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視線 第十章
    「致遠外找!」

    聽到這聲呼喚,致遠往走廊看去,是鎮宇來找他,自那件事之後,兩個人幾乎斷了關係。

    他往外走去,笑著問:「好久沒看到你,你去哪裡了?」

    這是實話,鎮宇已經一個多星期沒有來上學。

    鎮宇笑笑,他看起來相當疲累:「幫派有些事情,我去處理一下,小事,一下子就處理完了。」

    小事?

    致遠不這樣想,鎮宇的左手下垂,手腕上纏著繃帶,看來事情不簡單。

    但是致遠沒問他,因為他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跟於心還好嗎?」

    「很好。」

    「說謊。」鎮宇笑,他解決了幫派內的內鬥,心中掛念致遠跟於心,所以來看看他們,不過看起來事情還是僵著,沒有好轉。

    隔著玻璃窗,於心看到致遠跟鎮宇有說有笑起來,一股怒火不知怎麼發洩,他三步並兩步的跳上講台,拿起粉筆寫字。

    「不會吧!」全班同學異口同聲的驚呼。

    他們看到於心寫在黑板上的字:「

    今天體育課:

    男生5000公尺

    女生3000公尺」

    「於心,我們跑不完啦!」

    女同學群起抗議,於心殘酷的說:「體育老師交代,要抗議去跟他說。」

    事實上,他們班上的體育老師正是於心的跳水教練,體育課上什麼都由於心自行決定,導致他們班一年到頭上的都是游泳課。

    在於心的帶領下,殘酷的體育課就此開始。

    於心帶頭繞著操場跑,身先事卒,無視後面同學的哀鴻遍野,與其說他在折磨別人,還不如說他是在享受運動帶來的快感。

    一個人遙遙在前的孤寂,其實是多麼美好。

    袁建青使盡吃奶的力氣追上來。

    「於心,別跑那麼快,後面已經倒了一堆了!」

    「把他們抬到保健室去。」

    「很多女生已經撐不住了!」

    「等他們倒下來,就把他們送到保健室去。」

    「喂!於心,我們沒有得罪你啊!不要擺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模樣…」

    於心加快腳步,把袁建青拋在身後,他抱怨的聲音終於消失,於心繼續這種自虐虐人的快感。

    過了不久,一個身影檔在前面,是副班長楊秀娟,她喚於心:「於心,別跑了。」

    「你怎麼會跑在我前面?」

    「我已經落後好多圈了,你也超過我好幾次,現在才發現我?」她的聲音虛弱,氣喘吁吁,身為副班長的尊嚴讓她繼續緩慢的跑下去。

    但於心很快的又超越過她,一個人邁著大步。

    但,一個腳步聲追上來。

    「於心,你中餐沒吃,身體會受不了。」

    「要你管!」

    「有什麼事大家坐下來說。」

    於心不想聽下去。

    大家?

    誰是大家,他跟鎮宇叫大家,他算什麼?

    他不討厭葉鎮宇,但他恨透了那種被欺騙的感覺。

    他奮力地向前衝刺,沒有去後面倒得倒、翻得翻的場面。

    這次致遠沒有再追上來。

    烈日當空,一種強烈的孤寂籠罩住他,於心一直跑著,跑著。

    在黑暗終於籠罩住他之前,他終於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喜歡致遠,非常非常的喜歡。

    一向冷清的保健室,因為來了一位貴客而熱鬧非凡。

    十班的女生來了一半,圍在一張病床前面說話,裡面夾著副體育股長袁建青。

    「多虧於心昏倒,要不然我的腿就要斷了!」

    「你是足球隊的耶,體力反而比於心差。」

    「所以我們學校的足球才屢戰屢敗。」楊秀娟下了一個結論。

    「是屢敗屢戰。」

    袁建青更正,一回頭,發現於心恍惚地坐起來。

    「啊,你醒了啊!」

    「我怎麼在這裡?」

    於心的頭依然昏沈,他怎麼會在這裡,他依稀記得他奔跑在操場上,只有他一個人,一條無止無盡的孤單道路,沒有人陪著他,直到黑暗降臨。

    「你昏倒了、大家把你送到這裡。」

    「我昏倒了?」

    楊秀娟說:「從來沒有看過有人把五千公尺當作一百公尺來跑,昏倒是必然的,你從頭到尾都用沖的,衝到一半突然砰一聲倒下來,嚇壞旁邊的人,摸摸看,頭上有沒有一個大包?」

    於心摸摸頭,果然有。

    袁建青點點頭:「如果你能這樣跑到終點,我就真的服了你啦!」

    於心看看這些關心的臉,裡面沒有致遠

    「致遠呢?」

    「他回去了。」

    「我還以為你們吵架了,沒想到你會問起他?」楊秀娟是班上的才女,平庸的一張臉,卻有善解人意的個性,她娟秀的眼睛看著於心,想要聽他怎麼回答。

    「沒有,我們沒有吵架。」

    於心落寞地歎口氣,這比吵架更嚴重。

    「別哀聲歎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失戀了,而且對像是致遠。」

    袁建青這樣一說,女孩子們都笑了起來。

    「美男子組合,很合新時代潮流哦!」一個女孩笑著說。

    他跟致遠?

    這個玩笑話似乎把於心內心深處的感情挖出來般,他終於發現,他並不是生氣,而是一種絕望的妒忌

    當他看到致遠在鎮宇的懷中時,他驚恐的發現致遠沒有讓他知道全部的他,他一直都在演戲而已。

    多年的好友情誼竟是假的

    想到致遠要被鎮宇搶走,他的怒氣就如山洪般暴發出來。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跟致遠的做愛也是,就因為在內心深處早已愛上他,所以才會如此自然。

    「於心你不要再跟致遠冷戰了好不好?」袁建青誇張地歎口氣「兩人鬥法、全班遭殃。」

    「你們感情這麼好,什麼事情不能好好坐下來談?」楊秀娟歎口氣,「用不著拉全班人陪葬啊!」

    於心沉默,一旁的女孩子打圓場。

    「於心累了,讓於心再睡一下,我們先回教室吧!」

    這也好,於心順水推舟躺下去,閉上眼睛,他滿腦子想的都是致遠今天追上他的神情。

    他還是關心他的,一如從前一樣。

    今天的腳步聲不一樣,敲門聲也不一樣。

    「進來。」

    鎮宇喊了一聲,沒有動靜。

    「進來。」他又喊了一聲。

    於心步伐輕盈地走進,他默默地站著,好一會兒,不知道該說什麼。

    「找我做什麼?」

    從他一進來,鎮宇對他的目的就已經全部明瞭,但他故意這樣問。

    「你們在一起很久了嗎?」

    「就這幾個月,大概是從你跟黃芹蕙交往開始。」

    短短兩個月左右的時光,好像已經把他們的生命翻了過來,走上了完全兩樣的道路。

    於心清澈的眼睛似乎有霧氣,但致遠說過,於心不會哭,他是個堅強的人,他的脾氣只會化為任性、孤僻。

    「你們相愛?」

    鎮宇無奈的笑,如果相愛就好了,他不會痛苦、致遠也不會痛苦。

    「他愛的是你。」

    於心的眼睛張大,看著鎮宇。

    致遠愛他?他回想這些年來兩人的相處,他們感情一直好得讓人羨慕,但他不知道有這種成分存在。

    這樣想來,致遠愛他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他愛你,卻知道你對男人沒興趣,所以寧可當你的好友,這也對,當伴侶可能只是一段時間,當朋友卻可一輩子。」

    「屁話!他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

    「告訴你你就會接受?」

    「這……」於心猶豫,如果致遠告訴他,他會接受嗎?

    鎮宇悠閒的坐在床上,看於心天人交戰,但他的心情是黯然的。

    於心顯然願意接受致遠的愛。

    「既然如此,他為什麼跟你在一起?」

    「因為得不到你,所以找一個代替品,就跟我的理由一樣。」

    「你的意思是說,你們兩個都要我,可是卻不跟我說,選擇跟對方在一起。」

    於心握住拳,不知道該打的是誰?

    他怪致遠騙他、不告訴他,但致遠的確小心翼翼的守護著他。

    「於心,還來得及,只要你開口,致遠就是你的,我沒有能力,也從來沒有想過介入你們之間。」

    只要一開口,致遠就是他的……

    這個想法讓於心怦然心動。

    「我要怎麼開口?告訴他我喜歡他?他根本還沒對我承認他的感覺,就把我丟在旁邊,置之不理。」

    「你先問自己,你對致遠作了什麼?說了什麼?」

    「我……」

    於心握住門把,他欲走還留。

    「我不知道怎麼辦?」

    於心的口氣當中透著寂寞,他從認識致遠到現在,從來沒有過這麼長時間的冷戰,致遠會訓人、會管人,但從來不會不理他,放他一個人。

    是致遠讓他不再孤單的,因為不論何時,他都在他身旁,即使他被人群包圍著,一抬眼,就能看到致遠守候的目光。

    「愛一個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在乎尊嚴,在心愛的人面前,再多的驕傲只會成為相愛的阻礙。」

    鎮宇走到於心身邊,他的手抵住牆,一左一右的將於心困在其中,他決定拋下驕傲了。

    「於心,我喜歡你,從我第一次看到你開始,我就喜歡你了。」

    「第一次?是開學的那次跳水嗎?」

    「不是,是從一年前開始,我記得那天我是因為逃課,坐在屋頂上發呆,遠遠的看到你在練習跳水,從三層樓的高度往下跳,一次又一次,這麼有自信、這麼愉快,我從那天開始注意你,開始喜歡你,只要你的比賽,不論大小我都一定到場,你的練習,只要我有空就會去看,但是你的眼睛當中從來沒有我,你會跟女孩子揮手打招呼,也會跟致遠開心說笑,但你從來沒發現我的存在。」

    鎮宇一邊說一邊把頭俯下,想要吻於心。

    於心別開頭去。

    「不要。」

    這次的抗拒,鎮宇沒有再強求,他看於心戒備著退開。

    「那天在游泳池,我決定要讓你認識我。」

    這麼說,那次跳水,兩個人起衝突並不是偶然,而是鎮宇終於想要靠近他?

    於心明白了這件事,他看著鎮宇臉上沒有任何愛情的痕跡,但他的話語字字充滿誠意。

    於心搖搖頭:「你不用跟我說這一些,很抱歉,你再怎麼愛我也沒用,現在,你是我的情敵,我不會再讓致遠跟你在一起,他是我的,你休想奪走。」

    連考慮都沒有考慮,於心的拒絕直接了當,鎮宇閉了一下眼睛,抗拒受傷的感受後,才道:「致遠一直都是你的,如果你不要,我就接收了。」

    「我現在就要把他要回去。」

    於心說完,頭也不回的走出去。

    鎮宇一秒也沒有猶豫的把門關上,於心離開他的步伐如此迅速,一步步震得他心頭發疼。

    於心不是他的,鎮宇早就明瞭這一點,他說出口只會遭到拒絕罷了,也許得到致遠已經讓他有了些彌補,而且…….鎮宇發現,他的視線已經不只放在於心身上,致遠有時更能吸引他的目光。

    他們在一起應該會很快樂吧!

    兩個屬於光明、屬於在眾人面前閃耀的人,是不應該跟他這種屬於黑暗的人在一起的。

    想著,鎮宇歎氣,躺回床上,繼續他無止盡的發呆。

    好難得的景象,下午有三科小考,致遠不但沒吃午餐也不唸書,反而在操場上跟鎮宇打球。

    這樣想來,鎮宇不是更難得嗎?

    在操場上揮汗飛奔的模樣,跟他地下老大的形象完全不符。

    致遠明明喜歡的是他,卻死也不說,還跟鎮宇混在一起,真是太過份了!致遠為什麼不直接跟他說明他的感情?他不一定會拒絕啊!

    想起鎮宇,於心有種異樣的感覺。

    其實他不壞,他的話語當中有對致遠的溫柔,對自己的情感,他說話的口氣有著濃厚的寂寞與空虛,這讓於心有種同病相憐的心動。

    但他不會把致遠讓給他的,以前跟致遠形影不離的是他,以後也會是他。

    想歸想,依現在致遠彆扭的樣子,他存心不解決問題,說不定兩個人一直到畢業、到分開,都會是這樣見面不相識的情況。

    於心猛然站起來,大聲的說:「好,我要去跟致遠和好。」。

    「你說什麼?」袁建青被他嚇了一大跳。

    「我再也受不了這樣的日子了。」

    「我們才受不了呢!」袁建青回答他。

    「我要回到以前的生活,誰要現在這個樣子嘛!」

    於心用力的捶桌子,臭致遠,是他不跟他說清楚,逼得他現在要自己拉下臉。

    「是啊!」

    於心匆匆忙忙的離開教室,沒有發現二年十班爆出一聲歡呼:「太好了,萬歲!我們要回到原來的生活了!」

    在一邊奔跑追逐的過程當中,鎮宇問致遠:「於心還是沒有跟你表白?」

    「表白?」

    看來沒有,於心還在鬧彆扭嗎?鎮宇不想讓致遠得意的太早,所以沒有讓他知道他跟於心的會面。

    這時,他看到遠遠的,一個急速奔跑的身影,身影越來越近。

    於心一張帶著怒意的臉也越發清晰。

    「有人來找你。」

    鎮宇把球抄走後,停下步伐,他走開幾步「你們談談。」。

    他到隔壁的球場去,自己對著籃框練四十五度跳投。

    致遠放任他去,這時於心已經跑到了他的眼前。

    「我決定了,你不准跟鎮宇在一起,你要跟我在一起。」於心抓住致遠的手臂。

    「你不是覺得喜歡男人很噁心嗎?」

    被致遠一問,於心放開了手,他不安的抓著頭髮,靦靦微笑。

    致遠看著眼前的於心,奇怪,眼中的他,彷彿回到六年前。

    「你愛我吧?」

    「是,非常非常愛。」

    於心凝望致遠的表情,他說話的感覺好傷心,好似這份愛給他許多痛苦。

    「為什麼?」

    「為什麼愛你嗎?我不知道,像是天經地義,我的眼睛裡只看得到你。」

    「你發現自己是同性戀的時候,很尷尬嗎?」

    於心覺得尷尬得不得了。

    致遠倒是坦然,他的神情溫柔:「不,因為我發現我愛的是你,這似乎是在自然不過了,從三年前開始,你就一直在我身旁,成為我不可缺少的一部份。」

    「我也喜歡你。」於心說完,臉頰泛紅,連忙補充:「不是因為我是同性戀,只是剛好我現在最喜歡的人是你,就是這樣。」

    「也許你日後會變心?對象可能是男、可能是女?」

    「哪個愛情能夠保證永遠?」

    於心就是不長久關係的犧牲品,這個道理他最明瞭。

    「我目前愛的是你,而且我們在一起很快樂,這不就夠了。」於心堅定的說。

    好乾淨利落的回答。

    致遠仰頭看天,風雨已經過去,留下的是一片純淨的藍。

    兩個人的內心經過這一番的沖刷,終於撥雲見日。

    「不想承認自己是同性戀就不要承認,何必因為這個關係就劃清跟我的關係?」

    「怕你不接受,也怕別人的眼光,但如果你介意,我會為了你承認。」

    「不用了,只要跟你在一起,就算要欺騙全世界我也不在乎。」於心簡單的說。

    兩個人的心若相知,何必一定要攤在別人的面前,這樣只會造成不必要的困擾。

    是的,即使兩個人的關係不可告人,但能在自己心愛的人身旁,已經能夠彌補所有。

    但,想要接近對方的心無法克制。

    於心向前一步,想要擁抱致遠,卻又停了下來。

    「怕什麼!我們是好兄弟,沒人會懷疑的。」致遠安慰於心。

    兩個人的身影緊緊相擁。

    遠遠傳來一陣歡呼。

    「那是什麼?」

    「聽起來…好像是我們班在歡呼。」

    致遠想起從教室是看得到操場的,遠遠看去,教室當中歡欣鼓舞的好似在開同樂會。

    「我們好像讓同學過得生不如死。」

    「的確,找個機會要補償他們。」

    兩個人微笑,於心臉紅,從這個角度看致遠,他發現他的微笑更溫柔了。

    「我想吻你。」

    這句話從致遠的口中說出,讓於心覺得不可思議,但一顆心搔癢著,若不是光天化日,可能馬上就會點頭,任由致遠吻他。

    「晚上來我家,好不好?」

    言下之意已經相當明確,於心拉住致遠的手,雙手交握。

    一種確定的感覺讓於心的心頭一震,果然這才是真正的相愛,這麼簡單的接觸,就給他完完全全的幸福。

    「鎮宇…你割捨得掉他嗎?」於心埋在致遠肩上,小聲的說。

    「我愛的是你。」

    致遠從不說謊的,於心點頭。

    「他……」於心突然有些不忍,鎮宇不是個壞人,但他待鎮宇一直惡劣。

    「放心吧!他會瞭解的。」

    他們互看一眼,愛情的空間是狹窄的,他們的眼中只有彼此,無法容納任何第三者。

    對鎮宇,他們都只能說聲抱歉。

    鎮宇手上的球在他的拍打下上下跳動,單調的聲音迴盪在籃球場上,像他寂寞的心跳。

    對他來說,一切都結束了。

    他運著球離去,即使失敗,他依舊要抬頭挺胸、驕傲的走。

    「喂!鎮宇,你要去哪兒?比賽還沒結束啊!」

    鎮宇一愣,回頭發現致遠向他揮手,於心看著他,並沒有過去的憎恨與厭惡,他終於將他當成個朋友了。

    兩個他掛在心頭的人,就要這麼放手了,鎮宇心中有些不捨。

    他要什麼女人沒有?男人也是。從以前開始他不就是這樣,玩完一個再換一個,從來沒希罕過什麼長久的關係。

    可是這次,他望著致遠跟於心,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居然進入他的生命當中,成為不可缺少的一部份,要放手,談何容易?

    可是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他也不會卑微的夾在他們中間,他喜歡的是支配、是權力。

    「誰跟你玩這種小孩子的遊戲啊!我走了。」

    鎮宇把球一拋,丟回給致遠。

    這結局未嘗不好,他們是如此的契合且彼此相屬,自己只能在這些夾縫當中,撿拾一些他們多餘的溫情。

    比賽結束了,不是他不想玩,是他已經輸了,輸得徹徹底底。

    他頭也不回的離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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