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負相思意 第七章
    接下來的日子,小初仍一日兩回,照著舊法子替他解毒。但兩人之間的親密早就消失了。為了怕他逃走,她不是點了他的穴道,就是讓他昏迷不醒。也不再和他同睡一床,獨自在牆角打地鋪,她越來越虛弱,地面又濕冷,讓她凍得忍不住要窩回他床上,卻只得一再克制住。她也幾乎不再開口和他交談,反正他一開口也絕無好話,何苦去聽他的冷言冷語?

    儘管如此,到了分手這一日,她心中仍是極為難受。此後再也見不著他了,何況他如今痊癒了,應該是迫不及待要和他表妹成親了吧?

    弄來一輛馬車,她把沉睡不醒的石磊抱上車。親自充任車伕,將他送到了石家堡的後門口。她隱身在一棵樹上監視,直到奴僕們發現將石磊接了進去。車上還有幾包藥,只要連服三日,餘毒就可完全清除。

    她悵然若失的又在樹上待了片刻,捨不得就此離去,一方面也是沒力氣了,真想就此長睡不醒,反正躲在濃密的樹叢中,誰也瞧不見。背倚著一根粗壯的樹枝,她閉上眼沉沉睡去。對於石府後門的騷動,渾然不知……

    小初悄悄將石磊接走的第二日清晨,小三子一進了少爺臥房,見床上空無一人,立即慌慌張張的奔去向石家老爺稟報。

    石夫人一知兒子莫名其妙失蹤了,急得眼淚直掉。兒子中毒至深,都已命在旦夕,如今不知下落,焉能還有命在。

    派出了所有家丁,又貼了告示懸賞找人,仍是毫無消息。

    如此過了三日,正是全府上下一團亂的時候,來了位陌生客人。

    說是陌生,倒也不陌生,名字是熟悉的。

    正是一年多前,石磊遠赴京城,尋找未得的厲姓神醫。

    若是兒子沒有失蹤,此時見了厲懷谷,定當欣喜若狂。

    「據聞府上少主,曾上京城尋訪在下?」厲懷谷沒有直接說明來意。

    「不錯,當時拙荊身染重病,欲請閣下診治,不過如今已然治癒。」

    「是何方高明治癒了令夫人?」厲懷谷小心翼翼地追問。

    石堡主雖覺他問得奇怪,還是據實回答。「是一位女大夫,名喚白玉璞。」

    白玉璞?這會是玉兒嗎?若是她當初到了石家堡已見了她想見的人,又為何離開?還是這白玉璞另有其人?

    「這位白大夫何方人氏,師承何人?」

    「不知來歷。」現在回想起來,這門親事真結得莫名其妙。只知她父母雙亡,其它一概不知。他忍不住埋怨地看了妻子一眼,若不是她堅持,怎會鬧出後來的醜事。自然,這話不好對外人提起,家醜不可外揚。

    厲懷谷只覺石堡主神情古怪,似乎其中另有隱情。「她年約若何,可有什麼特徵?」

    不明白厲大夫為何問得如此仔細,石堡主仍如實回答:「二十來歲,臉上有數道陳年舊疤。」他不想得罪神醫,若是兒子找得回來,可還等著他救命呢。

    果然真是玉兒。而且她還隱瞞了自己的身份,連石堡主都不知她真名實姓。但是他這位愛徒,在山上十年念念不忘的就是這個青梅竹馬的石磊,怎麼會連石家也瞞著?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先暫時將問題擱下。

    「聽說石少爺幾日前失蹤了?」厲懷谷一進石橋鎮便見到告示了。茶館客棧談得沸沸揚揚也不外是此事。「是啊,」石堡主沉重的答道:「小犬失蹤前已身染奇毒,如今……唉!」他心亂如麻,說不下去了。

    石磊的失蹤會不會與玉兒有關?「連中了什麼毒也不知道嗎?症狀為何?」

    「看過許多大夫了,都說不出所以然來。這毒每日子時及午時發作,全身痛苦難當,甚至連眼睛都瞧不見了……」

    厲懷谷聽著他的描述,蹙緊眉頭地說:「子午追魂散。」無藥可治,除非……

    玉兒不會這麼傻吧?!

    石堡主聽他一下子就知道兒子中了什麼毒,想來解毒也不是什麼難事,不由得精神大振,現下就等把兒子找回來……

    「厲大夫何不就此在寒舍住下,待老夫找回小兒?」他可不想找回兒子又跑了大夫。

    厲懷谷正是求之不得。要找到玉兒,只能從石磊身上著手……

    「老爺,老爺!少爺回來了!」小三子奔進前廳,滿是興奮的語氣。

    「真回來了?」石堡主從椅上一躍而起,激動的抓著小三子的肩。「人在哪裡?」此時他沒有心情去追究人是怎麼找回來的。

    「真的!真的!」小三子一連迭聲的喊。「何總管已經先把少爺送回頑石居,才讓我來稟報老爺。」

    「好,那你趕緊到客房去請厲大夫到頑石居。」兒子可有救了。

    「是,老爺。」小三子說完,便一溜煙的跑了。

    石堡主先進內室去告訴夫人這個好消息,夫妻倆再一同急急忙忙趕到兒子的住處。

    厲懷谷也同時抵達,他只看一眼,便知石磊毒傷已癒。

    「厲大夫,你看小兒傷勢如何?」

    「他好得很。」厲懷谷惡聲答了一句。哼,他好,玉兒便不好了。「是誰送他回來的?」

    何總管趕忙答道:「馬車仍停在後門外,車上只有少爺一人,並無旁人。」

    厲懷谷急奔至後門外的小巷,長巷寂寂,不見人影。

    憂心忡忡的再回到頑石居,石磊仍沉沉安睡。厲懷谷看了有氣,出手解開他的睡穴,不耐煩的等他慢慢清醒過來。

    石磊眼一睜,便瞧見幾張期盼的臉孔就在眼前。

    「磊兒,你醒了,有沒有哪兒不舒服?」石夫人驚喜的喊著,連她這個外行人也看得出兒子的氣色可比他失蹤前要好上許多。「厲大夫,勞你駕,再幫他瞧瞧吧!」

    石磊這才瞧見,床邊還有一個陌生人,正不悅的瞪著他。

    這人自己並下相識啊,怎麼一副和他有深仇大恨的樣子?

    還沒來得及發問,那陌生人已然先開口:「救你的人是誰?」他咬牙切齒的問道。

    石堡主見他神色不善,立刻站到他和兒子中間,怕他對石磊不利。

    好個仁心仁術的大夫!見別人搶了他的功勞,便一副要殺人的模樣嗎?

    「厲大夫遠道而來,就算治好小兒的不是閣下,石府也定當奉上薄酬,請厲大夫寬心。」這個見錢眼開的傢伙,想來醫術也高明不到哪裡去。不過兒子眼前看來雖沒什麼事,未經仔細診斷,還是先別得罪他的好。

    厲懷谷對他的話聽而不聞,一心一意只針對了石磊。「你說不說,到底是誰救了你?」

    玉兒性命迫在眉睫,他還拖拖拉拉,虧得玉兒如此待他!

    石磊只是莫名其妙的回瞪著他,是誰救了他,關這陌生人什麼事?

    「對啊,那天夜裡是誰帶走你的,也是他把你治好的嗎?」石堡主也好奇的追問。

    「是白玉璞。」石磊低聲答道:「爹,你只管把那萬兩黃金付給她,一分一毫都不能少。」一想到她為自己醫治,只是為了賞金,他仍不免語帶忿然。

    「是她?!」石堡主有些愕然,沒想到會是那下堂的兒媳。

    白玉璞走後,因這事太不光采,石府上下誰都不再提,也沒人去關心她的下落。得知兒子中了毒,想將她找回,無奈已過了十來日,想她勢必連夜遠走,只得作罷。

    「真是她救了你?」厲懷谷急急問道:「那她人呢?」

    石磊一臉迷惑。「不是她送我回來的嗎?」

    「少爺,你是由馬車送回來的,可是沒見到駕車的人。」何總管答道。

    石磊更加不解,她怎的不來領賞金?

    「你總知道她是在哪兒幫你解毒的吧?」厲懷谷仍嚴厲的追問。

    「我不知道。」石磊搖搖頭。只隱隱約約覺得那一間小屋,裡裡外外就只有一間。

    「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厲懷谷再也忍耐不住,猛力搖著他的肩膀,「你知不知道,她就要為你這臭小子斷送她的小命了!」

    「你是什麼意思?」石磊顫聲問道:「為什麼她會……」

    「她是怎麼樣救你的命的?你會不知道嗎?」

    石磊只覺他語如冰刀,又冷又利的從他心頭劃過。「她餵我吃了藥粥……」心中模模糊糊知道,絕不只如此。每一回他從昏迷中醒來後口中鮮血的味道……

    「這十年來,她念念不忘地只想著你,為了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她真是不值啊!」

    這十年來?他是什麼意思?他和白玉璞成親也不過一年多以前的事。

    「我和她是成親後才認識的……」甚至也不算認識。他從沒真正見過她,休妻的那一夜,她始終垂著頭,長髮半掩著她的臉。

    「你這小子居然敢說你不認識她?!」厲懷谷一聽,怒氣更盛,真想一掌打死他了事!

    石磊見他這一掌急如迅雷,掌風挾有開天裂地之勢,自己卻並未如一般習武之人,本能的出手去格擋,心中隱隱覺得自己挨他這一掌也是活該。

    石堡主見厲懷谷毫無預兆出手就打,待要阻擋已是不及,只驚聲喊道:「手下留情……」

    厲懷谷一掌到他面門前三寸才硬生生的止住,並不是為了那一句手下留情,對這種人手下有什麼好留情的?只是玉兒的下落,仍得著落在他身上。

    石磊想繼續追問他方纔那一句「這十年來」是什麼意思,其實心中已然清楚是怎麼回事……若真是小初,為何苦苦瞞著他,不與他相認?

    她怨他嗎?怨他認不出她來?怨他忘記了她?她還不知道他的心嗎?這樣冤枉他?

    此刻也沒有時間去解釋了,她會在哪兒?

    ……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屋子裡只有一張床……

    是他去過的地方……他們的河邊小屋!

    真的是他的小初妹妹!

    他急急的下床著鞋,卻因躺得太久仍全身乏力,險些跌了一跤。

    石夫人急忙扶住了他。「磊兒,你要去哪裡?」

    石磊著好鞋便往門口沖,也顧不得天寒要披上暖裘。

    「我知道她在哪兒了。」

    這句話主要是對厲懷谷說的,早忘了他方纔那頗不友善的一掌。

    這裡只有他是大夫,救得了小初的命……

    是什麼時候了?她頭昏眼花的走進木屋,幾乎連躺到床上都沒力氣。

    快午時了吧?已經無須刻意去留心時辰了。

    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讓她留心了……

    床上的被子冷了,枕頭也冷了,卻猶自戀戀不捨的把身子埋入其中。她一點都不想動,也動不了。

    可是還不成……

    木屋是他親手所搭蓋,若是有朝一日,他孤身一人,或是帶了他的妻子到河邊遊玩,暫時到木屋中小憩,卻在床上見到一副腐朽的枯骨……

    豈不大大掃興?

    把這最後一件事做完吧!

    她勉強撐起身子,把屋中用來取暖的乾柴均勻的擺到牆邊,點了火,火光明亮而暖和,不似床上的被子,冷冰冰的……

    遠遠的便見到樹林中一陣濃煙往上竄。

    那個方向是--

    石磊只覺一顆心就要躍出喉嚨口,他雙手微顫,腳下一步不停的往前奔去……

    小屋已大半陷在熊熊烈火之中,他毫不遲疑的奔進火場。濃煙讓他看不清楚眼前的景物,他只能憑記憶摸索著床鋪的位置。

    被子尚未著火,覆著一個柔軟、失去意識的嬌小身子。石磊把她連人帶被的抱在懷中,看準了一個缺口,飛身而出。

    待奔出火場一段距離之後,他放下懷中仍無知覺的人兒,在厚厚的被子掩護之下,她連一根頭髮都沒燒到,卻仍是一動也不動的靜靜躺著。

    顫抖地伸出一指輕觸她鼻端,仍有微微的氣息。他鬆了一口氣的跌坐在地上,再度把她抱進懷中輕摟著。

    她還活著……真的是他的小初妹妹……

    道上傳來一陣轆轆的馬車聲,遠遠的可以見到一部馬車在大路旁停下。

    厲懷谷躍下馬車,往河邊左右張望著。找到人了!他急奔到兩人所在的地方。

    「讓我看看。」他出聲吩咐道。

    石磊抬起一張滿是煙灰的臉孔期盼的看著他。「你可以救她的吧?」

    厲懷谷沒有回答,專注的按著她的脈搏片刻。

    「把她抱上馬車,先回石家再說。」

    石磊跟艙的站起身,步履有些不穩。

    「我來抱她吧!」厲懷谷知他毒傷初癒,體力有些不支。

    「我抱得動的。」石磊仍將她抱得緊緊的。

    厲懷谷也不堅持。「你怎麼臉上全是灰?頭髮也燒著了。」

    「小屋失火了。」石磊悶聲答了一句,若是再遲個一刻鐘……

    小屋自然不會無緣無故的失火。厲懷谷看著玉兒蒼白的小臉,這傻孩子!

    火燒著她,不該是灼燙的嗎?為何她不覺得熱,只是連打開眼皮的力氣都沒有,像是全身骨頭全都分崩離析,再也湊不回來……

    睜不開眼,耳朵倒是聽得見的,談話的聲音太過嚴厲激昂,想拒於心門之外都辦不到。

    ……她千里迢迢冒險下山來找你,你居然認不出她來……

    是師父……他從來也沒對誰這麼凶過。他是在和石磊說話嗎?為什麼石磊一句話都不辯駁?小初好想替他答道,我變成這樣,他認不出是應該的。

    ……為了救你這臭小子,她差點賠上自己的小命,若不是我湊巧在長白山上了得三支千年人-,還救得了她嗎?

    師父,他是寧可死,都不要我救他的,你不知道嗎?是我硬逼著他,他從來也不欠我什麼!

    ……現下,你自己看著辦吧!婚姻之事,我也不能勉強,但憑你自己的良心吧!

    師父,師父,我並不要嫁給他的「良心」啊!一個只有良心的丈夫,可比咱們雪山上的萬年冰窖,還要冷上千百倍……

    我會娶她。

    一直沉默的那人,終於出聲,平平淡淡的吐出一句,聽不出任何喜怒哀樂。

    她口唇微動,沒有發出聲音。石磊,你以為我會讓你這般委屈了你,也委屈了我嗎?

    兩滴淚水從她的眼角滲出,似乎她連流淚都後繼無力。升了火爐的臥房中太過溫暖,單薄的水珠子,一下子就不見蹤影……

    「師父,你瞧我千里傳音的功夫可練得厲害吧!要不你怎麼會老遠的替我帶來救命的仙丹,好留下徒兒的一條小命呢?」

    「你這娃兒才下山多久,就變得這般愛說話?以前在山上,從早到晚,一聲不吭。現在身子剛好,就會抬槓?」

    「唉,師父,沒法子啊!我如今已經成親,是有了丈夫的人了,還老不說話,人家還以為自己娶了塊木頭回家呢!對啦,師父,你可還沒見過你那侄女婿吧?」

    「見過了,哪還能沒見過?還替你罵了他一頓了。」

    「師父,」小初有些不高興的扳起臉。「凱哥對徒兒可體貼著呢,你怎麼可以無緣無故就罵他呢?」

    「凱哥?」厲懷谷不解的呆愣了一下。「誰是凱哥?」

    「師父不是見過了嗎?就是徒兒的丈夫王凱啊!」

    「王凱?!」厲懷谷大吃一驚,這個王凱又是打哪兒冒出來的?「你不是和石磊成了親了?」

    「師父……」小初吞吞吐吐,低頭扭著衣角,有些難為情的答道:「原先徒兒是和石磊成了親沒錯,可是,可是我發現其實我一直都把他當成哥哥,小時候不懂事,才會一心一意想要嫁給他。之後識得王凱,我倆情投意合,又讓石磊給知道了,他也沒為難我,就讓我跟了王凱……師父先別罵人!我也明白書上教過的烈女不事二夫,可是這書肯定是男子寫的,專門拿來為難女人的。師父又不是古板的老夫子,不會要我一輩子跟著一個我不喜歡的男人過日子吧?」

    厲懷谷聽她說得頭頭是道,怎麼讓她十年來念念不忘的石磊,到頭來竟成為她口中「不喜歡的男人」?這才多久的工夫?

    「玉兒,你喜歡的人當真是那個王凱嗎?」

    「是啊,師父一定也會喜歡他的。他長相體面,人又老實,待徒兒又極好。他在徐家集開了家小小的飯館。雖然不及石家有錢,可也衣食無憂。現在又有了石家堡給的萬兩黃金,可以拿來開家大大的酒樓了,加上我婆婆的好廚藝,必定大有可為。師父也用不著擔心我會吃苦了。」

    厲懷谷不以為然,一個會勾引有夫之婦的男人,能算得上老實嗎?「可是,那個石磊說過,他還要娶你。」

    「唉呀,師父,你可沒替我答應了吧?!」小初焦急喊著:「師父,不管,你得幫我跟他把話講清楚。我跟他現在這情況,見面真是挺尷尬的。」

    「你救石磊,當真只為了賞金?」這一點也不像玉兒的為人。

    「是啊,師父又要笑我見錢眼開了。可是人家只是看不得凱哥老是辛辛苦苦的對人哈腰鞠躬。師父也別以為是他指使我的。這事我是瞞著他做的,他一點也不知情。我離開這麼多天沒回去,他定是急得發瘋。這回幸虧師父及時趕到,要不凱哥知我遭到不幸,可不知有多傷心呢!當初我也沒料到石磊中的毒會這麼厲害。可是總不能治了一半,撒手不管吧!」

    「河邊小屋是怎麼起火的?」

    「小屋起火了?」小初一臉不解,蹙眉地說:「全燒掉了嗎?真可惜。我只記得很累,在爐上熬著藥汁,便先去睡一會兒,後來的事我就不曉得了。會不會是因為門沒有關緊,爐上的火被風吹得引燃了牆邊的柴火才會燒起來?」

    真的是這樣嗎?似乎也沒有什麼道理去懷疑她的話。他拉起她的袖口,靜靜的望著她緊纏著布條的手腕,上頭每一道刀痕,深刻而鮮明。

    「這些傷可真是值錢,是不是,師父?每一道都值上黃金千兩呢!」小初開玩笑的說道。

    罷了,都隨著徒兒自己的意思好了。若是石磊應允婚事只為了報恩,玉兒還是別嫁他好。

    「玉兒,你那王凱住哪兒?我去看看他。」

    「師父,他只是平民百姓。你可別把人家給嚇壞了。等我病好了,再帶他來看你吧!對了,我幾時可回家?老待在石家堡,也不太妥當。」

    「總得等你康復了吧!你現在身子還虛弱得很,過個十天半個月再說吧!你還擔心石家堡會趕人嗎?石磊是你從鬼門關給拉回來的,諒他們也不敢有話說。」

    開始養病的頭幾天,除了照顧她的丫鬟和厲懷谷之外,小初就不大見到別人。她一點也下想見到石磊,而師父也如她所願的拒絕他的探訪。

    女眷的探視倒沒那般嚴格,先來的是石府的表小姐賀心蓮。

    「白姑娘,我要多謝你對表哥捨命相救。」她的感激倒是不假,一開口就是道謝。

    「表小姐言重了。」小初不太明白她的來意,就光是為了道謝嗎?先前她二人並無交情,毋寧說是站在敵對的立場。

    「表哥也覺得對你的救命之恩,是他無以回報的。你要他做什麼,他都是願意的。就算你要重新回頭當石家的少夫人,他也不會拒絕。雖然他也曾經答應過我……可是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我也無話可說,只求能讓我與姑娘共事一夫。」她低聲下氣的說著。表哥在道義上是非娶白姑娘不可的,就算她不守婦道,姨父姨母也無法反對。一切都回到最初的模樣,她賀心蓮只能當個如夫人。而表哥甚至不能再如從前一般對這女人徹底冷落,不聞不問……

    賀心蓮雖覺萬般委屈,可總比表哥送了命好,這口氣她只得吞下。

    「表小姐應該知道,石磊已經給了我休書,何來所謂共事一夫?」

    「表哥已經同意再讓你進門了。」當初白姑娘之所以做出醜事,是因為受到丈夫的冷落,如今有機會可以回頭,這女子怎麼還會放棄表哥?那個王凱不過是個低下的長工,怎麼有辦法和石家堡的少爺相提並論?

    「當初離開石家堡是出自我的意願,表小姐對石磊情有獨鍾,便以為天下女子都如你一般嗎?」

    「你的意思是……」賀心蓮驚喜的看著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是師父非要我留在石家堡養病,病一好我就走了。」小初唇邊有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又刻意加上一句:「你放心好了。」

    「我……我並沒有要趕你的意思……」賀心蓮有些羞惱的說道,自己也並沒有權利趕她走。

    「表小姐安心的等著做新嫁娘吧,你那夫君也不是人人都搶著要的。」

    得要用搶的,用換的,不要也罷……

    小初回到石家堡的第七天,石磊才找到機會去看她。

    厲懷谷對他餘怒未消,仍有諸多不滿,更嚴禁他踏入頑石居一步。石磊不願與小初的師父有任何衝突,只得忍耐著。一直忍耐到第七天夜裡,照護的丫鬟不再徹夜守在她房中。

    他悄悄的潛進屋裡,輕輕拉開床帷,坐在床邊。擋住桌上的燭火,免得那微光驚擾了她。她的發微亂的覆著前額,臉頰上原先那異樣的蒼白,經過多日的調養已恢復些許紅潤,左頰上的疤在暗影中模糊難辨。

    她是怎麼受的傷?那時該有多痛?現在還痛嗎?為什麼當初他竟不在她身邊,為她擋下?

    忍不住伸手輕輕撫著她光滑的髮絲。他聽見她低低的歎息,作夢似的低語,「唉,磊哥哥,你怎的來遲了……」

    聲音太微弱,他聽不真切,卻清清楚楚她說的是什麼……

    有一回他們相約,他晚到,小初在小屋中等著等著就睡著了。他到的時候沒有喊醒她,就像現在一樣撫著她的頭髮。就算意識模糊,她總是知道,他已經在她身邊。不論怎樣放輕腳步,怎樣不想驚擾她……

    為什麼拜堂時,他竟不知身邊的人就是她?而不是一名陌生女子?

    他早該認出來的,如此便不會有這許多事,害她吃這許多苦。

    是他來了,她總是知道。小初不想睜開眼,一睜眼就得把他推開……

    石磊敏銳的察覺她已經醒了。「小初……」他又低又柔的喚了一聲。

    她更加不願張眼,怕無法忍住淚水。其它的人總喊她玉兒,只有磊哥哥會這麼喚她。

    已經這麼多年……

    「唉,妹妹……」他像是歎氣似的喚了聲,她明明醒了。

    妹妹,是啊,她只能當自己是妹妹……

    「石……石大哥……」她遲疑的喊著,低垂著眉眼,微坐起身。

    石大哥?石磊愣了半晌沒有說話,這個稱呼何其陌生。

    「你師父不讓我見你,我只好半夜偷偷跑來,會不會打擾你休息?」

    「沒關係,」小初搖搖頭。「我白天睡得很多了。」師父應該把話和他說清楚了吧?可是既然他來了,只好再跟他重複一次。

    「你躺下吧!我就在床邊和你說話,就像從前一樣……」

    「我不記得了。」她言不由衷的回答。沒有依言躺回枕上,那樣的姿勢太無防備。

    「不記得了……」現在不記得也沒關係,他會讓她想起來的。一直想不起來也沒關係,他們可以一起再做別的事,創造新的回憶。

    「其實石大哥也不用特意來看我,有師父在,我一定可以很快復原的。用不著擔心,說不定你和表小姐成親的時候,我已經可以敬一杯酒,祝賀你們了。」

    「為什麼說這種話?」他輕聲責備。「你明明知道,除了你,我誰也不娶的。」

    是嗎?她不是他已娶過又休離的嗎?「石大哥不也知道,我已經是王凱的人了?」

    是他--親眼所見。他心中又酸又澀的想著。可是難道不是因為她生他的氣,刻意報復嗎?只要她肯回到他身邊,這件事他慢慢也就忘了……

    「你早就答應過,要嫁我了。」

    「我嫁過啦,我並沒有失約,本來我們也能成為一對好夫妻的。可是後來我有機會識得王凱,才知道我對你一直是兄妹之情。訂約之時,我不過十一、二歲,又不識得別人,自然是一心一意要嫁你啊!其實小孩子說的話哪能算數。石大哥也不用太認真。尤其別為了我醫好你的毒傷就以為得娶了我做為報答。你我是多年好友,我哪能見死不救?何況那也是醫者的本份。府上又允了極重的報酬,助我與王凱成家立業,說來大家互不相欠,石大哥無須有任何愧疚。」

    她一字一句條理分明卻又冰冷無情,竟讓他一時無言以對。

    「你真的已經不在乎我倆的約定?」

    「唉,石大哥,那只不過是小孩子的戲言,哪能真放在心上?就像辦家家酒一樣,誰把它當真?」

    「我一直都把它當真……」他喃喃低語。

    我也一直都把它當真,直到你愛上你的心蓮表妹。小初有三分怨怒的想著。其實也怨不得他……她如今這模樣……就像他親口所形容的……夜叉……

    似乎她的救命之恩,已彌補了她臉上的疤痕,可這不是她想要的,也不是他真心要的。更別提她氣量狹小,絕不眼睜睜的看他娶小妾進門。

    「石大哥,你我都已長大成人,我已覓得歸宿,你也別再拖延下去趕緊把你表妹娶進門,莫再耽誤人家的青春。」說得竟有些教訓的意味。

    石磊再無話可說。他該滿足了,至少他的小初妹妹還好好的活著……

    「少爺,少爺……」小三子跌跌撞撞的奔進書房。「那個……那個……王凱……」他不知是太過興奮還是太焦急,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石磊有些心不在焉的從帳本上抬起頭,直到聽見王凱兩個字才引起他的注意,「王凱……他怎樣了?」這是一個他死都不會忘記的名字。

    「他就在門外,說是要見少夫人……我是說白姑娘。今天看門的李大叔不知該不該放他進門。少爺不是說過永不許他再上門嗎?」這項禁令也不只對一個人。現下另一個已經許她上門,不只上門,還住了下來。那這一個呢?「少爺,我去打他一頓,替你出出氣。」小三子一直就覺得少爺太輕易放過他了,現在他又自己送上門來,可不是自己找打?

    少爺拉不下臉,還要保持君子風度。他小三子可沒顧慮這麼多,就由他代勞吧!

    就算把他打死了,又有什麼用?只會讓小初怨恨吧!小三子那摩拳擦掌的模樣倒挺有趣,他瘦瘦小小的身子,還及不上人家的肩膀呢!不知憑什麼去打人家一頓。石磊有些苦中作樂的想著。

    「你就帶王凱上頑石居去見白姑娘吧!別給我惹是生非!」

    小三子嘟著嘴有點不滿的咕噥著:「這哪是惹是生非?明明人家都欺負上門了……」他一面抱怨著,還是照著主子的吩咐去辦事了。

    石磊待門關上後,再也沒有心思去看帳本。

    王凱--趁虛而入的傢伙。若不是因為他……

    為什麼自己會給了他機會?他握緊了拳頭,重重的往桌面一擊!

    他的小初妹妹就這樣從指縫中溜走了。

    「表哥……表哥……你怎麼了?」賀心蓮敲過兩下門,卻聽不到響應,便自己開門走進書房。一見石磊指間滲出血跡,忍不住驚呼道:「你受傷了,手指頭都流血了……」

    石磊不在意的揮揮手,也不覺得痛楚,他抬頭望向來人。「找我有事?」她一身藕色的衫裙上繡著一群群鮮艷的鳥雀,繡功精巧,栩栩如生,展翅似乎就要從衣上飛走了。表妹的女紅遠比小初高明。他隔著衣衫伸手摸了摸貼著胸口收藏的舊香囊。上頭只繡了一樣東西,也只有一種用色,就是石頭,一顆一顆的石頭。除了小初再也不會有別人拿它當圖案。石頭有好多顆,他的心卻只有一個……

    「表哥,我先幫你包紮傷口。」她雖不是大夫,這種小傷她也處理得來的。當然犯不著再去找正在石府作客的那對師徒,又欠了一筆人情。

    石磊忍住自己的不耐煩。「不用麻煩,不打緊的。表妹有話直說吧!」其實不用她開口,石磊也可猜出她的來意。這樣也好,大家就一次把話說個明白。

    「表哥,我聽說白姑娘一養好病,就要離開石家堡,這是真的嗎?」這是她親耳聽見的,可是、表哥的意思是如何?也不知那白姑娘會不會口是心非?

    「她要走,我也留不住。」若是她的心沒有變,就算得從別的男人懷中將她搶回來,他也會不擇手段去搶的。

    但光是搶回她的人,得不回她的心有什麼用?

    「表哥還想留她?」白姑娘走了,表哥不是應該高興才是嗎?他再也不用娶一個他不喜歡的女子。上一回他們成親時,他可是連見都不想見他的新娘子一眼。

    「表妹無須過問這些事,這與你並無切身關係。」

    「怎麼與我無關?」賀心蓮滿心疑惑的反問,這可是關係到她的終身大事,關保到她在石府的名份。「既然表哥不用再娶她進門,那我們的婚事是不是如期……」她早等過了約定的一年了,總不該讓她繼續等下去吧!她都快二十了。

    「表妹的確應該成親了,我會盡快找可靠的媒婆去幫你說一門親事。」

    「你是什麼意思?」賀心蓮大受震撼,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了,淚水奪眶而出。

    石磊見到她的淚水,微有不忍之心。他還記得自己一年多前說過的話。那時他已漸漸接受小初已死的事實。可是現在明知她還好好的活著,他得要多久才能接受她已屬於另外一個男人的事實?或許等到那時,他就可以盡自己的義務了。多久?三五年不夠,一二十年總可以了吧!那時他總還生得出孩子,給石家一個交代。

    可是他怎能如此耽誤表妹的青春,讓她等上個二一十年?「近期內我不打算成親,你別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他委婉的說道。

    近期內不打算成親?賀心蓮鬆了一口氣。那他總還是要成親的,那她當然還是唯一的人選,三五個月她也還等得下去的。

    她一個黃花閨女也不好意思對婚事催得太緊,反正表哥知道她的心意就夠了。

    「表哥,婚事就暫且不提,我也不是什麼水性楊花的女子一點時間都等不下去。你別擔心,我很有耐心的,要幫我說別的親事的話,你也別再提,我不會答應的。」

    石磊雖知她誤會自己的意思,卻也不打算多加解釋。還是趕緊幫她找個合意的夫婿吧!表妹個性柔弱,也堅持不了太久的……

    「他們沒刁難你吧?!」小初打發走帶路的丫鬟,看了緊緊關上的房門一眼,才低聲問道。

    「那倒沒有。」王凱也有點訝異。他一聽說石少爺的病醫好了,便想到一定是白姑娘的功勞。當日她留下一張不清不楚的字條,只說有急事待辦便離開王家,十來天無消無息,那時他便想到定是與石少爺有關。忍不住上門探探消息,他的猜測果然沒錯。

    不過剛才瞧門房和小三子那虎視眈眈的模樣,他頭皮一陣發麻,生怕招來一陣毒打。

    「小王,當初我拜託你的事還沒結束,這戲還是要繼續演下去。我告訴他們,等我一養好病,就回你家,你可別露了馬腳。」

    她肯回王家,王凱自是求之不得。可為什麼呢?明明姑娘對石少爺並非無情,她於石家又有大恩,怎的不跟石少爺把前因後果說個明白,還要委屈她自己?雖然自個兒真心一片,但他也知道自己及不上石少爺的萬分之一。

    「我當然歡迎姑娘回來,姑娘該知道我對你一直都……」王凱微微紅了臉,不好意思再說下去。

    一聽出他的意思,小初驚異的呆住了。她從來也沒看出王凱竟會喜歡她,她一直以為他之所以幫她,無非是為了她治癒他母親的病,和看在銀子的份上。

    原來也不是每個男子都懼怕她的容貌。

    可是以石磊的條件,當然犯不著退而求其次,他盡可以找一個十全十美的女子。

    「小王,我是不嫁人的,你千萬別為了我耽誤自己的婚姻大事,讓王媽擔心,還是趕緊找個姑娘成親吧!」小初明確的回絕。

    「我知道姑娘鍾情的人是石少爺,也不敢妄想自己能配得上姑娘。可是我還是得要說,那石少爺雖是聰明絕頂,其實蠢笨如牛,才會不明白姑娘的好。」

    一聽見他的形容,小初忍不住微微一笑。小時候磊哥哥一惹惱她,她總愛罵他是一堆又臭又硬的大石頭,與這形容倒是異曲同工。

    「犯不著對他生氣,他也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何況石府給的報酬極為豐厚,也算是十分慷慨了。」

    王凱仍是忿忿不平。「誰都曉得,姑娘救他哪是為了賞金,就他不知。」

    這小王當真也忠心得可愛。除了王氏母子倆,哪有誰不以為她是為賞金?連師父也是如此。

    「總之,你自己小心些。尤其小心別和我師父碰面,讓他看出破綻。你還是趕緊走吧!師父今日到鎮上去,恐怕也快回來了。還有你別再到石家堡來,我在這裡很好的,可以離開時我就會回去。」小初仔仔細細的吩咐,生怕他一不小心就壞了她的事。

    王凱雖然仍是滿腦子疑惑,只得依言行事。反正她離石家堡越遠,相對的離他就越近,他自然也不會有什麼不願意的。

    「好,那我走了,姑娘自己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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