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負相思意 第二章
    春陽暖暖的照著並肩坐在大石上的一雙人兒。

    石磊瞇著眼,看著平靜的水面上,粼粼微波泛著金光,口中銜著一段蘆笛,斷斷續續的吹著。

    他堅持--美妙的曲子,可以引來魚兒上勾。

    小初手中握著釣竿,抱怨地轉頭看他一眼。「磊哥哥,你把魚兒都嚇跑了。」

    「喂,你敢說我吹得難聽?」他架著她纖細的頸項,威嚇的問道。

    「好聽,好聽!」小初立即屈服於惡勢力,誰教她人小力不如人。「是魚兒不懂得欣賞。」

    「小初妹妹,你真是我的知音!」意思是只有她受得了他發出的噪音。

    聽過這麼許多回,她當然知道他五音不全啊!許是聽過太多回,也漸漸覺得悅耳了。

    總比他呆頭呆樣地學著他的啟蒙師傅搖頭晃腦地念著:「人之初,性本善」要強吧!

    她沒教會他釣魚,他倒是教會了她讀三字經。

    小初的爹一開始教她習字,用得可不是三字經、千字文,而是:

    甘露清毒蔻藿香,茵陳滑石木通菖,芩翹貝母射干薄,暑疫濕溫為未嘗……這些她都背得極熟。

    磊哥哥還教過她「書中自有顏如玉」,他讀了那許許多多的書,是否就為找那許許多多的顏如玉?

    小初怏怏不樂的蹙眉。

    「怎麼啦?什麼事讓你不開心?我真吹得這麼難聽?好吧!不吹就是了。」他隨手把蘆笛往水面一拋。「笑一個吧!磊哥哥喜歡看你笑。」

    「磊哥哥,」小初仍微皺著眉。「男子是不是都喜歡美人?」

    「是啊!」美色人人愛,這也沒什麼好辯駁的。

    「那我……是不是美人?」她忐忑不安地問了句。自己平日從水中倒影見到的是一張挺順眼的臉孔,算不算是美人,她可不知道哇!

    「當然是啊!」相識這一年來,小初由一個稚氣的女娃漸漸長成亭亭玉立的模樣,十足是個人見人愛的小美人了。「我的小初妹妹若不是美人,世上再沒有女子敢說自己美了。」

    「真的?」小初半是欣喜半是不信,磊哥哥會不會只是安慰她?

    「當然啊,這有什麼好懷疑的?」

    「那美人是怎生模樣?磊哥哥說來聽聽!」

    怎生模樣?這個石磊可不曾細想過。家族中也有幾位表妹表姊的,長得也不算難看,他可從不曾替誰冠上美人的封號。

    「就是你這樣。」怎麼看怎麼順眼。身量兒嬌嬌小小的,臉蛋兒小小巧巧的,不如此,哪能稱得上是美人?

    「那……磊哥哥可喜歡我?」她吞吞吐吐的繼續問道。

    「當然喜歡啊!」這還用得著問?

    「那……磊哥哥可要娶我這個美人為妻?」她羞得粉頰頸項一片嫣紅,卻仍忍不住問出口。

    石磊聞言大笑,小姑娘居然向他求親,恁的大膽!「我說小初妹妹,你今年才幾歲?就想要嫁人啦!」

    哪有!她不是想要嫁人啊!她是想要嫁他啊!

    石磊的取笑讓她的臉蛋兒越發通紅,她羞惱地起身就要逃回家。

    石磊忙拉著她的手。「妹妹別生氣,我不是故意笑你的。」只是這種事怎麼說都該由男子開口啊!

    「人家……人家……是說將來,又不是……又不是……現在就……而且人家年紀也不小了,就快十二歲啦!」她不滿的又加上兩句。

    「別惱了,皺著眉頭就當不成美人了。我不娶你還娶誰呢?一等你長大成人,我就把你娶進門,好不好?一天都不耽擱!」

    說得像她等不及似的!等等!剛剛她可沒一言半語明明白白的說要嫁他啊!

    「是誰說要嫁你的?我可沒說!」她倒是理直氣壯。

    「原來你沒說啊,那我可要娶別人囉!」他開玩笑的答道,女孩兒說話就愛口不應心。

    「你……你欺負人!」小初紅了眼眶。要娶別人這種話,他怎麼可以輕輕易易就說出口?

    石磊輕撫著她白嫩嫩的雙頰。「我哪裡捨得欺負你?這麼愛哭,還說自己不是個娃兒?」

    「還不都是你惹的!」小初不滿的嘟嘴抗議道。

    「好好好,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來,笑一個,磊哥哥賞你糖吃。」

    小初破涕為笑,唇邊漾出一朵甜甜的笑花。「我都十二啦,誰還來跟你討糖吃?」

    「好吧!你是大人了。大人不吃糖,那我今兒個帶來的桂花糖藕只好自個兒吃了。可惜蓮藕剛剛上市,是我讓廚娘特地買回來做的……」他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小包打開,桂花的香氣和著糖蜜的味道飄散開來。小初妹妹哪裡能拒絕得了這美味,他還不知道她嗎?

    眼見石磊大口一張,三兩下就要把糖藕吃光。「我要吃,我要吃!」小初著急的喊。

    石磊怎會跟她搶,小女孩才喜歡這種膩死人的甜點。他把送到自己嘴邊的糖藕轉了個彎,送進她的櫻桃小口。

    小初滿足地咬了一口,細細咀嚼後嚥了下去。「你不吃嗎?」

    石磊微笑不語,又餵她吃了一口。

    「真的……好好吃!」她咕咕噥噥地邊吃邊說道。

    那張小嘴一張一合,他心滿意足的看著她吃完最後一口。他把手伸進水中,洗淨手上的糖汁。

    「帕子。」

    小初聽話的掏出懷中的繡帕遞給他。

    石磊把帕子浸到水中,擰乾了在她的小臉上細細擦著。

    「磊哥哥……」她雙手托腮,雙眸晶亮的喚了一聲。

    「啥事?」

    「你長得真好看,書上說的絕世美人就是你這個樣子吧!」

    石磊忍俊不住,噗哧一笑。「我又不是姑娘家,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把我當成女子嗎?」

    「是女子有什麼不好?你若是女的,咱們就不用再顧慮男女授受不親什麼的,不是很好嗎?」

    「小傻瓜,」他捏了捏她嬌俏的小鼻子笑道:「咱倆要都是女子,那將來怎麼成親?我怎麼和你洞房花燭?」說到最後一句,石磊臉色有赧然。

    「哇!磊哥哥臉紅了耶!」她取笑道:「洞房花燭有什麼好讓人家不好意思的?不就是兩個人一塊兒吃喝,一塊兒睡嗎?再也不用離開你,一個人回家去,好孤單哪!」她說得十分嚮往,巴不得那一天早早來到。

    那天真而大膽的言詞,讓石磊的臉色越發赧紅。小初還不知道洞房花燭是怎麼一回事,他可是一知半解了。「等到那一天你會比我臉紅得更厲害,信不信?」

    小初懷疑的瞅了他一眼。「為什麼?」她專心想了一會兒。「是因為燭火太熱了嗎?」洞房花燭,這四個字總是連在一起的,可見得到了那一天,燭火是很重要的。

    石磊低笑了一聲。「會很熱很熱的。」

    小初仍是下解。「那等冬天再成親,不就好了。天氣冷,就不怕太熱了。」

    石磊畢竟不能對一個小姑娘解釋得太仔細。反正等到那一天,她就什麼都知道了。等到那一天……唉,他的小初妹妹為什麼還這麼年輕?他幾乎要等不及了……

    「小初,你十二歲生辰是那一日?」這是他第一次為她慶賀生日,可不能馬虎了事。

    「就下個月初三。」

    「你要什麼禮物,磊哥哥去找來送你。」是胭脂水粉還是珠寶首飾?女孩兒喜歡的不外是這些東西。不過他的小初妹妹從不塗脂抹粉的,就是一張乾乾淨淨的臉蛋,他也就愛她這模樣。一頭烏黑的青絲也總是編成兩條整整齊齊的辮子在肩上晃蕩,簡單俐落,可比他見過的其它姑娘,梳了個什麼雲髻、墮馬髻,又是步搖金釵,又是花兒蝶兒的,好看許多。

    「到了那一天啊,」她要的禮物老早以前就想好了,只是怕為難了他。「磊哥哥可不可以在這裡陪我一整天?從日出到日落,整整一天,可以嗎?」她期盼的說道。

    他們現在雖三五天便見一次面,可總是短短的一兩個時辰。她得要回家照管那些藥草,石磊也得回家去唸書,或是跟著他爹出去談生意,沒法待得太久。

    「當然好。」這種重要的日子,說什麼也要告假。他堅持的話,爹也不會反對的,他已經算是個大人了。雖然家裡沒有人知道,他老往外跑,是來見一個小姑娘。她可是他最珍貴的秘密,他一點也不願和別人分享。

    「真的可以?!」她高興的摟住他的肩,在他頰上親了一下。

    石磊把她正欲退開的小小身軀帶進懷中,低頭在她小巧嫣紅的唇瓣上輕觸了下。

    兩人驀然同時紅了臉,手足無措的分開。

    小初抬手輕撫著唇瓣,俏悄地抬頭偷瞧了他一眼,又飛快的垂下頭,心跳聲咚咚咚的,聽得好清楚。她一手壓著胸口,想讓它跳得慢些。

    「妹妹……」他溫柔的低喚了聲,似有千言萬語說不出口。

    「你……」她想問他為什麼,卻又覺得這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你生氣了嗎?」他小心翼翼的問。她還這麼年輕,他是不是太急躁了?

    小初搖搖頭。「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不會對你生氣的。」她信賴的道。

    石磊安心的歎了口氣。「快午時了,我送你回家。」再繼續待下去,似乎不太妥當。他還想再做些什麼,比剛剛更多……

    「嗯。」她點點頭,像往日一樣,把小手放進他的大掌中。他的手心燙燙的,讓她好不容易乎息下來的心跳又變得不規則。「磊哥哥,你發燒了嗎?是不是受了風寒?」她擔憂的問。奇怪,這幾日天氣一直都十分暖和啊!

    「沒事的。」石磊搪塞地道。

    小初仍是不放心。「回家後,記得讓廚娘幫你熬些祛風寒的藥汁……」

    天色才些微兒亮,風有點冷。石磊輕快的走向通往河邊的路,遠遠的就看見一個熟悉的小小身影坐在臨水的大石上。背對著他,手托著頰,似乎正專注的凝視水中的倒影。

    「小初妹妹,今天怎麼這麼早?」他清朗的聲音在風中傳得很遠,卻似乎進不了小人兒的耳中。她並沒有起身,反倒把頭垂得更低。

    奇怪,小初妹妹今天是怎麼回事?往常她總是比他來得晚。今兒來得特別早,卻理都不理他?

    他疑惑的快奔到她身邊。「怎麼啦?什麼事不開心?」

    小初仍是不抬頭,一徑兒地掩著臉頰。

    石磊把手放在她肩上,輕輕轉過她的身子,只見淚水從她眼中下停的滾落。

    「怎麼回事?」他慌張的問。「誰欺負你了?」他想要拉下她緊-著臉頰的小手,她卻怎麼也不肯放開。

    「磊哥哥,」她語帶哭音的開口。「人家昨天早上煮飯時,一不小心讓開水燙傷了臉,留下一道好醜、好醜的疤,怎麼辦?爹說女孩子家臉上破了相是找不到婆家的……」

    石磊失笑,就為了這種小事?「唉,你忘了嗎?你早就找到婆家了,還擔個什麼心?」

    「可是……可是……人家現在臉上多了一道疤,不是美人了,磊哥哥還會喜歡我嗎?」她仍是滿面愁容。

    「我的小初妹妹,就算你臉上多了十道疤八道疤都還是個美人。」他安慰道。

    「十道八道都還算?」小初仍是皺眉。「那如果是十一道十二道呢?」

    好愛追根究柢的小人兒。「你放心,我怎麼會嫌棄我最可愛的小初妹妹呢?喏,放開手讓我看看。」

    小初終於聽話的放開了手。

    「還疼嗎?」他憐惜的輕觸著那道粉紅色的傷痕。「怎麼不小心點?」

    「人家……人家那時候身子不舒服嘛!一失手就……」她越說越是臉紅。

    爹爹前兩天告訴她,她現在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就快可以嫁人了,而且還准許她看那些從前不准看的醫書。

    她已經知道了洞房花燭是怎麼一回事。說不定比磊哥哥知道的還更多……

    「你病了嗎?」他輕輕責備道:「那怎不在家好好休息,還大清早就跑來?看過大夫沒?」

    「人家沒有生病啦!只是……只是……反正爹說那是正常的。唉呀,你就別問了!」

    石磊看著她扭扭捏捏不好意思的模樣,大概猜出是怎麼一回事。呵,他的小初妹妹是個姑娘了。

    「很難受嗎?」

    「也……也不是……」她吶吶回道,仍是紅著臉不敢看他。

    石磊在她身邊坐下,把她拉進懷中,一手摟著她纖細的肩,一手隔著衣衫在她的小腹上輕撫著。他雖是男子,府中女眷眾多,他倒是無意中聽過一些。

    「磊哥哥……你……你……」她羞澀的把頭埋在他懷中,話說得零零落落。

    「有沒有好些?」小初沒有母親,這種事他這個未婚夫當然義不容辭。

    小初朦朦朧朧的點頭,磊哥哥待她真是好。她雙手環著他的腰,閉著眼,舒服得幾乎要睡著了。

    過了好一會兒,石磊覺得身上熱得幾乎要燒起來了。一定是太陽太大了,他煩躁的想著。

    「小初,醒醒。今天天氣太熱了,我想去游水,你自己坐一會兒。」

    「啊?」小初睜開眼睛。「河水還很冷,你會著涼的。」

    有她在身邊,他那會著涼?「你別管!」他粗魯的說道。三兩下脫下衣衫,他光著上身跳進水中,還好,河水真的夠冷。

    小初手支著下巴,專注的看著水中那條矯捷的身影像條魚似的上下起伏。

    唉,以後再也不能著內衫跟著磊哥哥下去游水了……光天化日之下,怎麼好意思?難怪洞房花燭,一定得在晚上……

    手指輕撫著臉上的傷痕,磊哥哥說過不要緊的,就算留下疤也沒關係。他說過的,磊哥哥當然不會騙她……

    「雨下得這麼大,你還來?」

    小初從油紙傘緣看了一眼烏雲密佈的天空,沮喪得幾乎要哭出來了。老天爺就這麼不給臉麼,今天是她的十二歲生辰呢,眼看這大雨是要下上一整天了……

    「你不也來了?」她沒什麼好心情的回了一句。

    「就是知道你一定會來,我才來的。」

    「今天是人家的生辰,你答應過陪我從日出到日落……一

    「你見著太陽出來了嗎?」

    是沒有。小初失望地搖搖頭,磊哥哥恐怕立刻就要送她回家了吧!這可惡的雨!她的生辰全都泡湯了。

    「跟我來。」他抓著她的手,往林子裡走。兩人手中雖各自撐了把油紙傘,遇到這種傾盆大雨,也沒什麼管用。

    小初不明所以的跟著他的腳步,穿過樹林,來到另一段河邊的一處空地。

    那兒立著一座小小的木屋,從門口望進去,可以看到床鋪、桌椅一應俱全。

    「太好了,有地方躲雨了。」

    「可惜簡陋得很。」他笑得有些靦腆。「連門板都還沒裝好。」

    「這是你蓋的?」小初驚喜的問道。

    石磊牽著她的手走進去,收起油紙傘放在牆邊滴水。

    「是啊!」他拉開長條凳先讓她坐下。

    「連這些桌椅都是?」

    石磊點點頭。「我不是木匠,所以花了很長的時間。我想這樣以後就不用擔心一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雨,咱們會很久見不著面。」

    「磊哥哥好討厭,都不跟人家說,我也可以來幫忙啊!」她埋怨著,怎麼就讓他自己一個人辛苦。

    這種粗重的活兒,他哪捨得讓她做。「我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可惜還沒來得及在你生辰前完成。」本來找幾個工匠來做,一定是又快又好,可是他極不願讓任何人侵入他和小初獨佔的這個秘密天地。

    「這樣就很好了。」她滿足的道。

    「我去河邊提桶水回來煮茶,你把提籃裡那些吃的拿出來。」他從牆邊提了個水桶,一邊吩咐道。

    「好。」小初把籃子裡的點心一樣一樣的拿出來擺在桌上,全都是她愛吃的。桂花糖藕,蓮子酥,海棠糕……磊哥哥真是有心……

    屋子裡還擺了個火爐和一堆乾柴。她把爐子搬了過來,先把火升了起來,待會兒磊哥哥回來就可以燒水。

    沒多久,他提著水進門。「那些點心沒打濕吧?」為了新鮮,那些都是他央著廚娘天沒亮就起身做的。

    「沒有……磊哥哥你費心了。」

    「我們之間還要說這種生疏的話嗎?我不為你費心,還為誰費心?」

    小初甜甜一笑。「我來泡茶,你還沒喝過我泡的茶呢!」

    「這種需要一雙巧手的活兒當然就交給你了,我可是粗手笨腳的。」

    「你哪裡粗手笨腳的?瞧這屋子蓋得多好!」

    「是你不嫌棄。」

    「磊哥哥今天說話也好客氣喔。」

    「今天你是壽星,壽星最大,當然要客氣些……」

    「來,喝喝看我泡的茶。」她把泡好的茶先倒了杯給他。

    石磊喝了一口。「沒喝過這麼好喝的碧螺春。」

    「你今天講話當真是蜜裡調油呢!剛剛來的路上是不是先吃過桂花糖藕了?」

    「妹妹別冤枉人,我句句實話。來,看看我給你的賀禮。」他從懷中掏出一條錦帕,帕中裡著一塊玉珮。

    那玉一面是光潔溫潤的羊脂白玉,一面仍是未經雕琢的石頭,深灰色的石面上有著天然形成的別緻雲紋。

    「我以為這間屋子就是了。」她將玉珮放在手中細細端詳。這玉,是他,也是她。她可不愛人家拿來訂親用的龍鳳玉珮,切成兩半,永遠合不起來……磊哥哥真懂她的心。

    「這屋子又不能讓你隨身帶著走。來,我替你戴上。」他把串上絲繩的玉珮在她頸上牢牢繫好,讓光滑的那面貼她胸前。

    「我永遠都不會把它拿下來。」

    「這是我們的訂情物,你看到它,就好像看到我。」

    小初柔順地依偎在他懷中。「可是人家沒有什麼可以給你……」

    「當然有啊,只要你肯給。」他一手把玩著她滑順的髮辮。

    小初疑惑地抬頭看看他,她連支髮釵都沒有……

    「我要你的一綹髮絲。」

    這還不容易?「你要全都給你。」她慷慨地說道。

    全都給他?「我可不愛一個禿子新娘啊!」他玩笑道。

    小初也自覺好笑,她解開一邊的髮辮,再放回他手中。

    石磊從靴中掏出一柄銳利的匕首,小心割下三寸長的一綹髮絲。

    小初重新編好髮辮,從懷中取出一個香囊。「這給你裝頭髮。」

    石磊把它裝好放進懷中,現在他的小初妹妹真的屬於他了。

    「這不夠的,我還要點別的。」他把她從椅子上拉進懷中抱得緊緊的。「你知道是什麼嗎?」他低下頭,唇密密實實地覆著她的唇。以他想望了許久的方式……

    小屋中冷冷清清的,不見人影。

    門板已然牢牢安上,足可遮風避雨。日頭早升得老高,幾乎快上中天了。上回是約好今天見面的,小初從來不曾這般晚過。

    石磊煩躁下安的從屋前踱到河邊,來來回回的已走了好幾趟,卻仍不見人影。去她家裡看看吧!小初的爹發現就發現了吧!橫豎他們早晚也是要見面的。

    他飛快的沿著河岸往上游奔去,不過一里的路程,片刻即至。

    竹屋不見了……

    石磊驚愕的望著眼前的廢墟,什麼時候起的火?不太像是這一兩日的事。妹妹人呢?竹屋就這麼一點大,就算起火當時她人在屋中,也是三兩下就可以逃到門外,不會有事的……他強壓下心中的驚惶,自我安慰的想著。

    她不會有事的。冷汗一顆顆的從額上滴落。他踏著沉重的幾乎是畏懼的腳步,走進那一片焦黑的斷垣殘壁之中仔細的搜尋。

    沒有,沒有看見任何與人體相似的東西,他微微放下心。小初定是到別人家中暫居了,忙著善後,還沒空去見他。這附近還有三兩家獵戶,想必有和段家相識的,去打聽看看就知下落了。

    他憑著隱約的印象,穿過鬱鬱的樹林,還沒見到別的人家,卻先看到一大一小兩座新墳。

    段寒山父女之墓。

    墳前立著的木牌,簡單而清楚的刻著幾個字。

    不!不!這上頭並沒有指名道姓,說在那墳中的是他的小初妹妹。不會是她的!不會是她的!她若是離開人世,他怎麼會沒有感覺到?

    他不想相信裡頭躺著的是她……卻已雙手並用、赤手空拳地挖開那淺淺的表土,底下是一具小小的簡陋棺木。他顫著手打開釘得不十分牢靠的棺蓋,裡面是一團焦炭似的東西。看不出是人形,也看不出是別的,身量和小初依稀彷彿。

    「妹……辣……」他哽咽的喚著,淚水一滴一滴滾落在那焦黑的殘骸上。

    怎的不見那玉珮?小初說過,她是不會讓玉珮離身的!這棺中沒有玉珮,可見得躺在裡面的也不會是她……

    可那繫著玉珮的紅繩,怎禁得起烈火焚燒?

    他慘然想著,心中才燃起的一絲希望又盡數熄滅。

    火是不是燒得她很痛很痛?那時她定是喊著要她的磊哥哥來救她的!

    為什麼他會沒聽到?不論相隔多麼遙遠,他都該聽到的……

    不願再見到那不成人形的焦炭一眼,他怎麼也無法相信那真會是她……

    他蓋上棺蓋,指間滲出的鮮血和著泥上,一把一把地覆著棺木。彷彿也有一把烈火燒著他的四肢百骸、五臟六腑,讓他一寸一寸地化為灰燼。

    痛極了,卻又沒有一點熱度,只覺得冷,越來越冷……

    那惡人是在向晚時闖進她家的,那時血紅的夕陽剛剛落進樹林子裡。

    她聽見爹喊他師兄,她也乖乖的聽了吩咐,喊了他一聲師伯。

    但師伯沒有理會她,只是要爹把一本什麼百毒譜的交出來。

    爹回說早就燒掉了。

    可師伯不信。他為什麼不信?家裡每一本書她都讀過了,的確沒有什麼百毒譜的呀!

    師伯把她抓了過去,抓得她的臂膀好痛好痛。一柄亮晃晃的短刀毫不遲疑地在她的臉上劃了一道又一道……尖銳的痛楚讓她幾乎昏厥。

    但就算這樣威嚇,爹仍是沒法子把燒掉的書交出來的……

    師伯一把將她摜到地上,她隱約見到他一掌打在爹的天靈蓋上,淚水和血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只知道爹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大惡人!他打死爹了!小初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朝他走過去,邊哭邊喊著:「大惡人……」

    頃刻間,她只覺得身子飛了起來,往桌子撞了過去。頭撞在什麼地方,也不覺得痛了……

    她醒來時已是在馬車上頭。晃動的車廂讓她的頭痛得更加厲害,她伸手一摸,額上已紮好布條,臉頰也上了藥。

    外頭駕車的人是誰?還有爹,爹呢?她驚懼不安地惴想……

    馬車終於停了下來,一名中年男子掀開布簾,探進車廂。

    「你醒了?頭還痛不痛?」

    小初畏縮地躲回車廂的角落,他是誰?

    「別怕,我是你師叔厲懷谷,你爹是我的師兄。」

    他看起來十分和善的臉孔,讓小初稍微放下心。「我爹呢?師伯打了他一掌……」

    「真的是大師兄……」他喃喃說了句。恨恨地握緊了拳頭,若是自己能早一步……可早一步又如何?他和二師兄連手也打不過大師兄啊……

    「師叔,我爹他……」小初又問了句。

    「你爹……」他吞吞吐吐的說:「你爹他已經傷重身亡。」

    小初其實心裡有數,只是先前還存有一絲渺茫的希望,現在全沒了……

    淚水無聲無息的從她那雙疲憊的眼中滾落,滑過她頰上一道道不忍卒睹的傷口。

    「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哀順變。」

    小初哭得越發厲害,大禍陡然從天而降,教她怎麼接受?「師叔,那個惡人找爹要一本書,爹明明沒有的啊……」

    「我知道,書在我這兒。那是我師父也就是你爺爺寫的一本百毒譜。大師兄一直處心積慮地想得到它。」

    「爹從來沒跟我提過……」

    「這十幾年來,我和你爹各自在窮鄉僻壤隱居,就怕大師兄找上門來。他武功高強,我和二師兄兩人都不是他的對手,沒想到咱們千方百計、想方設法卻還是躲不過。」

    「難怪爹總是不讓我和別人來往……」

    「我帶你回我住的山上好好養傷,」她受的那一記寒冰掌,可棘手得很。「那裡一到了冬天,大雪封山,誰也上不來。」

    「我不要,」她焦急的喊道。「我,我有朋友可以收留我……」她要去找磊哥哥……

    厲懷谷搖搖頭。「咱們最好躲得遠遠的,對你比較安全。我怕大師兄一旦得知你未死的消息,定會想辦法斬草除根,還會拖累你的朋友。」

    她當然不可以連累磊哥哥……她抿著唇低頭想了好一會兒。「師叔,那我可不可以留個消息給他?」

    「不可以!」厲懷谷斷然反對。所謂秘密是一人知,則百人皆知。「這對大家都太危險。」

    「那我得在山上待多久?」

    「我把武功和醫術盡數傳授給你,一等你可以自保,就可以下山。」厲懷谷在心中暗暗苦笑,自保?意思就是當大師兄接近時,還夠時間逃得遠遠的。

    那得要多少年啊?

    磊哥哥會擔心她……想念她……還是,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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