡館坐了下來。

    無聊地啜著咖啡,等待的滋味是難熬的。他們約好了,等他下課一起去吃午餐,然後到什麼地方去走走。

    十六歲的男孩於會喜歡去什麼地方呢?她不太清楚。看電影嗎?又是看什麼片子?她索性借了份報紙,搜尋著電影廣告,一堆陌生的片名,一堆陌生的演員,她簡直無從選起。交給他做決定吧,已記不起自己有多少年不曾走進電影院了。

    一份報紙從頭版標題看到了分類廣告,然後重新復習一次,終於隱隱約約聽到了下課的鍾聲。

    他就在最先走出校門的那一群學生之中。她一眼認出他那挺拔的身材以一種閒適的步伐穿過了馬路。她就坐在窗邊,他顯然也見到了,抬起手向她打招呼,半跑步地走進咖啡廳。

    「你一直在這兒?」

    他臉上喜悅的笑容,讓她的心情也好了起來。「是啊!喝喝咖啡,看看報紙,也挺容易打發時間的。」她不想承認等待的時光度日如年。

    「你一直在喝咖啡?」他皺眉,「以後不可以喝太多咖啡,對胃不好。而且害你晚上更加睡不著,知道嗎?」他溫柔而霸道地叮嚀。

    「聽到了,管家婆。」她聽得有點好笑,又十分感動。已經許多年沒有人對她嘮嘮叨叨了,「還有什麼你不許的,一並說了吧!」

    陸以軒拉住她的手,「你別嫌我煩,都是為你好。」

    「你真像個六十歲的老頭子。」她忍不住取笑。

    「我如果真是六十歲,倒好。」他有感而發。六十歲和四十六歲,可比四十六歲和十六歲的距離要近得多。不,不,那樣不好,男人的平均壽命只有七十幾,那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可大大縮短了。

    「怎麼了?新生訓練是魔鬼訓練營嗎?讓你一下子就變老了。」

    陸以軒笑了笑,拿起她單獨放在一邊的電影廣告欄,「你想去看電影嗎?」

    「你想去嗎?」她不太有把握地問,「我不知道現在的小孩子都喜歡上哪兒去玩。」

    「你又來了!早說過八百遍,我——不——是——小——孩——子。」他一字一字強調地說。

    「好吧好吧,」尋尋很快地妥協,「有找到你想看的電影嗎?」

    「遠離非洲好了。」尋尋應該會喜歡文藝片。

    尋尋剛剛找了老半天,也只有這部電影能引起她的興趣,「看這種電影,你不會覺得悶嗎?我是想男孩子應該會比較喜歡動作片什麼的。」

    「別為我擔心,我保證不會看得睡著的。你喜歡梅莉史翠普吧?」

    「哦,我喜歡勞勃瑞福。」

    「只不過是個小白臉,你怎麼會喜歡他?」其實今天之前,他也挺欣賞他的。

    「你討厭勞勃瑞福?為什麼?」她有些訝異地問。

    陸以軒當然找不到理由。他只是討厭除了他之外,所有她喜歡的男人罷了。

    「沒有。」他言不由衷地回答。

    「那就看遠離非洲嘍,一點半那場。你一定餓了,我們先在這兒吃午餐,好不好?我在這裡坐了老半天,只點了兩杯咖啡,如果還跑到別的地方用餐,好像有點不夠意思。」

    陸以軒點點頭,「好啊!」他伸手招來服務生。

    吃過飯,尋尋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拿起帳單打算去付帳。

    陸以軒一把搶過,「男人怎麼可以讓女人付帳!」

    「大人怎麼可以讓小孩付帳。」尋尋抓住他的手,把帳單又拿了回來。

    陸以軒暫時不去計較她的話,他反手握住她的柔荑,不教她輕易放開。

    電影結束時,他有點後悔選了這部片子。

    如果他事先知道是這樣的結局……

    片尾演員表打出來時,觀眾已走了一半。直到最後一個名字從銀幕上消失,她仍然安安靜靜地坐著,從半明半暗的光線中,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她頰上的淚光。

    只不過是一出戲。他半是心疼半是好笑地想著,也值得為它掉淚?唉,女人!

    「再哭,我就要笑你了。」他低聲哄勸,掏出手帕替她拭淚。

    尋尋回過神來,有些羞窘地朝他看了一眼。

    「走吧!人都走光了,就剩我們兩個。」他十分習慣地拉著她的手,往出口移動。

    戀愛中的人不會想去讀愛情小說,悲劇中的人不忍去看另一個悲劇故事。可是這個悲劇只屬於她,並不屬於他。

    不記得的人,是幸福的。

    「我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他不想再看到尋尋的眼淚。他是要讓她笑,不是要讓她哭的。

    「什麼地方?」尋尋有點心驚地問,對他而言是好玩的地方,恐怕不太可能也適合她的。

    「你開車,我帶路。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結果他們去了游樂場。

    她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似地好奇張望著。自然她是聽過這種地方,可她年輕的時候可還沒這玩意兒。

    不遠處的雲霄飛車,載著一列驚聲尖叫的乘客飛快地攀上頂端。真有那麼可怕嗎?她這一輩於可從來沒這麼尖叫過,太誇張了吧!

    「你想不想去坐雲霄飛車?」他提議,發現她向往的目光。

    尋尋點點頭,滿有把握自己是絕對不可能像那樣尖叫的,她一定可以不出一點聲音的。

    只不過是快了一點、高了一點、轉彎的幅度大了一點,有什麼可怕的?

    系好安全帶,車子一開始並不太快,然後忽然急速地往上爬升。她真的發出那種可怕的聲音了嗎?她緊抓著陸以軒的手,忍不住想往他的懷中靠過去。車子在高空中暫停了一下,陡然滑落,她緊緊閉著眼睛,直到終點都下敢再睜開。

    松開安全帶後,她始終垂著頭,不好意思看他,覺得十分丟臉。她這年紀應該是遇到任何事都十分冷靜、從容不迫的。剛剛她似乎沒有聽到以軒的尖叫聲,她十分確定。他的聲音是一種極悅耳的男中音,就算是提高了頻率,她也不會認不出。

    「好玩嗎?」

    「我覺得心髒快要裂開了。」

    「有我在,不會讓你的心碎掉的。」

    是嗎?她的心早碎了一半,讓他來不及縫補。

    陸以軒擔憂地審視她毫無笑意的臉孔。她的大眼低垂著,長長的睫毛掩住她眸中所有的情緒。「你不喜歡這兒,是不是?」

    「挺刺激的,雖然我的心髒有些難以負荷。」她抬頭眨眨眼,唇邊漾出一抹淺淺的笑意。相較於和他在一起,雲霄飛車只能算是個小玩意。她若聰明的話,就該找個隨便多荒唐的理由,盡快將他打發走。可是,她也懷疑,做什麼都太遲了……

    「不是每一樣都那麼激烈的,也有一些比較溫和的游戲,再去試試,奸不好?」她一直覺得自己老,總得想辦法讓她去接觸年輕點的東西。

    尋尋沒有反對地點點頭。他今天已經陪她看過一部他覺得不太有意思的電影,總得禮尚往來一番。

    「好熱,我去買兩支霜淇淋。你等我一下,別亂跑。」他牽著她的手,找到一張樹下的長椅,把她安頓好。「你要什麼口味的?香草?巧克力?」

    「香草好了。」

    「跟我一樣,我也喜歡香草的!」

    尋尋望著他輕快的步伐,很快地從小攤上捧回兩支霜淇淋。

    「快點吃,不然很快就溶化了。」

    她接了過來,先舔了一口。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吃過了。

    陸以軒很快地解決自己手中的霜淇淋。尋尋可沒他那種速度,陽光的熱力比她快得多。

    「快點!快點!左邊的要溶掉了!」他喊著,愈是喊,她愈是手忙腳亂,狼狽得像是個才六歲的幼兒。

    惹禍的霜淇淋終於吃完了,弄得她雙手一場糊塗。陸以軒又掏出他那方萬能手帕,替她擦淨黏糊糊的手指。尋尋自己其實也帶了手帕的,無奈陸以軒的手腳老是快上她好幾步。

    「你嘴邊還有霜淇淋。」

    尋尋聞言,直覺地伸舌舔了一圈,「在哪裡?」

    陸以軒握住她的雙肩,低下頭探出舌尖,輕觸著她的唇,「在這裡。」

    她僵著身子,一動也下動。他親密的動作,像是在她身上放了一把火,燒紅了她的雙頰。

    「你做什麼?」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找回做長輩的威嚴,後知後覺地低叱了聲。

    陸以軒若無其事,「手帕髒了,我的手也不乾淨,你自己又看不到,當然是有什麼用什麼了。蜜蜂一定也喜歡香草霜淇淋的味道,我怕會把它們引來叮你的臉。」他還振振有詞地解釋。

    游樂場裡哪來的蜜蜂?只有他這天字第一號危險的虎頭蜂!

    明知他強辭奪理,尋尋還是說不出其它責備的話。下意識地看看四周,幸好這附近沒什麼人。

    「尋尋,別生我的氣,我不是故意的。」他真的不是故意,只是她舔唇的動作那麼那麼地吸引他,他非得找個藉口一親芳澤不可。

    尋尋仍是冷著臉,沒有回答。她其實不是生氣,是驚慌。他的一舉一動都讓她把持不住。前世的愛戀延續到今生,她的心無視冷酷的現實繼續沉淪。

    可是她的心看不到的,她的理智卻看得明明白白。

    今天她放任自己享受他的關懷和溫存,這對他也許只是一場無傷大雅的游戲,完全出自於少年人的好玩心性。她的感情經驗全都來自於前生的記憶,而他說不定已經談過幾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婉清曾對她說過,從陸以軒上了國中,信箱裡就從沒斷過女孩子寫給他的情書。

    「以軒,」她鄭重地開口,「我是你的長輩,不是和你同齡的朋友。對於長輩,你的動作一定要有分寸,不可以想到什麼就做什麼,記住了嗎?」

    陸以軒也拉下臉,擰著層。長輩、長輩!她心裡就非得記住這兩個可惡的字眼嗎?他賭氣地別過頭,不想再聽她的教訓。

    「再不聽話,明天我就送你上飛機到美國去找你媽,你等開學再回來好了。」她下了最後通牒。這一世,他們不如完全錯過的好。

    陸以軒氣急地回過身,「都聽你的,鍾阿姨!」他咬牙切齒地說,「這樣你滿意了吧?!」

    尋尋無奈地歎口氣。這樣對他們兩人都好,「我們回家吧。」

    「阿姨請先走,做晚輩的只能跟在你左後方。」他面無表情地回答。

    尋尋看著他那向來如陽光般的臉孔,此刻卻如暴風雨前夕的天空,有些不忍。他實在是個好孩子。她苦澀地想著,一個太好的孩子。

    兩人一路無言地回到家中。

    草草吃過晚餐,誰都沒有心情多說些什麼。陸以軒很快地把自己關回房裡,不像往日一樣,總是喜歡賴在她身邊談天說地。

    尋尋一個人在樓下看電視。這個她獨自住了六年的房子,寂寞得可怕。她不想太早回自己臥室,上了床也睡不著的,又離他房間那麼近。她十分害怕自己會屈服

    晚安曲唱過了,她只好關掉電視,走進書房,從書架上拿了一本叔本華的《意志與表象的世界》。這本書她向來讀得頭昏腦脹,想必對治療失眠會有點用處。

    他的房間仍亮著燈,燈光從門縫底下透到走道上,她在那微光中站了好一會兒,幾乎忍不住想要敲開他的房門告訴他,她是不會送他去美國的。她怎麼捨得這幾個月,他們唯一可名正言順在一起的時間?

    發愣的當兒,他的房門忽然打開,陸以軒站在門前,穿著一條短褲,光著上身。正在發育中的胸膛十分結實,線條優美。他背光而立,臉上的陰影讓她看下清楚他的神情。

    「有事?」他冷漠地問。

    她一點也無法習慣他冷淡的語調。自相識以來,他對她說話總是溫柔的、體貼的,從來不會是像這樣,宛如是在對陌生人說話,防備而拒人於干裡之外。

    「這麼晚還不睡,我伯你明天早上起不來。」

    「這種小事用不著你替我操心,我有定鬧鍾。」他仍是語氣不善。

    「你……你生我的氣?」她終於忍不住委屈地說。

    「我哪敢?你隨時可以把我掃地出門,鍾阿姨。」

    她只好讓步,「只要你別生我的氣,我允許你喊我的名字。」

    這不是她早就許了自己的嗎?「尋尋,尋尋。」他輕聲喊著,「你還許我什麼?」他得寸進尺地步步進逼。

    尋尋仍陶醉在那悅耳的旋律當中,呆呆站著,一時反應不過來他後面那一句是什麼意思。

    他的反應可敏捷得多,「許我這個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她拉進懷中,俯下頭熱烈地吻著她的唇。

    她不該環住他頸項的,不該急切地回應他的吻,一開始她根本就不該在他的門外徘徊……

    就算有那麼多的不該,像八百個警鍾在她的腦海中敲打著,她也聽不見了。她耳中只聽見他喚著她的名,只聽見他胸中急促的心跳……

    一開始兩人都有些笨拙,兩個沒有經驗的人都認不出彼此的沒有經驗,本能引領他們找出最適當的位置。他的雙手伸向她衣衫單薄的後背上上下下滑動著,酥酥麻麻的讓她全身一陣戰栗。敏感的舌尖不甘於只在她唇上逡巡,一點一點地探索著她的唇舌,然後像是尋到稀世的珍寶,徘徊再三,流連忘返,貪心不足地讓兩人幾乎窒息。

    尋尋首先移開被吻腫了的嘴唇,貪婪地吸了一口空氣。陸以軒抵著她的額喘息著。他是個初識情愛、血氣方剛的少年,哪肯就此罷手?不片刻,又低下頭,想要再一嘗那美妙的滋味……

    尋尋肺中吸進了涼涼的空氣,理性一點一點地回來了。她知道再放任下去會走到什麼地步。

    愛情,占優勢的一方總是理直氣壯。

    她的雙手擱在他胸前,「不可以。」

    他攢起眉,不解地問,「為什麼?」

    他是初生之犢,什麼都不怕;而她,什麼都怕。

    「因為是我說的。」她生自己的氣。他是個孩子,不知輕重,她能有什麼藉口呢?

    他嗅著她頸間的芬芳,馴服地說:「都聽你的。」炯炯雙眸戀戀不捨地在她唇上徘徊。明天,明天再繼續吧!睡醒了之後,她也不能假裝沒有這回事的,他會時時地提醒她,他可以想到一百種提醒她的方法……

    尋尋把雙手從他胸前收了回來,絲緞一般的觸覺,像吸力強大的磁鐵,讓她幾乎想再靠回去。「快去睡吧。」她低語道,退出他房間外。

    「晚安。」他倚著門框,仍是癡癡地凝視著她。

    「去睡啊!」她催促著。

    「我要看你走進你的房間。」更好的是定進他的房間。

    她不再說話,逃難似地逃回自己房中,碰地一聲關上門。

    第二天早上,他神采奕奕地出現,而她神情憔悴。

    「昨晚沒睡好嗎?」他關心地問。

    尋尋指責地瞪他一眼,不小心逸出一個呵欠。

    「我自己去學校就好,你在家裡補眠。」

    「你會遲到的。」

    「那有什麼大不了的!」他一派輕松地回答。

    「你媽不是這麼交代的。」

    「我媽交代的事可多著呢!」最好的是,她也沒交代不許和尋尋談戀愛。

    「你再不聽話,我就……」

    「把我送上去美國的飛機?你捨得?」這個威脅對他已經失效了。

    「有什麼……好捨不得的……」

    「因為這個,」他親了下她的眼皮,「還有這個。」雙唇迅速地落到了她唇上,再次成功達陣。「你會想我想得一塌糊塗。」

    尋尋不明白,自己為何竟完全對他不設防,任他予取子求。她是年長的那一個,有比他多的知識,雖然「實務」上和他一樣是新手。

    「你別在那兒自說自話了。你們這年紀的男孩子,自信心強得不可救藥,老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她還要嘴強地反駁,「吃過早餐,我們趕緊上路吧!我可不想沒臉去見你媽。」

    「你用不著擔心我嫣。」他意有所指的,「我已經決定的事,她是無法反對的。」

    尋尋不敢去問,他已經決定了什麼。坐到餐桌前,食不知味地吃著稀飯。

    陸以軒奸胃口地同樣吃著稀飯,邊仔細地觀察她的神情。也許他不該邁得她太緊。不是不知道她的顧慮的。他們的年紀足足相差了三十歲,世人給她的壓力會比給他的大得多。可是他不在乎,雖然有點遺憾,不過女人的壽命向來比男人長,只要他好好留意她的健康,他們還是有很多年的時間可以在一起的。

    她必定是要成為他的,這是注定好的。從初見她的那一眼時,他無法理解的感覺,現在他已經很清楚了,她就是他生命中缺的那半個圓。

    尋尋說得沒錯,他是覺得自己沒有什麼是做不到的。不是因為年紀,是因為有了她。

    一直到坐上車,他還想著兩人可能會遇到的困難。他太年輕,成年之前,他們還是別太引人注意,一等到法律和家庭都阻止不了他,那時他就不怕任何人知道了。

    尋尋現下還不如此想,他會慢慢教會她的。

    她在他滿懷愛意的目光中,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顫抖著。在那無數的夢中,他也是這般看她的。

    曾是讓她沉醉的美酒,如今是穿腸的毒藥,而她,捨不得下飲。

    至少就讓她擁有這兩個月吧!老天至少欠她這個。哪怕日後她得眼睜睜地看他愛上與他年齡相當的女孩,看著他成家立業,甚至讓他的孩子喊她一聲姨婆……

    她的雙手安定了下來,轉頭給他一個溫柔的笑容。

    不管這突來的轉變是為了什麼,陸以軒都沒有心思去追究了。

    他抓著她的手,「先在路邊停車。」

    「你暈車嗎?」她轉著方向盤,慢慢往路邊停下車。

    「只有你才能讓我暈頭轉向。」他喃喃說著,把她從駕駛座中拉進懷裡。滾燙的唇舌像是燎原的野火,焚燒著她的頸間胸口。

    這一回尋尋毫無顧忌地回應著,舌尖主動采入他口中與他糾纏不休,纖纖十指揉亂了他一頭短發……

    急促的喇叭聲驀然驚醒了兩人。他們的車並沒有完全開出車道,已經阻凝了後方來車。

    尋尋戀戀地在他唇上輕啄了下,收回在他頸間的雙手,放回方向盤繼續開車上路。

    一路上他只是盯著她笑,目不轉睛地欣賞她每一種表情,像一個孩子剛剛得到心愛的玩具,一刻都捨不得松手,緊緊護衛著,生怕別人要來和他搶。

    回味著她方才回應的熱切,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向她微微紅腫的柔軟雙唇。她也這樣吻過別的男人嗎?一定有的,隱約記得,母親提起過,她以前常常相親

    想到這裡,陸以軒便覺得十分不痛快,明明知道,以她的年紀「閱歷豐富」是必然的。其他的男人又不是瞎子,怎肯放過她?

    雖然明知這種嫉妒心十分幼稚,他的目光中仍無法自主地夾帶了些許責備。

    不解他突然沉下來的臉色,正想開口詢問。

    「你是不是交過很多男朋友?」他悶悶地問,「是不是也像剛剛吻我那樣地……吻他們?」

    尋尋失笑,唇角微微地往上彎。啊,這孩子吃起莫名其妙的醋來了。她空出一只手握著他,「他們都不是你,我一直都在等你。」

    等得——她都者了。

    「真的?」明知是安慰他的話,笑容還是回到他臉上,比之前更加燦爛。

    「你讓我等得好苦。」找得好苦。他不是失約,只是來得晚。

    「我永遠都不會再讓你受苦。」他堅定地說。

    永遠對兩人而言都太沉重了。她的笑意變得有些縹緲,幾乎埋怨起他太輕易說出這兩個字。

    你不曾記得,也不會做到。

    這也不是他的錯。

    只是命運自以為是的幽默。

    新生訓練的最後一天,陸以軒快樂地跑出校園,向等在校門外的人兒奔了過去。

    「尋尋!尋尋!」他遠遠地就喊著。

    尋尋聽到他的呼喚,倚在車門旁,含笑地望著他。

    一個意外出現的女孩,穿著女中的制服,擋在兩人中間的路上。

    「陸以軒,這個給你。」女孩垂著頭,怯怯地遞出一封信。

    他沒有伸手去接。這不是他第一次收到女孩子的情書。以前他會收下,不想讓她們當場太難堪,但是不做任何回應。

    「對不起,我不能收。」尋尋也看到那個女孩了,不可以讓她誤會。

    女孩沒有想到他會當面拒絕,羞紅了臉,幾乎要哭出來了。「陸以軒……你……」她抖著聲音,語不成句。

    尋尋站在幾步外,沒有繼續走近。那女孩十分美麗而年輕,應該和以軒同年吧!他們的談話聲低低的,她聽不清楚,但大概猜得出。

    婉清曾經得意地告訴她,以軒從小學六年級開始,就有女孩子倒追他……

    她也看出他並沒有接受。這並下能給她多少安慰,早晚,他會遇見一個他喜歡、也適合他的。

    「尋尋,我們回家吧!」他不再理會那個女孩,走到她身邊,拉起她的手,往車子的方向走。

    女孩不死心地跟了過來,「陸以軒……」

    「你還要怎樣?不都跟你說了嗎?!」他有些不耐煩了。

    「別對人家這麼凶。」尋尋看那女孩楚楚可憐、泫然欲泣的模樣,有些不忍。

    女孩聽她語氣和悅,大著膽子向她自我介紹:「您是陸媽媽?您好,我是楊如馨,希望能和陸以軒做個朋友,您不會反對吧?」

    陸以軒更加惱怒地瞪她一眼,「尋尋別理她,我才不會喜歡這種幼稚的小女生!」

    尋尋明明知道旁人眼中他們看起來像是什麼,「陸媽媽」這三個字仍然讓她的臉色慘白。她放開陸以軒的手,沉默地坐進駕駛座。

    兩人一路無語地回到家中。

    「尋尋,你別這樣。」一進家門,陸以軒終於忍耐不住。

    「我很好,你別擔心。」她勉強一笑,「你一定餓了,對不對?都這麼晚了。我去廚房下碗面,你先去洗洗手,洗把臉,准備吃飯,好不好?」往常他們會在市中心吃過飯才回來,今天誰也沒心情想該上哪兒去用餐,就這麼一路開車回家。

    陸以軒現在最不擔心的是午餐問題。正因為尋尋不多說什麼才讓他憂心如焚。

    「尋尋,你要相信我,除了你,我再也不會喜歡別的女人。」她所以為的阻隔在他們之間的障礙,在他看來是不值一提的。一等他成年,誰反對都沒用。

    她仍然低著頭,閃避他深情的目光。

    「你要我發誓,才肯相信嗎?好,那我……」

    尋尋拉下他舉起的右手。真是個孩子!他還沒學會有太多的事是天意,半點不由人。

    「我信,你說什麼我都信。」

    「你也相信我愛你的,是不是?你呢?你是不是也愛我?」他急切地問。他對自己的心意一清二楚,對於她的,卻不是那麼有把握。她從不曾說過,連一句喜歡都沒有……

    對一個小男孩說那三個字是荒謬的,可是她又怎能下愛他?在好下容易找到他之後?「我愛你。」她低而清晰地吐出這句話。

    陸以軒忍不住興奮地把她抱起來轉個圈圈,灼然的雙唇在她臉上頸問落下無數個吻,然後在她柔軟的唇上定住,緩緩地游-,慎重而虔誠地,仿佛是為了烙下—個印記。

    她留在他懷中許久許久,又似乎只有片刻,最後她說:「去找點東西吃吧,我聽到你的肚子在咕嚕叫了。」

    陸以軒大笑,「你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說這麼沒情調的話!你應該假裝沒聽到的啊!」

    「不行啊,我伯你待會兒也聽到我的肚子叫了,這叫做先下手為強。」

    「對啊,早上你比我吃得少得多,現在一定比我更餓了。今天我來下廚,讓你試一下我的手藝。你別不信,我很會作菜的,你想吃什麼?荷包蛋?蛋炒飯?洋蔥炒蛋?還是水煮蛋?隨便你點!」他得意地說。

    好——偉大的料理啊!「你上輩子肯定跟那些會下蛋的雞啊鴨的有仇,還是我來吧,我會在你那碗面裡加個水波蛋的。」

    「那我來幫忙!」他牽著她的手往廚房走。

    尋尋順服地跟著他,如果能這樣一輩子跟著他走……

    那神仙眷屬一般的日子終於結束了。

    開學前,他們商量過了,等開學後,陸以軒就搬到學校宿捨去住。一來通勤的時間太長,沒剩下太多的時問可以念書;二來和她在一起,剩下來的有限時間,他也不會有多少心情去念書。

    現在他的前途有了明確的目標,雖然捨不得搬定,他還是明智地下了決定。他得要考上理想的大學、找到理想的工作,才養得起自己的女人。

    尋尋固然有錢,但他可不是靠女人養活的小白臉。

    「行李都收拾好了?」

    「嗯。」陸以軒點點頭,「你一個人在家要小心門戶,三餐要按時吃,不可以我不在家就隨便打發了。周末下午來接我,路上要小心開車,記住了嗎?」他一再叮嚀,有一萬句說不完的話。

    尋尋也點頭。他每說一句,她就點一次,點得脖子都酸了。「都知道了,我們上路吧!」

    「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他放下背包,把她拉進懷裡,低頭吻著她,好一會兒才輕喘地抬頭,「你一定要記得想我,但是也不可以太想,害自己失眠,知道嗎?」

    尋尋聽了既想哭又想笑,眼淚滾了下來,唇邊綻出一朵微笑。千言萬語,最後只吐出最下重要的一句:「你要好好讀書。」

    「別哭啊,禮拜六我們就可以見面了。」他安慰道。

    尋尋忍不住要取笑他:「原來你也知道啊!瞧你對我吩咐這個,對我吩咐那個,好像要離開多久似的。」這時她倒忘了,剛剛是誰還忍下住掉淚的。

    陸以軒辯解地說:「可是我們從來沒分開過那麼久啊!」

    我們分開的時間比你記得的,要久了許多。她在心中說著。

    磨磨蹭蹭了半天之後,車子終於慢慢地開上公路,很快地到了學校。

    她沒有陪他進宿捨。她看他的樣子,無論如何,下像一個做長輩的。而宿捨中人來人往……

    回到家後,她直接上樓,走進他的房間,在他的床上呆呆坐下。

    架上有他的書。詹姆士米契的小說:《夏威夷》,《南極星》,《沙漠之戀》。她抽出一本,讀著他也讀過的句子。

    讀累了,就在他床上躺下。枕間遺留有他的氣息,她深吸了一口,覺得比較有力氣去做別的事了。天都黑了……

    窗外是一片深幽的暗藍,山腳下早已燈火通明。鄰近人家的窗口也都已透出暖暖的燈光。她走上頂樓的陽台,西空中夕陽的余暉漸漸隱去。歸巢的鳥兒讓這屋子顯得更加寂靜無聲。昨日這個時候,他們也在這兒欣賞落日,伴著他朗朗的笑語

    周末就可以看到他了,她告訴自己。

    然後還有下一個周末。

    到什麼時候呢?她幾乎可以預見那一天的到來。他愛上一個女孩,覺得她成為負擔……

    她會讓一切在那之前結束的。逼他去做一個痛苦的抉擇是不公平的。

    晚風掀動她的衣襟,秋日將臨,然後又是冬天了。

    她與他並不是活在同一個季節。她的秋天將要結束,而他的春天剛剛開始……

    他倚著學校的圍牆,一邊不耐地看著手表。他都已經放學半個鍾頭了,還沒看到尋尋的身影。原本他滿心以為一走出校門就可以看見她。

    她那部黑色的小車終於從路口轉了過來。他奔了過去,鑽進前座,還來不及開口,先俯身過去,在她唇上熱烈地一吻。熱戀中的情人是沒有任何耐心的。

    尋尋紅著臉,不安地轉頭看看車外,這兒人來人往的……

    「我好想你啊,你呢,想我嗎?」

    「你說過不可以太想你的,所以我一點兒也沒想……」她半開玩笑地說。

    「敢不想我!」他著惱地瞪她一眼,「回家後看我怎麼懲罰你……」

    她打斷他的話,「一點也沒想到不想你。」

    陸以軒露出笑容,連眼中都蘊滿了笑意,「這才像話。」

    「不像話的是你吧!剛剛路上那麼多人,你還……」

    「我等不及了嘛!今天怎麼這麼晚?」

    「塞車啊,沒辦法。中午想吃些什麼?」她發動車子,駛離學校。

    「你啊,我可以點這道菜嗎?」他的雙眼亮晶晶地盯著她嫣紅的唇,那不是胭脂的顏色,是他方才的成果。下過,似乎可以更紅些……

    她低笑一聲,「廚師今天罷工,不供應這道菜。想點別的吧!」

    「小器!」

    「對了,」她斂起笑容,「你媽媽今天打電話給我,說她耶誕節的時候會回來看你。」

    「這麼快?我本來以為她寒假的時候才會回來。」他不是不想念母親,只是他和尋尋……如果她知道……

    他不安地看了尋尋一眼,見她神色如常,才松了一口氣。

    「絕對不可以讓你媽知道我們是……」是什麼?她難以想出妥當的用訶。每個人都會認為陸以軒是老妖精手下的犧牲者……她自嘲地想。

    「我知道。」母親若是看出他和尋尋的事,多半會將他五花大綁丟進飛美國的班機。在他還沒有足夠的力量反抗之前,他們得要小心點。

    現實的陰影籠罩了兩個人,他們取消原先的計畫。本來他們還打算去看電影的。「亂世佳人」正在重映,或者去看「法櫃奇兵」。

    這一日郝思嘉已失去她的魅力,印第安那瓊斯的冒險只是一場鬧劇……

    耶誕節在不被任何人期待中降臨,

    尋尋在前一日便到機場接回了葉婉清。她帶著行李,住進了鍾家另一間客房。

    當天晚上,餐桌上慎重地點起了蠟燭,陪襯一桌豐盛的菜餚。一只烤到恰到好處的雞放在餐盤上,令人垂涎欲滴。尋尋和以軒都沒准備聖誕禮物。他們一點也沒想到要給葉婉清一個「驚喜」。

    「哇!尋尋,我都不知道,你現在的手藝練得這麼好,居然可以做出一桌菜來。」葉婉清望著那桌佳餚,笑容滿面地說。

    尋尋倒有點覺得自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她偷走了婉清的寶貝兒子,就算有一百桌好菜,也彌補不了。

    「過節嘛!應應景。」尋尋唇角微揚,淡淡地說道。

    「軒軒,這些日子你可沒太麻煩鍾阿姨吧?」她轉向兒子殷切地詢問。不過她是滿有把握的,對於兒子的早熟與懂事。母子倆雖然愛斗嘴,他其實並不太需要人家為他操心。

    「媽,我一直都很聽話的。」誰聽了誰的話呢?他忍不住向尋尋投去耐人尋味的一眼。

    她一直低垂著頭,專注著盤中的食物,仿佛那有多吸引她似的。

    其實根本就沒吃下幾口。

    這個他也注意到了。她只是為了要回避他們母子倆的目光。

    唉,他在心中悄俏歎氣。她的心虛是欲蓋彌彰。她覺得對不起所有的人,包括他在內。不像他,隱瞞只是出於現實的考量。

    一頓晚餐,就在母子兩人說說笑笑、尋尋靜默旁觀中結束了。

    葉婉清幫著尋尋把餐具放進水槽,餐桌三兩下就清得乾乾淨淨。

    「婉清,你和以軒到客廳去坐吧!剩下的來我就好了。你們母子倆那麼久沒見,一定有很多話要說。」

    往日陸以軒會搶著去做善後的工作,可是今晚他可不放心讓尋尋單獨和母親在一起。他挽著母親的手定進客廳。

    一待坐定,葉婉清忍不住問起兒子:「尋尋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心事?話又比以前更少了。」

    「沒有啊,她不一直都是這樣嗎?」他話鋒一轉:「媽,誰和你在一起,相較之下,都會顯得話很少的。」陸以軒開玩笑地說。

    葉婉清立刻擰了兒子一把,「好啊!敢說我長舌?你是吃定我現在管不著你了是不是?」

    「兒子豈敢!」他笑嘻嘻地說,一邊留意廚房裡的動靜。

    過了片刻,「媽,我去幫阿姨擦碗盤,你自己坐一會兒,好不好?」他得再幫尋尋做一次心理建設。

    「當然好,兒子。」婉清欣慰地說。

    陸以軒走進廚房,尋尋正開始沖淨盤子,他取了一條乾布,從她手中把盤子接過來擦乾。

    水流聲安靜了下來,最後一個碗也擦好了。尋尋擦乾手,轉身就要往客廳走去。

    陸以軒一伸手,又扭開水龍頭,讓水聲掩蓋了他們的談話。「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尋尋虛弱地朝他一笑,輕輕點了點頭,其實心裡並不相信。

    陸以軒往客廳張望了一下,他很確定母親坐的位置是看不到廚房的。輕輕把她帶進懷中,低頭在她唇上流連片刻。他們有好幾天沒見面了,今天放學後又一直沒有機會。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頭,尋尋仍然靠在他懷中,喘息不已。他的手指溫柔地在她唇上摩挲。多麼多麼不想放開她,他把她抱得更緊。

    尋尋覺得呼吸稍微平緩下來了,把他略微推開,「我們出去吧。」

    陸以軒點點頭,「嗯。」他伸手關上水籠頭。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客廳,保持兩步的距離。

    「尋尋,我真要多謝你……」

    她一聽見婉清用這句話做開場白,心中更加忐忑不安,愧疚不已。自己像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

    第二天,婉清打算上街大肆采購一番,帶回美國。尋尋理所當然客串了司機。

    陸以軒沒有跟去。一來他跟著兩個女人逛街,怎麼看怎麼怪:二來他發現沒有他在場,尋尋和母親說話,反而自在些。在她眼中,他是活生生的證據,提醒她自己犯下的罪。他煩躁地想著,對桌上的書本視而不見。

    為什麼他就是沒辦法說服她?和他相愛既不是犯錯,更加不是罪惡,他們又不礙著別人什麼!

    一直到采購團重回家門,這個問題仍然無解。

    晚上,趁著尋尋回自己房間洗澡,婉清忙把兒子拉到一邊,「以軒,你老實告訴我,你鍾阿姨是不是談戀愛了?和誰?真不明白,這麼重要的事,她干嘛要瞞著我,以前我們是無話不談的啊!」

    「媽,你怎麼知道……」他發現這句話有語病,立即改口:「我是說你怎麼會猜她在談戀愛?」

    「我和她多少年的朋友了!遺不了解她嗎?今天在百貨公司,她魂不守捨,有時候問她什麼,還答非所問。偶爾她以為我沒看見的時候,還笑得有點古怪,那分明是一個戀愛中女人的神情。唉,」她忽然歎口氣,「我本來還答應了一個人,現在他又要失望了。」

    陸以軒敏銳地接口問道:「什麼人要失望了?」

    「就是我和尋尋念大學時的一個學長,他也是你爸爸的老朋友。當年他可是癡癡地追了尋尋好幾年,可是她理都不理人家。其實他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前兩年他太太過世了,他和你爸爸聯絡上,問他有沒有尋尋的消息。本來我還打算問問你阿姨,肯不肯給人家一個機會,這下於連問都不用問了。」

    當然不用問!陸以軒不悅地瞪了母親一眼。他的尋尋哪需要等一個男人死了老婆之後才回頭追求她!

    「媽,他不知道阿姨的電話地址吧?你可別替她找麻煩!」

    「什麼找麻煩?難道你忍心看她一個人就這樣孤孤單單地走完一輩子?」

    當然不會讓她孤孤單單的一個人,現在她有了我呀!他忍不住微微一笑。

    葉婉清見兒子笑得也古怪,不由得好奇地問:「你笑什麼?還有,你還沒回答我剛剛的問題,尋尋是和誰在談戀愛?」

    陸以軒這下可兩難了,想要否認,又怕那肯定是禿頭肥肚的鰥夫找上門來……

    「我怎麼知道!」他只好推拖,「我又不是天天住這兒,阿姨也不是樣樣事都要跟我報告!」

    「這倒也是。」婉清失望地歎口氣。

    「媽,你也別再追問她這件事,她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她要結婚的時候,你總會知道的。」他在心裡加上一句,你要是願意的話,還可以當主婚人。

    「好吧好吧!就聽你的。我只是好奇,什麼樣的男人,可以讓她一頭陷進情網。她以前可從來沒談過戀愛呢!」

    「真的?!」這個陸以軒可感到興趣了,「你不是說過她以前常相親?」

    「是啊,我也幫她介紹過幾個。相是相了,總是坐不到半個鍾頭,她就想走人。同一個男人,她從下見第二次,真不知道她在找些什麼。」

    她在找我!她說過她一直都在等我!心中滿滿的愛意,讓他情下自禁地傻笑。

    又來了,又是那個古怪的笑!兒子不會也是在談戀愛吧?這倒也滿有可能,那些小女孩老是追著他不放。

    「喂,兒子,老實說,你是不是開始交女朋友了?」

    「哪有?」陸以軒反射似的否認,心中大吃一驚,怎麼母親的目光這般厲害?

    「真的沒有?」他否認得太快,反倒讓婉清更加懷疑。她又沒阻止他交女朋友,他干嘛不承認?除非他交了個不三不四,明知她要反對的……

    「真的。」他口是心非地回答。

    婉清覺得這兩個字並不怎麼有說服力,「你可別給我惹出是非來,尤其是交一些小太妹!」

    陸以軒失笑。尋尋當然不是小太妹,她是多麼美麗溫柔、氣質典雅、溫婉動人!他一時陶醉地想著,她是獨一無二的。

    「你們在說些什麼?這麼高興?」尋尋走下樓梯,一邊問著。陸以軒臉上有一個溫柔的笑。

    她的秀發微濕地披在肩上,烏黑亮麗,不雜一根銀絲,是一種純粹的子夜般的黑。白皙小巧的臉蛋上脂粉不施,嘴唇是天然的粉紅色澤,長而卷的睫毛半掩住那雙藏了許多心事的明眸。說話的語調像是風中的銀鈴,清脆悅耳。

    「唉,尋尋,怎麼你看起來還是這麼年輕美麗?我都黃臉婆一個了!」

    年輕美麗?這四個宇聽在尋尋耳中,格外有一種「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味道。

    她短促地一笑,選了長沙發的一角,不用直接面對陸以軒的位置坐下。

    葉婉清不經意地回頭,竟發現兒子那幾乎是迷戀的目光,直直盯在尋尋身上。

    她心中一驚,卻不動聲色。

    以軒和尋尋?不可能吧?她沒有把握地想。

    之前他們兩人那種難以解釋的奇特神情,似乎都有了答案。可是尋尋的年紀大了他那麼多……

    「怎麼我一下來就都不開口了?剛剛是在說我的壞話嗎?」尋尋藉著玩笑的口氣來掩飾自己的不安。

    「你有做了什麼可以讓我講的嗎?」婉清意有所指。

    尋尋臉色發白,一時無話可說。

    「當然沒有,阿姨又沒殺人放火。」陸以軒忍不住跳出來替尋尋解圍。

    兒子護衛的態度,讓婉清更加懷疑。

    「尋尋,你現在有沒有男朋友?」她不理會剛才答應過兒子的話,開門見山地問。

    「沒——有,我都這把年紀了。」

    是嗎?她也還記得自己的年紀?婉清忿忿地想,「好,那有一個人,你還記得嗎?姜希聖!」

    在她模模糊糊的記憶中,似乎是有這麼一個名字,「好像是我們大學時的學長。」

    「是啊,他以前追過你的。他幾年前喪偶,留下兩個孩子,一再向我打聽你的消息。最近國內一所大學聘請他回來當教授,你們何不試著交往看看?我覺得他再適合你不過了,年齡相當,他自己又有孩子了,不用你來替他生,」她有點不太客氣地說,「你也知道,以你的年紀,要生孩子是挺困難的。」

    葉婉清無視於兒子一再投向她的憤怒目光,堅持把一大篇話說完。

    「我沒有意思要結婚,你一直知道的。我一個人過得很好。」

    是嗎?那為什麼還來勾引她兒子!他只是一個小男孩啊!「你一個人真的一點都不寂寞嗎?」她仍是咄咄逼人地追問。

    「習慣了就好。」她淒楚地望了以軒一眼,以後也還是要繼續習慣的。

    「媽,你為什麼非要逼著阿姨去和那個老頭子交往?他給了你什麼好處?」陸以軒生氣地問。

    「什麼老頭子?他只不過大你阿姨兩歲而已。他是老頭子,那尋尋不也是老太婆了!」

    尋尋瑟縮了下,在唇上咬出了一個齒印,無話可說。

    「總之,阿姨不願意,你就別多事了。」

    什麼多事?她是要保護自己的兒子!不知好歹的小鬼!

    不過她了解兒子的脾氣,再說也還不能百分之百的確定。要是冤枉了尋尋,可不就讓多年的交情毀於一旦?她真情願是冤枉了她。

    「我有點頭痛,先上樓了。」尋尋無力地起身告退。

    陸以軒耐著性子把無聊的八點檔連續劇看完。

    「媽,我回房去看書了,晚安。」

    葉婉清可不放心他們兩人在樓上,連忙也關掉電視,跟著上樓。

    各懷心事的三人,安靜地待在自己房中,誰都睡不著。

    到了深夜,陸以軒將自己房門開了條縫,探出了腦袋。看看母親房間已經熄了燈,輕手輕腳地走出自己的房間,橫過走道,打開對面尋尋的房門。她只開了床頭蹬,半倚著床頭,一見到他立即扔下書本,赤著腳撲進他懷中。

    「別怕,」他低頭在她耳邊輕輕吐出幾個字。嘴唇滑到她唇上,給她一個吻,這一吻幾乎足足有五分鍾。

    就在一牆之隔的葉婉清房中,她已經擔心得輾轉了幾個鍾頭無法入睡。陸以軒開門時的輕微喀擦聲,她立刻聽到了。本來還指望他是下樓喝水什麼的。可是她卻沒聽到他下樓梯的腳步聲,反而聽見尋尋的房門輕輕地開了又關。

    她囁手躡腳地走到尋尋房門前,仔細地聆聽。耳邊隱隱約約可以聽見一陣急促的喘息和呻吟,似乎就在離門不遠的地方。偶爾還穿插著幾句低低的呼喚:尋尋……尋尋……

    葉婉清全身氣得發抖,幾乎忍不住就要動手捶開那扇薄薄的門板。她握緊拳頭,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不是不知道兒子的倔強,鬧開了只會讓事情更加不可收拾。

    過了幾乎有一輩子那麼久,其實不過幾分鍾,她終於聽見一陣腳步聲向房門移動。她立刻走回自己房中。總算他們還有一點羞恥心。不,不是他們,當然全都是鍾尋尋的錯。以軒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少年。可是,可是,說不定這只是因為她今晚也住這兒,以前就只有他們孤男寡女的……

    該怎麼辦呢?去報警告鍾尋尋誘拐未成年少男嗎?就算警方受理這種案子,她也不忍心弄到這地步,讓尋尋無臉見人。畢竟她們是多年的好朋友了……

    好朋友?哼,她把兒子托她,她卻做出這樣的好事!

    難怪從在機場見面開始,就一直覺得她在回避自己的目光,原來她也知道對不起自己!

    看來這件事要解決,只有從尋尋這邊下手……

    次日一大早,尋尋如常地送以軒去學校。

    回到家後,婉清已經端坐在客廳等著她。

    「怎麼這麼早就起床?今天想去哪兒嗎?」尋尋微笑地和她打招呼。

    「你以為我還睡得著嗎?」婉清不悅地瞪她一眼。

    那一眼讓尋尋心驚膽顫,婉清的話分明大有來頭,而她能想到的只有一件……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她黯然想著。在婉清對面坐下,一副待審的模樣。或者犯人只能站著……

    「昨天夜裡,我聽見以軒進了你房間。」

    「他,他只是……」只是怎樣?去向他的阿姨道晚安?「他只是忽然想到要提醒我今天要早起送他去學校,只談了幾分鍾。」這個藉口很合理。

    「是嗎?」婉清冷笑著,「你們兩個當我又瞎又聾嗎?尋尋你真對得起我!以軒才幾歲?你居然勾引他!你就這麼寂寞難耐、饑下擇食?對一個小孩都下得了手?」婉清氣得口不擇言,話說得一句比一句難聽。

    「我……我沒有……」尋尋無力地辯解,眼淚再也無法克制地滑了下來。她等了他一輩子,為什麼等到的卻是這麼年輕的他!這不是她的錯啊!

    那又是誰的錯?誰能告訴她?她忍不住掩面痛哭。

    婉清對她的淚水無動於衷,「你就是裝出這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來勾引他掉入你的陷阱的是不是?我從來都不知道,你手段這麼厲害!」

    尋尋不想再說什麼了。反正她說什麼都成了狡辯,每一句話都是她無可饒恕的罪證。就隨婉清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眼前的她還是她的至交好友嗎?現在的她只不過是一心一意要護衛自己孩子,抵抗入侵者的母親。而她鍾尋尋當然是入侵者,意圖將她的孩子生吞活剝。

    她和以軒早晚都要分手的,有沒有婉清介入,其實也沒有什麼差別。

    「我和他終究還是要分開的,你其實沒什麼好擔心的。」

    「終究?什麼終究?你是要拖著他直到你老死嗎?」

    尋尋幾不可見地微微一笑,她低聲說了一句:「那也不用多久。」

    婉清沒聽清楚她說了些什麼,「不行!你們必須現在就分手,我絕對不能讓你們繼續下去,你不覺得丟人嗎?」

    「那,你帶他跟你回美國好了。」眼不見,心——不煩。

    「你是在跟我示威嗎?明明知道這個時候,他絕對不可能丟下你跟我走的。」兒子從小一向是認定了就不更改,比大人還固執。

    「那,」尋尋頓了下,「你要我怎麼辦?」

    「想辦法讓他對你死心。」

    「好,我告訴他,我不再喜歡他了。」

    「這樣他就信了?你是在戲弄我嗎?」

    「那還要怎樣?」

    「把自己嫁掉。眼前就有一個現成人選,這樣子才能一勞永逸。」

    「不。」尋尋斷然拒絕。

    「那至少讓以軒以為你有意嫁給別人。」婉清退了一步。

    尋尋屈服了,「你讓那個……」她想不起名字了,「學長跟我聯絡吧!」

    葉婉清按照原來的計畫,搭了禮拜一的班機回美國。

    陸以軒悄悄松了一口氣。母親如期離開,可見得她並沒有懷疑什麼。看來一切都只不過是他自己神經過敏。

    禮拜五放學後,他回到宿捨,接到一張捨監轉給他的留言。說他的鍾阿姨來電話吩咐他第二天自己搭公車回家,她有事不能來接他。

    尋尋為什麼不等他放學後再打電話來?她明明知道他白天要上課啊!滿心疑惑地打電話給她,卻一直占線,她在和誰通電話?

    到了周末回家,問她,她只輕描淡寫地說是替一名好友接風。

    好友?是男?是女?他一向知道尋尋還有聯絡的朋友只有他母親。再追問下去,她丟給他一個「小孩子別多管閒事」的神情。

    她還有什麼事是不能對他講的?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覺得她愈來愈冷淡,有時候幾乎是不耐煩。

    不願相信她變了心,他驚疑不定想著,是不是母親對她說了什麼?

    他立刻想打電話到美國問個清楚,又頹然放下話筒。就算是,母親也不會承認的。

    還有他偶爾也會在家中接到的,同一個男人的電話。每一次她都回到自己房裡,才用分機接聽。

    他忍不住質問那個男人是誰,她只淡淡回答,是一個談得來的朋友。當他問她是不是還愛他,她主動地親了一下他的唇,「當然啊,你是我的小情人嘛!」

    那小情人三個字有一種說不出的輕佻意味,仿佛他只是她閒來無事打發時間的小東西。

    有一次他又接到那個男人打來的電話,這一回當她接聽後,他沒有放下話筒,牢牢地記住了他們約會的時間和地點。

    到了那一天,他沒有去上學,預先到那家咖啡廳等著。他得要知道那個男人究竟是誰。

    距離約會時間還有十分鍾,一個中年男人單獨走了進來。他戴了副金邊眼鏡,穿著西裝,看起來文質彬彬,衣冠楚楚。

    一定就是他了。哼,衣冠禽獸!他暗罵了一句。

    過沒多久,他見到尋尋走了進來,她果然走到那個人對面坐下。相距太遠,他聽不清楚他們說了些什麼。

    然後他看見尋尋抓住那個男人的手指把玩著。

    陸以軒臉色鐵青,幾乎忍不住就要沖出去教訓那對奸夫……他吞回最後兩個字。

    一路跟著他們走出咖啡廳,走進一家——飯店。

    他們剛從咖啡廳出來,自然不會是去飯店-咖啡。現在離用餐時間也還久得很,他們當然也不會是去吃飯。那麼他們進飯店的理由,他能想到的只有一個。

    他跟著走進飯店大廳時,已經看下到兩人的身影。

    是直接進房間了嗎?他在人來人往的大廳中呆立了片刻,然後茫茫然地走出大門,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更看不清楚剛剛從飯店洗手間走出來、緊緊盯著他的人。

    他一直忍耐了足足有一個月沒有回去。

    然後陸以軒找到了一個好理由,可以再見她一面。他有一些書本和衣物都還放在鍾家,也該回去收拾收拾了。

    心中猶存著一線希望,也許她會向他解釋,這一切都只是誤會。她還愛著他,那個男人真的只是普通朋友,他們也沒有去飯店開房間。

    或者是因為母親說了些什麼,才使她放棄。可就算是母親反對,她又怎麼可以輕易放棄?仿佛他是隨隨便便就可以扔下的,他們的愛情根本就不算回事。

    若她真的是愛了別人,他的自尊心,也不會允許他賴著不放手的。

    一走進家門,他仍然忍不住雀躍的心情。打開鞋櫃,他愣住了,那裡有幾雙男人的鞋,皮鞋、休閒鞋和拖鞋,全都不是他的。

    尋尋不在樓下,他三步並作兩步奔上二樓,魯莽地打開她的房間,裡面也沒有人。倒是有許多別的東西。衣帽架上,掛著一套男人的睡衣,床頭櫃上放著一支菸斗。他倏然合上房門,打開對面自己的房間,收拾得十分乾淨整齊,書架上的書都不見了,床上連床單和棉被都沒有,兩個旅行箱安安靜靜地躺在床邊。他再次合上門,這一次是輕輕的,他已經沒有力氣摜上門。

    通往頂樓陽台的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

    「以軒,你來拿你的行李啦。」她的輕聲細語中有一種殘忍的冷漠,「我都幫你收拾好了,你隨時可以帶走。」

    她是這樣地迫不及待啊!

    這個女人!他再也分不清楚自己對她的感覺。猝然抓住她,他低頭猛烈地吻著她的唇,又突然把她推開。他在自己唇上嘗到了自己淚水的鹹味和她被咬破的嘴唇留下的血腥味。

    我愛你,這不是他要說的;我恨你,這也不是他要說的。最後,他什麼都沒說,轉身沖下樓梯。

    尋尋奔向房間的陽台,看見他在門廊下的階梯狠狠跌了一跤,又立刻起身,一步也不停地沖出大門。

    她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伸手輕輕撫了撫唇上熱辣辣的傷口,除了有血腥味,還有兩人淚水的味道。

    她從衣架上抓起那件睡衣,拿下菸斗,下了樓在鞋櫃裡拿出那幾雙沒有人穿過的鞋,把它們全都扔進一個垃圾袋中。

    現在,唯一的觀眾走了,舞台上的道具也該功成身退了。

    他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講台上的國文老師正以那濃濃的鄉音搖頭晃腦地念著一篇古文。春風挾帶著寒意與濕意從窗口吹了進來。

    春天是剛來,還是正要走?窗外那排說不出名字的樹才知道吧!那一叢叢初綻的新芽耀武揚威地伸展,生怕別人看不見似的。

    愈看愈是礙眼。

    他索性趴到桌上。合著的課本太硬,不適合當枕頭,吹進來的也不是薰人的暖風,難怪周公不肯來找,他的失眠不是沒有道理啊……

    「陸以軒!」

    國文老師的聲音怎麼忽然變了?這麼刺耳,他怎麼睡得著?

    「陸以軒!」

    為什麼這麼吵?為什麼所有的人都不讓他好好睡一覺?他真的好累……

    「陸以軒,導師在叫你。」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原來是在叫他啊。

    這下可好,逮個正著。他無精打采地起身。

    「陸以軒,有你的電話。」導師在門口喊著。

    多半是母親打來的吧,有什麼事十萬火急來打擾他上課?

    他慢慢地走到門口,跟著導師走出教室。

    「市立醫院打電話來,說有一位鍾尋尋小姐車禍重傷住院,她身上有你的學生證,是你的親人嗎……」

    尋尋……重傷……

    他拔腿就跑,不管導師在他背後喊著他的名字。

    重傷……重傷……

    他一路上只想著這兩個字。

    沖進醫院時,他滿頭大汗,四肢發抖,模模糊糊的視線幾乎看不清楚服務台在哪兒……

    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暗紅的血漬從她額上包扎的紗布滲了出來。纖細的手臂上插了幾條管子,幾乎感覺不到呼吸。

    「你是傷者的家屬?」

    他點點頭,視線一刻也不敢離開病床上沉默的人影,生怕一眨眼就……

    「情形很不樂觀……恐怕……」穿著白袍的醫生冷冰冰地說。

    「怎麼會……這樣……」除了這個,他不知道還能問什麼。

    「這個你就要問警察了,他正在外面和肇事者談話。還有,嗯,她還有別的親人嗎?後面還有很多手續,最好要有成年人出面處理……關於她的後事……」

    陸以軒面目猙獰地抬頭狠狠瞪著他,「她不會死的!」

    醫生被他的神情嚇了一跳,不敢再多說什麼。歎口氣便走開了。能做的事他都做了,還能怎麼辦?

    陸以軒跪在床邊,右手輕輕握住她毫無反應的小手,很小心地不去碰到那些管子。

    「尋尋,尋尋。」他在她耳邊柔聲喊著。她沒有任何反應。

    「尋尋!」他的淚水滑落到她蒼白的臉頰上。

    他覺得被他握著的那只手似乎動了動。

    「尋尋!」

    她的眼睛睜了開來,失去焦距的瞳眸霎時回復清明,兩滴淚水從她眼角滑落。

    「……為什麼……遲到……」她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為什麼遲到?再沒有機會去讓他追問這句話了。

    她的眼合了起來,他看到儀器上原本微弱起伏的曲線拉成了—條不祥的直線

    「醫生!醫生!」他恐慌地喊,淒厲的聲音在病房中回蕩……

    他穿著母親為他買的西裝,走在隊伍的最後頭。送葬的隊伍十分之短,聊聊數人而已。尋尋生命中的最後數年已經不大和人來往。除了鍾陸兩家,只有一名外姓人。

    西裝穿在他身上松垮垮的,一個禮拜前買的時候還是合身的。

    陸以軒愈走落後得愈多,為什麼他們要走得那麼匆促?為什麼要那麼急著把他的尋尋放在暗無天日的泥土中?

    原本和丈夫並排走著的葉婉清,回過頭來等著兒子跟上。

    「以軒,走不動了,是不是?媽扶你。」她挽著兒子的手,一步一步地前進。

    「媽!」他粗嘎地喊,緊縮的喉頭吐不出第二個字。

    「媽知道你難過。可是,可是……」可是怎樣?她一時也說不出口。說他會很快就忘記尋尋嗎?

    她永遠不會忘記出事的第二天,她和丈夫趕到醫院時,兒子那模樣。他緊緊抱著尋尋,怎樣也不肯松手,眼中滿是血絲,哭啞的喉嚨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她再也不敢讓他知道從尋尋大哥那兒得來的消息。尋尋原本可以躲過那部車的,不知為什麼,她卻在半中間停了下來……

    也許是嚇呆了,她安慰自己,絕不是存心要……

    她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答案了。

    當初,她不該逼著她和以軒分手的,她懊悔地想著。無論如何都要比兒子現在這模樣強。但再提這些又有什麼用?都已經無可挽回……

    陸以軒沒有心思去聽母親說了些什麼,此刻他認出曾和尋尋走進飯店的那個男人。

    他怨怒交加地瞪著他的背影。為什麼他得到尋尋了,卻沒有好好保護她?

    他寧可參加的是尋尋的婚禮,而不是她的葬禮……

    雨一滴兩滴地落了下來,沉默的墓園只聽見雨水打在地上的聲音,眾人的足音淹沒在雨聲中……

    黑色的大傘一朵一朵地張了開來。

    他沒有打傘。

    落在尋尋墳上的雨也落在他身上,淋濕了他的頭發,他的瞼頰,他的衣襟。冷意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雨,依舊下個沒完沒了……

    間奏曲

    黃泉路上就算不下雨,也是冷的。

    她在路上踽踽獨行,再也沒有一雙手緊握著她不放。

    走上奈河橋,白發婆婆仍舊守在那裡。

    「孩子,你來早了。這回可得把忘魂湯喝完,別再教自己受罪了,該忘的還是忘了的好。」

    假如她上次喝光了,就能不愛他了嗎?

    把他忘記。她直覺地抗拒這個念頭。可是還是聽話地把手中的那碗湯喝得一乾二淨。

    「孩子,你跟著左邊的鬼卒走了吧,你會投胎在一個富足的人家,日後有一個疼愛你的丈夫。」

    就這樣了吧!她跟著左方的鬼卒走了一步,又回過頭來猶豫地低聲問道:「我還能見到他嗎?」

    「孩子,你與他情深緣淺,別再記掛了吧。」

    「就連一面都不能嗎?」她遲遲疑疑地又問了句,頰上是一片冰冰冷冷的濕意,做了鬼還是會流淚的。

    「你若走了另外一條路,或許與他還有一面之緣。可這女娃自幼多難,半生崎嶇。你們見面了,若是他沒能把你認出來,那你後半生都得吃丈夫的苦頭。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好好想想吧!她眼睛望著左方的鬼卒,腳下卻一步一步跟著右方的那一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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